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客》 第1章 1 散朝归家,我前脚刚迈进门槛,就听小厮来报:”大人,李阁老遣人送了拜帖,邀您下朝一聚,这会儿估摸着在路上了。 我脚步微微一顿,消了休憩的想法,“他若来了,先领他去前堂,奉茶一盏,告诉他我随后来。” “是。”小厮领了话,弓着背退下去。 我往后寝去换了常服,径直往前堂来。刚要步入厅内,冷不丁被一阵玎玲声晃了神,“李阁老今日颇有闲情雅致,何事访我?” “无事,”他端坐在主位,一袭如我的素白常服,丁零当啷挂了一堆玉合子,清泠的桃花眼从上到下睨着我。 …… 几不可察地,我皱了一下眉头。 “李尧,这是我家,”我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在他面前站定,偏他在主位上,显得我又低了一头。 该死。 他满不在意地挑眉看我,嘴角漾起笑意,“陈一许,你都喊我阁老了,坐个主位而已。”他往边挪了挪,手指轻点示意我。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说坐那儿,坐他旁边。 分明是,胡闹!我心头一阵薄怒,拂袖坐在右边主位上。“无事就不要来打扰我,我有事。” 他偏过头来看我,眼神轻飘飘地落在我脸上,痒痒的,温热的。我抬眸同他对上视线。 世人皆道,李元辅有佐国之才,持成远谋,年尚轻而位极人臣。 持成?远谋?面前这人这般轻佻,我向来看他不惯,偏他频频招惹是非于我。 只是近些日来,许是被他招惹多了,我竟有些习惯了,自不耐烦中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情绪。我垂眸抿了一口茶,茶水有点烫,入嗓不润喉,反倒是生出一丝干涩。 我将茶盏推回,收回被烫红的指尖,沉闷起身开口, “若是无事,便不多留李阁老了,在下还有公文要批。” 我正要转身离去,感觉衣袖被一股力道攥住,伴着一阵玎玲声,扯得我一个趔趄。 “李尧!” 我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哪个混蛋扯了我,他都位极人臣的人了,能不能不要拉拉扯扯?能不能有点官威? 我回头正要继续吼他,他已经将我搀扶起来,那张昳丽的脸放大在我眼前,恍若画中仙,我一瞬噤了声,半晌才挤出一句“不知廉耻!” 他闻言轻笑一声,辨不明情绪,“一许说我不知廉耻,不知你口中的廉耻是什么?”他松开一只搀扶我的手,“是说这只手不该扶你?” 不待我思绪转缓回答,他又松开另一只手,我一个不察,又差点跌着。 我赶紧站稳,掸净衣服上的灰尘,“李尧,我真的没空和你闹了。” 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上前,攥住我的手腕,逼得我步步后退,直到抵住屏风,退无可退。他那张好看的脸又一次在我眼前放大,当真……眉眼如墨如画。我看见他唇瓣张合间,像在说,“还是说,这般授受不亲方为廉耻?” 我张了张嘴,哑了声,“李尧。” 他的指尖温热,抵住我的欲说的话,俯头将吻落在我的唇边。 ……我愣住了,只一瞬,便用力将他推开。 玉佩相击的清脆声和屏风倒地的沉闷声相杂着缠绵,我头也没回地大步走出厅堂,留下小厮面面相觑。 身后隐约传来小厮颤巍的话语声,“李阁老,您没事吧?” ……我在亭子间,远远目睹一阵混乱过后,李尧走了,临走时叮嘱了小厮几句。 我收回目光,坐亭间抿了一口茶,心乱如麻。 片刻后,小厮寻到我这,恭敬朝我递话:“大人,李阁老已走,让小的和您说,他择日再来。” 我握着茶杯的手轻抬,示意小厮下去。 元稷十二年,我由中州举荐至京城,却只得一文散官承议郎,虚衔寄禄,既无实权,在京城又地广人生,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一手明升暗贬的好操作,左右不过是党派之争的各退一步。革新派要我这寒门作为广开言路的铺路石,世家一列的旧派则是要世家握权不放。 说来好笑,这革新派主张朝天下开言路,广纳寒门子弟,领头的确是那世家近年来最引以为傲的人——李尧,而立又二,前一年内阁之位刚空出来他隔年便顶替了上去,气煞不少熬了一辈子资历的老古董。 按理说,李尧官场浮沉不过十二年,纵他有佐国之才,再持成远谋,内阁之位下虎视眈眈的老古董一堆,怎么也轮不到他。可来年开春,皇帝硬点了他做内阁次辅,随即首辅称病,李尧主变革,新政推行。任谁看不出这其中是皇帝的意思? 皇权式微,而世家势强,这一场变革是迟早的事情,而寒门的入场不过是两方博弈的一环。李尧这边广开言路,为寒门子弟开路,以削弱世家权柄,强化皇权;皇帝那边多年的隐忍也终于一朝爆发,不知多少条罪名列出来,今日将这个削爵,明日将那个的爵位夺了世袭。一番大动作下来,世家慌乱不已,人人自危,开始拉帮结伙,抵制新政。 而寒门呢?自入了这盘棋,就站在也只能站在李尧和皇帝这边,不论寒门的下场是不是下一个世家,都别无选择。 至少,广开言路,给了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一个往上爬的机会。 ......而今三年过去,年初时前任首辅告病归乡,元日休沐过后,李尧就成了新的首辅,现今的李阁老,应了那句年尚轻而位极人臣。 新政推行得很成功,百姓安居乐业,朝野上下不再只有世家子弟,也涌入了诸多寒门子弟,有甚者已居高位,我亦被提拨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顶替的正是上一任的旧派韩林。而提拔我的,正是李尧。 早闻,李元辅与皇帝私交颇深,幼时曾为太子伴读。可李尧不止一次同我说,他厌倦了,与虎谋皮,终有一日遭其噬咬。 伴君侧,与虎谋,在高位,不得已。 早春的料峭寒意裹涌而来,我惊觉手中的茶已经凉了。我拢了拢衣襟,唤人来添了新茶。 一饮而尽,七分烫的茶水,正正好。 我露出一抹满足的笑,罢了,总归是沾了李尧的光,不然如何能得这三品大官? 旋即起身,拖着被茶水激起的暖洋洋的身子去换了一身公服,往衙署去了。 ...... 下值时,已是申时。 第2章 2 下值时,已是申时。 我披氅在衙门口站定,目光扫过地面的泥泞,抬步往李尧的府邸不急不缓地走去。 堂倌朝里递了消息,得了令笑盈盈地把我往前堂引。 我在堂前站定,仔细用手一下一下拂去氅领的水珠,才把大氅递交给小厮。小厮接了衣物,恭敬退至一边。 李尧闻见动静,从纸墨间略微不耐地抬眼,瞧见是我,才把笔搁下,起身来迎我。 “怎么来了?” “有事寻你。” 我们在堂内坐下。 他眼神不着痕迹地打量我,罕见地嗫嚅了下,“我以为你今天……”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个突然落下的吻。我不想同他谈论这个,至少现在不想。 他勉强地笑了笑,“罢了,何事?” “今日上衙,有一滞狱我有疑:西坊市赵李氏失手错杀其丈夫,并误伤顺亲王,亲王宽和,不计嫌隙,是以杀夫罪判处。这种案子能被底下人一层一层往上递到我的手里本就奇怪,其中说辞,顺亲王宽和,更是讽刺。我去狱中提审了赵李氏,她言并未误伤亲王,更未杀夫。我令寺正调了相关卷宗,并派人问询了当日收押官兵和西坊市邻里,前后根本对不上。” 听到这里,李尧面色凝重,嘴角一抹了然的嘲讽:“顺亲王欲强纳赵李氏未遂,是吧?” 我缓慢地点点头,“所谓的杀夫,也是顺亲王硬按上去的,人是他杀的。” “你如何确定?” “赵李氏有一婆婆,刚烈十分,上月书血状申冤无果,一头戗死在县衙梁柱上,血溅当场。” 他顺着我的话头往下说:“所以这无人敢审理的棘手案子才层层向上递到了你手里?” 我抿唇不语。 “你想为赵李氏昭雪沉冤。”他敛眸看向我,却不是在反问我,他了解我。 “有多大概率能成?”我问他。 他面色恢复如常,轻轻摇了摇头。 “如今已非单纯的新旧两派之争,皇帝放任宦官亲王,世家虽式微,但保皇派隐隐成势,又一招驱狼吞虎......” 没有可能。 我不甘心地说:“可是赵李氏何其无辜?赵氏阿婆何其无辜?赵氏又何其无辜?百姓何其无辜?” 他起身至我跟前,半蹲下,抬眸看了我良久,终是轻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我会联合六部上书弹劾顺亲王此事。” 我闻言微怔,敛眸看向他半蹲在我面前,不似上午那般恣意,像蒙了一层轻薄的纱,是他又不像他了。我不由想到,这次倒是他低了我一头,旋即低低地笑开。 我将他扶起,沉声道了声谢。 说罢我接过小厮手上的大氅,转身欲走。走出几步之外后又回头,酝酿了几分真切的情意:“明日来我府中,我请你喝我收罗的好酒,权当我谢过你这回,好吗?” 李尧站在原地,闻言笑起来,如皎玉树。 “好。” 第二日点卯,我远远看见李尧,朝他作了个揖,恭敬地喊了句阁老。周围人亦是如此。随后,一群大臣便排着队进了大殿,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端坐在最上面,挥了挥手,虚抬了众臣一把。身边的宦官看准时机掐着嗓子喊了一句:“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朝会开始了。 起先仍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事,一刻钟后陆陆续续有六部的官员开始汇报各地灾害等等,然后一个侍郎突然站出来,作了一个深揖:“臣禀有要事启奏!” “年前有顺亲王于坊市强抢民女,并无故杀害其丈夫一事,由其颠倒黑白,强按赵李氏罪名,岂能如此!” 上面的皇帝听到一半,脸色逐渐暗沉下来,身旁的宦官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随即大喊一声:“放肆!” 那站出来的侍郎被吼得一愣,气势弱下来,却发现吼自己的人是个宦官,随即又气势汹汹地指着宦官的鼻子骂道:“你不过一介宦官,岂有你插嘴的地方!” 又有几人站出来附议。 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他睨着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声音喜怒不辨:“那你说,此案该如何断?” “纵天子犯法,与民同罪!” 龙椅上的人忽而脸色如常,露出一抹刺目的淡笑,目光扫过我们底下的所有人,“众爱卿,以为呢?” “纵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底下传出第一道附和的声音,随即陆陆续续传出多道附和。 我亦跟着喊了一句。 我知道此时若要明哲保身,缩起来做个鹌鹑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我总想赌,赌龙椅上的人不至于现在就翻脸,赌一丝翻案的渺茫希望。 皇帝坐在那儿,听着一声声“与民同罪”的附和,面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拊掌称好,“好,好,好!”最后将目光看向李尧,“李卿,你说呢?” 李尧朝皇帝作了一揖,视线平缓地与他对上,沉声道:“天子犯法,与民同罪。” “好!好!好!”皇帝一连又说了三个好,不怒自威,突然一声“放肆!”,殿内乌压压跪倒了一片。 几个不怕死的谏官还在高呼,“臣等死谏!” 皇帝像是气笑了,一挥手全都允了他们,“来人,将这些死谏的都拖下去,斩了!” 剩下的众大臣们见此面面相觑,都开始噤声。 那几个谏官被拖出去时,嘴里还在大喊着“死谏”“死谏”。 呼声越来越远,直至戛然而止。 皇帝满意地挂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复又开口问:“众爱卿如何看这个案子?” 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再开口,又换了一套说辞:“大理寺滞狱已有供证,卷宗亦可证,顺亲王分明宽容,却遭此非议,实属不该!” 我抬眼望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李尧,朱红的朝服挂在他身上,在这一刻竟有些空荡。 又一声附议响起。 我心中冷笑,一群墙头草。 这龙椅上的人弄权,玩的好一手过河拆桥、驱狼吞虎。 借新派以弱旧派,如今又想借保皇派以弱新派,他要握权在手,又恐人臣功高盖主,迫不及待地就要弄出一个保皇派来制衡自己的重臣。什么公正什么民生在皇帝眼里,都不及握权在手。 李尧是对的,这一遭,是我任性,非要讨什么……公道。 散朝后,李尧同我一路归家。 路上,李尧一改往日脾性,忽然自嘲般笑起来,他说:“一许,你看,这世道,纵我位极人臣,并为天子密友,可君王如此寡义薄情,终究社稷为之所累。” 他出神地望着天边薄霞,似是无奈地缓缓吐出一口气,“可是,一许,从前殿下为太子时心中亦有苍生黎明,所以我们同变新法、推新政,广开言路…哈哈哈…可如今,他连谏官都杀!” 他没有歇斯底里,反倒是天可怜见那样喃喃着:“只道与虎谋皮不易,可禽亦有义。到底是皇帝变了,还是我从没有真正看清过。” 我在他身侧有些不知所措,我从未见过李尧如此,可怜,我不知道用可怜形容他是否正确,可他这般……这几年来,他多是稳重持成,私下里在我这或许轻佻恣意了些,可他从未这般颓唐可怜。 我伸手揽过他的肩轻轻拍着,他比我略高些许,动作有些吃力。 他侧过头看向我,眼底那份郁色沉甸甸地,良久自其中升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调侃我:“你真不会安慰人。” 我松了一口气,讪讪收回手,幸好,李尧好哄。 第3章 3 我松了一口气,讪讪收回手,幸好,李尧好哄。 至我府上,堂倌见了人,忙躬身上前拉开,小厮涌上来迎我们,恭恭敬敬喊了“阁老”、“大人”。 我们一同往了后寝去,被伺候着换下了朝服。他来时,穿着一身我的素白常服,衣袖短了一截。我一边往身上换公服,一边瞅他,“你今日不必上衙么?” “我今日同你去大理寺。” 想来是为了案子的事,我点点头,瞧见他腰际系着一枚祥云纹玉珏,“这不是我的吗?” 他满意地点点头,“眼神不错。” ……我不同他多计较,一件衣服、一个佩饰而已,为了今早的上书,就当欠他的。 他从小厮手上接过大氅,为我披上。 我侧过头与他视线对上,听见到他轻声说:“天凉,莫着了风寒。” 一瞬间恍惚,仿佛回到了去年冬,我赴凉州监考遭遇贼寇围剿后得侥幸活下来回京时,他在城门口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他迎我下马,用手拂去我肩头的雪。 后来才知,凉州一事,驻守在那的世家不允增兵援我,他们假装不知,袖手旁观,想拖死我们,以警新派。深冬赴考的数百学子和几十府兵的性命在他们眼里不过草芥。 朝廷仅以数百人性命便可得世家如此大的把柄,他们乐见其成,却摆明了视我如弃子。 没想到是李尧在朝廷上下日夜游说,他倒也真不愧是捭阖纵横,竟硬是说动了朝廷援兵凉州。 那一天,早上还是满怀壮志参加考试的考生,晚间多是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比这深冬还要冰冷。 我领考生和府兵奋起反抗,却迟迟等不来援兵,我们都以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永远地困在雪地里了。所幸,援兵夜半终是到了。可是,也就只有寥寥数人,离开了这片雪地。 我突然涌上的一丝悲愁落进他的眼里,他似在安慰我一般不着调地说:“不过是拿了你一个玉珏,何至于悲伤?明日我挑个更好的,派人给你送来。” 我挤出一丝无奈的笑,“衣服也挑一套一起送来。” 他应下,接过大氅披上,便同我一前一后出了府。 我们一同去了狱中,赵李氏远远见着我便开始凄凄地喊冤:“大人,大人,民女当真没有杀夫!” …… 我自然知道她有冤,李尧也知道,谁不知道呢? 她家中已无人为她在狱中打点,经过这些日子搓磨,赵李氏早已如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但她的眼睛还亮着,“大人,您是寒门出身,他们都赞您公正,您为我们做主的,对不对?” 我与她眼里的希冀对视几秒,移开了视线。 “大人?” 我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径直略过她打点了狱卒:“这些日子,不要苛待她。” 赵李氏愣了一瞬,眼底的光彻底熄了下去。 随后耳边源源不断传来她的骂声:“你们怎能如此?怎能如此?你们读书人不是都说什么劳什子为生民立命?” …… “他们都说你陈大人是为百姓做主,你和那些狗官有什么区别!” “大人!” “你无仪,你无仪啊,不死何为?” 李尧见状拉着我快步出了牢狱,我颓钝地看着他,声音哀涩:“她说得没错,官官相护,我又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争来争去不过争一个权,可如今我们难道还不算身居高位吗?却连一个无辜的百姓都保不下来!” 他静静地听我说,替我整理因快步走而略微歪斜的大氅。 “李尧,这百姓安居乐业会不会只是一个笑话?” “读书人都学廉善忠孝,可一入仕途便都成了笑话!” “明知局诈,然已堕其阱中。” 我衣袖下的指尖止不住地微颤,向前一步,哀戚地看着他,连声音都似乎带了些沙哑:“我什么都护不住,那数百考生我没护住,这赵李氏我一样护不住……” 李尧无言地握住了我衣袖下的手,温暖的掌心裹住了我冰凉的指尖,像接住了我的哀戚,裹住了我的不安。 他搀住我,音量极轻极轻,“一许,这条廉善忠孝的路不好走,但我可以去争,我们可以去争,争得几分,真正的底下人才好过几分。” 我诧异地看着他,心头涌来一阵莫名的情绪。 我似乎也看不清他。 良久。 良久。 我点头,“好。” 我们两人就这样在无人注视的角落站了许久,直到我的指尖不再发颤,掌心的温度也同他一般,他才悄然地松开我的手,与我一同上衙。 “赵李氏可还有家眷?”李尧又坐在我的位置上,一边翻看着卷宗一边问底下人。 “只有一小儿,刚满周岁。” “送些恤银去,别以官府的名义。” 下面人得了令正要去安排,他忽而改变了主意:“罢了,直接把那小儿接到我府上吧。” 我坐在左下方批公文,乍一听抬起头,“你要养这个孩子?”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也好,这孩子既无亲眷,易受欺凌,不过养在你那儿,你尚无婚配,多一个孩子会不会对名声不太好?” 他闻言抬眸撇我,“那养你那里。” …… “也可。” 底下的人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最后将那孩子带去了我府上。 本以为李尧看过这个案子便要离开,没想到他竟真在我那儿坐了一日,时不时同我议几句卷宗的事儿。 散值后,他径直跟我回了府上。 我同下人吩咐了几句细心安置那个孩子的话,便领着他去了屋内。 桌上已经布好了酒菜。 他兴致盎然地接过我倒给他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如何?” “辣,”他皱了皱鼻子,“辣。” 我颇为可惜地摸了摸冰凉的酒壶,“真没品味,这是柳林酒,我废了老大劲才搞得一壶。” 他酒量真差,一杯下肚白皙的脸上就染了粉。 空杯子被他举到我面前,我勉强又给他倒了一小杯。 又是一饮而尽。 我无奈地收了酒壶,改叫小厮上了一壶茶水。 “陈一许,”他轻声唤了我一句。 “嗯。” “陈一许,”他又唤了一句。 没有下文。 我沉默。 “陈一许。” “何事。” “没什么,就想多唤你几声。” 他朝我呆愣愣地笑起来,他又不像他平日的样子了。 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次我竟没有生出些许不耐烦,只在不经意间露出微末的笑意,“李尧,若屋内入清风几许,你会不会清醒些。” “一许,这酒辣,又不醉人。” 小陈小剧场: 小陈小陈:李尧,清风几许? 尧尧:一许!一许!一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3 第4章 4 “一许,这酒辣,又不醉人。” 他嘴真硬,凑近和我说话时酒气都呵我脸上了。 我想起身去开窗,又怕他因此受了凉,两难之间,他又凑近我讨酒,一张白净的脸染了绯红,清泠泠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我,举着空空的酒樽等我给他倒酒。 好不惹人怜。 我随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果然是喝得迷糊了,还以为那是酒,一口咽了下去。 他安静了一会,突然皱起清秀的眉头,满眼控诉地瞧着我。 “怎么了?” “一许,为什么把好酒收起来不让我喝了?” 我又给他酒樽里添了一杯茶,像哄小孩一样轻声道:“这是给你拿的另一壶好酒,不辣。” 他将信将疑地细细再品,随后眉眼舒展开来,朝我露出一抹纯朴的笑。 “嗯,是换了一壶好酒,还有茶韵,一许果然舍得!” 我闻言低头觑着鞋面,柳林酒这般烈吗?李尧才喝一杯半,成了傻子。 我扫过满桌的饭菜,一筷子都没动,忽而失了食欲,唤来小厮都撤了下去。 现在就剩下一个醉醺醺的李尧了。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将他搀扶到床榻上躺下,十分贴心给他掖好被子后,我起身欲去前堂,趁天还不算晚批些公文。 一股大力攥住了我的衣袖,我措不及防差点又是一个趔趄。 该死。 我回头怒瞪床上的罪魁祸首——李尧,他眼睛虚阖着,一只手落在榻外,正紧攥着一片我的衣袖。 呵,就该把他送回府,现下好了,有气都无处撒! 我折坐回床上,使力把那片衣袖抽出来。 一盏茶后,我无可奈何地躺在床榻上,思考自己怎么会输给一个醉醺醺的李尧。 衣袖是拽出来了,谁知李尧下一刻就像铁钳一样扣住了我的手腕,我奋力一甩,他扣住我的手纹丝不动,甚至攥得更紧了。 …… 唯一证明我努力过的只有我手腕上一圈圈的红痕。 我平躺在床上眯起眼,咬牙切齿:李尧,你最好明天也别醒过来。 我恼得睡不着,本以为这已经够憋屈了,谁曾想夜半时,李尧在我旁边悠悠转醒,他炙热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后停下,戏谑地笑了一声,“原来一许趁我喝醉了轻薄我。” 我忍无可忍,气笑了,侧头对上他毫不掩饰的目光,一字一句:“滚下去!” …… 转日竟有坊间传闻,说李首辅寻花问柳,夜半尚才归家。 当真是闲的! 接下来三日,除了上朝时,远远尊他一句阁老,我都不曾理过李尧一句。 这日下值归家,小厮又来报:“李阁老今日又递了拜帖,不知大人见否?” 我挥挥手,“不见。” 等了一会,我抬头见小厮还恭敬站在原地未退下,问道:“还有何事?” “李阁老还遣人送了好些稀奇玩意儿来,并递一张请帖,听闻是明日休沐李阁老设春台宴,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东西递了上来——一堆小玩意儿,一套上好的衣袍和一枚韘形佩。 ?我随手拿起其中一个玉琢的竹蜻蜓,在手中把玩。 半晌,我开口:“请帖收了,去库房取一端砚,并海棠一枝,送一份拜帖回去。” “是,”小厮得了令恭敬退下去。 我目光重新落回那枚韘形佩,停下了把玩的动作,指尖下意识地一下一下轻点着桌案。 这玉佩,彰地位显贵,亦可为定情信物。 莫名其妙的吻,醉酒莫名其妙的拉扯,现在又是一枚韘形佩。 细想来,李尧年三十六,尚未成家,府内无一女眷,连通房都没有。 他莫不是断袖? 我瞳孔震颤了一下,抿了抿唇,深呼出一口气——李尧竟是断袖! 次日,天气回暖了些许,我穿上一身深青常服,在不多的几个香囊玉佩中挑拣许久,竟鬼使神差地拣中了那枚韘形佩。 我怔愣了一下,还是没把玉佩换掉。 穿戴整齐后,我带了一名侍从早早去赴春台宴。 春台宴设在内府花厅,燃沉香,挂宫灯。入宴时,李尧客气地来迎我:“陈卿今日得暇,十分难得。” 这是赴宴常见的客气话,但我觉得李尧话里有话,在点我这几日不见他。 我亦装模作样地回道:“近几日公务繁忙,幸得阁老设宴相邀,得一日清闲,怎会不来。” 我朝他作了半揖,全了礼数,避了大理寺卿与阁老的嫌,免得被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捕风捉影,一本接一本地参我俩,然后与他错身而过,入了席。 席间,李尧居北主位,举盏致迎辞,又说了些“风雅见解”云云,宴上的人便纷纷应说“阁老之言,灼然中理”云云,期间同僚就政问我这那,我只微笑颔首,不置可否。 这便是所谓的“风雅宴会”,一是大理寺卿这位子容不得我乱说话,二是我忙着目光追随主位上的李尧。 他倒是面面周到,既不久谈一人,也只多听鲜少评论。 忽然间,听见有人问我:“陈大人,可是近来情有所归?” 我疑惑地循声而去,是吏部侍郎姜元,“姜大人此言何意?” 他的目光下移,意有所指地看向了我腰间的玉佩。 我恍然,哦,韘形佩。 我一时不知作何回答,韘形佩是李尧给我的,若是情有所归,岂不是说我中意李尧?可是,可是,可是,嘶......我今日到底为何鬼使神差佩戴了这枚玉佩? 姜元见我哑然,忽而了然一笑,朝我眨眨眼,倒是十分贴心地为我圆说:“不想透露是哪家女郎?哈哈,不论是谁,能得陈大人属意,定是个有福气的!” 我心下些许尴尬,脸上只得不失礼貌地微笑,“姜大人说笑了。” ...... 酒过三巡,总管领着众宾客入了园子里赏花品茗。我远远地又瞧见了李尧,他正在与三两宾客闲谈,我听不清内容。风一过,头顶的海棠花扑簌簌地落了李尧一身,衬得他好生惊艳。 鬓边海棠,人更娇。 他朝我这边看过来,与我的视线在空中相汇。 我瞧见他的唇角漾起一抹柔和的笑,不自觉地也朝他笑。 风止,他收回了目光,又做回了那个分寸得体的李阁老,继续同宾客闲谈。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他,我在等,等宴会结束,宾客散尽,等一个不用避嫌的机会。 李尧:鄙人虽是文官,但也略懂些骑射,蛮力更是不少 小陈(无奈):公文批不了了,罢了,不批也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4 第5章 5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他,我在等,等宴会结束,宾客散尽,等一个不用避嫌的机会。 我寻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百无聊赖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终于挨到戊时,宾客散尽。我亦随着人流拜别了阁老,然后偷偷地摸着小路折回来找李尧。 我甚至是翻墙进的李府,多年不干这事儿,有些生疏,落地时摔了个屁股墩,好在月黑风高无人看见。 我正站起来,不急不忙地给身上的衣服掸灰。忽然听见有人唤了一声,“陈一许?” 我一惊,眼含慌乱,转头循声找人,毕竟夜闯阁老府宅不是什么光彩事,传出去了总归不好。 “陈一许,真是你。”他从夜色里走出,逐渐向我靠近,我看清来人是李尧,松了一口气。 不用担心坊间乱传了。 “这大晚上的,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我一边继续掸灰一边瞅他一眼,“你小声一点,我翻墙进来的。” “有大门干嘛不走?”他奇怪的眼神上下扫视我。 我一时语塞,不想承认自己又是鬼使神差突然想翻墙,于是尝试开口转移话题:“先进屋,我找你有要紧事。” 他还是站那儿不动,白皙昳丽的脸带了一丝疲色,半隐在浓重的夜色中,只用那奇怪的眼神从头到尾又扫视了我一遍,最后定格在我腰间的玉佩上。 “陈一许,你知道韘形佩是什么意思吧?” “知道知道,”我连连应道,只想求他快些进屋,我真的不想上坊间头条。 他闻言,勾唇笑起来。这才抬步往屋里走。 屏退了随侍的下人,他让我进了寝屋。 屋里只点了几盏烛火摇曳,照在他脸上,有些恍惚。他还没来得及换下日间宴上的黛紫常服,腰间挂的还是我那枚祥云纹玉珏。 他姿势放松地往塌上一靠,抬眼示意我,“说吧,什么要你翻墙的要紧事儿?” 我顾不得他的调侃,紧张地问了出来:“李尧,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断袖?” 他敛下眸子,不置可否。 我了解他,他默认了。李尧果真是断袖! “一许大晚上折返翻墙进我府里,就为了问我是不是断袖吗?”他说话间看向我的眸光戏谑。 我不理会他的没个正形,继续问他:“你送我韘形佩是何意?” “一许方才在屋外不是知道吗?” “我要你告诉我。” “自是定情之意。” 亲耳听到他亲自承认,我不知为何反而放松下来,倒也不是说先前有多紧张担忧于被一个男的中意,只是我向来没往这个方面想过。从前只以为李尧是平日里在外总要端着架子压抑得紧,而我毕竟恰好也不是那种因为人轻佻不稳重就要参人一本的老古董,他才在我面前放得开些。若不是近日来他行为颇为奇怪出格,我断不会往断袖这方面斗胆一猜。 更不会猜他属意我。 虽然他待我确实不薄,甚至颇有万般迁就的意味,但我真的从未往那方面想过。 也许,我这般过度反应,甚至夜里翻墙都要来问个答案,只是担心自己是臆断吧。 我为什么非要他一个答案呢? 罢了。 断袖也罢,又不是断了臂膀,倒也无妨。 可我好奇他如何肯定我同他一样也好男色? 发觉我的疑惑,他噗嗤一声笑出来,“一许,情意一事,若非要求个相情相悦,便和自找苦吃无异。我只一心做好了我的事,余下的便交由命注定。” “你何时这样听天由命了?” 他起身凑过来,将脑袋虚伏在我肩头低低地笑起来,手掌摩挲着我腰间那枚韘形佩,嗓音愉悦在我耳边道:“事已成,如何说都无所谓。” 我就知道他在胡说八道。 灼热的气息喷吐在我的耳背,酥酥麻麻,我忍不住后退一步,又问道:“那几日前酒醉?” 他似乎细想了想,面带无辜道:“我夜半醒来睡在一许的床上,躺在一许的身边,只说了一句莫不是你轻薄了我,便被你赶回了府。” “我才应该委屈呢,”他越说凑我越近,我气弱地往后退了几步便抵到床脚退无可退,慌乱跌坐在床上。他一只手撑在床边,欺身而上堵在我身前,近到连他说话时一呼一吸都尽数喷薄在我脸上。 他还在委委屈屈地控诉:“一许倒是气了好几日不见我,莫不是我喝醉怠慢了一许?” 他倒真是说对了,我本来几日来气都消下去了,现下听他一说火气又涌上来。 我一把推开他,没成。 “一许又推我,上次撞着屏风,可摔疼了我,”他佯装怒道,语气里还带了一丝笑意。 我心下些许怀疑:文官虽不算强健,同为文官,我竟有这般单薄,推不开一个李尧? 好胜心上头,我抬眸同他对视,意欲趁他不防,再推他一个措手不及。 李尧果然分心看我,那张漂亮的脸在我面前不断放大,就是现在,我用力将他往旁边一推! …… 他动作没停,只分出一只手就制住了我的蠢蠢欲动的双手,我被他牵扯带着往后一仰。 该死的李尧。 湿软的唇瓣覆了上来,我不自觉地放大了瞳孔。 等等,我想开口,等等,李尧。 他没给我机会,另一只手扣住我后仰的脑袋,加深了这一吻。 从轻触如羽毛,到舌尖交缠。 余光瞥见他上下滑动的喉结,房间内不知为何突然灼热起来,我掌心隐隐沁出了汗,被李尧迫着领着一步一步摸索如何吻。 他伸手要解我的衣物时,我的手总算得空出来。 这次奋力一推,总算是推开了一次。 ……屋内默了片刻。 他伸手抹了一把嘴边的血,从地上爬起来。 “陈一许,你是属狗的吗?” 嗯,我使劲咬了他好几口。 我理好凌乱的衣服,出口声音涩哑:“你便这么急不可耐吗?” 他垂下眸子,露出一副颓丧的样子,声音辨不出喜怒:“抱歉。” …… 我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心尖莫名一颤,旋即无奈软了语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第6章 6 我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心尖莫名一颤,旋即软了语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抬眸瞥看我,等我的下文。 我无奈地深呼一口气,试图平复身体被他勾起的躁热,然后起身握住他的手,用指尖尽量轻柔地为他拭去嘴边残余的血渍。 他安静地凝视着我,任我动作。 “李尧,下次。”我轻声细语地说,“你是断袖也罢,想同我欢好也罢,给我些时间。” 他凝眸深深看我良久,忽而轻柔地环住了我,“抱歉。” 这次我没有挣扎,任他抱了许久许久。 后半夜月挂中天,李尧亲自用烛刀修剪了烛芯后,坐回我身边。烛焰影摇曳,照得他的轮廓忽明忽暗。 次日朝堂上,皇帝下诏: “顺亲王以私欲害命,罪无可赦,削爵入狱。 其案交御史台复核,毋得因私殉情。” 朝野震动。众臣面面相觑,以为圣心回正,纷纷谢恩。 我亦心中讶然。 当日朝堂谏官被草草杀后,听闻士林哀声四起,御史台挂满白绫,更甚多有文士在暗中以诗作讽,并或去官。 皇帝竟会突然回心转意,同众臣示弱。 然而诏书末一句,“其奏议之体例、官员署名次第,令内侍监复检。” 却相当于直接让宦官名正言顺地接手御史台文书。从此以后,外廷所有“谏书”全都绕不过这一道暗门。 我嗅到一丝不对劲,却没理清源头。 此事之后,皇帝“退朝两旬”,宣称养病,竟将朝政政权交由他身边的宦官暂代批阅。 我愈发觉得荒谬。 上衙前,李尧来寻我,行色匆忙。 “一许,”他低语出声。 “嗯。” “从今后,我不会再递拜帖给你,你亦不要。若要来,便走南边角门,也不要翻墙了。” 我再次嗅到一丝不对劲,微微皱眉,要避嫌得这么过吗,“为何?可是朝局又将不稳? “略有些棘手。皇帝此举,看似退让,实则开始放权宦官。一点一点试探群臣的底线,今日是御史台文书,不日宦官便可干政。群臣若反,皇帝便正好有理收权。” 他挤出一抹笑,示意我宽心,“我要你不入两派之争,因此明面上你要与我撇清关系。南偃一带海患猖獗,各部已经多次上书,上元节后皇帝定会委派官员去治理这海患。海患一平便可开海路,届时便可借开海充盈国库,朝中财政之权亦移交其手。”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这不只是钱的事情,而是事关“国策重心”由谁而定。但皇帝本就欲削士权、抑派阀,就算群臣力争,这委派的人员最终出自新派,也并无好处可得。到时若不成,保皇一派便可以“清流失德,惑君以奸商之利”为由对新派多加攻讦;若成,皇帝怕是更觉李尧功高震主。倒不如装作两派争执不下各退一步折中推选一个派系之外的人,以示新派示弱,而我,到时作为不偏不倚任何一派的大理寺卿,由李尧暗中推一把便可顺理成章被选中,从而暗中为李尧谋事。 我郑重地点点头应下。 不好意思,作者被病毒狠狠攻击了,如今瘫痪在床,使劲浑身解数只能写出这些了。 下期再见。[捂脸笑哭][黄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6 第7章 7 我郑重地点点头应下。 李尧走时,晨光尚且柔和,薄雾沿着甬路轻散开,风自东厢拂来,带着仍未消的寒意。他缓步而行,晨光下被映照的身影拉长,静默间如一场未展的明谋。 转身透过呼出消散的白气,我在槛窗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脊背笔直,却瘦削。 此事需谋,两旬之内,如何为自己立一个“识大体、不偏党、不妄议”的身份。 我很快便以“整顿府务”为由,暗中将门下心腹中的清流幕僚皆撤去,换上寒门、地方出身抑或是未定派者。又将过往与李尧的来往信件加之奏折副本一并销毁。 此番动作之下,风声很快便传了出去,传我或对首辅不满,抑或其他云云。 我心中隐隐有些后怕:此番是李尧推波助澜散去的风声,还是说府中早已有皇帝眼线? 我没有着手去查,只装作对此事不知,对清流一派更有意减少来往,拒不受宴,以示疏离,即便不得不会晤,亦有翰林在场,以证我“未有密谋”。 十日后, 我以大理寺卿之名向上递了一份折子,未指名而影射清流:“近年朝堂之士,过重名而轻务实,臣以为当革。” 皇帝没有多说什么。 隔天,我被私召入宫。 我入殿叩首谢恩。 殿内空旷而庄重,朱红柱子上缠绕的金龙蜿蜒翻腾,鳞片在残阳中泛着冷光。飞檐高耸,似俯视我踏入其中。幡旗随烛火轻摆,发出低沉细微的拍击声,在静谧的殿内回荡。空气微凉,带着檀香与蜡烛的混合气息,沉稳而悠长,让人不寒而栗。 上头的人端坐如山,袍袖轻拂过雕花扶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殿内寂静,现下只有烛火微微摇曳,他目光缓缓扫过我,仍是一贯的喜怒不辨,“卿所奏,朕都看过了。近年清议之风,实伤政体。卿能言及此,殊合朕意。朕观卿向来为寒门,出身不易,能自持而不附势,实在难得。” 他语气微顿,话锋一转:“但朕亦闻,卿与首辅素来交好。而今朝廷新政将行,卿如何自处?又以何辅朕?” 我顿首,语气不卑不亢,,“臣寒微出身,早承圣恩,所居之职本为奉法,不敢妄议朝政。臣昔日受首辅提携,常怀感激;然恩在昔日,今惟奉圣旨以为是。臣但愿刑名以得正,百姓知何所畏,不令法度为虚名所掩。” 我欲以自谦,消皇帝疑虑。 皇帝闻言微微一笑,却笑意淡薄,如料峭的寒意浮在水面上:“陈卿可知,清议之士,多言卿此奏是为自洁尔。” 我心中其实不信,皇帝不过是在诈我,昨日才上的折子,今日能有几人参我? 但我垂下眸,慌忙作出一副诚惶诚恐之态:“臣岂敢自洁?法在,臣在;法亡,臣罪。臣昨日所陈,不过是朝廷大体而已。若臣心中有私,何敢上触清流之讥,下冒群议之毁?此事若是能为陛下所忧宽解些许,便是臣幸。” ……殿内忽而静默了半晌。 良久,上头才传来皇帝沉稳的声音: “卿所言革虚名,当从何处起?” 我知皇帝信我已有几分,便顺势略引时务,以表我心诚:“臣以为当自法起。而今刑名未清,则百官之议徒然;若法明,则党自散。臣愿自大理寺起,凡旧案有名誉遮蔽者,悉数复核其情,使天下人之公法在人,不在人言。” 他沉吟,似乎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头,指节轻敲扶手,一下一下,精准而缓慢。 我见状微微拱手,复以忠慎作结,继续道:“臣愚钝,惟愿不误圣听。今日之对答,若言之有过,当以愚直论之,不以奸谄加之。臣不敢有二心,惟有恪守一念——法度昭然,则天下自平。” 皇帝审视我良久,敛去了笑意,最后轻轻点头,道:“卿可安心理寺中之务,朕自有用卿之时。” 此言落下,我知事成多半,呼吸竟不自觉放轻,几近想在心中长呼一口气,但仍维持着面上端正姿态,最终只在嘴角勾起了一丝克制不易觉察的笑意。 ...... 离宫路上,穿过朱红宫门,耳边仍回荡着出殿时皇帝所下口诏:“卿言公允。卿其慎守刑名,明法以辅政。凡有附名挟誉者,不论其尊卑,皆可按章具奏。朕倚卿以正法度。” 园中冰凌花已开,风中飘来淡淡的清香,我开始恍惚起来,好似方才殿内的一切沉甸不过浮云苍狗。 “倚卿以正法度。” 明日,这句话便会在朝中传开,经此一遭,我即为“奉旨守法并为皇帝亲信的中立理官”。此后,我便如李尧所嘱,不入两派之争,清流再不会称为我一党,宦官亦不敢轻任我为爪牙,我只可堪为皇帝眼中的“孤臣可用”。 夜里,我一身玄色便行简衣,趁着夜色浓重自南边角门偷偷入了首辅府中,这回不似上一次慌乱,我从容自得地抬步迈步进了李尧书房。 房内只点着一盏檀木灯,柔黄光晕在案几上铺开,摊开的折子与厚重的书卷被映得忽明忽暗。高背椅靠在书案之后,深色檀木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雕纹细腻。铜炉里铜香炉里青烟袅袅上升,穿过墨砚与玉雕摆件,缭绕在半掩的卷轴之间,似乎与夜色缠绕一体。墙上书画在微光下似有墨迹流转。窗外竹影随风摇曳,偶有月光透入,斑驳地洒在书案边缘,带着清冷和孤寂。 李尧坐在烛台旁,手指轻触案卷,眸光阅卷,沉稳异常——权力之重、政事纷扰、孤高自持,都在这静谧夜里无声淌过。 在世人眼中,位高权重的李阁老便是这般持成稳重的模样,不似我面前那般,偶尔有些幼稚。 室内寂静,只余青烟缭绕,纸页沙沙。 似觉察来人,李尧自书案抬眸,瞧见是我,桃花眼微微一亮,旋即洇出一丝笑意。 “怎么来了?”他轻轻搁下笔,指向旁边的椅子,声音中带着一丝轻快的颤动——我从前竟都未曾注意到。 我应声坐下,正欲同他说事已成云云,抬眼却愣住。 烛光映照下,他肌肤白皙带有光泽,唇角微扬,眼前之人显得温润而生动——权力与孤高之下,竟藏着一丝孩童般的喜悦。 从前定是我误会他了,何来轻佻一说,他不过是见我心喜。 第8章 8 “一许?” 我回过神来,将今日皇帝召对我之事同他娓娓道来。 “你做得很好,”他说,声音低而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温柔,恍惚间似天下人的首辅,也似我的李尧,“脱身得干净,也不失分寸。” 我敛眸应声,目光触及那书案上的玉镇。那是前年生辰时我赠他之物,直到今日他都一直在用。镇纸温润细腻,今日惊觉竟恰似他,柔和稳重——能将天下局势握在掌间,又在一言之间安人心。 他自书案起身,抬步至窗前,负手而立。夜色沉沉,风拂过他宽大的衣袖,衣袂轻动。 身姿挺拔,宛若玉树。 “不日两派之间倾轧将愈演愈烈,皇帝不顾念旧情,下定决心要削弱清流权柄,你能从中抽身,取信于皇上是最好不过。”他侧过身来,方才眉目间的锋芒在灯火下被温和掩去,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心下涌上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就好似,那笑意似无波的湖面,下面却默不作声潜藏着暗流。 “李尧。”我轻声唤了一句。 他应声回至案前,伸手轻握住我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带着克制的柔意。 “李尧。”我又唤他一声,目光径直同他对上。 他仍是握着我的手,却下意识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愈发笃定,他有事瞒我。 “到底是何事?”我目光紧逼。 良久,我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世事险,人心更险,”他轻声道,“届时南偃海患一事,你要当心。” 也罢,不愿说也罢。 “自然。”我轻哼一声,甩袖坐下。 静默了片刻,我惊觉自己竟在生气,生气于李首辅有事情瞒着我。 这便是恃宠而骄么。 我寻了话题开口,语气淡淡:“上元将至,连日政务紧逼,你也该歇一歇。” 他一怔,笑着与我视线对上,“一许也想歇息?” 我看着他,眉梢染上一丝自己都没发觉的笑意,“听说今年上元灯会极盛,微服出行,或可一观。” “只不过,若是天下知首辅大人竟要同我一道偷闲,怕是先前避嫌之功都白费了。”我戏谑道。 “一许担忧此事?”他低声一笑,拿起案边的茶盏,姿态不复刚才端方,语气也温柔得近乎暧昧,“只要不被人认出,又有何妨?” 烛火映在他侧颜上,柔光勾勒出那修长的眉目。他一向在外自持稳重,但在我面前总露出那分少年意气,叫我觉着他不似庙堂高位之人,而只是——与我共坐书房的故友。 抑或,没有宣之于口的关系——似那地上连理枝。 先前我称他轻佻,细想来,情之一字历来叫人如痴如狂,他不过是在我面前出格了些。 何妨。 我思量半晌,走近几步,低声道:“若真要出行,我自可备好衣物、舟车。只是……”我顿了顿,话未说尽。 他像是懂得我的未尽之意,轻笑了一声,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一许不必瞻前顾后。前夜我已遣暗卫探过,东市有间旧绸庄,借得两身布衣,两顶旧竹笠。届时我们从后门走,不带侍从。” 他先前已经探过? 我讶异之余,自心间涌起一阵隐晦的欢愉,竟忽略了他一瞬的笑意淡得近乎失色。 同他出行本是戏谑之言,经他一说,竟真的有几分心动,忍不住说:“真的要去?” “真的,”他朝我略一俯身,靠得极近,清凌凌的眸子笑开,里面盛满了我的倒影,声音低柔,似风拂过烛焰:“上元节灯火万千盏,我还从未同一许共看过。” ……我脱口想说他油嘴滑舌,却被他眼中的真诚触动。 言语如柳絮在我海中炸开,思绪一瞬纷繁万千。 初见是元稷十二年,那时李尧同我,次辅与一介文散关之间,最多不过是上朝作揖之时,我能自殿外远远瞥一眼那朱红朝服;而后李尧点了我做大理寺主事,予我诸多提携,平日里更是多加看顾;再后来,凉州援兵、顺亲王弹劾一事……我总以为李尧重用我,是因为我是他点中的一把刀,以寒门的名头尽心尽责地为他削去世家的权柄。 可细细想来,那时我人微言轻,寒门士子并非只有我一个,可李尧偏偏选了我。凉州一事,若我死了,一个三品高官的性命只会让朝廷更好地对世家发难,费尽力气救下我,对李尧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我,李尧仍会是那个居庙堂之上的李阁老。 没有他,陈一许是否还会是如今的大理寺卿,能叹民生,思相许,因他嗔怒。 这情,究竟是从何时起,我们于彼此,偏偏落不下。 屋外风起,树影摇曳。 思绪回笼。 他伸手为我系好披风的领带。那双修长的手在灯火下似有若无地微颤了一下,仿佛此刻的从容之下藏了不知几许的克制。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是否回应他话语中的热烈。 “今晚的月色极好,”他送我至角门,又替我掖了掖身上的披风。 “走了。” 我沿着月色一路走,不曾回头。 接下来一旬,我忙于衙内之事。此前皇帝口谕由中书舍人宣读于朝堂,使百官听闻。革新一派清流人士未有多言,私底下却是暗自警惕,宦官则是对我多加试探,我一律不曾理会,不涉人情,只公断案,进一步稳固我“奉法中立”的新立场。 就这样,到了上元节那日。 那一夜,天下皆明。 帝都城门早早大开,百官休沐,商贩彻夜不休,街巷灯火连绵,照得天穹都泛出微光。各地进贡的彩灯陈列街市——凤灯、龙灯、走马灯、莲灯、宫扇灯——千姿百态。 天街上铺着细沙以防马蹄乱滑,鼓乐声与卖糖声交织成一片,人潮如涌。孩童提灯逐影,妇人着彩衣掩面而笑,士子高吟诗句,赌谜者围成圈相论。楼阁处处张红帘、挂彩幡,笙箫并作,连风中都带着甜腻的桂花糖香。 从高处望下,整座都城像一枚璀璨的明灯,城河倒映灯光与月色,波光粼粼——繁华若梦,几乎要将人吞没。 嗯,我本来是想写街上、皇宫、府宅内景象不同,我不是故意的。上元节我查的网络,要是不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8 第9章 9 皇宫内灯火更胜外城。自乾清门至承天门,连廊两侧皆悬龙纹灯笼,金线缠绕,灯面绘有九重云霓。御花园中设“观灯宴”,帝后携后宫眷属登高观灯,群臣奉酒。 御前乐舞是由教坊司挑选最上等的舞伎,衣衫以云锦织金,舞姿轻盈若燕,乐音丝竹并作,宫女执纱灯于其中穿行,宛若星河流转。 禁军披甲巡夜,宫门层层守卫,灯光照在甲胄上,映出冷色的流光。 这宫墙里头的光虽华,却是规矩、克制的,总不似民间那样放肆热烈。 士人府中多设宴赏灯、咏诗作对,香炉袅袅,酒盏微温。长者笑谈,稚子放烟火、点河灯。女眷极尽盛装,相携出街。 贫民巷中则有另一番热闹——卖糖老翁挑担叫卖,舞龙舞狮的队伍沿街而行,孩童追逐,嬉笑打闹。连风里都有桂花、糯米与烟火纠缠不清的香气。 京中灯火彻夜不灭。街巷似金线织锦,从城门一路铺到天街尽头。灯市人潮汹涌,烟火在夜空中一层层绽开,照亮整座帝都,也照亮了我们藏在其中的身影。 李尧换了一身浅青布衣,衣料寻常,却仍掩不住骨子里的清雅气度。发冠以竹笠代之,只露出几缕鬓发在风中轻晃。那双原本可令百官噤声的桃花眼,此刻被灯光映得温软,清亮得如同被春水洗过。 “还看得惯这等热闹么?”我侧首低声问。 他笑了笑,那笑意极轻,似从喉间溢出的叹息,又带了一丝无奈:“一许,我虽在朝堂太久,倒也不至于忘却人间有这般光景。” 我也笑起来。我自然知晓,李尧不是那般不闻民俗的人,我只是忍不住揶揄他。 言语间,街对面正有卖糖葫芦的童子扯着嗓子叫卖,火树银花照得街边的花灯都似浮动。 我心下油然生出些异样的安静——人群喧嚣,而李尧同我竟像自成一方静谧,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抬手,为我拢紧披风,指尖掠过颈侧时,温度几乎烫人。 “再往前去,便是放灯处。” 我顺着他的话看向那条河。数百盏莲灯顺水漂流,灯影层层叠叠,从水面到映进他眼底,仿佛燃着的火。 “听说上元放灯,可得心愿。”我轻声道。 他略一垂眸,神情纵容:“一许可有愿?” 我摇头:“天下安稳,百姓得安居,便足够。” 他似是笑,又似叹。片刻后,他从袖中取出一盏小巧的莲灯,递给我。 我没有接过来,仍是轻轻摇头,“民生之外,我并无甚所求。” “那我替你许一个。”他语气低缓认真,“愿一许——余生安乐。” 余生安乐,字字入耳。 烛焰微摇,在他的侧脸覆上一层柔光。那世人眼中持成稳重的首辅,此刻此时,比漫天灯火更热烈。 风起,衣袂被轻轻掠起,竹笠下的那双眼看着我,道尽许多。 而城中鼓声起,烟花再绽,我们目光相触,映出万千光影中的彼此—— 是夜灯火似梦,而我在梦中,深印的是他唇角那抹不掩饰的弧度。 我忽而不再纠结,不自禁地在他唇边落了一吻,很轻很轻,轻到好似恍惚,可入目真实是他眼底的刹那惊诧和随之而来的浓厚的喜色。 他自衣袖下握紧我的手。 夜风携着糖香与桂花香拂面,一街的喧闹散在远处。 河面上最后一盏莲灯也被风推远,化作水上的一点金光。 我转过头:“走吧,前街戏楼今夜也开场。” 他微微一怔,笠檐下的目光柔而亮:“一许还要看戏?” “上元若不看戏,岂不白来。”我语气温淡,带着清浅自得的笑意,“况且听说今夜的戏,极妙。” 我拉着他,沿着人潮缓缓而行,避开巡逻的禁军与官差。 街头的笙箫声渐远,灯火被风吹得微颤,照在他浅青素衣之上,宛如流光波动。 人潮往来之间,无人注意到我们,更没有人会料想那错身而过的素衣男子,会是朝堂之首。 戏楼门前悬着花灯,底下的说书人正高声吆喝着:“今晚两出好戏即将开场——《人间惊鸿客》、《鸳鸯行》!” 李尧闻言眼底似有光动,悦然道:“走,入内。” 我们在角落坐下,背对舞台的灯火。堂中喧哗鼎沸,鼓声初起,帷幕缓缓在面前揭开。 戏台上,一名白衣剑客扮相的伶人,踏雪而来,惊鸿一面,便掠过了整个人间。 他唱他无家可归,无心系世,唯有一壶浊酒、一柄旧剑。 末了,他独立于高山雪顶,独对于白日残阳,凄哀笑道:“我不属人间。” 然后鼓点与锣声起落,惊鸿之客背影消散于绫罗散落之间。 我下意识侧目瞧李尧。 他正安静地瞧着那舞台,眉目间似有轻微的波动,像被戏文中那句“我不属人间”轻轻叩敲。 我忽而生出一丝触动——他在朝堂中这般久,世人看他是玉树,是首辅,可他以世家之身广纳寒门,又以清流之首遭圣所忌惮,他所行本就鲜少有人懂,遂竟无人想过,他是否也孤独如雪。 帷幕落下。片刻的静默。 我说:“世人只记他剑客一瞬惊鸿,岂知他也有疲倦。” 他敛眸,辨不清其中悲喜,却含笑应我:“一许,一瞬,足以叫人记一生。” 我亦酝出几分笑意,极轻,只像风吹动了水面的一圈涟漪。 不多久,第二折换景,台上登场一对伶人,扮作寻常夫妻。男织女纺,晨起夜归,平凡得几乎寂寞。 戏文平缓,却有道不尽的细碎温情。 末了,丈夫生病,妻子在侧守灯相伴;灯火燃尽时,天将破晓,妻子轻轻呢喃道: “但愿来生,仍同君共织一布。” 灯火映照在她点滴泪光上,也摇曳在我们席间。 我指尖微动,竟为这戏文的温情所触动,轻声叹:“真好。” 李尧轻握过我的手,在我耳边笑着低语:“几许细碎温情,一许竟也会羡慕?” 我没有回答。 我想到了我同李尧之间,这辈子或许都无法做一对平凡夫妻,这样的细碎温情何其难得。 第10章 10 李尧见我不语,默默握紧了我的手,却没有催促我。 过了许久,我才缓缓转过头来,与他目光对上。 他目光极静,语气间极尽温和,同我低语:“吾得卿卿如此,亦叫人羡煞。” 窗外的烟火在这一刻炸开,金辉照亮了他半张脸,照得我几乎分不清那是光影还是情意。 我起身,披上外衣,亦握紧了他的手,声音很轻:“走吧,不早了。” 他跟在我身侧。人群仍在沸腾,街灯未熄。 我们携手行于其中,仿佛只是人海里最最寻常的游客。 无人识我,无人识他。 ——也无人知,这一夜灯火阑干,我与他似乎也算做了平常夫妻一般伴手而游。 戏楼外的夜风带着残余的烟火香,我们踏着昏黄灯影,穿过几条静谧的后街。街巷渐渐空旷,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与远处鼓声回响。 他手轻轻扶住我的手腕,步履稳健而从容。即便在夜色下,他也像一株从容不迫的松竹,静而有力。没有人认出我们,没有人多看一眼——那权势与官衔,此刻皆隐入夜色。 不多时,我们抬步走入他早先备下的庄子。 竹影斜斜,石径清幽,庄内灯笼低挂,温光柔和,映照着整片海棠花木。屋檐下挂着一方红帕,微风吹得轻颤,像是在为谁守护这份静默。 我心中有疑,这红帕是?不待我问出,便听他话音落下:“今夜看的戏,极妙。” 他声音很轻,轻到只有我能听见。 我不明所以,顺着他的指引入内。 屋内布置简雅而细致:红绫覆床,烛光映在雕花屏风上,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弥漫在空气中。陈设一切皆为私密而周全——竟似不为外人知晓,也不为世俗羁绊。 红帕、新房。我一瞬便明白了李尧的用意,转身回看他。 他倚在门扉处,笑眼盈盈。 可这夫妻恩爱的戏码,不是方才才去看的么? “你莫不是会卜卦?”我戏笑着问。 “略通。” 又在胡说八道了。但我仍是惊喜。 他走近伸手向我,动作稳而情深,轻轻将手搭在我的掌心,握得温而有力。 他眸光落下,眼底光芒柔暖,却不张扬,“从今日起,便是你我。” 我俯身会意:“两厢情愿,恩爱无疑。” 秀发披肩遮另眼,敬随夫唱幸福弥。 没有证人,没有喧哗,只有烛光映照下的我与他,静默立于房中。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绫,简单缠绕,象征我与他二人的誓约。将成之时,他忽而踌躇,似解释一般轻声道:“一许,我并无逼你的意思。若你不愿,抑或还想再等等……” “我愿。” “我愿,”我抬起头,用眼神止住他的话头。 心中波澜终化为宁静,我试探着,指尖轻覆上他的唇,细细摩挲描绘出他极好的唇形。而后,极尽轻柔地印下我的痕迹。 这一吻没有声响,却道尽我与他的思绪。 烛火摇曳,檀香幽远。外头夜色深沉,院中竹影婆娑,屋内罗帷轻晃。 这一夜,帝都万家灯火辉煌,而我们在小小的新房里,眼里只有彼此。 无人知晓,也无人能扰。 烛尽光将穷时,我们并肩坐在红床之上,微弱的火光映照他昳丽的容颜,我心头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安宁。 权势、官衔、朝堂纷争,此刻皆同我们无关。 只有他与我,以及这夜里,属于我们的灯火与誓言。 我们倒真似那戏文里的平凡夫妻。 细碎温情道不尽。 夜已深,月色透过纱窗洒在红绫铺就的床榻上。 李尧坐在床沿,神色柔和松弛。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清俊,那双桃花眼中闪着微光,含着欲色。 我靠在他身旁,听着夜风穿过竹林的轻响,散不去一室旖旎热切。 我伸手,复又覆上他的手背,指尖微凉,不似他炙热。 “一许,”他哑声道,“我已知你心意,你亦知我。” 我懒散地微抬起眸,瞧见他眉眼间的缱绻,轻笑。 李尧对我竟这样万般迁就,连这欢好之事,也肯任由我来折腾。 他指尖勾住我垂下的发丝,一下一下把玩着,声音仍是涩哑:“只是……一生中难得有这样平静的时刻。” 我随口道:“阿尧,我们一生还长,这样平静的时刻还有许多。” 他闻言静默,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眉眼间却似乎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我当他是苦于朝堂风波事多,我们总要避嫌,遂在他眉间落下一吻,出言轻抚:“至少我们可以守着这一夜,也守着彼此。” 他俯身落下阴影,唇沿着我发侧轻触,温凉而绵长。 动作里没有一丝急切,好似一种默契的承诺。 “从今以后,无论世事如何,你我都只在彼此眼中。” 屋内静默,只有檀香徐徐升起,烛光轻轻跳动。 我复与他缠绵于此,汗液交织间,恰似双烟一气凌紫霞。 …… “双烟一气凌紫霞”引用自李白的“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之前还有一句“明知局诈,然已堕其阱中”引用自黄六鸿《福惠全书·刑名·词讼》的“其被害如梦初觉,明知局诈,然已堕其阱中。” 这个字数不够,道歉道歉道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10 第11章 11 休沐归来,朝会点卯。 殿前见到李尧,我恭敬作了一揖,目光起落间,又忆起昨夜衷肠互诉时薄汗轻洒,不由得红了耳根,匆匆唤了一句“阁老”便随着群臣入殿。 御阶之上,金钩垂帘。皇帝退朝两旬后,如今“疾愈”,复又回到了朝堂之上。 群臣一番一拜三扣礼毕,皇帝简言几句。 我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行列首位的李尧身上,绯红衣袍、进贤冠,与往日并无装束不同。 但我还是忍不住频频看他。 他出列俯首时,说着些“君王大体安康”“国幸”云云的客套话。随后亦有别的文官出列附和云云。再就是奏各地政务,运河、边防、盐铁、仓储等等。 …… 而后忽然听到有“海患”“外调”“大理寺卿”几个字眼,我猛地回过神来,见中书舍人已经上来欲要宣读诏书。 皇帝端坐其上,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恭敬出列行了跪拜之礼,“卑职大理寺卿接旨。” ——是出任南偃平海患的旨意。 我恭敬听完宣读,行过三拜九叩之礼,接过诏书。 又恭恭敬敬回道:“定不负圣望。” 分站两列的文武官员一时之间,竟将目光都投向了我,有试探,有敌意,亦有示好。 我只是垂眸,不作回应,默默地退回队列。 “无事退朝——”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便被宦官尖细的嗓音吸引而去,皆是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是了,往日都是鸿胪寺卿喊的“奏事毕”,今日变成了宦官尖细的嗓音。难免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 不过如今我是为皇上办事的周正大理寺卿,当是要装一装的。 我面无异色,如同往常那样随百官有序退朝。 李尧也出来了,我站在殿前台阶下,同他遥遥相望,只一瞬就别过了目光。 晨光不过熹微,我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一个荒谬的想法忽而涌上脑海,此去少则数月,李尧在京城一个人可会念我? 我轻轻摇了摇头,晃去这想法。心中失笑:不过数日柔情,便分不得小爱与朝政孰轻孰重了。 一步一阶,我抑下了转身回头走向李尧的念头。此间事了,待朝局稳定,宦官失势,还有大把时间。 隔日南偃特地派来到京护送的人马就到了,想来是皇帝早有此安排。面辞亦以减少粮耗为由省去了,大小事宜一应俱全后,我便匆忙要随人马上任。 官道两边的垂柳方才抽芽,嫩黄几点模糊了视线。 几许门生前来送我,朝我深深作揖:“南偃万里相别,愿大人保重,此去顺遂,早日归京。” 我拜别过他们,抬首张望,想要找到一个不可能出现的身影。 先前凉州,李尧微服相送。这次,不论如何,他都不会来了。但我仍驻足了良久。 正要出发时,远远地一个人影急急赶来,我记得他,是那日宴上问我意属何人的姜侍郎,他竟会来送我。 “大理卿且慢,此去南偃,海患猖獗,治理或多有滞碍,姜某前来,以地方志相赠,送君一程,愿君一路顺风。” 话落,一同递给我的还有一封信,我会意接过,作揖相谢,将信收入袖中。 赴任一路,川陆相半,期间车马少有休整,历经半月方才到任。 是夜,烛火之下,我自书匣中取出那本地方志放在书案一边。烛火照得匣子内部微亮,露出那一封未拆的信。 连日奔波,我脑海中时时念起李尧。信迟迟未拆,我怕内容不如我所想,而下一封信又不知是何时才能送到。 我竟变得这般矫情。 苦笑一声,我取出信,慢条斯理地展开信。 白麻纸触及指尖,略有粗糙。 “吾卿卿如晤。吾以此书代为送别,望卿卿莫怅然。时局所迫,不得以亲身送你赴任,吾亦不舍。 京城与南偃相隔千里,其间万千艰险,望卿卿,一路珍重。到任后,可宽心处事,吾已替卿卿事先打点。” 吾卿卿如晤,卿卿,卿卿。 我不自主地默念了许多遍,自唇角勾起一抹压不下的弧度。 心底连日来的不虞被一瞬打消,我将信仔细收叠,又小心收入书匣锁好,将书匣摆在了书案显眼之处。然后借着烛火,开始批看当地府衙文书。 这一看,我脑门青筋突突地跳,意识到了问题之严重—— 南偃处沿海之地,时值海患仍频之际,百姓惨遭流离,亟需安置;农渔亦受损重大;道路水利未兴;盐商与军吏混居;治安亦不算良好。 ......政不稳、法不立、利不分,三者失衡。 此番治理海患,怕是有一番苦功夫要磨。 我思索良久,欲着手定策:安边为先,抚民为本,辖制私商,应当三策并行。 次日,我便亲往军帅帐前以一纸文书,点验军籍,整肃饷银。 帐中,军士三列而立。这是南偃戍水营的士兵,脚上却大多穿着破旧的草履。 我一眼觉出其中不寻常,这支队伍并不似先前所闻是为“劲兵”,倒是透着一股低迷之气。 我沉声着令他们报数。 帐下校尉面有豫色,片刻才道;“原编千人,实到六百四十四人......余下或驻岛巡防,或伤亡未报。” 我闻言抬眸,语气冷肃:“伤亡未报?所计名册在哪?” “回大人......去岁倭舶来犯,粮道中断,册籍散失。” “散失?”我拂袖不变声色,心下冷笑——去岁南偃并无大役,至多不过三次海寇小扰。这伤亡三百余的说辞显得单薄,即便当真如此,也应有名册和祀文。想来多半是“死兵仍在领饷”,却想仅凭散失一说蒙混过去。 为证猜想,我令左右属官召粮台主事。 不过片刻,一名青绢文吏快步入账,腰间系了一枚桐印。 我还未开口,仅观他神色恍然不安,便知仓粮已虚,军饷所录不过一纸空账。 半年仓粮只余三月,其他或被虫耗,或被潮坏。 我愤而一笑,叹了一口气,语气平缓:“将仓封起,三日之内点清。凡自首者不究,若有瞒报欺上——” ”立斩。” “是。”众人齐声应道,风声如潮。 …… 我写完呈递回京的奏疏时,已至深夜。南偃不似京城干冷,湿气裹着浅寒竟有刺骨的冷凉,我朝着冻得微青的手心哈了口气,白雾顺着烛火向上飘散。 “见字如晤,阿尧。” 我提笔着手写给李尧的信,说我已到任南偃,言我已着手整肃军营,絮絮叨叨说尽了数日来的细碎,末了抬笔,犹豫片刻,又落笔添上:“甚念阿尧。” 不好意思,好像写的有点诡异。 我没有平过海患,我搜的怎么平海患,要是错,我跪求原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11 第12章 12 在南偃的日子,我日日忙于政务,安民而收商利于国手,每两日便委派商队给李尧去信一封,信的内容总不过讲述此地商、政如何,民风如何不同于京中,时而也随信寄去一些稀奇小玩意儿。京城路远,信息总不似先前传递便利,李尧送来的信总要个□□日才能到我手上。 说来好笑,初时我忧心李尧半月未必能来一信,如今倒是日日下衙归来便可等到商队带来他的信,日日读,日日收,我竟也能嗔笑起他嘴贫来。 信展开来,总是“吾卿卿如晤”开头,又以“甚念卿卿”作结。他同我提及京中朝局如何,宦官竟已经代行传旨之权,不日又设厂再放权内侍行纠察之责,再后来,旨召未下、内侍已先行……清流之士对此多有攻讦,皇帝只言“宦官此行径,我并不知”,却并不加辖制。皇帝这般态度只如当初新旧两派之争,只不过清流新派的处境才是当时的世家旧派。 青阳已过,朱明飞逝,素商未留,严冬又至。海患已平,海路将开,再有半旬便可回京复命。从上元到今日,已有九月之余,商队送来的信已有二百六十八封,原先的书匣已经盛放不下,我又换了一个更大的。 此外,李尧在信中常言一切安好,言我在此不易,要再等等,等回京就好了。 我以为他说的是回京后便可借此为他谋事从而助他一臂之力扳倒保皇派。 留在京中的门生亦时不时递来消息——李首辅连月来广设宴,在朝官员多宦官擅权不满,弹劾的折子如漫天飞雪,称其“上蔽天听,下蔽朝野”。 蹊跷。 李尧这般大动作地广设宴,皇帝最是忌讳派阀,拉拢群臣竟都不避着皇帝了吗? 罢了,我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眼下再有半旬,我就可以回京复命。待回去了,李尧要做什么总会明了的。 最后的几日,李尧只来了一封信,信封之外写了一行字:吾卿卿安,吾在京一切安好,此信待你回京拆看。 我疑虑更深,心中隐隐不安,而这种感觉在回京那日更是强烈到了顶点。 自府衙到官道,一路上南偃百姓自发洒水相送。 将行之时,瞥见向巷子角处一个乞儿,便命人拿了几两碎银给他。那乞儿朝我这边忙不迭地磕头,嘴里说着好话。 我转身自官道而去,远远地还听见了那乞儿的呢喃,说什么下辈子也想同我这般做达官显贵,吃喝不愁,享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荣华富贵。 我轻笑了一声,不知是笑乞儿还是笑自己。 启程时,天光正好,泛着暖阳的金光;行至终途,天色已经灰得像一块旧铁。雪片压着风斜落,落在车舆之上,马蹄陷在半寸薄冰里,踩出咯吱声。 我披着狐裘坐在车中,手心是那枚李尧赠我的韘形佩。我掀开帘角,只见道旁枯柳尽白,几处村烟浮动,地里无人。 押送文牍的校尉骑在前头,口中呵出的白气在空中散开。那几案中的奏疏,被包得极严——上头写着“南偃军籍清册”几个字,墨迹犹新。后头还跟着一只商队,运的是南偃特有的稀奇玩意儿。 马车颠簸。有人掀帘,呈上一盏温酒。 “大人,傍晚便可入京。” 我“嗯”了一声,接过酒,放下帘子,却未饮,只看那热气一点点散尽。 我拿出了最后那封信,指尖捻着信角,愈加不安。 风雪漫天,队伍终于抵达,城门半掩,角楼上挂着残破的金旗,风卷旗面,如碎雪扑地。 “报——前方驻兵拦路。”前骑下马禀道。 我掀开车帘,寒风扑面,一瞬间,睫上都结了霜。 那拦路的,是禁军,甲上覆雪。他认出我来,朝我急急拱手:“大人,京中有变!” 雪声停顿似的,世界都安静了一瞬。 我似有所感,心沉了下去,轻声问:“何变?” 校尉伏地,语带惶惧:“前夜三更,首辅以私蓄精兵三千,围禁中右掖门,意图胁驾改制——事泄,被御前侍卫与内廷中使合力剿灭。今晨,叛兵已平,首辅伏诛,其党尽擒” 风卷起那人的披风,打在雪地上。 我没有立刻回应,只看着城门那一线暗红——似溅在雪上的血迹,被新雪覆了半寸。 我忽而莫名轻笑一声,视线有些许模糊。 李尧。 你好得很。 袖中指节被我攥得发白,我自心底生出一种奇异的空。 “备纸笔,”我道,“修书一封,奏南偃事毕,请命留京外候旨。” 校尉惊讶:“大人,陛下本命您今日入京复命——” “此时入京,是邀功,还是请死?”我的声音平静,语气不重。 他讪然,不敢再言, 下完令我转身回了车厢,视线被风雪一瞬彻底模糊,我伸手欲抹,却发现手也被沾湿了。 我哭了么。 车厢里放着那封被捻得皱巴的信,我颤抖着手拆看。信里开头只有寥寥数语:此去险,若我不归,卿卿亦不会受我牵连,好好活下去。 豆大的泪珠瞬间落下洇染了墨,我咬牙切齿在心中骂李尧该死,却慌张地伸出手一边想要抹去水渍,一边又在纸上晕开更多墨迹,心中的委屈和无力一瞬间爆发开来。 骗子!李尧这个骗子! 说什么不入两派为他谋事,说什么你我两厢恩爱无疑!可他呢?他在做什么?支开我去南偃,日日信中柔情蜜意地泡着我!我竟未觉他话中的疑点——“吾已为卿卿事先打点”,事先打点?他根本不需要我走这一遭为他谋事。 这朝堂之上经天纬地的李首辅,哪里需要我为他谋这劳什子事! 我负气一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再徒劳。信的后半部分已经模糊,隐约可辨出写的是什么。 “卿卿莫悲,亦莫生我闷气。” 李尧当真是自以为是,他要去死,我悲伤什么。 “我知一许定会怨我不曾事先告知,原谅我这唯一一次骗你。此事若是告知了卿卿,你定不愿脱身清流。可我没有十成的把握能成此事,因而不愿你同我涉险。此去不论结果好坏,一许都不会牵扯其中。” “若事成,我自如当年城门迎你;若不成,一许亦有退路。” ……良久,我拂去面上泪痕,深吸了一口气。 好冷。 好冷。 今年的冬天和去岁相比,更冷了。 气过之后,我忽而平静下来,心脏一阵接一阵的难受。 李尧走了,那我这一车的稀奇玩意儿给谁呢? 今年的雪这么大,他冷吗? 第13章 13 两日后,召我入城的圣旨由皇帝身边的宦官带来。我平静地接了旨意,踏城门而过。 京城还是那副模样,同我去时并无不同。 我随内侍入宫复命。宫墙之内,红梅开得正盛。龙椅之上,皇帝盛赞我平海有功,欲嘉奖于我。 我内心无甚波澜,叩首谢过,只言:“圣体安康,天下安稳,百姓安居,足矣。” 次日,我便被提拔了做刑部尚书。 如此潦草。 上一任的尚书同吏部,呵,同李尧一起找死。位置空出来,便由我顶替上去。 最初的情绪过去后,我始终不解,李尧为何如此心急,不似他往日作风,可一切又是有迹可循。 刚到南偃时他信中所说的早有打点。 上元之夜,他指尖勾住我垂下的发丝,一下一下把玩着时说出的那句“只是……一生中难得有这样平静的时刻。” 那日书房里案几前,李尧避而不答的目光。 一切都有迹可循,可是为何?就算是要反,以李尧的性子,为何不待我回徐徐图谋。 一个荒谬的想法自心中升起——难道是,难道只是为了把我摘出去? 我摇了摇头,笑自己自作多情:怎么可能呢?李尧再怎么也不至于蠢到为了一个人冒如此大的险。 我甚至在想,会不会,会不会还有隐情,会不会李尧只是同我开了个玩笑……李尧怎么会突然反呢?怎么会呢…… 又一道圣旨下来,皇帝改国号为“狩麒”,大赦天下。 前任首辅亦得了赦,本是诛九族的事儿,现如今,皇帝大赦天下,加之念其旧情,还留了他全尸体,只抄没家产,遣散家丁。 当真仁慈……李尧死都死了,这会儿被念起旧情了,不知他在地底下作何感想。 我也是,我竟没有那么想李尧。我总觉得他还在,可是首辅府宅荣华已去,朝堂上也见不到那抹朱红身影。 这天夜里我甚至偷偷翻墙去了他的书房里,这次我很小心,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书房里,案几之上倒是无甚变化,檀木灯还是那个檀木灯,玉镇、铜炉、高背椅,都还是那个样儿。 我靠着椅背坐下,姿势随意至极,指节无意识地开始叩敲案几。 我不知道来这儿做什么,也不知道内心里在期盼什么。 我很平静。 寒风吹开了窗户,顺着窗纸淌进来。屋里没有炭火,我被冷得一激灵,浑身汗毛竖起。 隐约间好像看到了有人去关窗户,我下意识唤了一句“阿尧”,无人应我。 竟是恍惚了。 我低头轻笑了一声,拢紧大氅,从角门回了府。 他竟真的不在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