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裤袋里连续振动的时候,汪明水刚刚把一捧水半洒半留泼到自己脸上,镜子里的人面颊通红,像烧起了一丛火烧云。
她浑浑噩噩,解锁手机。
微信对话框里,年雁雁的一连串消息咄咄逼人:汪汪人呢!快回来,给你介绍个美女,你最喜欢的那种!
汪明水没有理会。脸颊上的水珠已经溜进锁骨,眼看就要顺胸口而下,她面无表情抽了两张纸,将将截住这一连串不速之客。
正是寒冬,中央空调拂进一阵阵暖风,温热空气吸进鼻腔,酒精麻痹大脑,令整个人如坠梦中。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她才终于想起来问一句,最喜欢那种,是哪一种?
马上来,汪明水撑着眼皮,迷迷瞪瞪地用力戳着屏幕,艰难打下几个字,而后重新抬起头,扶着走廊的墙壁漫游。
鬼哭狼嚎的歌声透过一扇扇号称航空级隔音的海绵门传入耳朵,歌手们个个撕心裂肺,跳跃的失意得意同走廊晶莹炫目的灯光相映成趣,汪明水转了两个拐子,费力地回忆自己所在包厢的位置。
一个、两个……第四个。
她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推门,湿润的鬓边发丝曲曲绕绕勾在耳后,雪白脸孔上一层彤云烧得惊心动魄。
汪明水:“雁雁不停地催——哪儿有‘我最喜欢的美女’?”
门体扎实厚重,门内天花板上,几颗蓝色灯球正轻轻旋转,管弦乐伴奏流过瓷砖,破了音的女声还在拼命攀高峰:“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声潮涌来的瞬间,汪明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进门第一组沙发,不到两步之距,藏蓝西装,黑色锁骨发,白皮肤,一只银色蝴蝶在耳垂上静静停留,舒展的手臂揽在沙发背上,一张骨骼锋利、皮肉艳丽的脸。
还真是她最喜欢的。
“……这位女士,是不是走错了?”
原本正在包厢空地中央放声高歌的女孩按停了伴奏,讪讪笑道。
数道目光早已落在汪明水身上,唯有那人仍然一动不动,似乎连肩膀倾斜的角度都未曾改变分毫,发丝不知何时从她耳后滚过,将那漂亮面孔遮了大半,教人看不见表情,只有几根手指猛然攥紧,将棕色pu沙发皮掐得变了形。
不过——
大概酒醉至此,已经是会出现幻觉的程度了,汪明水想。
“不好意思啊,打扰了,你们继续。”
她重新续上方才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在为之一松的气氛里,毫不犹豫地转身拉门而去。
什么灯红酒绿的人间地狱。
仍然充斥着各色歌声的走廊,比起刚才嘈杂得更让人心烦意乱,汪明水从一排排毫无区别的包厢门前经过,直着眼睛对着黑底金字编号牌挨个辨认,认完了一整条走廊,才渐渐拾回丢失的脑子。
刚才里面坐着的好像是冷溶。
她状似冷静地扶着冰凉墙砖,微微气喘,艰难地条分缕析。
是冷溶。
是冷溶也不奇怪,听说冷溶这些年哪儿也没去,专心致志留在北城“挣大钱”,而现在已经过了九点,不管是和同事还是朋友,聚在一起,吃个饭唱个歌,都是人之常情。
汪明水闭了闭干涩的眼睛,数分钟前泼到脸上的凉水明明早已蒸发殆尽,冰冷的的感觉却去而复返,甚至变本加厉,直从皮肤渗入心肺之中,窒息与晕眩猛然袭来,久久不散。
然而她或许真的已经晕到极致了,否则怎么有一双如此熟悉的手,中指上一枚银色素戒,手腕上是五颜六色大大小小不知什么寺庙求来的珠串,这手干脆利落地将汪明水转了个面,紧跟着就来探她的额头,这是世上最教汪明水害怕的声音,手掌与前额一触即分后,声音的主人倒退两步,冷笑一声。
“需要我叫救护车吗?”
如死的沉默。
汪明水被短短几个字砸了个晕头转向,嗓子活像刚吞了生漆,昏天黑地地咳了数十秒才勉强直起身,她一言不发,一手将将稳住身体,就要转头离开。
于是那双熟悉的手又把住了汪明水的肩膀,冷溶如同幽幽背后灵,一个步子跟上来,话音像淬了冰的剑,直直插入汪明水心中。
“原来你就是这么作死的,这是喝了多少?”
仍然沉默。
隔壁包间门突然打开,陆续出来一串女女男男后,众人探究的眼神全落在冷溶与汪明水身上,又随着脚步声、说笑声逐渐远去。
而面前人仍缄口不言。
冷溶的理智摇摇欲坠,双手不由自主使了力,几乎要嵌入汪明水肩头,第三声冷笑已经在嗓子眼排上了队,全靠紧咬牙关才没出口,诸如“在国外混了几年,连自己不能喝酒的事儿都能忘”“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过估计你也没几个人能通知,更不用怕人家怪你不告而别就拍屁股走人”之类的话从齿列间齐刷刷扫过,又整整齐齐退了回去。
说是旧情人重逢后的冷嘲热讽,稍微长了点脑子的都能听出这话里的不甘与流连。
自取其辱早有过一回,又何必重蹈覆辙?
况且当初事后,相熟者大多站在自己这头时,冷溶尚且听不得她们对着汪明水夹枪带棒,如今时过境迁成了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陌路人,就更没必要再毁掉这点无足轻重的体面。
所谓“度日如年”,捱成习惯后也就那么回事,左不过再熬一万八千天而已。
想通了其中关窍,手指便不由自主松了下来,冷溶勾了勾唇角,一股酸冷漫上眼睛又被重新压下。
……算了,她想。
一诺千金,曾经说过了的,汪明水要走,自己绝不拦着。
只是或许上天偏要看冷溶做个背信之人,她的双手尚未离开汪明水的肩膀,便听转角处渐渐靠近一阵极快步声,一个火红的影子闪了出来。
“可算找到你了!等那么半天不见人,我还生怕是出了什么——”
身穿红色高领毛衣的年雁雁像被捏住了嗓子,瞬间卡了壳。
对面的冷溶脸色难看得与年雁雁不遑多让,所谓“一诺千金”眨眼便被抛之脑后,她情不自禁地将原本已经拉远了的距离再次缩短,呼吸几乎落在了汪明水脖颈边。
“你、和、她——在一起了?”
贴着汪明水的耳垂,冷溶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再顾不上什么“体面”、“失态”,彷佛顷刻间就回到数年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姑娘说起话来没个轻重,为了挽回恋人,刺伤自己还是别人一概不顾。
冷溶嗤笑一声:“什么时候的事儿?该不会回来就是为了——”
汪明水:“放手。”
她抬起眼,应当算是今夜头一次应冷溶的话,两双眼睛隔着岁月、就着水晶灯清莹的波光对在一处,俱是一震。
汪明水:“放手!”
冷溶还木在原地,汪明却等也不等,猛然向后挣动肩膀。迟钝的神经细胞跟不上趟,令她不出意外一个踉跄,天旋地转的几秒里,汪明水下意识伸出右臂去撑墙砖,一息麻木之后是钻心的钝痛,她的上齿猛然咬住下唇,将将忍住了差点出口的痛呼。
年雁雁:“汪汪!”
冷溶回过神来,一言不发,脸色如霜,拖起汪明水的另一只手就往门口走。
伤患这边疼到转眼就已浮起一额冷汗,年雁雁半拦半追,却不能硬上手去拽汪明水的伤手,鞋跟敲击瓷砖的脆响与拉拉扯扯间的摩擦声夹杂在一起,几人在数十秒后便看见了门厅的感应玻璃。
再接着,人往跟前一竖,红灯一闪,玻璃张开,抬步就是门外的沉沉夜色。雪后冰冷干燥的空气撞上门厅潮湿厚重的热风,教人不由激灵灵泛起鸡皮疙瘩。
汪明水狠下心来,她不顾疼痛,冷不丁一甩臂,只因冷溶方才生生将五指扣入她掌中,攥得死紧,实在难以挣脱,好歹算是逼停了脚步。
汪明水:“你到底要干什么!”
前面的冷溶忍无可忍,转过头。
“是你要干什么——你能喝酒吗?你喝了多少腌出这身味儿的?照镜子看看自个儿的脸色,你要不要命了!”她喘了口气,却觉得从看见汪明水起就冒出的那股莫名火气愈烧愈盛,更悲哀的是,她甚至找不到自己发火的立场,“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被我碰一下就要寻死觅活?作成这副德行你就顾着问我要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国内的医院门你知道往哪个方向开吗!”
左右侧目,来往无声,两只手仍叠在一起,门灯轻飘飘洒下一片光,冷溶中指的戒指熠熠发亮。
“你到底要说什么!”
“如果我喜欢你,你会怎么办?会像这些天一样,一直不想看到我、不想碰到我、不想听我说话、不想和我有任何关系吗?”
十一载倏忽过,谁的声音风流云散,泡桐树下、小坡路旁,竟如此轻易便成酒池肉林、歌舞升平。
夜风还在吹,感应门迟迟未合上。
不知喷洒了多少遍化学气味料的大堂空气随手换了槐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