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方舟逝的发梢滴落,在他脚边积成一小滩水洼。他站在长途汽车站的入口处,电子屏幕上滚动着开往青岛的夜班大巴信息。距离发车还有一个小时。
书包夹层里,那张车票像一块灼热的炭,烫着他的皮肤,也烫着他近乎死寂的心。他攥紧了拳头,指尖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细微的疼痛来压制胸腔里那片巨大的、空洞的轰鸣。
三天前,高考结束的那个暴雨夜,父亲变本加厉的酗酒和暴力,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彻底浇灭。那个关于“下一个夏天”,关于“因特拉肯”的约定,在如此狰狞的现实面前,脆弱得像一个一触即碎的肥皂泡。
他摸向口袋,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凉的银色书签——羽毛形状,刻着“Follow your light”。这是明逸珩给他的,他唯一的光。可是,光太遥远了,他这只活在阴沟里的虫子,不配拥有。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和汽车尾气的潮湿空气,迈开脚步,准备走向检票口。
就在这时,一只滚烫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甚至有些颤抖。方舟逝浑身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他愕然回头。
雨幕中,明逸珩就站在那里。他没有打伞,浑身湿透,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白衬衫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急促起伏的胸膛。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却因为奔跑或缺氧泛着不正常的红,那双总是清朗沉静的眼睛,此刻里面翻涌着方舟逝从未见过的剧烈情绪——恐慌、愤怒、担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方舟逝!”明逸珩的声音是嘶哑的,带着喘不上气的粗重,“你要去哪里?!”
方舟逝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在这一刻停滞了。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知道?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看穿一切的狼狈让他无法思考,只能下意识地想要挣脱那只手。
“放开……”他的声音干涩微弱,几乎被雨声淹没。
“我不放!”明逸珩低吼一声,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另一只手也伸过来,紧紧握住了方舟逝的手臂,仿佛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告诉我!你要去哪里?青岛?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方舟逝语塞,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他看着明逸珩的眼睛,那里面的光芒太灼人,让他无所遁形。
“说话!”明逸珩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失控,“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我去了你家,去了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打电话关机,信息不回!你知道我……”他顿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似乎哽在了喉咙里,化作更深的痛楚和恐惧。
方舟逝从未见过这样的明逸珩。他记忆里的明逸珩,永远是从容的、优雅的、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像高悬天际的月亮。而不是现在这样,狼狈、焦急、脆弱,像一个害怕失去最重要的宝贝的孩子。
“我……”方舟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去买票,去旅游,去散心……任何蹩脚的借口,但在明逸珩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藏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书包带子,那里面装着赴死的车票和诀别的素描本。
明逸珩的目光落在他紧握书包带的手上,又移回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写满了绝望和死寂的眼睛里。一个可怕的猜想,或者说,他一直隐隐担忧的事实,在这一刻得到了近乎残忍的证实。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是因为……那个约定吗?”明逸珩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痛苦,“因为我说了……一起去因特拉肯?”
方舟逝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他没想到明逸珩会直接提起这个。他以为那只是对方一时兴起的客套,或者……一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幻梦。
“不是……”他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却虚弱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是因为我,对吗?”明逸珩逼近一步,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方舟逝的手背上,冰凉,却带着他掌心滚烫的温度,“是我给了你希望,又让你觉得……无法承受?还是……因为别的?”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方舟逝始终刻意遮掩的手臂,那里,旧伤叠着新伤。
方舟逝彻底溃败了。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御,在明逸珩这连番的、直指核心的追问下,土崩瓦解。他低下头,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对不起……”他终于哽咽着吐出三个字,声音破碎不堪,“我……我赴不了约了……明逸珩……对不起……”
这声带着哭腔的“对不起”,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明逸珩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明逸珩猛地将他拉向自己,不顾周围零星路人投来的诧异目光,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方舟逝彻底僵住了。
这是一个冰冷又滚烫的拥抱。明逸珩湿透的衣服带着雨水的凉意,但他胸膛传来的心跳却那么有力,那么炽热,一下一下,撞击着方舟逝的耳膜,也撞击着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明逸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沉而颤抖,带着无尽的后怕和悔恨,“是我太胆小,太犹豫……是我明明注意到了,却不敢问,不敢靠近……是我直到最后,才敢对你说出那句话……”
方舟逝的大脑嗡嗡作响,完全无法处理眼前发生的一切。明逸珩在说什么?他在道歉?他……抱住了他?
“我看到了……”明逸珩继续说着,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我看到你手腕上的伤,看到你总是独自一人,看到你在天台睡着时蹙着眉头……我捡到了你画的草稿,我知道你周三下午会去音乐教室……我甚至,买了一本《肖邦钢琴曲集》,就放在琴凳下面,希望有一天你能发现……”
方舟逝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听着这些他从未知晓的秘密。
“方舟逝……”明逸珩稍稍松开他一点,双手捧住他湿漉漉的脸颊,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看着我。你听清楚。”
“我喜欢你。”
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世界仿佛只剩下明逸珩清晰而郑重的声音。
“不是同情,不是好奇。是喜欢。是我想靠近你,想保护你,想让你笑起来,想和你一起去因特拉肯的那种喜欢。”
“所以,不要走。”明逸珩的拇指轻轻擦过他眼角的湿润,声音带着恳求,却又不容拒绝,“不要用那种方式离开。把你的困难,你的痛苦,分给我。让我和你一起承担。”
方舟逝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双盛满了真挚、担忧和爱意的眼睛。长久以来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的温暖彻底冲垮。委屈、恐惧、绝望、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弱的希望,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更汹涌的泪水,决堤而出。
他不再压抑,不再掩饰,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迷路孩子,在明逸珩的怀里,失声痛哭。积压了十七年的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尽情宣泄。
明逸珩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他,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无声地传递着他的支持和陪伴。他感受着怀里人剧烈的颤抖和压抑太久的哭声,心疼得像要裂开,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意味着他放弃了那个最可怕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方舟逝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雨也小了很多,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明逸珩松开他,低头看着他红肿的眼睛,轻声问:“车票呢?”
方舟逝沉默了一下,慢慢从书包夹层里,拿出了那张已经被捏得有些褶皱的车票。
明逸珩接过车票,看也没看,直接当着方舟逝的面,一下一下,将它撕成了碎片。白色的纸屑混着雨水,飘落在地上,很快被浸湿,消失不见。
“没有青岛了。”明逸珩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只有和我一起的未来。”
然后,他牵起方舟逝冰凉的手,握紧。
“现在,跟我走。”
方舟逝没有反抗,也没有询问要去哪里。他只是顺从地、依赖地,任由明逸珩牵着他的手,离开了这个他原本打算终结一切的车站。
明逸珩没有带他回家,而是直接打车去了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诊所。医生给方舟逝处理了身上一些比较新的外伤,又开了些安神的药。整个过程,明逸珩都紧紧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从诊所出来,明逸珩带着他去了一家干净的连锁酒店,开了一个房间。
“今晚先住这里。”明逸珩把房卡递给他,“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方舟逝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费用的事情不用担心。”明逸珩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已经跟我父母通过电话了。他们……支持我的决定。”
方舟逝再次愣住了。他没想到明逸珩动作这么快,更没想到他的父母会……
“别多想。”明逸珩揉了揉他半干的头发,动作轻柔,“先休息。明天,我们再慢慢谈,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关于你的家,关于未来……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他的语气那么坚定,那么可靠,像一座突然出现的坚固堡垒,为他挡住了全世界的风雨。方舟逝看着他,终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一直笼罩着他的无边黑暗,被一道温柔的、坚定的月光,撕开了一道口子。
热水冲刷着身体,洗去了雨水和疲惫,也仿佛洗去了一些沉重的过往。方舟逝穿着干净的浴袍走出来时,看到明逸珩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他的素描本——那是刚才从他书包里滑出来的。
明逸珩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心疼,有赞叹,还有更深沉的爱意。
“画得真好。”他轻声说,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自己的侧影,“我都不知道,你把我画得这么……传神。”
方舟逝的脸瞬间红了,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明逸珩合上素描本,走过去,将他轻轻拥入怀中。
“以后,只画开心的样子,好吗?”他在他耳边低语,“画我们一起去的因特拉肯,画阳光,画湖泊,画你笑起来的样子。”
方舟逝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嗅着他身上清爽干净的气息,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夜,方舟逝躺在柔软干净的床上,身边是均匀呼吸的明逸珩(他坚持要留在房间陪他,睡在另一张床上)。他没有再做噩梦。十六年来,他第一次觉得,或许,未来真的可以期待。
第二天,明逸珩的父母来了。他们是温和而开明的人,没有过多的盘问,只是用关切的眼神看着方舟逝,表达了他们的支持和欢迎。明逸珩的母亲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说:“孩子,受苦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原来,月光真的可以如此温暖。
在明逸珩和他家人的帮助下,方舟逝报警处理了家暴问题,社区和警方介入,他的父亲被强制送去戒酒。关于未来的安置,经过协商,方舟逝暂时住进了明逸珩家。明逸珩的父母为他准备了一个温馨的房间,就在明逸珩的隔壁。
添言序和向南棠得知消息后,也来看望他。添言序红着眼眶骂他傻,又塞给他一大堆零食。向南棠依旧沉默,却递给他一本崭新的速写本和一套高级绘图笔。
林未晓也来了,他站在门口,有些局促,最终真诚地说了一句:“方舟逝,对不起,还有……欢迎回来。”
原来,他并不是完全孤独的。
夏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明逸珩兑现了他的承诺。他没有等到“下一个夏天”,就在这个夏天,他带着方舟逝,坐上了飞往瑞士的飞机。
因特拉肯的夏天,美得如同仙境。翠绿的草地,静谧的湖泊,远处少女峰顶的积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方舟逝站在湖边,看着湖面上完美的雪山倒影,感受着微风拂面,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他穿着干净的新衣服,脸上是健康的色泽,眼神里不再有阴霾,而是充满了平静和对未来的憧憬。
明逸珩走到他身边,自然地牵起他的手。
“喜欢吗?”他问。
方舟逝转过头,看着他,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晰的、温暖的弧度。那是明逸珩从未见过的,真正轻松而快乐的笑容。
“喜欢。”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阳光的味道。他喜欢这里,也喜欢面前这个人。
他拿出新的速写本,开始画画。画湖泊,画雪山,画飞翔的鸟,最后,他画下了身边握着他的手、含笑看着他的明逸珩。
画里的人,眉眼温柔,身披阳光。
明逸珩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笔下生动的自己,心中被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填满。他凑过去,在方舟逝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方舟逝画笔一顿,耳根微微泛红,却没有躲闪,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方舟逝。”明逸珩轻声唤他。
“嗯?”
“以后每一个夏天,我们都一起去一个地方,好吗?”
“好。”
“我们会一起上大学,一起工作,一起拥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好。”
“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方舟逝放下画笔,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明逸珩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绝望的眼睛,此刻清澈明亮,映着湖光山色,更映着眼前人的身影。
“好。”他再次应道,然后主动回握住明逸珩的手,十指紧扣。
“明逸珩,谢谢你。”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我也喜欢你。”
很高悬于天空的月亮,终于勇敢地落了下来,温柔地拥抱了他一直在默默守护的影子。
而曾经孤独的影子,也终于挣脱了黑暗,在月光的指引下,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光芒万丈的未来。
在这个平行世界的夏天,没有咸腥的海风,没有冰冷的绝望,只有因特拉肯纯净的阳光,和两个紧紧相依的年轻身影。
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番外完——
再给大家来一个he的番外,最近一直在写随笔以及其他的,把这几本短篇写完,就打算一直更新埋吻。埋吻是长篇,可以等完结再来看哦[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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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另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