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私立心脏病医院离酒店不过三五百米,陆时穆便没有叫车,带着简向溪走了过去。此时正是下午两三点,九月份的京城秋老虎依旧肆虐,阳光明晃晃地泼洒下来,将柏油路面烤得微微发烫。
简向溪跟在陆时穆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影子,只感觉自己被太阳晒得有些晕晕乎乎,后背的衬衫也黏上了一层薄汗。
“我读硕士的时候,我妈每天又催我上班,又催我找人相亲。” 陆时穆的声音在嘈杂的街景中显得异常清晰,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绯红的简向溪。“我觉得很烦,就骗她说我是弯的,不想找女朋友。然后,她就开始给我介绍男的。”
简向溪点了点头。原来这陆总是直的,那更好了,免得他自己一不小心自作多情。
“我觉得更麻烦,就说我有一个谈了很多年的男朋友,是我的同学。” 陆时穆语气平淡,“然后她就说要见我男朋友,我就说我男朋友还在读书,一直用这个理由拖了很多年。今天早上她忽然心梗,进手术室之前拉着我的手,说要见我男朋友,否则她死不瞑目。” 他说到这里,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无奈,估计自己也觉得这事实在是离谱。
“现在人刚出手术室,马上要送ICU。今天她能醒,你就陪我见一下她。如果没醒,麻烦你明天探视时间再来一趟。按天付费。” 陆时穆说完,不再看简向溪,转回头,迈开长腿大步向前走去。
“陆总……” 简向溪双手抓着背包带子,加快步伐追了上去问道:“阿姨怎么称呼?我在她面前怎么叫您?”
陆时穆好像才想起来这件事,说道:“我妈叫田胜男,你直接叫她阿姨就行。你叫我……森哥吧,我朋友们都这么叫。”
“森?” 简向溪本想问一下为什么,但是因为担心侵犯雇主**而紧急闭嘴。他觉得陆时穆找人假扮男友的主意不算太好,现在一个谎言用了十个谎言来圆,以后不得用一千个谎言来圆吗?但事发突然,他又能赚一万块,他决定不提这事,尊重老板的决定。
医院里充斥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冷的气味。简向溪跟着陆时穆在白色的、迷宫般的走廊里七拐八拐,最终来到了ICU的家属等候区。陆时穆和门口等着的另一个助理低声交待了两句,回头对简向溪说道:“要再等一会,麻药还没消退,等她醒了我们一起进去。”
简向溪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塑料排椅上,周围全是面色凝重、焦急等待的病人家属,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和偶尔的低声啜泣。他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论文看不下去,手机也玩不了,只能略带焦虑地坐在陆时穆旁边,低着头,用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另一只手的手指关节。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护士脚步匆匆地走过来,跟陆时穆说人醒了,可以去探视了。简向溪心里替陆时穆松了口气,又有一丝遗憾,看来明天的一万块是赚不到了。
简向溪跟着陆时穆站起来,看着陆时穆在来访登记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在“与被探访人关系”那一栏,陆时穆顿了顿,先写了“儿子”,然后在下一栏,他笔尖悬停片刻,写下了“儿子男友”,这才把本子和笔递给简向溪。简向溪在那四个字前面,工工整整地补上了自己的名字。
陆时穆看了一眼,低声问:“溪水的溪?” 简向溪“嗯”了一声,没好意思抬头,他感觉自己的耳根一定红透了。
等洗了手,换了隔离服、鞋套和头套,带上口罩之后,简向溪跟在陆时穆身后进了ICU。田胜男女士已经醒了,头部和背后抬高靠在垫高的枕头上,半长的暗红色卷发乱糟糟摊开,脸色苍白如纸,但依旧能看出来长相极佳。当她看到陆时穆和他身后的简向溪时,那双虚弱无神的眼睛里,明显迸发出了一丝光亮。
简向溪心头一跳,几乎是本能地,他快走一步,伸手抓住了陆时穆的手,想让这场戏演得更真一点。陆时穆的手掌宽大而温暖,被他抓住时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脸上没有表露分毫。
“妈。” 陆时穆走了过去,自然地抽开了被简向溪才牵了一下的手,蹲在床边,轻轻握住了田胜男放在床边的手。“手术很成功,一个多礼拜就能离开ICU了,你放心待着,公司的事不用你管。”
田胜男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说话,但她喉咙里插着呼吸管,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陆时穆没想到这点,还在等她说话。简向溪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提醒:“森哥,阿姨插着管,现在说不了话。你让她眨眼睛回答你。” 陆时穆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丝恍然。
“听清楚了吗?听清楚就眨两下眼睛。” 陆时穆说。
田胜男眨了两下眼睛,陆时穆明显肩膀一松,半蹲着地姿势也歪了一下,田胜男就跟着转过了头。
陆时穆随后又和田胜男讲些公司的紧急文件,什么重大事项公告入院休养之类的,简向溪不方便听,也听不懂,他就无意识地盯着那些仪器看。忽然,床边的监护仪屏幕上,血氧饱和度的数字开始往下掉,心率的数字则在往上飙,并开始闪烁红光。他立刻看向田胜男,发现她原本苍白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紫,呼吸管的位置似乎也有些不对。
陆时穆还在等着田胜男眨眼睛,根本没注意到仪器的变化。简向溪来不及多想,在心电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响起的前几秒,他已经扑过去按下了床头的紧急呼叫按钮,大喊:“护士!122床呼吸管可能脱了,血氧在掉,快!”
陆时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愣在原地,随即就被两名闻声冲进来的护士和一名医生挤到了一边。医护人员迅速而熟练地检查、调整呼吸管、观察仪器,整个过程紧张而有序。几分钟后,监护仪上的数字逐渐恢复正常,警报声也解除了。
为首的护士长松了口气,直起身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她看了一眼病床上恢复平稳的田胜男,然后转向还处于震惊中的陆时穆。
“病人情况暂时稳定了。” 护士长说完,目光转向了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简向溪,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赞许,“刚才多亏了你这位朋友,反应非常快。ICU里病人情况瞬息万变,要不是他及时发现,病人缺氧时间长了会很危险。你们家属里有懂这个的,我们也能省不少心。”
陆时穆他下意识地看向简向溪,那个清瘦的青年只是安静地站着,仿佛刚刚那个果断呼救的人不是他。
“好了,”护士长下了逐客令,“探视时间也到了,让病人好好休息吧,你们明天再来。”
在医院停车场告别时,陆时穆又和他握了握手,认真地说:“今天非常感谢你。” 简向溪笑着说:“应该的。”
简向溪在晚高峰时间踏上二号线的时候,收到了周一Zoey的10,000转账。简向溪看着屏幕上一笔5,000一笔10,000的转账,拿不准这是什么意思。于是,他立刻问道:“Zoey,我要领哪一笔呢?”
周一Zoey回复来的很快:“都领。你救了田董一命,五千块又不多。”
简向溪在嘈杂的车厢里,紧紧握着手机,指节都有些发白。他用力握拳,在心里低低地喊了一声“Yes!”,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旁边一个阿姨侧过脸来看他,他立刻收敛笑容,低下头,但在心里又开心地、狠狠地喊了一声“Yes!”。一个下午,一万五千块,得来全不费功夫。要是每天都有这么钱多事少的兼职就好了!
回到学校,简向溪感觉自己踩在棉花上,脚下轻飘飘的。他去食堂,打了常吃的两个素菜,又特意去卖荤菜的窗口排队,给自己加了一个油光锃亮的酱汁鸡腿。
往回走的时候,有人老远就和他挥手,他一抬眼,在人堆中和端着餐盘的室友苏鲁渝对上了眼神。
苏鲁渝姓苏,妈妈是鲁省人、爸爸是渝市人,因此家庭异常幸福,但不幸的是“鲈鱼”这个外号从幼儿园起就没离开过他。苏鲁渝身高比简向溪高那么一点,年龄也大了一点,一直坚持要求简向溪叫他“鱼哥”,被简向溪坚决拒绝了。
“鲈鱼,等等!” 简向溪指了指食堂一角他放包占座的地方,转身又去买了一根鸡腿。
等他回到占好的座位,苏鲁渝已经坐在他对面吃饭了,桌上还放着带给他的可乐。
简向溪把热乎乎的鸡腿拨给他,然后咬了一口自己的那个,鲜嫩的肉汁在嘴里爆开,他幸福地眯起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发财了呀小溪,舍得买鸡腿了!” 苏鲁渝把碗里的狮子头分了一个给简向溪。他是知道简向溪平时对自己有多抠门的,简直是只入不出的铁公鸡。
“去年一个稿子今天打了稿费。” 简向溪随口带了过去。陆时穆这个事解释起来太复杂,什么霸总、酒店、医院、直的弯的,他费老鼻子劲儿也说不清。而且,这钱来得太快太多,他总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不太想和别人分享。
“不错呀!讲自治城市那篇吗?” 苏鲁渝吃着菜随口问,简向溪咬着鸡腿胡乱点头。
“多吗?有六百吗?” 苏鲁渝问。简向溪只能含糊道:“差不多。”
“就你了!” 苏鲁渝隔着桌子拍了一把简向溪的肩膀,“今晚游泳你请了!”
简向溪哈哈一笑,说:“行!”
简向溪回宿舍看了会书,花七元巨款请苏鲁渝游了个夜场,等他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又看了一眼余额,看着自己快三万的存款,有点睡不着。
这笔钱来得太快,太轻松,反而让他有种不真实感。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轮廓分明的脸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好奇心像一根羽毛,在他心尖上轻轻地、持续地搔刮着。他鬼使神差地坐了起来,打开手机浏览器,在搜索框里,一字一顿地输入了“陆时穆”三个字。
搜索结果并不多,简向溪点进了一条新闻。网页缓缓刷开,他看着陆时穆在某个新闻发布会的现场的照片,报道的内容是河西集团收购了某个欧洲小国的铜矿,里面一顿吹捧,几乎把河西集团的战略投资副总裁陆时穆捧成了和该国合作的关键人物了。
在新闻里看到了陆时穆的英文名——Simon Shimu Lu之后,简向溪立刻转去搜索“Simon Lu LinkedIn”,第一条结果就让他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份无可挑剔的、金光闪闪的履历。
头像是一张商务精英范的黑白照片,比本人看起来更成熟冷峻。教育背景那一栏赫然写着:英国C大,经济学荣誉学士、硕士。这所学校的名字,正是当初招聘信息里提到的那一所。工作经历更是惊人,毕业后直接进入了华尔街顶级的投行,做了两年分析师。最后一次更新是他添加了一份新的工作经历:河西集团战略投资副总裁。此后,他的linkedin上没有更新过任何内容。
简向溪又去搜了“河西集团”,官方网页的描述是这是一家大型跨国集团,涵盖从矿产勘探、有色金属冶炼与销售、尖端新材料研发的庞大产业链,还兼有地产和文娱项目。简向溪点开了「董事长专栏」,网页缓缓刷新,穿着西装的田胜男抱臂半身照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一切都串起来了。
原来如此。
简向溪靠在床头,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神情复杂。英国名校本科,毕业就进顶级投行,回国直接当高管,还是大型集团的高管……这不是靠努力就能达到的高度,这是用金钱、资源和人脉铺就的通天大道。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天之骄子。
而自己呢?一个来自西北小城的小镇做题家,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一路从高考的千军万马中杀出来,读到顶尖大学的研究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凑够去英国读博的生活费。
他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笔钱带来的巨大喜悦,在这一刻被这个发现冲淡了一丝,多了一些复杂难言的滋味。妈的死富二代,又帅又有钱,还有礼貌有孝心!烦死了!简向溪生气地锁了手机屏幕,烦躁地睡了。
接下来两天,简向溪都特别希望周一Zoey再给他发个什么信息,让他轻轻松松再赚个一万块。可惜手机安静如鸡。一来二去,周末到了,他又得去给袁少爷上课。出发前,他长吁短叹,在宿舍哀叹:“钱难挣,屎难吃,这学生谁爱教谁教,反正我是教不了了!”
睡意朦胧的苏鲁渝从上铺扔下来一卷卫生纸,精准地砸在简向溪脑袋上,才让他闭了嘴,认命地出门去了。
他的学生大名袁宏杨,十八岁,在国际高中读十一年级。袁父为环京某地级市首富,早些年钢材生意发家,他把儿子和保姆送到了北京,先在T大附近花几千万买了套房,接着给中间人塞了大笔钱,让儿子进了非常好的初中,而后就开始指望儿子自动成材。
中考之后,袁父才恍然大悟儿子自助成材可能性不高,花钱把儿子送进了国际学校,顺便拨出一小笔预算,聘用牛马大学生研究生教导他那大号魔童的儿子。
袁少爷前前后后闹走了数不胜数的家教,直到任劳任怨的简向溪出现,领着一百五十元每小时的巨款,给袁少爷按在了桌子前,逼着他开始学习。简向溪已经给他做了一年半家教了。
简向溪废了一身劲给袁少爷上了两小时课,领了袁少爷保姆兼亲戚发过来的三百块红包,筋疲力尽地走了。要是不袁少爷家离T大近,不用在路上花太多时间,简向溪早辞了这份工了。
简向溪迈出门的那一刻,立刻打开了手机,打算看点低质短视频缓解一下精神伤害,谁料一解锁屏幕,就发现周一、周助理、周财神,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和一条转账。
周一Zoey:[转账5,000元] 备注:定金
周一Zoey:小溪,下周三四点有空吗?田董要换到普通病房了,想见你。有空的话就把定金领了。”
小溪:有空的周姐!
他这个学期已经没课了,主要任务就是写论文,时间灵活得很。他嘴巴忍不住翘起来,毫不犹豫地领了那五千块,然后点开周一的联系人信息,把她的备注改成了——“财神来到我家门”。
回宿舍的路上,简向溪给苏鲁渝带了一斤枣糕,并且在心里决定,从今往后,要尊称陆总为陆老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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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次见面(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