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玛一收了纸箱,在下街口的主路边把纸箱放进车里。他跟司机说自己还要去看看孩子,让他在这里等。
然后穿过人群进入巷子,绕个大圈去咖啡馆。
咖啡馆没别人,索玛一一眼看见芭芘卡斯,隔着落地窗对自己挥手。索玛一笑了一下,推门进去。
“等很久了吗,不好意思。”索玛一拿着菜单朝芭芘走过去。
芭芘左手撑着木桌面,正要绕出去给他开门,一看见他笑,就傻了,“没、没呢,刚来。”
菜单在索玛一手里旋转一圈,递到芭芘面前,“你想喝什么?”
白尖尖的指头,棕红色的菜单,那捏在菜单上的拇指和托着菜单的手心,一下子就晕出了淡淡的粉,像剥了皮的水蜜桃,水嫩粉酥地摊在芭芘眼前。
芭芘咽了口唾沫,就着他的手翻看起来,菜单上写了什么画了什么都没看进眼里,视线虚飘飘的全是他水蜜桃的手,让人口干舌燥。
服务员抓着点单薄站在桌边。
“要坐下慢慢看吗?”索玛一小声问他。
芭芘这才惊觉两人都站着,他就在人家手心里看菜单,“坐,坐坐坐。”他忙把菜单拿过来,一屁股坐下,摊在桌面。视线从菜单顶端窥出去,对面的男孩坐得很乖,双手搁在桌下,肩背笔直,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
芭芘匆匆收回视线,真正看起菜单来,“这个蓝莓甜心果茶长得好看,尝尝?”
索玛一点点头,“好。”
芭芘给自己点杯松子咖啡,又把几个长得好看的甜品都点了,点完觉得不够,冰激凌、小零食一并点齐。
菜单交给服务员,视线落到对面,芭芘张嘴想说的话登时失了声。
下午两点的阳光正盛,一整片洒在他身上,几乎要把他烧灼,空中飘浮尘埃,就像烧灼的烟,一斑一点一线,萦绕在他周身,人都变得不真实了。
他坐在阳光里,变得有些透明。
芭芘下意识伸手去抓,索玛一正在拿水杯,被他抓个正着,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芭芘握紧了他,握紧了,才发觉触感真实得可怕,他的手太软了,太嫩了,太滑了,像丝绸,像花瓣,像冰激凌,像世间任何一切柔软的美好事物。芭芘不可思议地捏了捏、摁了摁、碾了碾,难以想象一个人、一个男孩怎么能长成这样。
索玛一仓皇抽回手,慌张地往外面看。街上人来人往,有人往这里瞟。他分不清那些人是谁,但每一个眼神都足够让他恐惧。
他攥紧手指,脸色惨白地盯着桌面,“喝完咖啡,我就回去了……”
芭芘尴尬得不知所措,听他这样说就顺嘴问:“这么早?”
索玛一轻轻“嗯”了一声。
“家里有人管你?”
17、18岁的男孩是最野的,正是能自由跑来跑去、可以玩到很晚才回家的年纪,芭芘这个年纪的时候,胆子大的朋友能玩到第二天早晨才回家。
“嗯,有。”
“不能吃了晚饭再回去?”芭芘诧异,“我们早点吃,用不了多久,我开车送你,很快的。”
索玛一坚持:“要回家吃晚饭。”
“那什么时候有空?你——”服务员端来咖啡和零食,芭芘只好停下话,把甜点悉数推到他面前。
索玛一不太喜欢吃甜食,没动。
芭芘心急地追问:“上回说好的,要请我吃饭,这顿可不算。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不能等你太久啊,我要回洛杉矶了。”
“你不用等我……”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不知道……”
“什么时候有空你不知道?天啊。”芭芘不知道该气还是震惊,“你在读书吗?是还没放假还是怎么?”
索玛一摇头。
“那你每天做什么?都没有时间吗?”芭芘不可置信。
索玛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洛杉矶那边还有新歌等着我录,电影也在筹备。你让一个正红的大明星等你这么久,就一句没时间打发了?”芭芘绝对没有怪他的意思,他就是想激激这个单纯的男孩,他有预感,这次的咖啡喝完,等他走出这间咖啡馆,想要再见到他,绝对比以前还难。
“不是……”索玛一急切地解释,“我不能经常出门。”
“为什么?有人绑你手还是脚了?”芭芘上下打量他,私订的高档衬衫,做工是法式私订,一派优雅奢侈,对面这个男孩决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你是瑟班利家的吗?规矩这么多?”
索玛一抿着嘴,没回。
“我们见过这么多次了,咖啡也喝两次了,还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芭芘保证,“只要你不答应,我绝对不去你家找你!”
索玛一很小声很小声蚊子般说了几个字。
“什么?”芭芘没听清,支着耳朵,半个身体探过桌面,“再说一遍。”
索玛一张了几次嘴,说不出来。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很难启齿,也是这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早在玛塔尔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注定了。
索玛一垂下了头,“以后,我们别见了……”
芭芘还保持着凑耳去听的动作,这句话无疑是一把铁锤,狠狠把他钉在这个难堪笨拙的姿势上。
芭芘被拒绝已经足够难看了,在被拒绝的基础上,那个人还永远地拒绝他。
他几乎快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我有点没听清。”芭芘脸上愣愣的,只有那双慌窜的眼珠知道自己有多惊慌。
索玛一抿了抿嘴,往前坐一些,把嘴巴凑到他耳边,“我说……”
“我有那么聋吗,要你说!要你说!”芭芘爆跳起来,愤怒地瞪着这个不知好歹的人,他连这种上半身趴在桌上的丑陋姿势都做得那么好看,那么美,像趴在枝头一朵懒洋洋晒太阳的花突然遭逢了暴雨,眼睛迷茫,睫毛轻轻颤。
芭芘盯着他,盯着盯着就吼不下去了,泄气地坐下去,狂闷咖啡,加了三勺糖五勺甜奶的咖啡苦得他心里出血。
卡陀梅罗家的芭芘卡斯,好莱坞的巨星,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他这一辈子的苦都在这儿吃尽了,真是苦得不能再苦了。
锤子他妈的爱情是甜的,明明苦得人想死。
“对不起……”
那懦懦的声音一出,芭芘就是一颗被点燃的炸弹,一下子窜了起来——“我他妈围着华利圣登城转了半个多月,城里城外地找你,好不容易找到了,你说不见就不见?说喝咖啡就喝咖啡?我芭芘缺你一杯咖啡?我缺吗?我缺吗?我缺你这点钱吗?”
“你见不得人,你就别出门,出门到处祸害了人你又不见,我他妈找你这么久为了什么?我请你吃个饭比请上帝还难,我芭芘请人吃饭,谁不是屁颠屁颠来、谢天谢地拜上三天三夜,就你,我求着舔着跪着喊你吃饭,你说什么?说什么永远不见?谁他妈跟你要永远不见?我是闲吗?我是没工作吗?我是挣不到钱吗?我是不睡觉吗,要早上五点爬起来给你买花买礼物,晚上十二点还在外面找你,从城头找到城尾,从城里找到城外,从城西找到城东,是酒吧的女人不香还是酒不好喝?我盐吃多了闲得没事整天开车东转西转,是我家请不起司机还是我没见过跑车要天天坐在里面东开西开?”
“你说话啊!垂头干什么!你说啊!”
“我……”索玛一纠结地抬脸,“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开跑车……”
“……………………”
天塌了,芭芘都没这么有气无力过,他咬牙切齿,再咬牙切齿,再咬牙切齿,颤着手,指着索玛一,又颤着手,指向门口,狂躁地大吼:“你滚!你给我滚!”
索玛一乖乖起身。
见他真走,芭芘又吼:“你给我坐下!走什么走!我走,我他妈自己滚!”
索玛一乖乖坐下。芭芘气急败坏地往门口大步滚,滚到门口,一扭头,那个人坐在那里望着自己,一脸担忧,但没有要叫自己留下来的意思。
芭芘更气了,气得浑身发抖,冲回来,往索玛一旁边重重一坐,拍着桌子叫:“我凭什么滚!我点的咖啡还没有喝完呢!”他抓过咖啡杯,咕隆隆灌了几口,恶狠狠放在桌上,“吃个饭有那么难吗?会把你毒死还是撑死?见个面能把你吓死还是怎么?别想糊弄我,给我说清楚!”
索玛一想了一会儿,老实告诉他:“我平时不能出门,只有偶尔才可以出来。其实今天也是偷偷溜出来的……”
早上起床的时候,玛塔尔已经出去了。他趁机溜出来。从养伤开始,玛塔尔的脾气越来越不好,很容易生气,而且要他去哄,他不哄就能摆脸很久、更生气。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玛塔尔生气是不来主楼,去外面,或者在侧楼。
索玛一越来越摸不准玛塔尔的脾气,也越来越害怕他。
他不敢惹玛塔尔生气了。
芭芘是个会抓重点的人:“因为我吗?偷偷溜出来。”他朝他挤过去,紧紧挨着他。
索玛一往窗边靠,拉开距离:“嗯。”
芭芘瞬间高兴了,心里什么气什么怨什么恨都没了,又往他挤过去,直接坐到了他的裤子。索玛一扯着裤子贴到落地窗上,拉扯间,手帕掉了出来。
芭芘眼睛一亮,“饭不吃了也行……”他哄骗他,单纯的男孩果然露出惊喜,“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索玛一不说。
芭芘又问:“瑟班利家的?”
索玛一不说。
芭芘把话拐向他的目的:“你什么都不说,那这样吧,以后在路上遇到了,别当不认识,有时间就喝个咖啡,没时间下次约,我不强迫你,怎么样?”
只要不强迫,什么都好。索玛一点了点头。
芭芘邪邪一笑,更终极的目的来了:“吃饭的事,我也不强求了。这个手帕……”他眼睛往两人间一瞟,“就当送给我赔礼道歉的吧。”快速捡起手帕,占有在手心。
手帕叠得很规整,水青色的,正面帕角绣着一朵白里透粉的索玛花。
“不!”索玛一伸手去拿,大腿被用力抓了一把,他吓得整个人站起来,后背贴到窗上,戒备地望着芭芘。
芭芘把手帕往兜里一揣,嘿嘿笑:“你不是赶着回去吗,去吧,有缘再见。”他起身让路。
索玛一把他的裤子口袋盯着。
芭芘假装没看见他的眼神,故作一脸忧伤,忧郁寡欢地说:“我要回洛杉矶了,这几年不回来了,以后很难见面了。”
他说得可怜兮兮,索玛一再要手帕就显得很不讲道理,如果以后芭芘不回来,就不用很害怕他。他松口气:“那……再见。”
擦身而过,芭芘满心欢喜地说:“把账结了啊。”
“好。”
索玛一拿钱,芭芘又说:“你等一下,”他从沙发椅后面小心翼翼捧出一捧桃香玫瑰,正想珍重放到他手里,抬眼就看见他退却、不肯要的眼神,立刻恶狠狠的带着点嫌弃地丢进他怀里,“买都买了,总不能让我抱回去吧?我芭芘的脸往哪儿放?你爱要不要!”
芭芘觉得他真的能说出“你拿回去”、“我不要”的话,赶紧指着大门,“你走!”
索玛一抱着一捧比身体大的玫瑰,艰难地把钱付了,站在咖啡馆外,犹豫地往左往右看,不知道该往哪边走——花是不可能带回去的,扔掉也不可能。
这是芭芘送的,是他喜欢的人送的,哪怕是陌生人送的,扔了也不好。
他纠结地往大教堂走,绕着下街口,绕过索克洛家的汽车,偷偷从另一边上大教堂。或许可以送给孩子们,不行,孩子们会拿着到处跑,被芭芘看见,芭芘又要难过了。也许可以送进大教堂,不知道大教堂收不收?
他踟蹰着,不知所措地张望,就像四面八方有帮他解决问题的答案。
忽然,他看见了一辆车,打开的车窗边坐着熟悉的人。对方也看见了他。
视线相触,索玛一笑了起来,像归巢的小鸟,热乎乎、红粉粉地朝凯迪拉克跑了过去。
玫瑰遮挡半张脸,同样的短发,同样的衬衫,如果不是那奔跑的动作略显笨拙和吃力,南林几乎要以为是那个少年朝他飞奔过来。
他叫停车,把车窗完全降下去,疑惑地看着他。
他好像没什么运动能力,只不过从马路对面跑过来,短短的距离就让他红了脸,气喘吁吁。
“你好……”他喘着气对南林不好意思地笑,“我记得你,芭芘的朋友,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南林就要摇上窗,这种打着朋友关系来求他帮忙办事的人太多了,最令人讨厌。
“我能不能把花送给你……”
南林停下了动作,车窗几乎没有升起。索玛一一无所知,继续说:“我不好拿回家,但是丢掉也不好,这是芭芘送的,你是芭芘的朋友,把它送给你好不好,你拿回家,别告诉芭芘好不好。”
一口一个“好不好”,黏糊糊的,南林听得发麻,比发麻更厉害的是想笑——芭芘也有今天?
“送我?”南林戏谑地打量那捧花,是芭芘的风格,视线飘到男孩脸上,真真是……“你嘴怎么了?”他皱起眉。
索玛一下意识捂住嘴,怯怯摇头,“没、没什么,不小心……”
他不会撒谎,连“撞了”两个字都没说出口,人已经愧疚得比花红了。
在南林看来,他这模样,就像被爱人吻了,害了羞。
心里莫名烦,这才几个小时,芭芘就跟人咬嘴巴?
他推开门,把玫瑰从他手里拽过来,丢到座椅上。
“谢谢……”
汽车的嗡鸣盖过了他的声音,扬长而去。
母亲从前面回头看了眼,笑着问:“芭芘喜欢的孩子?挺漂亮的一个孩子,好像是个男孩儿?芭芘有女朋友吗?”
“您都说他喜欢男孩了,还问有没有女朋友。”南林拔了几片玫瑰花瓣在手里揉捏。
“男孩不行,还是得找个女孩,结婚生孩子。”母亲看向窗外,“奇图尼里家有个女孩,25岁,刚从美国念完书回来,你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
花汁黏了一手,黏答答地烦人,南林抽纸擦,“让芭芘去。”
“芭芘……他要回洛杉矶了,让他在那边找吧。奇图尼里的太太想说你。”
“妈,如芭芘和埃米喜欢奇图尼里家的人,想结婚,可以。如果奇图尼里想和我玩政治联姻,没门。”
“南林……”
母亲还想说什么,南林往后一靠,闭上眼。
浓郁的玫瑰花香满车飘,满鼻钻,熏得烦躁,他屈指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