“顾少爷。”顾文景刚走两步,回头看向那个叫住他的女仆。她正双手捧着一束花,快步走到顾文景面前再一次挡住了他。“这是我们少爷送给您的礼物。”顾文景伸手接过那束害羞的花朵,看见那女仆正言笑晏晏地盯着他。“希望您会喜欢。”
他只觉得头顶的光烧的旺盛,顶着烈日,顾文景最后一次扬起了笑。“当然,替我谢谢学长。”炫目的光让他被迫眯起了眼“希望小菱的感冒能快点好,我过段时间再来拜访。”他没再停留的背过身离开,而他错过的身后,那位女仆脸上的完美笑意在逐渐破碎。
陌清冷眼瞥过花瓶里那朵颓废的花朵,叫来了刚进门的寻寻。“这朵花。”
寻寻脸上没有了笑,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郁,但她还是出声打断了陌清“少爷!我会处理好的。”在陌清的注视下,寻寻低声道“我可以将它晒干保存起来。”
陌清沉默了一会,良久才点了点头站起身。寻寻在他身后抱起那花,亲昵的贴上它盛开的花蕊,低语“干花也很漂亮的。”
正准备离去的陌清慢慢停下脚步,仰头往楼上看去。“寻寻,你在这呆了多久了?”
寻寻抱着花直起身,陌清的背影挺拔如松扎根在身前。“八年了少爷。”看着少爷高大的身姿,寻寻不禁想起八年前那个黑暗的夜晚。如果不是先生,这八年他们一家都将无时无刻不活在黑暗的笼罩下,可能永远都无法逃出生天。整整八年,寻寻不禁感概,她的父母还能剩下几个八年呢。
八年并不算短暂,但每早睁开眼寻寻还觉得它就在昨天,就在上一秒。仿佛那个雨夜过后的每一天都是在不断重复着相同的片段,上帝控制着陌宅每一个人头顶上的播放键,好让我们反复表演同样的戏码来满足神对艺术的追求。我们无可奈何,却也只能怪自己没看清合同上的条款就急忙忙地签下了这份从一开始就铺满陷阱的合约,然后眼前的路便只有一条,其余全是深渊和火海。既然无法支付高额的违约金,便只能听从指示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演下去。
“八年。”那位年轻的战士似乎叹了口气,像是忆起当年曾不顾后果拔剑时的意气风发,或者是懊悔于年少轻狂所以不懂彼时恶果的种子就已握在手中。寻寻没见他回身,所以猜想陌清高仰着头颅应该还是在望向叶菱的方向。“有时我也会奇怪。八年,它应该是足够幼兽长出獠牙,雏鹰学会翱翔了。”寻寻终于等到他疲惫地低下头。“但我怎么好像再没成长呢?”
寻寻扬起了笑。无论何人看巨像坍塌、勇士息鼓、国王落拓都应该哀嚎痛惜,不济者也应感顿足捩耳。可寻寻的确笑了。她注视陌清静默的后背,眼睛如一水晶杯,盛满皎月盈挂里的湖水,她微微摇晃,月在晶莹透亮的光里泛起涟漪温柔地挑出藏于湖底正享用佳肴的鱼。寻寻笑着,唇瓣轮廓都镀上月的光辉,齿贝也在鱼肚里熔化。
她当然感到悲痛,不管是巨像的坍塌还是勇士的偃旗息鼓或一位贤王的落拓,除此外她还接受不了猛兽被驯服、雄鹰被刺穿翅膀、壮年男子的虚弱和被青年放弃的健康身体。她是在笑,绝不是因为扭曲而幸灾乐祸,而是因发自肺腑的开心。虽然她不是医生,更不懂医理或者解读内心。但是她此时此刻却可以断定,陌清他康复了。她以往一直捉摸不定,惶惶不安。如今寻寻终于得到了这个答案。是,陌清是拥有比同龄人强健数倍的体魄以及比大多数人都聪颖的头脑,可上天还给了他一个残缺不全的内心。这个馈赠让他化身神龛里的像,无悲无喜,刀枪不入,仿佛就算脚下跪满朝拜的信徒也唤不到他垂眼。他孤独、寂寞,生命只留给他无望的等待。
她当然高兴。高兴他能够变成一个普通人,脱去坚硬的外壳,走下寂寥的高坛。他能够感觉到疼痛,开始害怕失去。他还将被剥夺获得无坚不摧的神力的机会。但一齐掉落在他怀里的绝不会只有灾难,还有光明。感到疼痛的同时他也会得到欣喜,难过的同时幸福的光也临至。他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他还会得到更多,比如雀跃,比如向往,比如爱。
寻寻闭上眼,眼前也浮现出陌清得到爱时的画面。她又忍不住勾起嘴角。
一切都会好的。
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少爷。你当然长大了。”寻寻抱着花绕到了陌清面前,第一次忘记身份直视这位掌握力量和权利的少爷。“你真的已经成为一位可靠又强大的人了。”
寻寻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生存是无趣的,日复一日的机械重复然后等待所谓的意义降临,在天台的夕阳下,她就已经给自己的一生判下了死刑。直到陌先生推开了她家的门,直到她来到陌宅,她才像是终于找到了锚点,找到了生活。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她才那么踌躇满志,她认为陌清只不过是还没有找到自己生命的那个锚点,所以才会看不见生活的美妙之处。
可如今他终于找到了,也终于积极地去体会了,这让寻寻感到欣慰,她清楚的记得,在她第一次遇到夫人的忌日时,她以为她能看见陌清的脆弱或者不同时,陌清是怎样摧毁她的。她本想借此机会表现一番的,但这个小少爷却只是照例的起床先进行了三十分钟的体能训练,她安慰自己是因为时间还早,然后她等到陌清吃完早饭,发现上课的老师已经照常到了,她只好继续等待,等到他下课吃过午饭,他甚至连午休那二十分钟的音乐练习都没有落下。
他在寻寻都以为他不会去祭拜自己的母亲时,出发去了墓地,牺牲的是他一顿晚饭的时间。似乎也正是从这天之后她知道了他患了心理疾病,也从那刻开始,她不再企图‘驯服’他。
是的,驯服。寻寻曾经也有过这样远大的理想。
陌清看着眼前这个叫寻寻的普通女生,看见她那仿佛沐浴在晨曦的阳光中的笑容。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那么柔和,那么温暖,说话的语调轻又缓慢的同时却那么坚定。所以他做出了决定。
“寻寻。”陌清认真的注视着她,“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我相信你会比其他人做的更好。”
寻寻早有预料般静静的和陌清对视着,在他郑重的神情中,笑着回道。“我会的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