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师尊(8)
……
在前世那具破败苦弱的身体里寄宿之时,谢无言几乎什么也做不了,唯有思考。
大多数时间,他在想他的阵法。
谢无言不确定这段前世的经历是否影响现实,那么十方诡阵图便是一个锚点,倘若回到现实,十方诡阵图从二人合写变为了一人编撰,那么便真相大白。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谢无言一般会想想如何恢复这具身体。
但他不是医修,失败几次后,便不怎么去想了。
黎琛的事他偶尔会想。
明明当时日夜面对的“黎琛”,是那个被他赐名的小瞎子,可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名字时,映入眼帘的却还是那个少年。
那个愚蠢,傲慢,将剑刺入他手心的叛徒。
黎琛不该不清楚,他一直以来所寻找的,与谢无言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其实不过是宇文江雪捏造出的一个人偶。
纵然有能够微微活动的行动力,也不过是听人命令行事,并非活物。
可黎琛偏偏为了那个人偶背叛了他。
……为什么?
他的教养方式或许并不高明,谢无言清楚黎琛并不敬仰他,只是惧他,却没想到黎琛居然敢对他做出如此这般……不可饶恕的背叛。
想着这些事,到最后,总归会想到黎琛的死。
在谢无言看来,黎琛的死与不死,决定权应当在他的手里才对。
若是他找回情感也无法放下心里的芥蒂,便杀之,若是他不屑再与一个狗崽子计较百年前的是非对错,那么,不杀也罢。
他没想过黎琛居然会死于他手。
所以当看见黎琛倒下时,谢无言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他望着那早已长大成人的少年在地上痛苦抽搐,鲜血从他的口中大量喷涌而出,皮肤的血色也尽数失去。
谢无言在短暂的震惊过后,脑海里重新飞快运转起来。
黎琛不能死在这种地方,更不能……死在宇文江雪手里。
盛今朝和黎琛飞奔过来查看情况,两人虽不是医修,但随身也备着救命的丹药。
温灼拿出解毒药迅速喂给谢悠和黎琛二人,这药圣堂的解药见效本该极快,却迟迟不见二人的脸色有好转。
温灼摇了摇头:“不行,普通的解毒药不起效。木灵根修士一部分善于用毒,恐怕宇文江雪清楚,什么毒可解,什么毒不可解……”
盛今朝顾不得听这些话,先一步击碎冰锥救出谢悠,开始为他运气逼毒。
但谢悠的身子实在太弱小,年幼,还是凡人,承受不住毒液反流的痛苦,身子又是一震。
谢无言望着黎琛蜷缩着身体抽搐了一下,气息越发的微弱。
“谢……少爷。”
他回过头,看见成小鳞低着头,忍痛从耳后拔出一小片发着光的东西,递过来,才看清是一枚鳞片。
“这是我们鲛人一族用来保命的登龙鳞,将此物融入体内,可一片抵一命,康健者用了,可延寿万年。”成小鳞脸色略有些惨白,拔出登龙鳞的地方似乎渗出丝丝血迹:“不过,只此一片,没有更多了。”
谢无言伸手接住,不语。
盛今朝和温灼也听到了这番对话,纷纷看了过来。
奇迹出现了,不过,这救人的鳞片只有一片。
成小鳞犹豫许久,说:“要用在谁身上,谢少爷来定就是,不过……倘若我哥哥还在,便有第二片登龙鳞了。”
谢无言想起过往:“成特长老?”
“是,谢少爷居然还记得。”成小鳞苦涩一笑:“我的兄长……十二年前,因不愿为黎琛重塑你的肉/身,被黎琛所杀。”
这个奇迹要救谁的命,众人心中都有同一个答案。
谢无言沉默几秒,看了一眼黎琛的方向,转身向谢悠走去,扬手,将鳞片打入男孩丹田之中。
刹那间光芒万丈,男孩抽搐的身体停了下来,脸部却开始扭曲起来。
温灼眼疾手快,喊盛今朝来帮忙:“快!逼出他魂魄!”
眼看着谢悠身体里飘出的一缕淡如雾色的白烟被盛今朝的锁链圈了起来,谢悠的身体也一点点有了血色。
众人松了口气,盛今朝也一下放松了,谢悠是谢姓的后人,保住他,谢家便还没断。
温灼静静回眸望着谢无言。
沾满鲜血毒血的草地上,谢无言脚边躺着的那男人,气息已经极微弱不可察了,手指却死死抓着谢无言的衣摆,怎么也不肯松手。
成小鳞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是他引导谢无言放弃黎琛,自己心里的愧疚却远胜于仇人死去的快乐。
然而,谢无言突然握住了黎琛的手。
“我徒弟孽债太重,他的命不配你们救,我救便是。”说完,谢无言抓紧黎琛的手,另一只手,抬手念决——
成小鳞看见他的嘴型,瞬间反应过来。
逆灵诀!
刹那间,一个巨大的漩涡凭空出现,强大的飓风几乎要吞噬周围的一切,成小鳞赶紧拉住盛今朝和温灼:“后退!不然你们也会进去的!”
“师弟!!”盛今朝甩开成小鳞的手,想冲进漩涡中心却无济于事,仅一秒的时间,谢无言和黎琛已经消失不见。
三人站在山坡的草地间,怔然望着这血淋淋狼藉一片的空地,不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已经是谢无言最后的办法了。
他心脏里封印着死之卷,凡人秦枭羽既然可以在死之卷的幻境里千年不死,那黎琛一样也能在这里活下去。
然而谢无言醒来时,周围却并没有看见黎琛。
不仅没看见谁,他……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连手指也抬不起来。
怎么回事?
随着时间推移,谢无言渐渐发现,自己的魂魄似乎被困在了一个僵硬的容器里,不论怎么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出去。
这容器似乎并非活物,却像极了人的形状。
人偶。
这二字出现在谢无言的脑海里,他顿了一顿,突然意识到什么,却又无法说清那直觉意味着什么。
年幼时在红霞一线天见到的红白牡丹,宇文江雪的微笑,父亲背对着所有人,在自己床边发出的叹息声……
这个世界的他,浑浑噩噩孑孓独行,早该被霍遥害死在机关谷,却最终被黎琛紧紧拥抱,一同在火海里焚为灰烬?
一切的线索连接在一切,这时,前方的门扉被人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一个说熟悉不熟悉,说陌生不陌生的脚步声走向自己。
他被那人抱住的时候,微微一怔,虽然抬不起手,但知觉还是有的。
谢无言听见抱住自己的那人嗅着自己发间的味道,轻喊道:“……哥哥。”
宇文江雪!
谢无言下意识要拔剑,却忘了自己无法抬手,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宇文江雪却忽然感受到什么似的,松开拥抱他的双手,谢无言感受到男人针一样的视线扎入了自己的每一寸皮肤,恨不得将他的皮肉拨开,看看里面的魂魄才甘心。
“哥哥若是再不醒来,这谢家就要被我杀的不剩谁了。”宇文江雪玩笑般地说着残忍的话:“反正迟早要除掉他们……哥哥这样的人,做那些残忍的事不合适,还是由我来吧。”
“红霞一线天那般美丽的景色,只让我们两人看见就够了,不要别人……”
谢无言不喜欢话多的人,尤其不喜欢话多的宇文江雪。
但是此时此刻,他还不能暴露,于是只能稳住气息,假装还是那个未苏醒的人偶。
宇文江雪将他当做神像一般,虔诚地日日朝拜,却又亵玩这玩偶的身体,常常捻着那人偶的薄唇把玩。
谢无言不喜这样的接触也无法表达出来,此刻他听得见看不见,动不了却感受得了,真就如玩物般被这个恶人束缚在这里。
好在宇文江雪也没有真的再做什么出格逾矩的接触,谢无言不禁松一口气。
日日夜夜听着宇文江雪在自己耳边一遍遍地说话,他也渐渐确定了一些心中的猜想。
这个世界,的确是谢锦声将秦枭羽所关入的那个幻境——那个他本该软弱受辱,早早死去的残酷世界。
而宇文江雪用红白牡丹与死生之书,为死去的谢无言重塑肉身,却意外将他的魂魄一分为二,致使事态大变。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不仅魂魄复生,还一分为二,成了两个存在,如此一来,世间生死法则和平衡被打破,这个世界因此只剩一朵白牡丹还留有灵力,红牡丹却不知所踪。
谢无言越听越震撼,如果不是此刻不能动弹,他一定抓住宇文江雪追问到底。
到底什么仇什么冤,他才会盯上自己,一己之力逼得谢家家破人亡,自己魂魄分离。
可他无法开口,只能一遍遍听宇文江雪诉说着他有多么想念谢无言这个“哥哥”。
他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弟弟,即便是前世也没有。
还是说,他当了“临江仙”,真以为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有资格称他为兄长?
谢无言只觉得他可笑。
宇文江雪还在不断精进着自己的修为,渐渐开始不再返回这个房间,日复一日地寻找着能够让谢无言睁开双眼的方法。
不得不承认,宇文江雪在木灵力修士里,绝对称得上是千万年来天分第一的人才,光是他对生命的感知力,就无人可敌。
一天,谢无言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可以开口说话。
不过他藏得很好,并没有让宇文江雪发现任何不对,后者虽有几分怀疑,却也没有再多深究。
一连三个月,宇文江雪都没有出现。
谢无言趁着这段时间不断修复自己的魂魄与肉身,尽自己所能地恢复着身子,却不敢有任何一点动作。
他看不见,不知道这房间里是否有宇文江雪那些草木耳目。
三个月来,他坐在那,宛如一个真正的人偶,不敢动弹分毫。
直到一天,门扉打开,有光穿透眼皮,映入他漆黑的瞳孔中。
“你好……”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轻轻的,有点怯懦的嗓音,听着就很好欺负,和谢无言认识的那个少年截然不同。
不过,他还是认得出,他是谁。
黎琛站在门缝里,对他说:“我迷路了……你,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第232章 师尊(9)
谢无言没有回应。
虽然清楚自己可以说话,却碍于担心被监视的缘故,还没有真正尝试过。
更何况,他不清楚这个世界的黎琛,是否和宇文江雪有什么牵扯。
啪的一声,门扉被关上,少年的气息却没有从房间里消失,反而越走越近。
和他刚刚表现出的天真无辜不同,一进入到屋子里,少年就开始检查起房间各个角落,似乎十分熟悉宇文江雪惯用的那些手段。
黎琛了解的不比他少,可仔仔细细搜了一圈,居然真的没有找到宇文江雪的任何痕迹。
难道宇文江雪就这么放心他一个人待在这?不怕他突然恢复过来跑了?
谢无言正思考着,忽然,冰凉的手指触感碰到了他的脸颊。
若是身体能动,他一定会下意识地瑟缩。
谢无言不喜欢自己产生任何怯懦的反应,即便是心里也不行,所以本能地对这双手产生抗拒。
那双手却不顾他的意见,端起他的下颌,将人偶僵硬的脖颈左右扭动。
只是和宇文江雪旖旎的手法不同,少年只是像个摆弄娃娃的小孩,动作充满好奇却没有一点情//色的意味。
“你就是宇文江雪藏起来的秘密?他的情人吗?”
“……”
黎琛睁了睁眼:“你刚刚是不是动了?”
“……不。”谢无言被情人二字气到怒火中烧,竟然奇迹般地睁开了眼,怒气冲冲地从牙缝里挤出斩钉截铁的否定:“不是。”
黎琛眨巴着眼睛,才意识到人偶是在反驳他刚刚的话。
只不过声音传达过去了,愤怒却没有传达的很好。
黎琛盯着人偶漂亮的脸蛋,饶有兴趣地摆弄着看来看去:“宇文江雪把你藏在这有什么用?不是情人,莫非是仇人?”
“是。”谢无言没好气的。
按理来说,黎琛的魂魄应当和他一样,也已经进入了属于自己的身体里。
他轻轻抬眼,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打量个不停的少年。
黎琛这副样子,分明是不认识自己。
莫非是魂魄太过虚弱,被本体压制了?
谢无言看着少年围着自己检查了一番,残酷的语气告诉他:“既然与父亲无关,你便继续待着吧,我可不想和宇文江雪牵扯上什么关系。”
谢无言闭眼:“嗯。”
黎琛稀奇地扫他一眼:“……你不求我救你出去?”
他淡道:“我本就待在这里,何来‘救我出去’的说法?”
“……”
黎琛盯了他一会,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他回头看了一眼谢无言,见人偶已经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
他匆匆离开,没有道别的话语,只是将门无声地带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谢无言这才微微睁开眼。
……他大概知道,黎琛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了。
当年少年出现在温泉,问他是否还记得他是谁时,或许也和此刻的谢无言心情类似。
一个明明与自己相识的人,却浑然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的确可气。
黎琛离开后不久,宇文江雪回来了。
许久不见,宇文江雪不知是去了哪里,疯了不止一点两点,掰开谢无言的嘴,往他空空如也的胃里灌入了许多味道恶心的药丸——如果人偶也有胃的话。
谢无言感到自己的身体的确在好起来,如今的他需要极力克制着反胃与恶心,才能抑制住颤抖不被宇文江雪发现。
有一天宇文江雪忽然拿出了一把刀。
他用刀刃割开了人偶脖颈的皮肉,赤红的鲜血顿时流了他满掌,谢无言此时已经能够做简单的动作,却不知道该不该反抗。
他用逆灵诀将自己的魂魄传入这个世界,若是魂魄散了,他真正的身体也便死了。
但思来想去,宇文江雪多半是在试探。
不能动。绝对不能动。
谢无言忍着一点点泛起的痛,支撑着不让意识飘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宇文江雪关门离开,再无动静。
确定宇文江雪暂时不会回来后,谢无言立刻开始运气调息,试图自己修复伤口。
然而这伤口开裂的程度实在不轻,又是这样关键的位置,失血量实在太大,再久一点,死了也不奇怪。
房间里没有任何丹药或草药可以救他。
谢无言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面临是否等死的选择。
倘若他可以动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门扉突然再次被推开。
门缝打开时映入的光刚刚亮起,又暗了下去,有什么人很快地闪进了屋子里——并不是宇文江雪一贯的作风。
谢无言抬眸,与一脸震惊的黎琛对上眼神。
“你……谁动的你?!”
黎琛慌忙拿袖子去堵他脖颈的伤口,却发现那里流出的血液几乎干涸,周围的皮肤已经苍白一片,几近透明。
看黎琛的表情,伤口的模样大概挺骇人的。
被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谢无言有点不自在,扭过头躲避黎琛的动作。
黎琛按住他帮他上药:“……别乱动,会疼。”
“不疼。”
黎琛一愣,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我也是,不会疼。”他扯了下嘴角:“大概和人偶的身体差不多吧。”
谢无言冷笑:“你觉得自己很可怜?”这个黎琛居然比他徒弟还蠢。
黎琛又是一愣,没想到他区区一个人偶言辞居然如此尖锐。
“没有痛觉又何妨?多少人盼都盼不到这样的好事,只要合理利用,对于修士而言,百利无一害。”
谢无言是真这么想。
如果黎琛别像他认识的那个傻徒弟一样,仗着自己没有痛觉就拿命去搏一些不值得的东西,那么这个特质,百分百是一个强大的优势。
然而,听了他的话后,黎琛做出的反应,的确和他的傻徒弟不一样。
丝毫没有受教的样子,还调皮地捏了捏谢无言的鼻子,吐舌:“没想到你一个人偶,还开始教育起我了。”
谢无言:“……………………”
他此刻的杀心大概比黎琛亲吻自己时更加强烈。
“不过,之前没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这个人偶……还挺热心的。”黎琛笑了两声,坐在他身边:“你是谁啊?是不是叫谢无言?”
“……”他本能地想要隐藏身份:“不是。”
“别骗我了,我都……”黎琛顿了一顿,低眉道:“我都看见了,谢小少爷的画像和你一模一样。”
“从哪里看到的?”
“……”轮到黎琛沉默了。
谢无言大概知道答案了。
他问:“我的葬礼是谁办的?”
黎琛一怔,反应了好半天,才告诉他:“……宇文江雪。”
谢无言轻轻叹气。
算了,也是预料中的答案。
弱肉强食,更何况是一头对自己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
红牡丹艳毒白牡丹柔美,这个世界的自己丝毫没有谢家杀伐果断,注定要被宇文江雪蚕食血肉。
虽然脖颈的伤口暂时止住了血,不至于现在就死,可自己究竟能不能活到黎琛记忆苏醒的那一天,都是个问题。
把自己和黎琛卷入一个如此危险的幻境——他怎么会做出如此鲁莽的决定。
无私?他从来也不是个无私的人。
那是为了什么。
一旁,沉默许久的黎琛忽然开口问他:“你不想待在这里吧。”
谢无言用“废话”的眼神斜了他一眼。
“我会救你出来的。”黎琛笑着,一副想要安慰他的样子:“真的。”
谢无言很想说:就凭你?
不过他累了,懒得再和这种小孩多计较了。
黎琛见他明显没放心上,又强调了一遍:“真的!你别不信,宇文江雪将这里守的很好,根本不知道我来过……”
谢无言终于是看了他一眼。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里?”他用眼神示意这一片狼藉的地面:“虽然没有足迹,不过血迹乱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简单。”
黎琛立刻掏出柄短刀,二话不说划开了自己的手心,霎时间鲜血簌簌淌了一地,流的到处都是,确实是将那混乱可疑的血迹盖住了。
“停下!”谢无言厌恶地扭过头:“我不需要你做到这个地步……”
“我会帮你的,你别不信。”少年盯着他,倔强地说:“救你而已,我做得到的。”
“但愿吧。”
谢无言乏了,合上眼不想再理他。
黎琛离开很久之后,鲜血的气息仍然久久不散。
铁锈的味道刺鼻的让人胸口发闷。
宇文江雪突然在夜晚回来,看见一地鲜血,怔愣中恍然才想起自己割开了谢无言的脖颈,慌忙查看情况。
看见谢无言的脖颈奇迹般地“自愈”,宇文江雪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微妙。
他抓住谢无言的手臂,颤抖着摇晃他:“哥哥,谁来过了?”
“哥哥……”
“我会让你想起来的。”宇文江雪恶狠狠的语气渐渐又温柔起来,又像是说给谢无言听的,又像是喃喃自语,一遍遍对着谢无言说:“你不叫什么‘无言’,你是‘临江’,是我的哥哥……”
“他们说你已经转世,魂魄不在,即便是死生之书也无法将你复活……所以我立刻就去死了,哥哥。”
“还好我找到你了。”他死死抓着谢无言的衣摆:“你不能再离开我……”
谢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对谢临江来说,“临江仙”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恶徒,那个比他健康,比他年轻的少年抢走了谢临江的名字,抢走了他的父母家人,甚至连他的性命也夺走了。
对宇文江雪,或者说,对“临江仙”而言,谢临江却是他的兄长?
他……实在无法理解。
第233章 师尊(10)
谢无言并没见过宇文江雪的这一面。
如今,即便见了,也并不为他感到动容。
若是从前的他,可能还会被他言辞里的真诚诓骗,可如今的他习得什么是七情六欲,宇文江雪这份扭曲的控制欲,绝非什么值得收下的好东西。
况且,他也不想要,送他他都不要。
玲珑门中似乎出了许多变故。
在谢无言一天天好起来的这段时间,宇文江雪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每次回来,脸色都不是很好。
而他一回来,看见谢无言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里,便又会受到刺激。
谢无言好几次都被他抓着,那人如着了魔般死死掐着他的脸,几乎要把骨头也捏碎了:“不对,还差一点……不是这张脸……你们,你们不一样。”
每到此时谢无言都希望黎琛那体质能分他一半也好。
不过疼痛毕竟可以忍耐,倘若宇文江雪知道他早已恢复了行动能力,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
他如今不是修士,只是一个连手脚都使用不好的人偶,短时间内,还做不到一个人逃脱。
谢无言这一生都没多少次忍过这样的委屈,恐怕其中九成委屈都用在这了。
只有这时他会偶尔希望黎琛能够兑现他的诺言,来砸碎这扇恶心的门,把他从这里救走。
这不是易事,谢无言也清楚,黎琛说这藏得很深,恐怕除了宇文江雪和黎琛,没有其他人知晓谢家的小少爷没死,就藏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漫长的黑暗之后,面前的门扉再次被打开。
谢无言没有睁开眼,听见那脚步声异常沉重,拖得很慢,很慢。
接着,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几乎快要把骨头也掐碎的力道。
谢无言的心脏也慢慢沉了下去。
这个没用的徒弟。
……
“你怎么样了?还活着吗?喂!能听见我吗?”
谢无言醒来时,有人正在拼命摇晃着他的身体,本来就觉得难受,现在更是晕的恶心。
“别……晃了……”谢无言想抬手甩开他,却发现胳膊一动不动搭在自己腰上,怎么也抬不起来。
谢无言有点茫然地睁开眼,看了眼毫无知觉的两条手臂。
“够了,别再乱碰了。”他叹口气:“我手断了。”
宇文江雪跟疯子没任何区别,一声不吭地冲进房间,将他的两条手臂生生折断。
谢无言阻止不了他,生生痛晕过去。宇文江雪却不知所踪了。
那个该死的玩意。
黎琛一顿,捧起他的胳膊晃了晃,那玩意可悲地荡了荡,让谢无言直皱眉头。
还好这里只是幻境,否则……他实在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黎琛望着他竭力抽回身体不受控制的这一部分,后:“……不要紧,我帮你治好。”
他撬开谢无言的嘴唇,往里塞了颗丹药。
谢无言虽然不满他如此放肆地触碰自己,但是丹药入腹,温暖的药力一点点扩散,也觉得舒服许多。
黎琛看着他从紧绷到放松的唇,不禁微笑。
“忍着点。”说罢,他抓紧谢无言的手臂,向上用力一旋,咔嚓一声,短暂的痛处过后,手臂的知觉终于一点点恢复,但痛处也随之而来,带来清晰的苦楚。
“疼吗?”
谢无言冷道:“不疼。”
黎琛笑出了声。
谢无言抬手拧了他的脸一把,反而把那张可气的笑脸越拧越灿烂。
他慢慢放下手。
“……你走吧,他还会回来的。”
黎琛不再笑了,只一味地盯着他看,几分愧疚的样子。
刚刚气他的时候不知道愧疚,现在愧疚来了?谢无言懒得理他,遂闭眼装死。
“我会带你走的。”少年突然开始表决心,向他发誓:“你再等我几天,几天就好。”
谢无言没当真,拗不过黎琛反复询问他有没有听见,只能淡淡“哦”了一声。
听谢无言回应了,少年终于灿烂地笑了出来。
谢无言努力忘掉这句话。
从宇文江雪眼皮底下救人,谈何容易?
虽然宇文江雪并不在这里放那些监听自己的草木做耳目,不过,他觉得每次黎琛过来,宇文江雪其实都有发觉。
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那样一个缜密到恶心的人,对房间里的每一个变化,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比黎琛熟悉的多。
所以每次黎琛来过,这具人偶的身体,要承受的就多得多了。
谢无言发现,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后,这些痛苦要好受的多。
尤其是,宇文江雪也不止是一味地折磨他。
更多时候,宇文江雪只是想让他“清醒”过来,用尽各种方法逼迫谢无言睁开眼看他,接着,便是用药。
这段时间他不知尝过多少药,可他毕竟是装病的人,再有用的药也医不好。
过了一年之久,他终于可以正常活动四肢了。
他已经在暗中偷偷修炼,很快入了炼气期境界。
下一次宇文江雪离开之后,他也会逃离这里。
黎琛没有再出现过,谢无言也可以理解,毕竟甩下那样的豪言,再无法完成,总归是让少年的自尊心受损。
可这次宇文江雪停留的时间尤其之久。
他坐在谢无言对面的木椅之中,曲着手,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谢无言。
烛火中,人偶冰冷的皮肤没有一丝温度可言,可如今再称他为人偶,不仅仅是侮辱了宇文江雪的技术。
无论谁看了都不会相信,这居然是一个人偶的皮囊。
“哥哥。”他痴迷地看着这张美丽的脸,爱意在沉默中逐渐发酵成着浓烈的恨意:“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谢无言不语。
他望着谢无言,不靠近也不触碰,只是恶狠狠地发号施令:“睁开眼睛,看着我。”
谢无言仍然不动。
他们二人对坐在摇曳的烛火前,黑暗越发的压抑,安静的落针可闻。
宇文江雪突然站了起来。
那脚步一点点,一点点地靠近自己,谢无言仍然不动,却突然被捏住了下颌。
他胸口突然掠过一丝凉意,不敢确认宇文江雪正带着怎样一种目光,静静地看着自己。
“哥哥……”
男人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沙哑,一只手穿透发丝,抚摸他耳后的皮肤。
谢无言觉得毛骨悚然。
要出手吗?可他如今这具身体至多不过一个炼气期修士,如何能杀得了宇文江雪。
若是杀不了,盲目出手,只会让自己之前的所有忍耐和努力付诸东流。
可如果他再做的更过分……
那只手开始轻轻解他的衣物。
谢无言的指尖在袖口里攥的越来越紧,几乎快要刺穿自己的皮肤。
然而,一阵骚乱声突然以极快的距离靠近了这个房间。
宇文江雪骤然放下了手,像整理物件般,匆忙将谢无言藏进了木柜之中。
门口传来不知是谁焦急的呼喊声:“宇文仙尊!你在哪里!门主出事了!”那声音时远时近,似乎迷失在了一个迷宫般的地方。
空气中传来一声烦躁的叹气声,片刻后,宇文江雪推门而出,匆匆离去。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谢无言躲在衣柜中,稀薄的空气让他觉得胸口发闷,却又不知道该不该推开柜门逃离出去。
万一这一切也是宇文江雪演的一出戏呢?
宇文江雪可以有一万次试错的机会,但谢无言只要输一次,就会彻彻底底地败给他。
因为他手里的筹码,就只有这具仅仅炼气期,连只妖兽都杀不死的孱弱身体罢了。
黑暗剥夺了时间的概念,他静静蜷缩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许久许久。
直到某个瞬间,天光大亮。
谢无言被强光一时晃了眼,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便抱起他:“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谢无言实在不喜欢被人这样关怀,仿佛自己是个弱者似的。
不过此刻他也没力气反驳或反抗,心中挣扎了几秒,心道,随便他了。
就顺他一次心意又如何。
黎琛抱起谢无言,惊讶地掂了掂重量:“你个子不小,怎么这么轻?莫非芯子里没有骨头吗?”
谢无言抬起眼皮,斜了他一眼:“出去再废话。”
“好好好。”黎琛笑眯眯地抱起他往外走,小声给他喂定心丸:“宇文江雪被我引开了,暂时不会回来,你放心好了,这次我有万全准备。”
“什么万全准备?”谢无言倒是想听听。
黎琛神色平静道:“我父亲——玲珑门门主被杀,眼下门派一片大乱,他一时回不来的。”
谢无言一时沉默。
此时的玲珑门门主,的确是黎琛的父亲,名为黎琎,曾经是仙界名声最好的修仙者之一,曾只身闯入秘境杀死魔族兽王,他的门派玲珑门也因此名声大噪。
不过后来,在黎琛的母亲——钰照公主,以及黎琎的义弟黎瓒死后,黎琎突然性情大变,变得寡言少语,闭门不出,再也没了从前那个仙尊的影子。
在他的世界里,九百年过去,黎琛宁可背上弑父骂名,也要亲手杀了这个他曾经又爱又恨的父亲。
到了这个世界,这个结局仍然没有改变吗?
见谢无言神色复杂,黎琛忽然眨了眨眼,问:“你以为是我杀的?”
怀里的人用“除了你还能是谁”的眼神盯着他。
黎琛悻悻:“我本来是打算杀他的,不过……等我到了那里,他已经死了。”
说到这里,还略感可惜地叹了口气。
是其他人杀的?
谢无言突然想到什么,一皱眉,问黎琛:“黎琎死在哪里?带我过去。”
“你要去那里?”黎琛讶然:“我告诉你,宇文江雪可在那里。你才炼气期,别想着和他决一死战。”
谢无言冷笑:“你不想知道,是谁杀了黎琎?”
黎琛眼前闪过一抹寒光,不过转瞬即逝。
对黎琛而言,那杀手虽然帮了他一个大忙,可是一个想要弑父的人,如今却面对着父亲的尸体空手而归,实在觉得无奈。
那个憎恨他,多年来将他残害的体无完肤的男人,究竟是被谁杀的。
即便杀不了黎琎,黎琛也想知道那杀手的身份,想知道他为何双手沾满鲜血。
他摇了摇头:“那杀手杀了人,定是走的越快越好,怎么会折返回来让人抓住?”
“不。”
谢无言很肯定。
“他会回来的。”
因为他恨宇文江雪,和恨黎琎一样的恨。
第234章 师尊(11)
谢无言跟着黎琛踉跄跑进一个弯弯绕绕的迷宫,少年仿佛熟知自己的领地般,熟知这里的每一条岔道和暗门。
两人奔向自由的一刹那,灼热的热量也随即扑向了他们。
火。
谢无言被火焰燎到的瞬间,不禁想起了那个在火海里化为焦尸的少年。
他转头看了一眼黎琛。
少年身后,是被大火的浓烟遮盖到看不清日光的,昏沉的天空。
感受到谢无言的视线,黎琛那张沾着些许黑灰,有点脏兮兮的脸,仿佛没看见这漫天大火似的,朝着他天真地笑起来:“知道吗?这把火可是我点的。”
谢无言抬起头。
黎琛吐了吐舌:“怎么样?我说到做到,没骗你吧?”
如此放肆。
谢无言看孩子般地看着他,不自觉弯了弯唇:“嗯。”
如黎琛所说,此刻的玲珑门当真是乱成了一锅粥,两人混在四散的人群之中,谁也没发现他们有哪里不对。
黎琛回过头,小声:“现在走的话还来得及,你……可想好了?”
谢无言淡淡:“你若是害怕,便先走吧。”
“我才不怕。”黎琛噘嘴,少年人的脾气一下子就被吊了起来:“要不是你,我今天本来就打算去死,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又如何?”
“死的是他们,你不会的。”谢无言一脸沉静:“我也不会。”
黎琛慢慢回过头。
谢无言抬起眼,看了看他,好像在问:怎么?
黎琛赶紧扭头装作无事发生。
这样的话,还没有人对他说过。
少年赶紧收回目光,有些羞赧不自在的样子,从来没有一刻觉得两人握紧的手是这样滚烫的。
谢无言依旧淡淡的表情,任他牵着,不觉有他。
……还是这样可爱些,比九百年后那个放肆的小疯子可爱多了。
谢无言觉得用“可爱”来形容黎琛的自己也差不多是疯了。
黎琛牵着他,和四散奔逃的弟子们一路逆行,来到了已经空空如也,深陷火海的玲珑门正殿。
一道黑影踩着破碎的砖瓦一路飞檐而上,杀向那飞身躲避的白衣仙尊。
谢无言定睛望去。
那黑衣男子的重剑沉甸甸砸在白衣仙尊的细剑上,只听叮咣一声清脆的金属音骤然响起,细剑断为两截,碎片在空中炸开一片银花,粉末般消散开了。
紧接着一剑刺来,宇文江雪歪头一躲,失了重心摔下长剑。
那人竟以一己之力,将宇文江雪逼到如此境地。
“好快的剑。”黎琛赞叹之余,不禁疑问:“不过那人为何不念灵决?若是刚刚有机会,宇文江雪已经死了。”
谢无言镇定道:“因为他是凡人。”
据秦枭羽说,他曾经一人将玲珑门杀的血流成河,断了不知多少柄剑,若不是谢锦声出手将他封印,他恐怕还会继续杀下去。
而此时这个秦枭羽,在死之卷的幻境中厮杀流浪了千年之久,他这一身本事,全是为了杀修士练成的。
宇文江雪,或许还真的不是他的对手。
堂堂宇文仙尊,木灵根法术的使用上无人可敌,但木灵根幻化出的藤蔓也好荆棘也好,再好用,也需要短暂的生长过程。
只要能够抓住这短短一秒的间隙,便有机会控制住宇文江雪的行动。
但宇文江雪毕竟是修仙者,虽然攻势受了限制,但也不至于落得下风,两人踩在被烈火烧的滚烫的砖瓦之上,打的有来有回……
直到宇文江雪的余光,轻轻向谢无言的方向一瞥。
高耸入云的大殿之下,黎琛将那个被他囚困桎梏中的人牢牢牵在掌心不放手,仿佛炫耀般站在苍穹之下,昭示着他的失败。
宇文江雪飞快念过一句灵决打退秦枭羽,眼睛却死死地瞪着两人相互扣紧的手上。
黎琛弯了弯唇,松开谢无言的手,告诉他:“你好好待着别跑远,我去把他解决了便来。”
“大言不惭。”宇文江雪冷冷发话,周身的灵气逐渐沉重。
谢无言看出他这次没收手,这是要同时杀死二人的意思。
视野所见,顷刻间也蒙上了一层黑灰般的颜色,秦枭羽到底还是凡人,承受不了那样强大的灵压,匆匆翻到大殿之下。
黎琛紧随其后杀了过去,没给宇文江雪一点/喘息的机会。
眼看着两人厮杀在一起,秦枭羽不甘心,还想再去,肩上却搭上了一只手。
他的动作旋即停了下来,仿佛被按下了开关,过了许久,终于才一点点地转过头。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沾了飞灰的污迹,几分狼狈。
秦枭羽静静看了他一会,嘿的一声笑出了声。
“原来你长这副模样。”
“嗯。”这也是谢无言想说的。
秦枭羽轻哼:“还以为是个丑八怪,没想到……勉强还有个人样吧。”
这句话他原本也想说的来着。
秦枭羽沉默几秒,告诉谢无言:“虽然不知道你们怎么进来的,但是在这里杀了这几个畜生也无没个卵用。”
“这是谢锦声造的幻境,不过是将外部的世界投射进来,做了个方寸天地——那些本该死的人一死,这世界便算完成了任务,又会重新回到我被关进来的那一天罢了!”
“这次不一样。”谢无言漫不经心地回答:“你可曾见过这个世界里的我,活着度过这一天的?”
燃烧的玲珑门,奔走的黎琛,还有死去的黎琎。
这一天,无疑是那个孱弱的一半魂魄的他,本该与黎琛一同死在大火里的那一天。
谢无言终于等到了今天。
他所使用的逆灵诀,不说彻底成功,也算是短暂地修改了现实。此时此刻,红牡丹给他的生命——黎琛即将死去的那个世界成了幻境,而白牡丹给予他的这条命被重新捡起,从幻境所投射出的镜花水月,成了可以被改变的现实。
也不管秦枭羽是否能理解,他言简意赅地与秦枭羽说了一番,告诉他:“这一日再不会重复了,你杀死的黎琎也不会活过来,若是宇文江雪也死在这儿,也是一样。”
秦枭羽:“……当真?”
谢无言:“当真。”
他看见秦枭羽的瞳孔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紧握着刀刃的粗粝掌心越来越收紧,连带着那条布满伤疤,肌肉分明的臂膀也抖动起来。
不顾宇文江雪释放出的足以挤碎骨骼的灵压,秦枭羽握着剑跳上火海中岌岌可危的屋檐,一路飞跃而上,杀向那白衣染血的仙尊。
宇文江雪正一心与黎琛过招,不料下方竟杀来一个比黎琛杀意更重的,眉头也不禁皱起。
“二对一,是不是不大光彩?”
黎琛不语,这般不光彩的事他做多了,却听秦枭羽不管不顾地怒骂:“废话什么?杀你,光宗耀祖!”
说罢一剑砍去,宇文江雪抬手施法,却不料还未成功,一道银色剑光便劈向了自己的手背。
鲜血登时破开皮肤喷射而出。
秦枭羽一副过来人的口气教育黎琛:“别听他胡言乱语,这狗东西做的不光彩的事太多了,杀他才是光彩!”
“好。”不知为何,从男人身上,黎琛感到些许莫名的亲切。
秦枭羽的体术本就过硬,论速度,甚至比宇文江雪掐灵决的速度还快多了。
宇文江雪与这二人越打越吃力,眉头微蹙,转身便踩上了长剑,头也不回地朝火海之外飞去。
秦枭羽一眼看出这贼人的心思,喊黎琛:“断他后路,他要跑!”
黎琛早已留好后手,怎会让他轻易逃走。
一扬手,百米高的冰墙平地而起,寒光凛凛,宛若千百面明镜,每一面都将宇文江雪的败势映照的清晰分明。
与此同时,巨大的冰笋还在不断破土而出,体积大速度慢,虽不至于杀得死敌人,但也让宇文江雪的行动明显受了限制。
环境越来越狭窄逼仄,秦枭羽的优势也越来越大,宇文江雪回身应对,却看见秦枭羽的人影在一面面冰墙映出的自己之间不断闪身游走,游龙一般。
“看哪里呢!”吼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宇文江雪骤然反应,边念灵决边抬手抵挡,长剑却霎时洞穿了他的手心,血花四溅。
秦枭羽低吼着,仿佛野兽般继续杀向宇文江雪,一道黑影很快从天空坠落而下,重重摔在了地面上。
黎琛立刻用冰锥钉住他的双肩,手腕与脚踝的骨骼。
总算制服了宇文江雪,二人回到平地,气息都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但谁也没有要停下来休息片刻的意思。
秦枭羽重重甩去剑上的血污,走向宇文江雪的身体。
“……你已经杀了黎琎了。”黎琛挡在他身前,握紧手中的剑:“这个归我。”
“没门。”秦枭羽的语气比他好一些,但也不怎么友善:“小孩儿,一边去。”
黎琛充满敌意地瞪着他,只不过是一时合作的关系,秦枭羽若是要妨碍他,他也可以照杀不误。
“冷静点。”黎琛因握剑而绷紧的右臂,突然被拉住,谢无言从他身旁走了出来。
谢无言挑眉看向秦枭羽:“姓秦的,你把话说清楚,否则,这小孩怕是连你都要一起杀。”
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黎琛冷哼。
秦枭羽剑拔弩张的态度却慢慢缓和了一些,不多时,他缓缓喊了一声:“……小琛。”
黎琛微微一愣,还没听过有谁这么喊他。
“你母亲钰照,是我的妹妹,当年她离开凡界,越过七星铁索桥,嫁给黎琎,却被这群畜生害死。”秦枭羽剑指地上气息奄奄的宇文江雪:“我理应杀他们。”
“而且……”秦枭羽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想脏了你的手。”
黎琛惊愕甚至惊恐地望着他,似乎还未能从秦枭羽的上一句话里走出来。
谢无言拍了拍少年的肩:“让他动手吧,毕竟是你的亲人,让让又何妨?”
黎琛浑身僵硬,眼睛死死地盯着秦枭羽的背影。
沉默许久,黎琛忽然笑了,尾音几分颤抖:“……你竟也会说,让让又何妨。”
谢无言道:“我是你的师尊,很多事不得不让,早就习惯了。”
“……”黎琛转过头,苦笑着问他:“师尊,你是何时发现的?”
世间最好演绎的便是自己,怎么他连自己都演不好,这么快就被谢无言看穿了?
“你是何时开始装的,我便是何时发现的。”谢无言罕见地弯起嘴角:“若真是那个少年时期的你,大约会更讨人厌烦一点。”
“师尊的意思是,你更喜欢现在的我?”
“……”他斜眼瞪他:“得寸进尺。”
少年畅快地笑了一声,却能听得出颤抖的痕迹。
“我没想到,我竟还有其他的亲人……”
“嗯。”谢无言淡道:“而且,他很爱你。”
钰照已死,若不是因为黎琛还在,恐怕以秦枭羽那极端的性子,早就自我了断了。
“我也爱你,师尊。”
谢无言一愣,没想到自己一句宽慰的话会得到如此肉麻的回应,他皱着眉回头想骂,嘴边的话,却被少年微凉的薄唇堵了回去。
第235章 师尊(12)
黎琛低下头。
不知何时凑近的脸,轻轻碰在谢无言的脸颊一边。
以往这种程度的亲密绝不可能发生,可现在更加过分的东西正抵在他唇上,这种小的放肆,他便也来不及去理会了。
黎琛也发现了这一点,变本加厉想亲的更深了一些,下一个瞬间便舌尖一疼,血腥味骤然扩散开来。
“师尊!”
谢无言挂着鲜血的嘴角扯了扯。
明明如今谢无言的处境不算好,修为尽失,只留有一具脆弱到随时可能折断的躯壳,却还是不减锋芒。
“你们……”谢无言身后响起秦枭羽的声音,一回头,秦枭羽正深深皱着眉头,盯着他们二人。
看见秦枭羽,黎琛竟有几分心虚。
心虚就别在人前做这种事行不行?
谢无言冷笑。
秦枭羽满腹怨气纠结半天,匆匆摆手:“……罢了罢了,算我迂腐!”
谢无言问他:“宇文江雪死了?”
“算是死了一半。”
“一半……?”谢无言立刻越过他,径直走向地上那具血淋淋的尸体,竟然仍有呼吸。
他不可置信:“你莫非要留他一命?”
“怎么可能!”秦枭羽啧了一声:“这混账……心脏没那么好杀,我已经尽力了!”
宇文江雪乌黑乱发披散在颈侧,身体早已冰凉,可胸腔处心脏却仍然在怦怦跳动,极为有力地撞击着胸口。
换做其他人,杀不了便不杀了,又不是什么魔鬼,放人一命也好。
但若是此人是宇文江雪,便不同了。
今日再不杀死他,注定后患无穷。
可不论秦枭羽和黎琛怎么尝试,那心脏外围一直有一层细而坚硬的薄膜,无论是什么武器都刺不穿它。
“我试试。”谢无言抢过黎琛的刀子,向宇文江雪的心脏处按了下去。
本想着尝试用火灵根烧这心脏,可谢无言一操刀,便是异常的顺利。
他重新对准方向,发力的一瞬间,忽然看见宇文江雪那冰冷的尸体动了——那双冷冰冰垂着的嘴角,竟然向上微微一弯。
刀刃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心脏,登时鲜血四溢,浸湿了大地。
“哥哥。”
……声音?
谢无言眼前突然灌入一段记忆,一幕幕闪过的画面像暴雪般飞过眼前。
他看见被鲜血染红的河流,一个赤足的少年追寻着红河一路而上,见到了一个难产的妇人。
赤足的少年让那虚弱,气息将尽的妇人躺平,一点点从她的身体里取出那滑溜溜,沾满了鲜血与稠液的婴孩。
血气缭绕,红烟环绕,刚刚来到人世间的婴孩竟不哭不闹,在少年的手里睁开眼睛,静静望着他。
少年也望着他,世界仿佛只剩他们两人一样安静,再无喧闹。
惊鸿一瞥,随后又回到彼此不存在的茫茫世界里去。
记忆飞逝而过。
再次停留在眼前的几幕画面,都是些奇怪的,穿过角落,缝隙偷偷洞见的人影。
谢无言知道,那是尚为谢临江时的他自己。
谢临江从少年手中的婴孩,逐渐长大,从男孩到少年,再到病床之上气息奄奄,周围,总有一个人在看。
他是暴雨飘逸乱舞的垂柳,也是春日轻轻探入窗沿的桃花。
为了多看那赤红的小牡丹一眼,小小的少年不断不断地使着心机手段,却还是被发现了。
然而彼时,谢临江的生命已经一天天地衰弱下去。
谢家不可无后,血统的重要性甚至可以退居第二。
为了接替谢临江的位置,谢家家主接回了那个名为望雪的少年。
他第一次,以人类的视角,看见了长大后的谢临江。
“你虽然年纪大些,但临江终究是谢家的子嗣,你要尊他为兄长,听到了吗?”
望雪所看见的世界,在此刻,最最明媚。
谢临江的眼中却只有深深的恨意。
那一眼太清晰,以至于千万年后,谢无言透过他人的眼睛看见自己的模样,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当时的心情。
那种被替代的憎恨,强烈的痛苦,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哥哥。”他喊。
无人应答。
接下去的每一日,谢临江的身体越来越衰弱,而望雪却在锦衣华服与追随者们的奉承中,变得越来越像谢家的少爷——越来越像从前他所见证的那个谢临江。
喊出去的一声声哥哥,依旧无人应答。
起初,是不想答,后来,却是已经无力答,也无力沉默了。
名为临江仙的修士,在彼时的修仙界可谓名声大噪。
可记忆里的画面却逐渐变得模糊,嘈杂,混乱不堪。
记忆里摇曳的赤红建筑,匆匆披上了层层白纱,有人被抬了出去,白纱匆匆卸下,一切照旧。
接下去的记忆,几乎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最后的最后,一抹红色忽然烧起来似的,驱散了黑暗的笼罩。
正值风华的少年,穿着那与红色牡丹格格不入的白衣,问一个修道老者:“为何不可为?”
老者絮絮叨叨地念:“谢临江魂魄已投胎转世,即便动用死生之书的力量,也无法将其复生。小小修士,万万不可一意孤行,王株乃地脉根系,切莫擅用,扭转生死,本就违背天地自然……”
接下去的话,已经模糊到听不见细节了。
眼前所看见的景色,逐渐变得扭曲,光怪陆离。
“好。”他喉中发出干涩的声音:“哥哥走了,我便找他去。”
一瞬间,那少年掏出短刀,在那老者的急呼中,对准自己的心脏,狠狠刺入。
视线骤然倾倒。
……
“师尊?师尊!”
谢无言恍然回神,扶着额站起身子,秦枭羽和黎琛皆是一副担心的神色望着他。
谢无言看着地上已无气息的男人,问:“……过了多久了?”
“不久,也就半炷香不到的时间。”秦枭羽狐疑地瞪着那尸首:“不过你刚杀他,便倒了下来……是不是宇文江雪那畜生动什么手脚了?”
“没有。”谢无言垂眸,淡淡地望着血泊里一动不动的白衣仙尊:“他已经死了。”
再不用担心,某个角落是否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
谢家诸多家眷门生的仇,也终于大仇得报。
可是谢无言心中并无太多畅快的感觉。
“师尊不必同情他。”黎琛注意到他情绪不对,拍了拍他的肩:“宇文江雪是罪有应得,到了最后,甚至还要脏师尊的手。”
“我知道。”
他不可能会同情一个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阴谋家,尤其还是一个以自己为敌,恨不得将自己的皮肉骨血都侵占的人。
他只是……有一些不理解。
找回了七情六欲,方才知道自己的短浅,仅凭自己一人一双眼,根本无法将世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玲珑门的大火持续了一天一夜。
这场火几乎烧尽了一切,玲珑门的正殿里尸横遍野,据说是黎琎被杀后,闯入正殿盗宝的自家弟子们,都是些平日就追随黎琎,烂进骨子里的人。
浓烟散去之后,几人在残骸附近发现了正在四处打听情况的一个老熟人。
“师兄。”谢无言不轻不重地喊了那人一声。
盛今朝的肩膀陡然哆嗦了一下,回过头,隔着黑黢黢的人群远远看见谢无言,眼眶里似是闪出光亮来。
他跑过来,给了谢无言一个无比结实,可靠的拥抱。
盛今朝并不记得与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相遇过的事情。
谢无言不觉得可惜。
他希望这个有点一根筋,认准一人就不放手的师兄,不必再因为他而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玲珑门幸存的弟子们有些茫然地站在废墟前方,经历过无数次轮回的他们,虽然和盛今朝一样未留下任何记忆,但也马上要迎来一个不一样的明天。
只要再使用一次逆灵诀,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便会真正成为现实,永远地继续下去。
黎琛也知道这一点,可是从日出等到日落,依旧不见谢无言有念决的意思。
红日一点点坠入地平线下,天空闪耀着最后一丝余晖,将火海所留下的漆黑残骸,映照出一片落寞的艳红。
盛今朝借了权,去帮忙安顿幸存的弟子,秦枭羽则不知何时,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被化上句号的故事不会因此暂停,在并不完美的结局之后,还有遥远的未来等待着他们。
红日下,黎琛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师尊。”
谢无言回过头。
黎琛仰着头,告诉这个一袭红衣,孑然独立,与日光同色的他:“我们,回去吧。”
他们终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逆灵决将现实与虚幻扭转,他们的现实被暂且收入了幻境,黎琛因此才能暂时保住性命,甚至有了时间与精力修复魂魄。
谢无言态度坚决:“待你养好魂魄再走。”
黎琛原本那副身体已经几乎死于剧毒,因为生死契的缘故,连解毒都做不到,魂魄更是受损严重。
若是就这样回去,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黎琛必死无疑。
少年却信誓旦旦:“我已经好了,师尊……若是没有你,我早就死在这里了,也根本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谢无言有几分动怒地皱眉:“我说了,待你……”
“我的魂魄,如今已是最完整的模样了,只是……你我都已经尽力了。”
黎琛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气息凑近的突然,等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被拉近,贴到了少年的胸膛上。
胸口里装着的心脏,是一颗正在有力跳动的,年轻的,活着的心。
心脏之下,灵脉,魂魄,竟是真的恢复了几成。
可是只有这几成,也不过杯水车薪。
“师尊,我本就是魂魄残缺之人。”
他当然知道。
“若是一直待在这里,师尊好不容易抢回的性命,就要白白耗费在这里了。”
这一点,没人比谢无言更清楚。
他实在想堵住黎琛这张喋喋不休的嘴,明明他为师他为徒,黎琛却一副长辈般宽容的姿态,让谢无言去拿他的性命做赌注。
“够了。”多说无益,谢无言不耐烦道:“不过百千年光阴,我只等你这么久,若是再长,便随你死活。”
黎琛的眼神忽而变得几分明亮,明明是比寻常人还黯淡几分的眼眸,此刻却在四面灰烬的漆黑处,落星般闪烁。
他面对面地,抱住了谢无言,变得些微低沉的嗓音:“师尊,我会回来的。”
谢无言正要推开他,却突然感到一股飓风般的力量扭曲了眼前的风景。
谢无言骤然反应过来,掰开黎琛的手,少年仿佛使坏成功,露出半分狡黠半分明媚的笑。
他竟是趁着抱住谢无言时,用全部灵力启动了逆灵决!
“逆徒!”
谢无言眼看着天旋地转,世界被揉成了一条色彩繁杂的河流,将他冲向未知的彼端。
两个世界正在重新交换,回归本位,谢无言亲眼看见河流中,错误的魂魄重新归位,熟悉的面孔们掩埋其中,安稳地闭着眼睛,静待逆灵决结束后,世界重启,万物复苏。
……唯独看不见,黎琛在哪里。
此时,一路通向光明的灿烂河流,也已在谢无言脚下铺开。
他轻轻侧头,并未回眸。
只是许久之后,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轻声的,叹息的字眼。
“……逆徒。”——
作者有话说:下章完结啦[好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