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既和青黛打斗了半天,早已认出她的招式和那日“刺杀”柳未的人如出一辙,想起吴德坤的一顿抢白,旧怨新仇之下,下手也不再留情。青黛本就更以轻功见长,几个回合之后渐觉左支右绌,颇有些难以招架。
元妙真看得恨铁不成钢:“我们青黛还是太老实了,怎得不用我教给她的那些招数?”
柳未心道,若不是你有心要试试萧既的功夫,不肯叫其他人出手,暗处的人一窝蜂围上来,再有十个萧既也只好乖乖束手就擒了。不过嘴里却说:“县主不要带坏了好孩子。”
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实则青黛和元妙真同龄,比她还要大上两岁。
元妙真嗤道:“你果真喜欢,我便让她跟着你如何呢?”
柳未脸上恰到好处地荡起一抹喜色,元妙真睨了一眼,怕她当真笑纳了,趁她还没开口,便快步走至水榭边缘,扬声道:“够了,还不住手!打打杀杀,平白坏了兴致。”
县主亲自发话,再打下去着实无礼,萧既硬生生顿住,青黛趁机后撤,回到元妙真身后。萧既被人拦住,试图用眼神盯死她,顺着那个方向一眼就锁定了柳未。
水榭四面垂挂着青色帐幔,柳未靠近元妙真说着什么,大半个身子都被掩住,朦朦胧胧的露出一截红色的衣摆。除了官服,萧既鲜少见她穿这么秾丽的颜色,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元妙真的衣服。
“快去给柳大人收拾东西。”元妙真懒洋洋地吩咐,话是对青黛说的,眼神却瞟着柳未。
“柳大人,你的同僚寻来了,本县主也不好再强留你,免得有人心急如焚,把我这别院都给拆了,拿上包袱,快把他带走。”
她想看自己和萧既因此生出嫌隙,反目成仇的热闹,柳未岂会不懂,心中无奈,面上却一片平静,拱一拱手:“多谢县主这几日的款待,下官告辞。”
元妙真见她这般,顿觉无趣,待柳未走到萧既面前,忽然又开口叫住。
“柳未。”
柳未驻足。
元妙真站在水榭阶前,周身被柔光镀上一层金边,笑容明艳:“这临县无趣的很,本县主待腻了,先去苏州府等你,柳大人可要早点回来。”
这话语里的亲昵与暗示,足以让任何不知情者浮想联翩,萧既的脸色果然沉了下去。
明白她言下所指,柳未回望她,目光沉静:“一定。”
今日所议之事,元妙真需要时间权衡。待自己回去,大概便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了。
不再多言,院门处接替青黛拦着萧既的护卫让开道路,放他们两个出去。柳未很客气的唤了一声,“萧大人。”
萧既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低声道:“你没事就好。”
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柳未斟酌着言辞,觉得还是有必要与他稍作解释,虽不能言明,但至少澄清她与元妙真并非他所想的那种关系,也好免去日后在陛下面前可能的麻烦,因道:“萧大人,我与安定县主……”
话没说完,萧既就急切的打断了她:“不用说,我知道,都是她逼你的!”
柳未一时语塞,对上他诚挚灼热的目光,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抽,终是欲语还休。大抵是先前那剂猛药效果太好了,萧既丝毫没有怀疑,是真的这么觉得的,自行补全了最利于她的缘由。
他既已搭好如此完美的台阶,自己若再费力澄清,反倒显得可疑。氛围到了这里,不让元妙真背上这口黑锅都说不过去。柳未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默认,示意他不要在主人家的大门外说这些。
萧既也很上道,牵着坐骑,不由自主地跟着柳未挪了几步离开别院。许是这种隐秘的同谋拉近了关系,他将心一横,大胆邀请:
“从此处回县衙尚远,柳大人不如与我共乘一骑? ”
柳未看了眼那匹直打响鼻的黑色高头大马,又看了看萧既眼中那不容错辨,过于炙热的光芒,心中警铃大作。
萧既果然还是在断袖这条路上一去不返了么?她倒无意置喙他人取向,可萧大人好歹也换换目标,自己又并非男子,他这般,岂不是好绳子偏吊歪脖树,白费力气么?
“不必。”她拒绝得干脆利落,甚至悄然后退半步,拉开距离,“下官抄近路,并不觉得远。萧大人请自便。”
她不骑,萧既哪里肯独自骑马,立刻道:“走走也好,我陪你走回去。”
柳未想说他不必如此,但看他一副铁了心的模样,知道多说无益,便也不再言语,只默默加快了脚步。萧既牵着马,紧紧跟在她身侧。
为求近便,柳未择了一条穿过密林的小路。林间寂静,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只闻鸟鸣。夕阳穿过枝叶,投下细碎的光影。
萧既搜肠刮肚,想寻个话头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目光掠过柳未清冷的侧脸,忽而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柳大人,你还记得你高中探花,跨马游街那日吗?”
柳未微微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旧事。那是她人生中最为风光的时刻之一,寒窗十载,一举登科。即便不曾夺魁,可是身为一甲,着绿披红,帽插宫花,御街夸官,她怎会不记得?
“你我一同赶考,我会试里便已落榜,靠着姬原举荐,在京城的巡防营里谋了个小小的校尉一职。”萧既似乎陷入了回忆,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寥落。
“柳大人可能没注意,那日,我也在仪仗之中,负责为你……为探花郎扛旌执辔。”
柳未脚步微顿。彼时身边确有护卫,她也的确不曾留意,不过得益于超乎寻常的记忆,她从来不会忘记什么,只消仔细一想,便也记起来了。
那时他们虽为同窗,关系却疏远。自己那时少年得意,或许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意气风发,落在他这名落孙山又需靠关系谋职的人眼中,会是什么滋味?无怪他至今仍对此事心有芥蒂,耿耿于怀。推己及人,心下微微一软,不由放缓了语气,淡淡笑了笑: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英雄不问出处,又何必执着于过往?萧大人如今官居四品,手握实权,圣眷正隆,柳某远远不及。”
萧既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急迫,“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想说,他提起往事,并非因为嫉恨或难堪。他只是,只是想告诉她,他从很久以前,就在注视着她了。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已经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可这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该以什么立场说?她方才拒绝共乘时那疏冷的态度,分明是在划清界限。若是此刻贸然剖白,她怕不是会跑的更快。万千话语堵在心口,他重新转过头,沉默地往前走。
柳未不知他心中波澜,只见他背影透出几分落寞,一时也无话。想来,萧既如今对她这些异常执着,说不得也掺杂了几分想要证明自己、抹平当年差距的心思。
二人默然行了一段,柳未转而问道:“萧大人怎会突然来临县?”
提起这件事,萧既精神稍振,将符池安如何求助,自己赶往漕司如何借查细作之名查船,如何震慑赵趵顺利放出杜家货船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他自觉此事办得漂亮,既解了燃眉之急,又未暴露真实意图,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邀功的意味。
柳未静静的听着,不时轻轻颔首,算是肯定他,待他说完才道:“你方才说,旁边有几艘吃水颇深的船,形迹可疑?”
萧既解释道:“赵趵指认其他船只含糊,我正好借坡下驴,以解眼下之困。后来也查了另几艘,并没有什么疑点,不过是些贵重货物。那吴德坤竟还运了整船的胡椒,袋口未扎紧,洒了不少在舱底,气味颇为刺鼻。”
胡椒昂贵,利润相应的也丰厚,吴德坤财大气粗,想要借此牟利也不奇怪,苏州府不是胡椒的主要消费地,那一船应当是要运往北方或内陆胡椒价格更高的州府。
柳未点了点头,尚未及深思,旁边的萧既突然身形一矮。
原来小道狭窄,萧既将好走的路让与柳未,自己和她并排走在外侧的野地上。光顾着说话,一时不察,脚下那片看似坚实的枯枝败叶骤然塌陷,竟是一个伪装得极好的陷阱!
“小心!”
柳未就在他身侧,见状赶忙伸手拉他。
萧既被她抓住手臂,用力向后一带,险险没有完全掉将下去。但他方才下坠之势甚猛,手中牵着的缰绳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猛地绷紧,黑马吃痛,受惊之下猛地扬蹄,向后尥了一蹶子。
萧既人高马大,柳未拽着他已颇为费力。这一蹄不偏不倚,正踹在她后腰上,柳未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被这股外力带得向前扑去,与刚刚稳住身形的萧既撞成一团,一同朝着那黑黢黢的陷阱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