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日,江市入伏第一天,地表48℃。
17点40分,203路公交缓缓靠站,轮胎发出橡胶融化的吱呀声。车尾行李舱里,一只黑色28寸行李箱被司机拖出来——超重,轮子却卡死。卲峰戴着“雷锋帽”口罩,站在取件队伍最后,帽檐下是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他伸手接过箱子,指尖触到一丝不属于高温的冰凉。
“先生,需要帮你抬吗?”司机好意。
卲峰摇头,手臂猛地发力,箱子落地,“咚”——沉闷得像撞在一具□□上。
18点05分,凌霄接到指挥中心转警:203路终点站,行李箱渗血。
他赶到时,白宇已蹲在公交车阴影里,白大褂后背湿透,像刚从蒸锅拎出。
“行李箱拉链缝有红色液体渗出,带凝血块,气味指数6级。”白宇把便携式空气采样器递过去,“人血,不超过12小时。”
凌霄戴上手套,示意民警围出扇形区域。夕阳把箱子镀上一层暗金,血珠却像打破的漆,滴滴答答在柏油上晕开。
拉链被白宇轻轻挑开——蜷缩的男性尸体,头颅折向胸口,像被强行塞进的布娃娃。脖颈有环形索沟,皮肤呈皮革样化,高温加速了一切。
“死后4到6小时被折叠入箱,死因是机械性窒息。”白宇声音低却稳,“凶手懂解剖,知道怎么卸掉下颌关节,省空间。”
19点20分,现场排查开始。
司机回忆,箱子是在第三站“江口市场”被一名戴雷锋帽的男人塞进行李舱,那人刷卡用的是一次□□通卡,无实名。
监控组很快截到画面:帽子 口罩 墨镜,身高约175,鞋尖有灰色漆点。凌霄把截图发到工作群:“目标代号‘雷锋’,疑似职业屠夫或医护背景。”
20点整,法医车载着尸体和白宇呼啸回局。
解剖台上,尸体被展开,胸骨塌陷,肋骨断三根,却无明显锐器伤。白宇提取颈部索沟组织,发现嵌有金属碎屑——0.3毫米粗细,镀锌。
“是钢丝,表面做过防锈。”白宇抬头看凌霄,“工地升降机常用,凶手就地取材。”
凌霄脑中闪过江口市场外围正在装修的商贸楼,升降机傍晚才收工。
22点30分,凌霄带人包围商贸楼。
顶楼升降机房,柴油味混着血锈。地面有一截刚被剪断的升降机牵引钢丝,断口新鲜。角落里,一只掉漆的28寸行李箱空壳敞着,内壁喷溅状血迹。
卲峰就蹲在箱边,手里攥着一把断线钳,雷锋帽被汗水浸透。他没有逃,只怔怔望着凌霄:“我以为,天热点,血会干得快。”
审讯室,白宇把尸检照片推过去:“解释一下,48℃里,为什么没让血留在工地,而要带上公交?”
卲峰搓手,指节粗大,全是厚茧:“我欠他工钱,他讨命。我只是先下手……箱子结实,能装。公交有空调,我以为血会慢点臭。”
他说得平静,像在算一笔小账。
凌霄却听见更深层的冷漠——人命被折进行李箱,像折一件旧衬衫。
凌晨两点,卲峰在拘留证上按手印。
凌霄走到院里,热浪未退,空气像粘稠的胶。
白宇递来一听冰可乐,拉环“啪”一声,仿佛把温度撕开一道缝。
“第一次见把尸体当行李的。”白宇仰头灌一口。
凌霄捏着可乐,指背却发凉:“凶手关心的不是死,是‘运费’。”
他抬头,看对面居民楼还有零星灯火——
“那箱子,原本可以装夏天的被子、风扇、孩子的玩具……现在装了人命。”
次日清晨,公交车队清洗现场,高压水枪冲走最后一点粉色痕迹。
凌霄路过行李舱,空空的舱口像一张干呕的嘴。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把桂花糕塞进他书包,说:“路上饿了,就吃点甜的。”
如今,甜味被血腥味替代,行李箱合上那一刻,整个夏天都失去香气。
白宇从后面拍他肩:“走,去食堂,今天有绿豆粥。”食堂的绿豆粥带着一股陈米味,熬得过于烂糊,像这座城市被高温蒸腾后疲软的意志。凌霄舀起一勺,又放下,瓷勺碰在碗沿,发出清脆却空洞的响声。白宇坐在对面,沉默地喝着,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桌面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湿痕。
“钢丝的来源确认了,”白宇放下碗,声音有些沙哑,“就是那栋商贸楼工地报废的一截,管理混乱,谁都能拿。断线钳是邵峰自己的,建筑工人,顺手。”
凌霄“嗯”了一声,目光越过食堂油腻的窗户,落在外面白晃晃的操场上。48℃的高温炙烤下,连知了都偃旗息鼓,世界只剩下一种被抽干活力的死寂。“他欠了多少工钱?”
“三万七。包工头层层转包,最后落到邵峰这个带班的小组长头上,上面跑路,他垫不出钱,手下那个叫李强的死者逼得最紧,扬言要让他全家不好过。”白宇顿了顿,“尸检报告补充了,李强指甲缝里有邵峰的皮肤组织,手臂有抓痕,死前有过短暂搏斗。”
“所以是激情杀人?”凌霄抬眼。
“更像是……被逼到绝路的‘处决’。”白宇摇头,“勒毙需要时间和力气,邵峰是在李强失去反抗能力后,用钢丝从后面套住,冷静地完成了整个过程。然后,他花了点时间,卸掉了下颌,折断了肋骨,把他塞了进去。”
那个“塞”字,让凌霄胃里一阵翻搅。他想起行李箱内壁那些喷溅状血迹,想象着骨头在蛮力下断裂的闷响。那不是搏斗,是包装。
审讯室的录像带反复播放。邵峰面对确凿证据,供认不讳,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只有当问及为何选择把箱子带上公交时,他浑浊的眼睛里才闪过一丝属于“人”的波澜。
“没想那么多,”他搓着手指上的老茧,“工地太热,味儿藏不住。想着公交车有冷气,能多撑一会儿……送到江对岸的废车场,就没人找得到了。”
他考虑的是运输效率,是**速度,是抛尸地点的隐蔽性。唯独没有考虑的,是那个箱子里曾经是一个和他一样,会流血、会出汗、会为了三万七千块钱拼命的人。
结案报告堆积在凌霄的案头。证据链完整,嫌疑人口供稳定,动机清晰。这起在极端高温下发生的命案,逻辑却冰冷得如同精密器械。
下午,凌霄去了趟邵峰租住的城中村。低矮的握手楼挤在一起,空调外机轰鸣着,吐出更多热浪。邵峰的妻子,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正带着两个黢黑的孩子在门口水龙头下冲洗凉席。得知凌霄的身份,她眼里瞬间蓄满了泪,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它掉下来。
“他……他也是没办法,”女人声音发抖,“上面不给钱,李大哥家里也等着米下锅,天天来闹,砸东西……峰子他……他不是坏人……”
房间里闷热如蒸笼,墙上贴着孩子们的奖状,一张“好爸爸”的儿童画歪斜地贴在冰箱上。冰箱嗡嗡作响,侧面用磁铁吸着一张皱巴巴的欠条。
这里没有凶手的狰狞,只有被生活碾过后,无力挣扎的痕迹。
回程的车里,空调冷气吹得凌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想起邵峰那句“我以为天热点,血会干得快”,也想起那个女人强忍的泪水。
白宇打来电话,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放松:“案子差不多了,晚上喝一杯?去去晦气。”
凌霄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热浪扭曲的街景,轻轻呼出一口气:“好。”
他需要那杯冰凉的液体,需要那种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的灼热感,来驱散另一种更彻骨的寒意。
夜摊的大排档人声鼎沸,炭火与炒菜的油烟混合着,构成一种粗糙而生动的市井气息。冰镇的啤酒瓶外凝结着水珠,顺着瓶身滑落,在油腻的桌面上积起一小摊水。
凌霄和白宇碰了一下瓶,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暂时压下了心头的滞涩。
“有时候我在想,”白宇用筷子拨拉着盘子里的花生米,“我们办的到底是一个个案子,还是一个个被逼到死角的人生?”
凌霄没说话。他看着邻桌光着膀子划拳的工人,看着在母亲怀里熟睡的孩子,看着为了一点点车费和小贩争执的中年人……这烟火人间,才是真实的底色。而那个装着尸体的行李箱,像是滚烫现实里一个突然溃烂的脓包,揭示着平静表象下,某些早已沸腾的绝望。
“人心不会到48℃,”凌霄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要么在沉默中冷却成冰,要么……就在某个临界点,‘嘭’一声,彻底炸开。”
邵峰选择了后者。
第二天,凌霄亲自把案件移送检察院。
走出那栋庄严的大楼时,阳光依旧毒辣。他下意识地正了正警徽。
金属依旧冰凉,贴在汗湿的衬衫上,激得他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