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郑重地点点头应下。
李尧走时,晨光尚且柔和,薄雾沿着甬路轻散开,风自东厢拂来,带着仍未消的寒意。他缓步而行,晨光下被映照的身影拉长,静默间如一场未展的明谋。
转身透过呼出消散的白气,我在槛窗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脊背笔直,却瘦削。
此事需谋,两旬之内,如何为自己立一个“识大体、不偏党、不妄议”的身份。
我很快便以“整顿府务”为由,暗中将门下心腹中的清流幕僚皆撤去,换上寒门、地方出身抑或是未定派者。又将过往与李尧的来往信件加之奏折副本一并销毁。
此番动作之下,风声很快便传了出去,传我或对首辅不满,抑或其他云云。
我心中隐隐有些后怕:此番是李尧推波助澜散去的风声,还是说府中早已有皇帝眼线?
我没有着手去查,只装作对此事不知,对清流一派更有意减少来往,拒不受宴,以示疏离,即便不得不会晤,亦有翰林在场,以证我“未有密谋”。
十日后,
我以大理寺卿之名向上递了一份折子,未指名而影射清流:“近年朝堂之士,过重名而轻务实,臣以为当革。”
皇帝没有多说什么。
隔天,我被私召入宫。
我入殿叩首谢恩。
殿内空旷而庄重,朱红柱子上缠绕的金龙蜿蜒翻腾,鳞片在残阳中泛着冷光。飞檐高耸,似俯视我踏入其中。幡旗随烛火轻摆,发出低沉细微的拍击声,在静谧的殿内回荡。空气微凉,带着檀香与蜡烛的混合气息,沉稳而悠长,让人不寒而栗。
上头的人端坐如山,袍袖轻拂过雕花扶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殿内寂静,现下只有烛火微微摇曳,他目光缓缓扫过我,仍是一贯的喜怒不辨,“卿所奏,朕都看过了。近年清议之风,实伤政体。卿能言及此,殊合朕意。朕观卿向来为寒门,出身不易,能自持而不附势,实在难得。”
他语气微顿,话锋一转:“但朕亦闻,卿与首辅素来交好。而今朝廷新政将行,卿如何自处?又以何辅朕?”
我顿首,语气不卑不亢,,“臣寒微出身,早承圣恩,所居之职本为奉法,不敢妄议朝政。臣昔日受首辅提携,常怀感激;然恩在昔日,今惟奉圣旨以为是。臣但愿刑名以得正,百姓知何所畏,不令法度为虚名所掩。”
我欲以自谦,消皇帝疑虑。
皇帝闻言微微一笑,却笑意淡薄,如料峭的寒意浮在水面上:“陈卿可知,清议之士,多言卿此奏是为自洁尔。”
我心中其实不信,皇帝不过是在诈我,昨日才上的折子,今日能有几人参我?
但我垂下眸,慌忙作出一副诚惶诚恐之态:“臣岂敢自洁?法在,臣在;法亡,臣罪。臣昨日所陈,不过是朝廷大体而已。若臣心中有私,何敢上触清流之讥,下冒群议之毁?此事若是能为陛下所忧宽解些许,便是臣幸。”
……殿内忽而静默了半晌。
良久,上头才传来皇帝沉稳的声音:
“卿所言革虚名,当从何处起?”
我知皇帝信我已有几分,便顺势略引时务,以表我心诚:“臣以为当自法起。而今刑名未清,则百官之议徒然;若法明,则党自散。臣愿自大理寺起,凡旧案有名誉遮蔽者,悉数复核其情,使天下人之公法在人,不在人言。”
他沉吟,似乎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头,指节轻敲扶手,一下一下,精准而缓慢。
我见状微微拱手,复以忠慎作结,继续道:“臣愚钝,惟愿不误圣听。今日之对答,若言之有过,当以愚直论之,不以奸谄加之。臣不敢有二心,惟有恪守一念——法度昭然,则天下自平。”
皇帝审视我良久,敛去了笑意,最后轻轻点头,道:“卿可安心理寺中之务,朕自有用卿之时。”
此言落下,我知事成多半,呼吸竟不自觉放轻,几近想在心中长呼一口气,但仍维持着面上端正姿态,最终只在嘴角勾起了一丝克制不易觉察的笑意。
......
离宫路上,穿过朱红宫门,耳边仍回荡着出殿时皇帝所下口诏:“卿言公允。卿其慎守刑名,明法以辅政。凡有附名挟誉者,不论其尊卑,皆可按章具奏。朕倚卿以正法度。”
园中冰凌花已开,风中飘来淡淡的清香,我开始恍惚起来,好似方才殿内的一切沉甸不过浮云苍狗。
“倚卿以正法度。”
明日,这句话便会在朝中传开,经此一遭,我即为“奉旨守法并为皇帝亲信的中立理官”。此后,我便如李尧所嘱,不入两派之争,清流再不会称为我一党,宦官亦不敢轻任我为爪牙,我只可堪为皇帝眼中的“孤臣可用”。
夜里,我一身玄色便行简衣,趁着夜色浓重自南边角门偷偷入了首辅府中,这回不似上一次慌乱,我从容自得地抬步迈步进了李尧书房。
房内只点着一盏檀木灯,柔黄光晕在案几上铺开,摊开的折子与厚重的书卷被映得忽明忽暗。高背椅靠在书案之后,深色檀木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雕纹细腻。铜炉里铜香炉里青烟袅袅上升,穿过墨砚与玉雕摆件,缭绕在半掩的卷轴之间,似乎与夜色缠绕一体。墙上书画在微光下似有墨迹流转。窗外竹影随风摇曳,偶有月光透入,斑驳地洒在书案边缘,带着清冷和孤寂。
李尧坐在烛台旁,手指轻触案卷,眸光阅卷,沉稳异常——权力之重、政事纷扰、孤高自持,都在这静谧夜里无声淌过。
在世人眼中,位高权重的李阁老便是这般持成稳重的模样,不似我面前那般,偶尔有些幼稚。
室内寂静,只余青烟缭绕,纸页沙沙。
似觉察来人,李尧自书案抬眸,瞧见是我,桃花眼微微一亮,旋即洇出一丝笑意。
“怎么来了?”他轻轻搁下笔,指向旁边的椅子,声音中带着一丝轻快的颤动——我从前竟都未曾注意到。
我应声坐下,正欲同他说事已成云云,抬眼却愣住。
烛光映照下,他肌肤白皙带有光泽,唇角微扬,眼前之人显得温润而生动——权力与孤高之下,竟藏着一丝孩童般的喜悦。
从前定是我误会他了,何来轻佻一说,他不过是见我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