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粥未尽,门外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踉跄的脚步声。守门的侍卫低声呵斥着什么,随即,值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冷风裹着雨气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灌入!
一个浑身湿透、血迹斑斑的人影扑倒在门槛内,甲胄破碎,脸上纵横交错着雨水、血水和污泥,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唯有那双因极度疲惫和亢奋而灼亮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案后的姜琰。
“殿……下……”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声,试图撑起身体,“末将……周珩……复命……”
是周珩!他竟然从南方杀回来了!
值房内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挽秋都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手按上了刀柄。
姜琰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指节泛出青白色。她放下勺子,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磕哒”声。
她看着那个几乎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身影,看着他身上那些简单包扎却依旧渗着血的伤口,看着他几乎站立不稳却依旧强撑着的姿态。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无人能捕捉那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波动。
然后,她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甚至比刚才吃粥时更冷硬几分:
“还能说话吗?”
周珩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血沫的唾沫,他用手背狠狠擦去,重重喘了几口气,才嘶声道:“能……末将……幸不辱命……”
他试图从怀里掏什么东西,动作却因脱力和伤痛而笨拙不堪。
挽秋看向姜琰,姜琰几不可察地颔首。
挽秋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周珩染血的怀中取出一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书,那油布上也浸满了暗红的血色。
文书呈到姜琰案前。
姜琰没有立刻去拆那油布包裹,她的目光依旧落在周珩身上。
“南方情形。”她吐出四个字,是命令,不是询问。
周珩靠着门框,喘息着,用尽力气组织语言,断断续续,却条理清晰地回禀:“浙王……闽王……确与海外番邦勾结……军火交易……数额巨大……证据……部分在此……其余……末将已令人……抄送副本……另走他路……”
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一口气,血水顺着下颌滴落,在地面积起一小滩暗红。
“三王接到……殿下嘉奖令……欣喜若狂……已开始大肆招募私兵……互相之间……因争夺粮械……已有数次摩擦……”
“官场……烂透了……十官九贪……无人可用……李文远大人……举步维艰……”
“末将……遭遇十七次截杀……归安之围……乃三王府死士与当地官兵……合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身体也开始控制不住地摇晃。
姜琰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的面具,唯有在听到“十七次截杀”、“合谋”时,眼底最深处,才掠过一丝极寒的戾气。
直到周珩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下滑倒,被旁边的侍卫眼疾手快地扶住。
姜琰的目光这才从他身上移开,落向那份浸血的文书。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湿滑、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油布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然后,她用力,扯开了系着的绳索。
油布展开,露出里面被血水浸透、字迹却依旧勉强可辨的纸张。上面详细记录着三王与番邦交易的时间、地点、经手人、以及……一部分惊人的交易数额。还有几张模糊却关键的画像副本,是番邦使者与三王密使接头的场景。
铁证如山!
尽管早有预料,但亲眼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和证据,一股冰寒的怒意依旧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在她胸腔里疯狂肆虐!
她猛地攥紧了那几张纸,纸张在她指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值房内死寂无声,只有周珩粗重痛苦的喘息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良久,姜琰缓缓松开手,将那些染血的证据轻轻放在案上。
她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被侍卫搀扶着、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周珩。
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掠过他苍白失血的脸,掠过他破碎甲胄下狰狞的伤口,掠过他那只因死死握着刀而扭曲变形、布满厚茧和伤口的手。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
“抬下去。”她开口,声音依旧是冷的,甚至比刚才更冷,不带一丝温度,“用最好的药,救活他。”
“是!”侍卫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周珩退下。
就在他们即将退出门口的刹那。
姜琰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他若死了。”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们也不用活了。”
侍卫们浑身一僵,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屏住了,更加小心地抬着周珩,几乎是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值房内,又只剩下姜琰和挽秋。
还有案上那摊刺目的、依旧散发着血腥气的证据。
姜琰的目光落在那些证据上,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将那只吃了一半的、早已冰凉的粟米粥碗,缓缓拉回到自己面前。
她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粥,送入口中。
慢慢地,一口一口,面无表情地,将剩下的粥,全部吃了下去。
挽秋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眼眶酸涩得厉害,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吃完最后一口粥,姜琰放下勺子,碗底再次发出轻微的“磕哒”声。
她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布巾,仔细地、缓慢地,擦拭着自己的嘴角和手指。
每一个动作,都冷静得令人心头发寒。
擦拭干净,她将布巾丢开。
目光再次抬起时,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狂暴的冰海。
“挽秋。”
“奴婢在。”
“磨墨。”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令人窒息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