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根粗拐,脊背弯似霜雪满枝头,两眼灰扑扑,李生猜测大概是不能用了,细看之下却暗藏神韵。
李生欠身,说明来意,老者一言不发进了屋里,李生愣住,一只脚已经踩上门框,却不知该不该往里走。
他回头,灰色的眼珠滚动,似乎是翻了个白眼儿。李生马上反应过来,半信半疑走进屋内。
房子并不大,一看就知道是自己草草搭起的庇护所,茅草铺盖的房顶有三两处漏风,夜风一吹便沙沙作响,恰似一双玉手柔柔拨过草尖,清脆平和。
屋内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橙黄的火炉咕噜噜响,小铁盖一颠一颠,乐得歪头晃脑,半边窗棂摇曳不止,青蛇吐信般舔舐来人,无处不破败,无处不安宁。
老者悠然躺倒,他身下只有薄薄茅草一层,再无它物,唇角勾起的弧度沧桑的抢眼,仿佛勾起了一床冰凉的蚕丝被。李生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却并不局促,“老人家,我们可以借住两天吗。”
绰绰人影一指地面,茅草东一根西一根掉在地上,李生的心情沉重了一瞬,随即往地上一躺,这才发现季府磷早就靠着墙坐下了。他无奈地摇摇头,抱紧双臂向墙面蹭了蹭。
清早,上了发条的红日升起,老者费劲起身,滑落一件素色长衫,粗布所制,渗进了一点清晨释放的湿气,老者轻轻摩挲了下衣服,若有所思地眨眨并不顶用的老眼,磕磕绊绊下了床。
李生冻了一晚上,刚起来还昏昏沉沉的。挑着扁担回来时,正看见一道魁梧身影步伐轻移,起承转合,潮涨潮落,皆是刚中带柔,柔中带刚。季府磷叉开双腿,蹲在地上拍手叫好,兴奋不言而喻,李生也放下肩膀上的东西细细观赏起来,虽然他不懂武学,但还是颇给面子的击掌喝彩。
只一小会儿,他就忍不住了,踢了一脚季府磷的鞋跟,向着扁担努努嘴,示意他去洗洗地上的野草菜根。季府磷看到地上的草料,眼底裂开一条缝,“这,现在就只有这条件吗?”
“嗯。”李生认认真真打量四周,三三两两的村民路过,不是提着柴火就是抱着衣服,一时也不好给季府磷举例,便轻轻推了他一把,“先这样吧,没有地可收,缸里又没米,能有这些很好了。”
季府磷耸耸肩,内心其实是无比赞同的,于是老实地提担生火去了。
李生在老人身边来回打转,想和人家讲讲话,半天又憋不出个屁来,老头也懒得鸟他,晨练完自顾自回房睡觉去了。直到野菜窜鼻的味儿席卷了整个小茅屋,老者才坐起身来,“煮了什么鬼,一股泥味儿,你掏人家观音土啦。”
一双灰白的老眼对着李生咕噜噜滚动,他顾不上难为情,随手捡了根树枝,从唯一的小瓷瓶里捣出菜叶,“这是蕨菜,好吃的。”
煮菜的瓷瓶原本是用来熬药的,中药的苦涩早已将罐子深深浸泡,连带着菜叶也不堪入鼻,季府磷和李生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餐具”,纷纷转而投喂他们的恩人。
“我呸呸呸,你他娘的把老子当日本人整呢,上边儿去,别打扰老子睡觉。”李生立马起开,放下东西提溜要跑,等人睡饱了兴许就吃了呢,却不想一只调羹兜头甩过,正中他侧脸。
“屎盆子拿走!”
老人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都溅了李生一脸,李生却隐隐有些感动,老人愿意讲话就好,愿意讲话就有活的希望。当他怀揣着殷殷的眼神向季府磷分享这个喜讯时,季府磷很想给他泼上一盆冷水,其实是真他妈难吃啊。但看他一副今天很美好,明天仍有救的,对未来无限向往的模样,还是艰难的忍住了。
饿着肚皮,两人坐在清澈的小河边一个劲儿喝水,淅淅沥沥的水珠从指缝滴落,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闪而过的刺眼光芒。
“日子也不是这么过的啊。”李生一手撑着地,一手沾上水,细细扒拉自己不甚干净的过肩短发,“哎你看我们要不去打猎试试呢。”他推推懒散的季府磷,“你想多了吧,这鸟不拉屎的死地方有草就不错了,要不是打仗,谁会想不开往这里躲啊。”
李生从这话里觉出几分随遇而安的堕落感,“你不是干土匪的吗,怎么丧成这样,跟个乞丐似的。”
季府磷放慢动作看过来,立体的眉骨下白眼半翻:“不不不,乞丐是有组织的群体,丐帮虽然卑微但好歹三餐有着落,我们搞抢劫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老弱妇孺还不能抢,不然容易被同行诟病。”
李生懒得睁大眼睛,就拉高眉毛以示尊重:“同行?”
对面却突然变了一副嘴脸,莫名露出一副神采飞扬,不怀好意的邪笑:“骗你的,其实我根本不搞抢劫,我是个杀手。”
“傻逼。”李生没理,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去伺候收留他们的老头儿,“你去外面找吃的去,找不到就自己解决了吧。”
季府磷看着挥手走人的李生,撇撇嘴“刷”一下躺了回去。
天色大亮,太阳火辣辣晒着,李生拿着一篓子湿漉漉的衣服往回走,遇上来往的村民点点头,对面回以一个质朴的笑。隔老远他就看见季府磷趴在地上,身前是一捧木柴,灰黑的烟正向上窜。
“你要点狼烟啊。”他愕然靠近,却见柴火上居然还驾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兔子,皮毛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不是,宰兔子呢。”季府磷起身,将打火机往地上一摔,“这荒郊野岭的居然能看到兔子,真走运啊。”
“你确定这是野兔?”
“管它是不是,这年头闹饥荒闹的厉害,自己都吃不饱饭,谁还有闲心养兔子。”季府磷毫无压力的剥了小灰兔的皮,“别看这兔子占地大,实际上就是虚胖,皮儿一扒压根儿没几两肉。”他不但手上动作着,嘴里还在不停念叨。
看着满地的血,李生有点晕,于是转身回了屋晒衣服,门前,那老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躺在竹椅上晒太阳,李生纳闷儿,连床正经被子都没有的瞎老头是怎么搞到竹椅的,晚上睡觉不会冻醒吗,昨晚他一个青年小伙可是抖得不行啊。
不过转念一想,一个大半夜无缘无故收留陌生人的老头绝对不是普通老头,不是人老心善,就是缘分太深,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