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渊回响
寂烬海的深处,已非怪石嶙峋可言。空间在这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流动的粘稠感,光怪陆离的色块扭曲撕扯,仿佛一幅被泼了污血又胡乱揉碎的画。法则的碎片如同无形的刀刃,充斥每一寸空气,切割着闯入者的灵识与护体仙光。
危止的折扇撑起一片朦胧青光,将大多数混乱能量阻隔在外,但他眉头微锁,显然维持得并不轻松。姬遇周身则自然流淌着一圈极淡的纯白光晕,所过之处,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遇到礁石的浊浪,无声无息地平息、绕行,仿佛他本身就是秩序在此地的化身。
而贺玺,他既无仙器护体,亦无法则开道。但他发现,当他集中精神,努力去倾听、去感受这片混乱时,那些足以撕裂寻常修士魂灵的法则碎片和怨念噪音,竟似乎……变得可以忍受起来。它们不再是无差别的攻击,而更像是一场庞大、无序、却蕴含着某种奇异情绪的交响。他的通感在这里被放大、也被扭曲,痛苦依旧,却不再无法承受。
他甚至能隐约捕捉到一些碎片化的回响——并非记忆,而是更原始的情绪烙印:绝望的咆哮、疯狂的呓语、不甘的嘶鸣、以及……一丝极微弱、却始终不曾完全熄灭的、类似于守护的执拗波动。与那断剑同源,却散落四处。
“啧,这鬼地方,真是待久了折寿。”危止挥扇荡开一缕试图缠绕上来的污秽能量,抱怨道,目光却若有所思地瞟向贺玺,“小兄弟,你看起来倒是比刚才适应了些?”
贺玺抿了抿唇,还未回答,走在前方的姬遇却淡淡开口,声音在扭曲的空间中依旧清晰:“他的灵识与此地残留的情绪处于同频。痛苦,但非无法沟通。”
危止挑眉:“同频?与这万年怨气?这可真是……”他话没说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贺玺心中却是一动。姬遇说得没错。这种同频并非愉悦,如同赤脚行走于刀锋之上,每一步都鲜血淋漓,却能让他更清晰地感知到这片土地的脉搏。
忽然,姬遇脚步一顿。
几乎同时,贺玺也感觉到一股极其强烈、却又异常熟悉的悲伤洪流,从前方的巨大裂隙中汹涌而来!那悲伤如此纯粹,如此庞大,甚至压过了周围的混乱与狂躁!
“前面……”贺玺下意识出声,手指向那道仿佛大地伤疤的裂隙。
姬遇眸光微凝,显然也感知到了异常。他抬手示意停下。
危止扇子一收,脸色也郑重起来:“好家伙,这怨念……浓得都快滴出水了,偏偏又干净得诡异。什么东西?”
三人小心靠近裂隙边缘。向下望去,深不见底,只有浓郁得化不开的、如同墨汁般的黑暗在翻滚,那滔天的悲伤正是从中散发出来。
“是净蚀的反作用力。”姬遇凝视深渊,忽然道,“极致的吞噬与掠夺,偶尔会催生出其绝对反面——一种容不下任何杂质、也无法被任何杂质沾染的……纯粹悲伤。如同剧毒之物旁生长的解毒草。”
他的目光转向贺玺:“你的忘忧散,原理与之有微弱相似。以清苦抚平焦躁,以共情疏导郁结。只是效力天差地别。”
这是姬遇第一次如此具体地点评贺玺的调香,语气是纯粹的阐述,却让贺玺心头莫名一热。
“下去看看。”姬遇做出决定,不容置疑。
他率先化作一道流光,投入深渊。危止嘀咕了一句“真是不要命”,却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下去。
贺玺一咬牙,催动起方才净化烬兽时领悟的那丝力量护住灵识,也纵身跃下。
下坠的过程仿佛穿越一条由浓稠悲伤凝结的河流。无数模糊的、哭泣的、绝望的面孔幻影般从身边掠过,却又触之即散。贺玺屏住呼吸,全力运转灵识,艰难地抵御着这情感洪流的冲击。
终于,脚下一实。
深渊之底,竟出乎意料地“干净”。没有怨念扭曲的怪物,没有法则乱流,只有一片不大的、如同镜面般光滑的黑色平台。平台中央,静静悬浮着一枚……水滴状的晶体。
那晶体通体漆黑,却晶莹剔透,内部仿佛有星河流转。那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纯粹悲伤,正是从这枚不过拇指大小的晶体中散发出来的。
“这是……悲惘晶?”危止有些不确定地低呼,“传说只有至悲至纯之心,在特定条件下才能凝结……这东西可是炼器的无上宝材,更能温养魂灵,抵心魔入侵……”
然而,姬遇的目光却并未落在晶体本身,而是落在了晶体正下方、平台地面上刻着的一行极其古老、几乎被磨灭的小字上。
那字迹扭曲,却带着一股不屈的剑意。
贺玺也看到了。当他看清那行字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字迹,与他腰间那枚旧物上刻画的家族徽记的笔触,同出一源!
而那行字写的是——
“一切非她之过,皆我之罪。愿身化灰烬,魂镇于此,赎她万载清名。—— 贺”
贺!
最后一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贺玺的脑海!
一切猜测、恐惧、不安,在此刻似乎找到了确凿的、冰冷的证据!那个炼制噬生幡、引发云梦之乱的贺姓散修……真的与他有关!甚至可能就是他的先祖!而这块悲惘晶,极可能就是那位先祖极度悔恨的产物!
巨大的冲击让他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呼吸骤然困难。
危止也看到了那行字,眼中闪过极大的讶异,随即看向贺玺,眼神变得复杂难辨。
唯有姬遇,他依旧平静。他走上前,并未去取那枚珍贵的悲惘晶,而是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刻字。
指尖过处,字迹上残留的极微弱的、属于刻字者的最后一丝意念,被他的法则之力激发,化作一段极其模糊的碎片画面,涌入三人识海:
· ……一个背影跪在此地,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刻下这行字,每一笔都蕴含着巨大的痛苦与决绝……
· ……他口中反复喃喃着一个模糊的名字,语气充满无尽的悔恨与爱怜……
· ……最后,他毅然决然地引动自身全部修为与魂灵,注入脚下大地,凝结出了那枚“悲惘晶”,身体则彻底化为飞灰……
画面消散。
深渊之底重归死寂,只有那枚悲惘晶散发着永恒的悲伤。
贺玺呆立当场,浑身冰冷。不是魔头?是……赎罪?为了她?她是谁?清名?难道……
一个更加惊人、却逐渐清晰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
姬遇收回手指,转身看向贺玺。他的目光深邃,仿佛早已料到部分真相。
“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清晰无比,“你要继承的,并非一份力量。”
“而是一桩……沉埋万载的冤案,与一个至死未休的……托付。”
危止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扇子“啪”地掉在地上。
贺玺猛地抬头,看向姬遇,看向那枚悲惘晶,再看回那行字迹,眼中所有的慌乱恐惧,终于被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无法推卸的责任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