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时差》 第1章 殊途 手机在裤袋里连续振动的时候,汪明水刚刚把一捧水半洒半留泼到自己脸上,镜子里的人面颊通红,像烧起了一丛火烧云。 她浑浑噩噩,解锁手机。 微信对话框里,年雁雁的一连串消息咄咄逼人:汪汪人呢!快回来,给你介绍个美女,你最喜欢的那种! 汪明水没有理会。脸颊上的水珠已经溜进锁骨,眼看就要顺胸口而下,她面无表情抽了两张纸,将将截住这一连串不速之客。 正是寒冬,中央空调拂进一阵阵暖风,温热空气吸进鼻腔,酒精麻痹大脑,令整个人如坠梦中。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她才终于想起来问一句,最喜欢那种,是哪一种? 马上来,汪明水撑着眼皮,迷迷瞪瞪地用力戳着屏幕,艰难打下几个字,而后重新抬起头,扶着走廊的墙壁漫游。 鬼哭狼嚎的歌声透过一扇扇号称航空级隔音的海绵门传入耳朵,歌手们个个撕心裂肺,跳跃的失意得意同走廊晶莹炫目的灯光相映成趣,汪明水转了两个拐子,费力地回忆自己所在包厢的位置。 一个、两个……第四个。 她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推门,湿润的鬓边发丝曲曲绕绕勾在耳后,雪白脸孔上一层彤云烧得惊心动魄。 汪明水:“雁雁不停地催——哪儿有‘我最喜欢的美女’?” 门体扎实厚重,门内天花板上,几颗蓝色灯球正轻轻旋转,管弦乐伴奏流过瓷砖,破了音的女声还在拼命攀高峰:“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声潮涌来的瞬间,汪明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进门第一组沙发,不到两步之距,藏蓝西装,黑色锁骨发,白皮肤,一只银色蝴蝶在耳垂上静静停留,舒展的手臂揽在沙发背上,一张骨骼锋利、皮肉艳丽的脸。 还真是她最喜欢的。 “……这位女士,是不是走错了?” 原本正在包厢空地中央放声高歌的女孩按停了伴奏,讪讪笑道。 数道目光早已落在汪明水身上,唯有那人仍然一动不动,似乎连肩膀倾斜的角度都未曾改变分毫,发丝不知何时从她耳后滚过,将那漂亮面孔遮了大半,教人看不见表情,只有几根手指猛然攥紧,将棕色pu沙发皮掐得变了形。 不过—— 大概酒醉至此,已经是会出现幻觉的程度了,汪明水想。 “不好意思啊,打扰了,你们继续。” 她重新续上方才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在为之一松的气氛里,毫不犹豫地转身拉门而去。 什么灯红酒绿的人间地狱。 仍然充斥着各色歌声的走廊,比起刚才嘈杂得更让人心烦意乱,汪明水从一排排毫无区别的包厢门前经过,直着眼睛对着黑底金字编号牌挨个辨认,认完了一整条走廊,才渐渐拾回丢失的脑子。 刚才里面坐着的好像是冷溶。 她状似冷静地扶着冰凉墙砖,微微气喘,艰难地条分缕析。 是冷溶。 是冷溶也不奇怪,听说冷溶这些年哪儿也没去,专心致志留在北城“挣大钱”,而现在已经过了九点,不管是和同事还是朋友,聚在一起,吃个饭唱个歌,都是人之常情。 汪明水闭了闭干涩的眼睛,数分钟前泼到脸上的凉水明明早已蒸发殆尽,冰冷的的感觉却去而复返,甚至变本加厉,直从皮肤渗入心肺之中,窒息与晕眩猛然袭来,久久不散。 然而她或许真的已经晕到极致了,否则怎么有一双如此熟悉的手,中指上一枚银色素戒,手腕上是五颜六色大大小小不知什么寺庙求来的珠串,这手干脆利落地将汪明水转了个面,紧跟着就来探她的额头,这是世上最教汪明水害怕的声音,手掌与前额一触即分后,声音的主人倒退两步,冷笑一声。 “需要我叫救护车吗?” 如死的沉默。 汪明水被短短几个字砸了个晕头转向,嗓子活像刚吞了生漆,昏天黑地地咳了数十秒才勉强直起身,她一言不发,一手将将稳住身体,就要转头离开。 于是那双熟悉的手又把住了汪明水的肩膀,冷溶如同幽幽背后灵,一个步子跟上来,话音像淬了冰的剑,直直插入汪明水心中。 “原来你就是这么作死的,这是喝了多少?” 仍然沉默。 隔壁包间门突然打开,陆续出来一串女女男男后,众人探究的眼神全落在冷溶与汪明水身上,又随着脚步声、说笑声逐渐远去。 而面前人仍缄口不言。 冷溶的理智摇摇欲坠,双手不由自主使了力,几乎要嵌入汪明水肩头,第三声冷笑已经在嗓子眼排上了队,全靠紧咬牙关才没出口,诸如“在国外混了几年,连自己不能喝酒的事儿都能忘”“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过估计你也没几个人能通知,更不用怕人家怪你不告而别就拍屁股走人”之类的话从齿列间齐刷刷扫过,又整整齐齐退了回去。 说是旧情人重逢后的冷嘲热讽,稍微长了点脑子的都能听出这话里的不甘与流连。 自取其辱早有过一回,又何必重蹈覆辙? 况且当初事后,相熟者大多站在自己这头时,冷溶尚且听不得她们对着汪明水夹枪带棒,如今时过境迁成了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陌路人,就更没必要再毁掉这点无足轻重的体面。 所谓“度日如年”,捱成习惯后也就那么回事,左不过再熬一万八千天而已。 想通了其中关窍,手指便不由自主松了下来,冷溶勾了勾唇角,一股酸冷漫上眼睛又被重新压下。 ……算了,她想。 一诺千金,曾经说过了的,汪明水要走,自己绝不拦着。 只是或许上天偏要看冷溶做个背信之人,她的双手尚未离开汪明水的肩膀,便听转角处渐渐靠近一阵极快步声,一个火红的影子闪了出来。 “可算找到你了!等那么半天不见人,我还生怕是出了什么——” 身穿红色高领毛衣的年雁雁像被捏住了嗓子,瞬间卡了壳。 对面的冷溶脸色难看得与年雁雁不遑多让,所谓“一诺千金”眨眼便被抛之脑后,她情不自禁地将原本已经拉远了的距离再次缩短,呼吸几乎落在了汪明水脖颈边。 “你、和、她——在一起了?” 贴着汪明水的耳垂,冷溶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再顾不上什么“体面”、“失态”,彷佛顷刻间就回到数年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姑娘说起话来没个轻重,为了挽回恋人,刺伤自己还是别人一概不顾。 冷溶嗤笑一声:“什么时候的事儿?该不会回来就是为了——” 汪明水:“放手。” 她抬起眼,应当算是今夜头一次应冷溶的话,两双眼睛隔着岁月、就着水晶灯清莹的波光对在一处,俱是一震。 汪明水:“放手!” 冷溶还木在原地,汪明却等也不等,猛然向后挣动肩膀。迟钝的神经细胞跟不上趟,令她不出意外一个踉跄,天旋地转的几秒里,汪明水下意识伸出右臂去撑墙砖,一息麻木之后是钻心的钝痛,她的上齿猛然咬住下唇,将将忍住了差点出口的痛呼。 年雁雁:“汪汪!” 冷溶回过神来,一言不发,脸色如霜,拖起汪明水的另一只手就往门口走。 伤患这边疼到转眼就已浮起一额冷汗,年雁雁半拦半追,却不能硬上手去拽汪明水的伤手,鞋跟敲击瓷砖的脆响与拉拉扯扯间的摩擦声夹杂在一起,几人在数十秒后便看见了门厅的感应玻璃。 再接着,人往跟前一竖,红灯一闪,玻璃张开,抬步就是门外的沉沉夜色。雪后冰冷干燥的空气撞上门厅潮湿厚重的热风,教人不由激灵灵泛起鸡皮疙瘩。 汪明水狠下心来,她不顾疼痛,冷不丁一甩臂,只因冷溶方才生生将五指扣入她掌中,攥得死紧,实在难以挣脱,好歹算是逼停了脚步。 汪明水:“你到底要干什么!” 前面的冷溶忍无可忍,转过头。 “是你要干什么——你能喝酒吗?你喝了多少腌出这身味儿的?照镜子看看自个儿的脸色,你要不要命了!”她喘了口气,却觉得从看见汪明水起就冒出的那股莫名火气愈烧愈盛,更悲哀的是,她甚至找不到自己发火的立场,“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被我碰一下就要寻死觅活?作成这副德行你就顾着问我要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国内的医院门你知道往哪个方向开吗!” 左右侧目,来往无声,两只手仍叠在一起,门灯轻飘飘洒下一片光,冷溶中指的戒指熠熠发亮。 “你到底要说什么!” “如果我喜欢你,你会怎么办?会像这些天一样,一直不想看到我、不想碰到我、不想听我说话、不想和我有任何关系吗?” 十一载倏忽过,谁的声音风流云散,泡桐树下、小坡路旁,竟如此轻易便成酒池肉林、歌舞升平。 夜风还在吹,感应门迟迟未合上。 不知喷洒了多少遍化学气味料的大堂空气随手换了槐花香。 第2章 迟到 十一年前,阳台外桂香浓浓,秋老虎来势汹汹,蝉鸣大合奏里,北城大学东区八号女生宿舍楼闹得如同一只刚沸腾的开水壶。 军训已经开始了一周,刚刚入学的新生们却还没习惯顶着午后的烈日去集合——从东八楼到南操场足足要步行二十五分钟,除了个把已经购入了自行车代步的讲究人,大部分人还是只能怨声载道地扛着板凳搭载“11路公交车”。 此时,宿舍楼下车铃声、吵闹声不绝于耳,宿舍楼里呼朋引伴的脚步声响成一片。 一条条人流汇入楼梯,再从“东八”的蓝白号牌下汇入门口的“临园路”。 302室的门开着,一个黑瘦的短发女孩正站在桌前,耳朵靠头夹着一支小灵通,双手在桌上来回翻找着。 其实,她完全没必要离这手机这么近,小灵通散发着嗡鸣,话筒里大概永远也不会积灰,其中传出的声音更是恨不能声震寰宇。 “隋莘,就最近的那只tf,黑管的,你给我带上,我早上出门给忘了,中午一顿饭的功夫口红全没了,谢了啊!” 名叫隋莘的女孩神似一根绿豆芽,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桌前:眼前那一排颜色造型各异的瓶瓶罐罐里,符合“黑管”“口红”条件的恐怕不下五个。 隋莘是典型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的长女,父母靠种水蜜桃拉扯大了两个半孩子: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隋莘这种长姐只能算半个。 她六岁就踩着凳子上灶台,母鸡带小鸡一样屁股后面永远跟着弟妹,辨识害虫恐怕还能行,辨认口红种类却实在为难,只能嗫嚅着问:“哪一只啊……” “就tf那只啊!”电话里女孩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我先挂了,你别忘了啊。” 林一帆干脆利落地切掉了电话。 开学没几天,刚刚迈入成人世界的大学新生们已经对彼此有了初步印象,如果说隋莘是灰扑扑的地里白菜,林一帆就是枝头灿烂的凌霄花,隋莘同她讲话,声音总不由先矮两分,加上语速又慢,此时一句“有很多黑色的”还没出口,只能对着已经熄屏的手机难堪。 正当她左右为难时,却感到身后突然凑近了一个人,短暂的温热飞快靠近又离开,一只白手臂穿过她的肩膀,两指从那堆化妆品里拎出一只,“咔”一声磕在桌面上。 “这一只。” 隋莘如遇救星,顺着那只手收走的方向一回头,就看到了汪明水那张脸。 纵使已经认识了几天,略微习惯了这位室友的漂亮面孔,这么近的距离看到,隋莘还是不由怔了一瞬。 这是一张极特别的脸,眼尾弯弯令人觉得分外亲切,然而唇又颇薄,轮廓清晰,沉静时有些不近人情,鼻颊左侧一颗棕色小痣,画龙点睛一般。 面孔的主人正是隋莘的室友汪明水。 说起汪明水,虽然与她相处不过十余天,隋莘却觉得她处处透露出一股神秘来。 新生报道的那天,连隋莘这样在家挨了半辈子埋怨的都有父母来送——主要是为了带鼻涕还挂不住的小弟体会一下“名校风采”。 她不是例外,几乎所有学生身后都跟着几个背负大包小包的亲属,喜气洋洋地把自家无法无天了一个暑假的小姐少爷送进学校,顺带拍几张学校的照片,以便回去再向七大姑八大姨们炫耀一通自家的争气孩子。 汪明水却分外不同。 她独自拉着的一只箱子里就是全部家当,再去校园超市抱了一床隋莘妈妈口中“抢钱也不带卖这个价”的被子,就完成了所有布置环节。 隋莘悄悄观察,汪明水甚至没有打过一通电话。 而等到三天后军训正式开始,她又在递上一纸免训同意书后,堂而皇之地消失在了队伍中。 眼下,神秘的新室友突然帮忙,隋莘连忙露出笑脸,她肤色黑,又消瘦到营养不良,便显得一双大眼睛更加真诚:“谢谢你啊明水!你怎么知道的?” 隋莘其实想问“tf是什么”,可她自尊心强,人又聪明,便在言语间巧妙模糊了一番。 汪明水已经收拾整齐,迷彩外套的腰带扣得一丝不苟,袖子挽到肘部,刚好露出两条手臂,她听到隋莘的话,只把前半句当耳旁风,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没事,我们快点吧,集合要迟到了。” 隋莘没得到答复,也不好意思再问,只能匆忙将口红揣进包,然而,还没等她套上那颇具塑料质感的迷彩服,两声清脆的金属磕碰声便突破走廊的喧闹而来—— 一个黑是黑,白是白的身影出现在302门口。 黑的是发丝、眉毛、瞳仁和衣服,白的是如同刚从太平间爬出来的皮肤,黑白之间,一双桃花眼卧在浓睫之下。 那人一只手还吊着石膏,一只手攥着小灵通——方才的声响就是它嗑在金属门上发出的。 汪明水一言不发,隋莘腼腆,那人在门口负伤杵了数息,连句招呼都没得,只能又后退两步,抬头,狠狠摇开已经盖住眼睛的凌乱刘海,又确认了一次门牌:“是302啊。” “对,对,是302,”隋莘回过神来,赶忙接话,她放下外套,上前两步接过那人的银色行李箱,推到唯一一个空床位前。 “谢谢,”对方也不客气,灿烂一笑,从没被发丝盖住的下半张脸里挤出两个小小梨涡和一枚尖尖虎牙,“我是冷溶,之前因为受伤,所以迟来几天。” 新生报道后,302室却依然空着一个床位,辅导员老早就来通知,二床冷溶是个因伤了胳膊而申请迟到几天的伤号。 伤号冷溶轻轻一歪头,大概想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可是最能传情达意的眼睛被遮了个七七八八,这么一来并不显得柔和,反而有些莫名惊悚。 效果几乎能媲美国产劣质鬼片的女主角。 “呃……”隋莘本来就不指望自己身旁的汪明水张口,与冷溶寒暄的话已打好了腹稿,这么一吓,却卡了一卡,半天只憋出一句:“我叫隋莘,你是……一个人来的?” “是啊,”冷溶不以为意地摘下单边跨包放到桌上,掏出水杯喝了口水,笑眯眯地看向两位舍友,目光尤其在汪明水身上多停了两秒。 如果说冷溶自己是脸色苍白得过了头,面前这位不知名姓的室友恐怕就是气血过盛—— 汪明水的肤色也很白,却从眼下到颊侧都敷着一层粉红云彩,不同于高原红,颜色要更淡一些,面积却要更大。 这是上了多少腮红?冷溶纳闷地想。 而汪明水很明显察觉到了冷溶停顿的目光,她的眼神同冷溶轻轻一碰,终于张开尊口,冷淡地同这位新室友说了头一句话:“你下午训吗?” 冷溶:“?” 她一愣,一时没能理解这不合常理的开场白,只下意识地回答:“我暂时不……” “行,”汪明水微微抬起下巴又迅速点点头,生硬地打断了冷溶的话,“不训你就自己待着吧,水卡我放桌上了,有需要自己用。” 话音刚落,她就毫不留情地转身,一手提包、一手提凳走出寝室,汇入已经稀散的人流中。 一旁罚站的隋莘看看门外,又看看屁股还没坐稳的冷溶,一副想走又想说点什么抱歉的话的样子。 还没等到冷溶一句大度的“你先走不用管我”,隋莘匆忙甩出个局促的微笑,微微鞠了一躬,紧接着,她“砰”地一声合上了寝室门,隔绝了门外的喧嚣和人影。 冷溶:“……手劲儿怪大的。” 一个装腔作势,一个毛手毛脚,在步入302半分钟后,冷溶得以怀着对两位新室友的初印象独自观察这间自己将要蜗居四年的寝室。 东八楼新建不过几年,已经成为公认的“公主楼”,上床下桌的四人间还带独立卫浴和小阳台,羡煞一众还在端着脸盆挤大澡堂的校友。 而302室是个典型的还没被住几天的新房间:东西不多,凌而不乱。 冷溶静静靠在椅子上打量了一番。 一张桌子上用收纳盒垒了密密麻麻几层瓶瓶罐罐,移动衣筐里按颜色顺序分布着几只包,看上去价格不菲;一张桌子上用塑料袋装了满满一袋水蜜桃,散发出甜暖清香,洗发水和肥皂竟然就堆在水蜜桃旁,至于最后一张桌子…… 冷溶意识到它大概是属于方才那个神色冷淡的女孩的,只因物如其主,实在是很装、很有风格—— 这桌子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旁的立架里象征性地摆了两个白色收纳盒。 这是什么路线……牢狱风?尼姑风? 南区操场的烈日下,一个女孩烦躁地挤出气音,对一旁的隋莘抱怨:“都已经站了半个小时了,坐牢也不至于这么劳改吧。” 隋莘不敢回答,她有些低血糖,可是就算眼前已经冒起了雪花片,还是不好意思请假,全靠一点自尊心硬撑着,她对同伴憋出一个苦笑,却见对方突然猛地使眼色,只得强打精神,顺着女孩的眼风望去。 这一望却望见了方才刚在寝室里见过的冷溶! 只见冷溶宛如一张活靶,还是给最蹩脚的新手训练的那种,穿着一身黑衣裤慢吞吞地在各个方阵之间移动。 她不是不训吗?隋莘一阵纳闷,随即反应过来—— 她在找汪明水和我! 隋莘福至心灵,却碍于动作不敢太大,只能隔着“楚河汉界”冲对方眨眼。 果然,冷溶眼前一亮,终于在一片相似的模糊面目里找到一个略微熟悉些的,她锁定了目标便不再犹豫,几步便到了隋莘所在的方阵前,双脚一碰,煞有介事地冲着黑里透红的教官露出一口整齐白牙。 “报告教官!请问我站哪儿?” 第3章 怪人 金融学院女生方阵的教官姓李名强,因着残暴作风和不拘一格的头身比,短短几天已被起了个“李大头”的诨号。 李强远远就瞄见一个无所事事的姑娘在各个方阵前一步一挪,已憋了一肚子邪火,却没想到这姑娘竟是冲着自己方阵来的,这要让督查抓到,还不得以“纪律性差”为由吃一顿瓜落儿? 李强:“你是什么学院的?哪个寝室的?” 冷溶从善如流地自报家门:“金融学院,302寝室。” 她顶着一脸勉强露出眼睛的乱发,胸前横着伤手,似乎整个人都是一个大写的“有恃无恐”。 李强当即提高声量对着自家方阵一声大喝:“302的寝室长在哪儿?” 方阵一片鸦雀无声。 本来颇有些无精打采的姑娘们此时都像突然回了魂儿,一双双眼睛不住在冷溶和李强身上肆无忌惮地来回—— 就是没人站出来。 “再说一次!302寝室长出列!” 仍然无人出列。 李强额角直跳,伸手入怀便准备掏出点名册,眼风一扫,正好瞟见二排一个有些矮小的瘦弱女孩默默举起了手。 “报告教官,我是302的,我们寝室长申请了免训。” “还有一个人呢,你们寝室就三个人?” 隋莘一愣,张口时声音却更低了:“还有一个……请假了。” 一个免训?一个请假? 百无聊赖低着头、双脚在外八内八中转换的冷溶实则一直支棱着耳朵,听到隋莘的话,心中不由有些诧异,她一抬起头,就和被堵了个彻底的李大头对上了目光。 显然,冷溶自得其乐的模样有火上浇油之奇效。 李强的火气顿时跟着唾沫星子喷射了一地:“你们302怎么回事!免训的、迟到的、请假的,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 方阵里无声的眼神交流默默停了下来,一众大多已成为法律上的成年人却还没什么大人样子的姑娘们眼观鼻鼻观心,终于收回了彼此八卦的目光。 李大头却没停,他先是横眉对着伤员冷溶丢出一句“你的石膏怎么回事!”一边再次把包袱丢给隋莘“寝室长在哪儿!去把你们寝室长给我找来!”最后一锤定音,暂时结束了这场莫名其妙地训话。 “其余人原地坐下!” 没能原地坐下的隋莘正满头大汗地寻找汪明水。 骄阳如利刃,一把把全刺入太阳穴中,她头晕目眩绕着操场外围找了整整两圈,半个人影也不见,眼下终于又些支撑不住,不由弯下身伏着膝盖大口喘气。 然而踏破铁鞋无觅处—— 一道熟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闯入隋莘耳中:“你怎么在这儿?” 隋莘激动地抬起头,一眼便望见了半俯身站在自己面前的汪明水,一脸汗水险些没变为眼泪。 其实她自己也有手机,虽然是个不甚灵光的二手货,打个电话还是没问题的,可是为着那几毛钱的话费,隋莘终究宁愿多依靠自己的双腿,即使她已经浑身发软,眼前正上演着“六月飞雪”。 隋莘心中原本只有焦急担忧,可一碰上汪明水那双眼,不知怎的,她的心头猛然涌起一阵委屈:“明水……你去哪儿了。” 这没由来的哭腔却不经意间打破了初相识以来的相敬如宾。 汪明水心觉莫名其妙,那层风轻云淡的外壳却软化了些,她扶住隋莘,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又从包里拿出一支瓶装水拧了盖递给隋莘,这才开口。 “去院里了,你怎么没在军训?” 隋莘擦去汗滴,人镇定多了:“冷溶来了,教官让我出来找你,我们快回去!” 李强深感自己今天大约走了哪门子背运。 当初能来带金融学院女生方阵,羡慕他的战友不在少数。 人人都知道,带女孩儿要比带男孩儿容易一万倍,这一周来也确实不错,几十个大姑娘最多背后嘟囔几句发发牢骚,却完全没有男生方阵那头顶撞叛逆的德行,他为此十分满意。 却没想到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眼前这个面生的姑娘表情虽然并不如前头那个迟到的伤号一般吊儿郎当,却是另一种油盐不进,一点儿没有可能要被教官穿小鞋的惶恐,四平八稳地吐出一句话:“报告教官,我是302寝室长汪明水。” 李强:“……汪明水,你为什么申请免训?” “身体原因,我已经给院里交过病例了,”汪明水神色不变。 其实学生免训合规与否,本来也不干实训教官的事,否则要辅导员干什么吃的? 只是李强今天连吃了好几个软硬钉子,他怀抱一腔男性自尊,打定主意要在一帮丫头片子面前找回场子,只能加重语气,重复道:“我在问你,为什么免训!” 休息时间已过,女生方阵早已又开始站军姿,几乎人人都竖着耳朵瞪大眼睛欣赏眼前的对峙,冷溶也不例外,她人虽单独杵在一旁,却是一样的兴致勃勃。 对刚刚离开高中不久的“好学生”来说,当众顶撞诸如老师主任教官辅导员这类“权威”,都是颇为少见的八卦—— 兑水喝上大半年恐怕不成问题。 而沉默数秒的汪明水终于打破沉默,平静地说:“我的病情,您可以去问我们辅导员。” “那你刚才去哪儿了?免训也要坐在操场边观摩学习,你今天第一次来军训?不懂规矩吗!”李大头沉声道。 这一回,还没等到汪明水张口,另一个刺头已经顶了上来。 意兴盎然看了半天热闹的冷溶微微侧出半个身,小心翼翼地竖起她那只伤手的手掌接了下茬儿:“报告教官!汪明水是去帮我取军训服了!” 她唯恐天下不乱一般,说完话还有心情去瞄汪明水的表情,果然看到汪明水的眉头蹙了起来。 汪明水不说话时像个不断散发冷气的雪柜,一皱眉却更多了种忧郁和不耐烦混合起来的气质,冷溶本来已经认定这位气色红润的室友伪造病假申请免训,心中颇有些不屑,此刻却也不由一怔。 李强没功夫注意两人这点“眉目传情”的小动作,只顾着揪住话头找回场子:“那你刚才怎么不说!还有你——汪明水,你给她拿的军训服呢?” 汪明水:“……辅导员说,之前统一发完以后,剩下的都重新放回体育馆仓库了,让我明天再来拿。” 她半点磕绊也不曾有,张口就顺上了冷溶的话,两人四目相对,冷溶的眉头皱了起来,而李强看在眼里,自以为终于明白过来—— 眼前两个人,一个笑脸盈盈地递刀子,一个不动声色地接下茬,都不是什么蒙头做题的“乖学生”。 他燃烧了一下午的火气起的莫名其妙,散也散得没有缘由。 “干什么和一帮半大丫头计较呢,机会嘛,以后有的是。” 男性自尊再次发作,李大头转向了“好男不与女斗”的精神胜利法。 于是,在一片鸦雀无声的死寂中,他突然冷哼了一声,却有种莫名得意:“你,对,就你。” 他看向冷溶:“你也申请了免训?” 冷溶心头一跳,收敛笑容:“……没有。” “好,那你,汪明水,”终于想起自己教官身份的李强迫不及待地行使起他那根鸡毛令箭来:“既然你这一周也观摩学习了,你来给冷溶喊口令,给她纠正动作,让她的进度赶上大家,一会儿我来检查,学不会就学到学会为止!” 冷溶和汪明水只能不远不近地走到操场边,进行“一对一”特训。 这种军训从初中训到大学,横竖就是站军姿、稍息立正、齐步走、正步走几个流程,偶尔打打假把式军体拳都算格外讲究的了,更谈不上会不会、跟不跟得上的。 又不是高中数学。 把两人单独撂一起本来也不是什么事儿,毕竟连幼儿园小孩都会结结巴巴地握手交朋友,何况是两个大学生。 可冷溶和汪明水正儿八经说了不到五根指头的话,讨厌彼此当然算不上,却也都对对方没什么好印象。 操场上的号子声不断传来,一阵铃响后,一旁的教学楼渐渐涌出下了课的高年级学生,太阳偏到了桂花树稍,大约不多久就要下训了。 汪明水看着正踢踢踏踏折磨塑料草皮的汪明水,心平气和地开了口:“衣服明早我再去院里看一下,明天下午你就能穿上了,要是你没洁癖的话。” 冷溶:“……” 冷溶听她张口,本来猜想无非就是糊弄“喊口令”什么的,却没想到自己几分钟前随口一编,竟然和事实**不离十! 冷溶:“你真去帮我取衣服了?” 汪明水没接话,她偏头看了冷溶一眼,眼神颇为离奇,彷佛在说“不然呢”。 冷溶终于停下了脚底的“酷刑”,她抬头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汪明水,慢吞吞地说:“谢谢你啊。” 冷溶的眼神既不眼神既不轻佻也不怠慢,反而透着股认真,她的瞳仁本来就比旁人大些,眼睛缓慢地一眨一眨,称得上一句水灵灵,汪明水被这样的目光扫过,觉得浑身都不大自在,不由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冷溶:“?” 她极快地摆了摆手,含糊地说:“没事啊。” 难道对方不是在刻意装病?冷溶想。 可看汪明水面色红润,行动如常,比烈日下打蔫的小白菜们不知要精神多少倍,冷溶一时好奇想问个明白,又想到汪明水冷着面孔教李强一头撞了南墙的样子—— 冷溶摸了摸鼻子,收回视线。 “怪了,”她心道。 第4章 偷拍 军训的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继续了下去,而冷溶初到时的那一点小波澜,就像晨早荷叶上的一滴水落在莲池里,有些涟漪,但不多。 在那么一两天中,冷溶和汪明水的名字经由金融学院女生方阵这个扩音器,在南操场的学生群体里传了个遍。 这样的事总是过一道口就变一个样,等到第二天晚上林一帆走进302房门的时候,二人的英勇事迹已经变成了:“咱们寝新来的黄蓉在哪儿?听说她把那黑煤揍趴下了?” 冷溶正在阳台上洗漱,林一帆没见着新面孔,便先捉现成的:“哎——”她靠在汪明水椅子上弯下腰,凑近了说:“听说你和黄姑娘一起行侠仗义来着?” “没有的事,”汪明水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往后靠了靠,“就是和教官解释了一下误会。” 林一帆注意到她的动作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撇了撇嘴:“装吧你就,我今儿下午刚回来就听说了,说说,你们是怎么干的?” 302的另一位室友林一帆是个痴迷tvb散装武侠大高个儿,口不离江湖规矩。 看她正兴致勃勃,汪明水心里长叹了口气,也懒得纠正什么“黄蓉”、“赵敏”的,她实在不大习惯这种四海之内皆姐妹的豪放做派,只得将椅子往回拉了一点儿:“真没什么,反而是你,昨天让隋莘下午给你带口红,人却今天才回来。” “哎呀,那是意外,也不能什么都按计划进行嘛,”林一帆没听到想要的回答也不败兴,只是颇为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正准备再张口追问,却见一个陌生姑娘从阳台走了出来。 消瘦下巴,白皮肤,骨架不小,人却清瘦,薄薄一件黑短袖在她身上穿出了走秀的效果。 林一帆眼前一亮,立刻就来了劲儿。 “哎就你!你就是黄蓉?” “……冷溶。” “对!就你,侠女!”林一帆不以为意,“在下林一帆,对侠女深感钦佩——我听说,你们俩把李大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冷溶虽没见过这种江湖风开场白,却觉得对方自来熟的样子颇对胃口,闻言放下毛巾,笑眯眯地回了一句:“是的呀。” 林一帆粲然一笑:“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拿着鸡毛当令箭,别人都休息的时候,就咱们方阵还练,这么大的太阳,万一有人有个什么,什么心脏病,什么低血糖,出了点什么事儿,谁负责啊?不过话说回来,冷溶你这手怎么受伤的啊?难道也是路见不平?还有你这头发……挺有个性的哈。” 林一帆说话做事素来只按心意不知顾忌为何物,反正说错了也顶多是惹人烦和招人恨,说到惹人烦她又不缺朋友,至于招人恨她也从来没吃过亏。 不过心大归心大,却不意味着傻,“怎么受伤”和“头发”的话一出口,林一帆就敏感地察觉到对面冷溶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了。 “嗐,“冷溶摆摆她那只伤手,“能有什么原因,就倒霉呗。” 她轻妙淡写地揭过话头,林一帆也懒得刨根问底,一来一回就此结束,一旁的汪明水却心中一动。 原来白天两个人略微缓和了些气氛“一对一”的时候,她曾递给冷溶皮筋,想让冷溶把那过于凌乱的额发扎一扎,免得再触李大头榴莲尖尖一样多的霉头,却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如今冷溶刚洗完脸,碎发因不曾扎起,被水一打,连带湿成了一绺一绺搭在额间,汪明水扫了一眼,总觉得是在遮盖着什么。 伤口吗?她默默想。 而在这夜之后,冷溶也由林一帆这个大喇叭得了个“黄蓉”的外号,还有什么“蓉儿”“帮主”闹成一团的,都是后话。 转眼,军训已过了整两周,新生们眼瞅着再过半个月就能解放,盼头有了,精神头也就渐渐好了起来,唯独金院女生方阵不太一样,怨声载道反而比之前更多了些。 原因无他,只怪李强小肚鸡肠。 原来当日冷溶和汪明水堵了他一番,本来叫姑娘们颇为欢欣,“侠之大者”黄蓉姑娘美名远播,也让大伙儿很长面子,可是日子过了两天,一帮半大不小的学生才发现一个真理:教官是受不得半点气的,学生是没有任何法子的,训练时间是要加倍的。 这天,军训休息的间隙里,南操场旁的女卫生间,隋莘正准备走出隔间的时候,就恰好听见一道声音渐渐靠近:“你们方阵好惨啊,天天比大家多练一个多小时吧?” 隋莘停下了准备转动旋钮的手。 显而易见,对方口中“好惨”的方阵显然就是金院女生方阵,而“多练一个多小时”的原因—— 另一道略微熟悉的声音忿忿不平地说:“可不是吗,摊上了两位大小姐,只能让我们这些下人跟着遭殃了。” 这人正是当日和隋莘发牢骚“坐牢也不至于这么劳改”的那位。 自从训练时间加倍以后,冷溶和汪明水就成为了“几十女所指”,李强的矛盾转移**显然颇为有效,看汪明水和冷溶不顺眼的墙头草不在少数,观点也很是一致:罪魁之一竟然还免训,汪明水罪加一等,冷溶也绝不无辜。 隋莘闻言心中气愤,她有心推开门仗义执言一句“李教官从一开始就比别人加训得多,你自己不也说过他坏话?怎么现在有人误打误撞出了头,反倒叫你们挑着了软柿子了?” 然而想起母亲从小耳提面命的“不要惹事”“吃亏是福”,她终究没有动作。 “人家惹了事爹妈有本事,你惹了事我们家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没有护犊子的爹妈,没有当靠山的姊妹,一家四张口,擎等着大姐出息了好让全家人鸡犬升天。 可她这酸苦没能彻底没过胸膛—— 抽水声哗啦啦响起,门轴吱呀作响,林一帆的声音紧随其后:“哎,你们,对就说你俩,你俩会用冲水的吗?” 隋莘一怔,赶忙推开门走出来。 林一帆用她那涂了绿色星星指甲油的食指在对方面前一晃,转手就指向了开间里的便池。 对面:“?” 她们显然完全没回过神,只是一脸疑窦地看着林一帆。 林一帆挑眉:“没听懂?嗐,我听你俩说什么大小姐、什么下人的,以为你俩是从五百年前穿过来的,心疼你们用不惯现代设施,这不,不会用的话我可以免费教?” 这一年,穿越文学席卷大街小巷,年轻人都知道什么古穿今、今穿古的,林一帆做出一脸夸张的大惊小怪来,对面也不甘示弱。 “神经病,电视剧看多了吧,你谁啊?” 可林一帆长这么大,最不知道“怕”这个字怎么写,她无奈地看了两人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土鳖,不知道做好事不留名啊?” 她一句话结束,略空了数秒,恰好卡着对面准备张嘴的气口,又一句飞速补上:“算了,像你们这种被封建腌入味的,属于破四旧的遗留分子,不知道也正常。” 对面两个涨红了脸,当日发牢骚的那位气得直咬牙,然而终究是她们不占理,毕竟,这么点芝麻小事还能拿到李大头面前寻晦气吗,难道要说“教官我说你的坏话被别人听到了”? 而林一帆仍然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甚至优哉游哉地开始洗手。 两道身影终于消失在了门后。 隋莘一脸兴奋,她还没从林一帆的“英明神武”里回过劲儿来,两步走到林一帆身旁,一边洗手一边说:“一帆,你好厉害啊!” “一般一般啦,”林一帆得意一笑,她手上还稀稀拉拉落着水珠,却不管不顾地一把把隋莘揽到怀里:“跟你说哦,这种欺软怕硬的人都是纸老虎,可不能给她们好脸色的。” 林一帆素日里和人嬉皮笑脸勾肩搭背惯了,隋莘却是个墙角里长的蘑菇,被她突然一搂,整个人不由一哆嗦,更不巧的是,林一帆手腕的水滴连珠一般全顺着隋莘的领口落进怀里。 她慌慌张张推开林一帆,一时间语无伦次竟泛起了结巴:“我、我知道了,我们快走吧,快集合了。” 林一帆见她害羞,一时兴起,正准备再从背后来个“突然袭击”,眼风扫过方才隋莘出来的那间隔间,表情却突然严肃了起来:“隋莘,等一下!” “怎、怎么了?”隋莘晕晕乎乎地转过头,她还沉浸在胸口冰凉的触感里。 “好怪,”隋莘想,“明明是凉水,怎么脸却烧起来了?” “你看那儿——”林一帆没留神隋莘的脸红,她伸出那附着几颗绿色桃心肉色指甲一指,指尖尽头,水箱的标签后似乎正闪烁着微小的红光。 隋莘略微回过了神,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不明就里:“那是什么?” 林一帆没有回答隋莘。 她的脸上已完全看不出方才没个正形的模样,而是径直上前两步,凝神一看,转过头去,对着不安的隋莘沉声道:“我在这里守着,你现在就去找辅导员,找教官,叫上汪明水和冷溶一起,就说——” “说、说什么?” “说在南操旁边的女厕所发现了针孔摄像头。” 第5章 长廊 这一年,针孔微型摄像头还不为大众所熟知,除了在法制节目的ATM机盗刷案里刷刷存在感,大部分人对它的认知也就是警匪片里正面人物卧薪尝胆的必备工具—— 办案取证用的高科技玩意。 隋莘作为既接触不到ATM机也接触不到警匪片的穷学生,一下被这么几个字砸了个晕头转向,慌慌张张地往金院女生常聚集的休息地跑。 南区操场的一排法桐下,三两成群坐了几十个抹清凉油喝水聊闲天的姑娘,冷溶和汪明水就在其中。 她俩的样子有些奇怪,若说是一伙儿的,可她们谁也不看谁,自顾自地忙自己的事,若说不是一伙儿的,却又不约而同和其他人之间隔了一大片空地。 不过眼下,隋莘实在分不出半点心神琢磨,她边喘边咳地在两人面前停下,撞着了对面一式两份的困惑。 隋莘艰难地准备张口,左右环顾却欲言又止,只能艰难呛出半句话:“你们……你们和我来一下。” 冷溶疑惑地站起身,心头不合时宜地想,她这是在厕所……呛着了? 三人快步走到一旁较为空旷的树下,汪明水伸手虚虚扶住惊弓之鸟般的隋莘:“出了什么事……” 隋莘难得打断了她,表情还有些惊惶:“一帆、一帆在厕所发现了摄像头,说是什么针孔,她让我叫上你们去找辅导员说,找教官说!” 汪明水的神色一下变得凝重,她素日里一副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淡气质,此刻却如飘渺云气突然落了地,出落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可靠来:“就刚才?林一帆现在在哪儿?” 隋莘被她镇定的语气感染,觉得心中踏实了些:“就刚刚,一帆守在厕所。” “好,”汪明水快速点点头,看向一旁的冷溶,“我……” “我去找教官,你带着隋莘去找辅导员!”冷溶当机立断。 冯靖远是金院才上任的辅导员。 十年后的辅导员大多是博士起步,还不能是“土博”,最好有点海外经历,才能“开拓学生的国际视野”,可在这一年,冯靖远这样刚本科毕业的大头蒜都能算是屈就了。 不过冯靖远并不在乎,她是本地人,读书读得很稀松,更没什么大展宏图的心思,被本科期间关系不错的书记一劝,干脆留院当起了辅导员。 比起踩着高跟鞋在CBD连轴转的精英同学们,她这样的堪称23岁就开始养老。 所在院系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了,眼下虽然才带第一届新生,说是学生,也能说是学妹学弟,按理说管起来是轻车熟路的,除了个别病人要多留心,怎么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这天,她正在办公室躲在大屁股电脑后头公器私用,玩“蜘蛛纸牌”打发时间,半掩着的办公室门突然被一股大力推开,整块冷铁“砰”地撞上了背后白墙。 冯靖远吓了一大跳,生怕是书记来抓包,赶紧狂点鼠标关掉纸牌界面,再猛地抬头一看,原来“撞”门的是一个黑瘦的大眼睛女孩儿,至于她旁边的人—— 冯靖远站起身,紧张地说:“明水,你是有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汪明水的脸色比平时更红一些,似乎有些气喘,吐字却清楚:“老师,我们发现有人在女厕所安装了摄像头。” 冯靖远听到“没有”刚松下来的半口气霎时又长长吊了起来,她有些呆滞地重复了一遍:“……摄像头?” “对,”汪明水一手扶在门上,腰背慢慢直起来,声音也更大了些,“我们在南操旁边的女厕所发现了摄像头,不知道安装多久了,不知道是谁安装的,您要怎么处理?” 冯靖远这回听了个一清二楚,她脸上的表情比方才的隋莘也好不了多少,下意识丢下一句“我去问下书记!”当即就往门口走去。 只是走了没两步,她大约又想起来自己已不再是个大四的学生,而是这伙新生的头儿,被叫一句“老师”的正儿八经教职工,只能又回转过来,强行装出个镇定的样子,按照着“应急事项处理”里的流程问:“现在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一旁的隋莘小声解释:“除了明水和我,只有……” “很多人都知道了,”汪明水不动声色地暗暗一握隋莘的手,掐断了她未竟的下半句,又郑重重复了一遍。 “好多人都知道了,厕所人多,我们怕有别的同学不知情进去,又不能干守在门口拦着大家上厕所,无缘无故的,也没人会听我们的,所以我们就说了,说厕所里有监控,让大家先不要进去了。” 冯靖远这回终于明白过来了,她咬牙丢出一句:“你们先回去,叫同学们别慌,老师马上就到。” 之后转身就走。 该找书记还是得找书记。 而当汪明水和隋莘赶回南操时,两人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大跳。 女厕所附近挤了熙熙攘攘数百人,有穿迷彩服的新生,也有高年级刚下课的学生。 一边的石墩上几个面生的教官正举着喇叭大喊“各自归位”“不回位的扣纪律分”。 可已经上了大学的棒追们哪还在意集体荣誉感能兑成几个分,纷纷伸长了脖子往前瞅,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汪明水和隋莘挨了一溜儿白眼,好容易挤到了前面,发现原来是一道薄薄的警戒线拉出了一条楚河汉界,那头是正进进出出警察的女厕所,这头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添头学生们。 一片喧闹声中,一个干练的中年女警劈手从石墩子上夺下一个喇叭,冲着大眼瞪小眼的学生们张口,一句话将全场杂音肃了个干净:“都不要吵——有没有认识隋莘的?隋莘在哪儿!” 众人安静下来,纷纷左顾右盼,个个高竖着耳朵等这个名叫隋莘的“案件相关人”站出来。 人群中,隋莘紧紧捏着汪明水迷彩裤的裤边,手汗浸的那塑料衣料湿了一片。 汪明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站在隋莘前面,走出了人群。 “您好,”她对女警点点了下头,“我是汪明水,她是隋莘,隋莘和林一帆发现这件事后告诉了我和冷溶,我们分头行动,刚才我俩去告知辅导员这件事,辅导员随后就到。” 女警一眼扫过两人,不置可否:“那你们两个都来一下吧。” 隋莘的手还一直在抖,接下来的事像小时候被传阅的破破烂烂的连环画,只在她眼里过了一道儿,却什么印象都没留下。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而她觉得自己就像随波逐流的小石子,一通翻滚,竟然就这么滚进生平没进过的警察局。 亮堂堂的接待室里,一个扎马尾的年轻女警给她拿了一盒在热水里烫温了的牛奶,听她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发现摄像头的经过。 而一墙之隔的走廊里,汪明水已经和方才现场的中年女警一同走出了接待室。 “汪同学,谢谢你的配合。” 汪明水摇摇头,略顿了顿,抬眼认真问道:“请问,您查出来摄像头是谁放的了吗?会怎么处理?” 女警上下打量了一眼汪明水,公事公办地说:“抱歉,还不方便透露。” 汪明水只能点点头,又问:“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女警微微一笑:“有点晚,不好让你们自己回去,你的一个同学在等你,你们再等一等,等另两个同学也配合完调查,我开车送你们回学校。” 她想着汪明水所说几人分工行事的话,总觉得颇为欣慰,再想想自家刚上初中、还在成天喊着“妈我要买这个吃”的闺女,心又柔软了几分。 于是暂时脱下了属于“警察”的那部分,用“母亲”的姿态安抚地拍了拍汪明水的后背,却觉出对方的肩背一下子僵硬了起来。 “别担心,”她以为汪明水还在担忧摄像头的事儿,开口安慰了一句,“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们怎么想到要报警的?” 汪明水一愣。 女警解释道:“我是说你们做得很好,一般像你们这样高中刚毕业的学生,说是成年人,其实和孩子也差不了多少,做事也还是学生气,出了这种事,可能会去告诉老师和教官,但是一般想不到报警,更难得的是不报校园派出所的片儿警,直接打到公安局来。” 汪明水明白了女警没出说出口的话,下午看到警察时暂且被按下的惊讶死灰复燃,她一时没顾得上答话,女警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又松了松她的肩膀,温柔笑道:“好啦,不用回答我,先去休息一会儿吧,你同学正等着呢。” 汪明水胡乱应了一声,心中还是沉甸甸的,墙上挂着的时钟显示时间已过了九点,即使是公安局,除了最东边不幸加班值班的人民公仆,大多区域也已陷入静默。 女警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接待室门口只余汪明水孤零零一个。 她匆忙转过身,一抬眼,就看到半明半寐的白炽灯下,空荡荡走廊的尽头立着一道黑色的影子。 冷溶正平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