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许是心中存着游尘坤就住在东厢房的事,周时年睡得极其不安稳。
梦中,皆是她嫁与游尘坤后的零碎片段。
少女怀春,她满心期许的嫁给了仪表堂堂风姿卓越的夫君,对未来的美好生活憧憬万分。
新婚之夜,揭开她红盖头的游尘坤在龙凤烛火的映照下整个人柔和了几分,他从丫鬟的捧着的托盘上拿起酒杯,与她交臂共饮。
而后便是喜屋中的丫鬟们识趣的退下,留下二人相对。
烛火摇曳,羞红了周时年娇俏的面容,她看着游尘眸色深深倒映着烛光,伸出手揽住自己的肩,只是轻轻带力,她便顺从的往后倒去……
“啊!”周时年从睡梦中惊呼出声,外间伺候的知春听得动静,连忙掌了灯过来,关切问,
“小姐,怎么了?”
“没、没事,我做了个梦。”周时年半坐起身,深深呼出一口气,才发觉自己之前是在梦中。
她脸上还带着潮红,懊恼自己怎会回想起那个不该去想的画面,真切得她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新婚夜了。
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周时年也不敢再睡了,让知春把油灯放在一旁退下。
知春听命将油灯放在了床头的红木雕花桌台上,拿了一个软垫,垫在了周时年的后腰上,让她能够舒服的靠着。
“奴婢就在外间候着,小姐有事唤奴婢就行。”
知春将一杯清水放在了床头,这才退去了外间。
周时年端起清水喝了一口,整个人懒懒靠着雕刻精美的红木床头,眸光透过正对着床榻微启的窗户望出去,屋外已是漆黑一片。
游尘坤所住的东厢房,早已经熄了灯,想必,他也睡下了吧。
周时年放下手中的瓷杯,一直收敛的情绪似乎终于绷不住,如洪水泄闸一般呼啸而出,娇美的面容上再不是冷静和克制的神情。
她曾经是欢喜着游尘坤的,并未完全放下。重生以来,每次与他相处,她都死死扣着自己的掌心,长长的指甲陷入手心里最娇嫩的肉带来的疼痛感才能够让她保持清醒。
她不能被游尘坤看出端倪。
她了解游尘坤心思细腻,但凡她有一点不符合常理的态度与表现,必定会引起游尘坤的怀疑。
周时年蜷起双腿,将脸埋了进去,柔软的锦被挡住了她的面容,也将她的泪水尽数吸收。
婆媳关系,从古至今都是一个难解难说的题。
周时年不自主的回想,她是过了几月好日子的。
婚后,正值新帝肃清朝堂,游尘坤作为心腹忙得不可开交,他虽为文职,但依旧舍身投入军中历练,常常回府时满身是伤。
周时年见他这般拼命,心疼得不行,每夜都备好热水亲自给他擦澡避开伤口,然后仔细的涂上伤药。
她曾经不明白,丈夫的仕途已经很顺遂了,为何还要这般努力。
游尘坤难得道了句,寒门出身,在朝堂上是站不住脚的。
朝堂上不论文职武官都盘根错节,家家都有关系牵扯,游尘坤虽顶着新科状元郎的名头,但身后终无靠山。哪怕他颇得新帝信任,但新帝登基,根系不稳,朝中多是两朝元老根本不买账,常常口出谏言气得新帝怒发冲冲却无可奈何。
所以,游尘坤才在新帝的默许下投入军营。军营里是晋升最快的地方。
游尘坤本是文弱书生入了军营岂能不弄得伤痕累累,周时年无法婉劝,就只得耐住性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那几个月,她与游尘坤虽说不上恩爱有加,但至少是相敬如宾。
游母也时常自己关在屋子里,并不怎么出来。
是从哪里开始变了的?
是大约一年后,游尘坤救驾有功,晋升为左都安抚使兼任翰林院侍讲。
游尘坤年纪轻轻就走到这个位置,在京中极为少见,成为新帝继任以来晋升最快的官员。
自此,游家才算是在京中真正落下了脚。
而那时,游母不再闭门不出了。
游尘坤公务繁忙,开始常常着不了家,游母的刁难开始了。
最大的仇恨与矛盾来自于她是周家的人,其次,是觉得自己的儿子被其他女人抢走了。
自游父被洪水冲走尸骨无存,游尘坤便成了游母的全部。她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努力刻苦读书,一步一步熬出来,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报仇。
她不顾游尘坤的反对,拿出了一直贴身藏着的婚书——那是她打算给儿子用来防身的,若是他儿子没有高中,她也要拿这封婚书逼迫周家承认这门婚事,让她儿子有个出路。毕竟婚书上有两家的印章,定了约又毁约,告到官家去,周家也得认。
要么,就是赔偿游家。
这是在搬迁时,唐婷玉便想到的出路。可谁知,搬迁途中,她的丈夫落入洪水,再也没能回来。
自此,她就没有再动过这张婚书,如今可算派上用场了!
周家不仁不义,导致她丈夫殒命,她必要他们血债血偿!
周家不愿认这门亲事,她偏要看着他们认下,她心里就畅快!
周家的小姐嫁过来,必须得给她赎罪,给她死去的丈夫赎罪。
周时年知道婆母不喜自己,更是谨小慎微,事事都顺着婆母,以至于唐婷玉找不到错处来罚她。
游尘坤出差之时,便是游母作妖之际。
既找不到错处,那便制造错处。
唐婷玉对周时年道,丫鬟洗不净她的衣裳,她穿着格外不舒适,要周时年亲自浆洗。
周时年想着洗个衣裳也不是多大点事情,顺从的应下,自此唐婷玉的衣裳皆由周时年亲自手洗。
后来唐婷玉又道胃口不佳,周时年便亲自下厨熬粥做菜。
闹腾了些时日,唐婷玉当着周时年的面摔了手中的瓷碗,怒骂她谋害婆母,那碗中的粥能够咸死人。
周时年肯定的辩解没有多放盐,却被唐婷玉反手甩了一个巴掌在脸上。
地上的碎碗里还留有一点清粥,但周时年不至于去尝洒在地上的粥,没有人帮她澄清,她只得认下,捂着脸说下次记得了。
唐婷玉见周时年逆来顺受,气焰便越发嚣张,常常动起手来。
后游尘坤回府,在入睡时发现了周时年身上的淤青。他皱着眉询问,那是周时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告状。
她眼泪汪汪的看着游尘坤,道是婆母打的。若非为了爱人,她也不至于忍气吞声顺着唐婷玉。
那时周时年还不知晓周游两家的恩怨,只是觉得婆母单纯不喜欢自己,嫌弃自己乡野长大,本婆母想要的是周家娇养长大的姐妹,不是她。
她自知理亏,在唐婷玉面前,姿态放得极低,可还是得不到好脸色。
她原以为,她与夫君感情不错,她的夫君游尘坤只要能帮她在婆母面前说上一句,她就能好过点。
却没想,游尘坤听闻是他娘打的周时年,只是微微蹙眉,冷漠的道了一句睡吧,然后转过身背着她。
周时年望着游尘坤冰冷的后背,迟迟无法入睡,无声的泪湿透了她的枕头。
游尘坤不插手,游母便愈发的放肆。
最初始周时年身上的只是淤青,到后来游母爱上了短鞭,打人就不会自己手疼了,周时年身上的伤开始破口出血了。
游尘坤看见后,只在第二日晚带回了伤药,亲手给她涂抹,但依旧未说一句话。
渐渐,周时年对于身上的伤麻木了,看向游尘坤眼中的光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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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过,陷入回忆中的周时年微微颤抖了一下,从腿上抬起了头。
烛火下,洁白如玉的脸庞上带着泪,双眼哭得红红的,她紧紧咬着唇瓣,并未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重活一世,她想通了很多。
唐婷玉并非一上来就对她拳脚打踢,而是在一步一步试探她的底线,变本加厉。说到底变成最后那样肆无忌惮的鞭打也是在她的忍让退步的纵容下出来的。
旁人道她一句活该她认。
游尘坤绝对没有资格!
若非当初爱他,舍不得这段姻缘,她早就自请下堂,或者签下和离书离开,怎会对唐婷玉一忍再忍,一让再让。
偏偏最后,她亲眼见到游尘坤脸上带着凉薄的轻笑,对着唐婷玉道:“娘保重身体就好。”
“是,不是你的问题。”
“是她活该。”
再后来,她不敢再偷看,跑开了。
“呸!”周时年伸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眼神恢复清明,轻轻啐了一声。
不论她彻底放下没,她都不要再跟游尘坤搅和在一起。他们母子俩感情好,他们两个自己过呗,拉别人进去干嘛。
她这个无辜的人到死才知道周家和游家有仇,这些人的嘴巴就这么紧的?这么些年愣是没一个人告诉她!亏她还以为自己嫁了个如愿郎君,以为周家真的待她好是补偿她。
“呸!”周时年又啐了一口。
一群没人性的家伙!
这一世不用他们藏着掖着了,她知道前面是火坑,跳都跳过一次了,绝对不会再去跳第二次!
整理好思绪,周时年揉了一把脸,将腰后的软垫拿开,身子往下一缩,躺在细软的床榻上,缓缓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