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天幕开。
早已备好板凳、瓜果的百姓寻找好位置,齐齐仰头。
画卷流转,以黑金色腾龙做开篇。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
“权势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为百。”
“明君使臣,不废有罪,不肖者困,贤者显焉。”
“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去好去恶,群臣见素。”①
朗朗读书声随着腾龙消失而响起。
小嬴政的身量随着书声一寸寸被拉长。
春花落秋叶坠,光影如梭。
小嬴政身量高过半人,衣衫渐长,脸颊旁的小奶膘却没有减少。
他紧绷着青涩稚嫩的脸蛋,从灶房中端出两碗白米饭,放到油亮的桃花心木桌上,朝后院高喊:“阿姊,用饭了!”
又转身进厨房端来一盆炖菜。
绿油油的菜叶做点缀,中间的肉蛋多到要溢出来。
楚纤阿如今正值豆蔻年华,身量仍比小嬴政高出一截,身姿如柳,出落得越发清瘦。
“阿姊,你总是不爱吃荤腥,一阵风吹来都能把你刮倒。”小嬴政边放下菜,边朝楚纤阿唠叨。
二人同坐桌前,小嬴政夹起一块炖煮漂亮的大肉,放到楚纤阿碗中,绷着小脸像个要训人的老父亲。
“阿姊必须吃完,不然又要生病喝苦汤药。”
楚纤阿清亮桃花眸略垂,看向碗中油亮喷香的大肉,眸光流转,笑吟吟夹起肉,抬臂往小嬴政碗口方向去。
小嬴政早早料到她这招,抱住碗腾地挪了地方,小脸故作黑沉沉:“阿姊,你曾教育过政儿,不可将自己碗中食物夹出,不礼貌。阿姊快吃吧,不可浪费粮食。”
楚纤阿嘴角一扯,生无可恋叹一口气,闷闷咬住碗中大肉,细嚼慢咽起来。
小嬴政虎视眈眈盯着她嚼完,才安心坐回桌前,时不时抬起眼皮望楚纤阿。
“怎么,有事?”楚纤阿放下碗筷,朝他挑眉询问,“有事就说,磨磨唧唧可不是男子汉。”
小嬴政毫不客气扔给她一个白眼,扔完后,他咬了咬唇,看上去极像是有难言之隐。
楚纤阿倒是不急,慢条斯理夹青菜吃。
即将吃饱时,小嬴政终于憋不住,闷红的脸蛋挤出几个字。
“嬴异人要接我与……她回秦国。”
楚纤阿夹菜动作一顿,纤细脖颈抬起,露出一张漂亮的桃花面,灌满盈盈笑意,如春时花开。
“好事呀,你不是一直想做最厉害的王吗?回到秦国,你离王又近了一步。回去后好好读书,阿姊相信你一定会成为王,成为天下最厉害的王。”
小嬴政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拧紧眉头:“我想问阿姊,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小嬴政瞳孔猛缩,深切担忧与忐忑在稚嫩的小脸上戛然而止。
终止的猝不及防。
停滞的措手不及。
“阿姊……”
“赵国是我的家,是我出生之地,若无意外,我的一生都将在这片土地上存在、消亡。”
楚纤阿浅笑,字字珠玑,字字句句轻柔有力量。
小嬴政面无表情,一双泛红的眼眶却将他出卖的彻底,冷静的语调斥着委屈。
“阿姊不想与政儿一起生活?”
“想。”楚纤阿回答得干脆。
一朵桃花轻缓落在她的肩头,映在她纯白的衣衫上,如同刺绣缀上。
“那为何阿姊不肯与政儿一同去秦国?”小嬴政如鹰隼紧锁猎物一般,黑瞳执拗,一眨不眨。
“政儿,阿姊是赵人,阿姊只想留在故土。”
小嬴政紧攥双拳,静静待楚纤阿说完,语气更加平静:“阿姊,你随政儿去秦国,政儿往后打下赵国,并入秦土,秦赵皆为阿姊故土。”
“砰!”
楚纤阿身形一震,肩头桃花落下,零落进院中尘土。
轻风抚拂过,桃花没了踪影,桃花容失了颜色。
天幕画卷翻转,是小嬴政木着脸,正同赵姬收拾行李。
“阿娘早就同你说过,她不可信,她就是为了你秦王子孙的身份,才接近于你。”
“你好奇她为何不与你回秦国,共享荣华富贵?”
“你以为她不求名利?”
“错!”
“那女子聪明得很,她知道秦国局势非同寻常,你又是以飘零质子之身回秦国,能否优待另当别论。”
“她那般聪明的人,怎会同你回秦国吃苦?”
“你可知这些年赵氏的贵族公子们不找她麻烦?那是因为她早就勾搭——”
“住口。”
小嬴政年岁不大,青涩的眉目已然有阴郁威压,阴沉沉丹凤眼落向赵姬,语气平静到像是对待一个无关紧要的生人、蝼蚁。
“阿姊如何,儿子自有评判。”
赵姬盯着小嬴政那张结合她与嬴异人优点的脸庞,听着他怨恨却不得不因为孝道,自称一句“儿子”。
良久不言。
秾丽脸庞痴痴一笑,眼底爬上扭曲与疯狂:“她把你教得真好。”
小嬴政并未回应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他自诩聪慧,小小年纪读遍许多书生一辈子没有读完的书籍,知晓许多不与世人道的霸道王道之术。
但他不明白,此时此刻,恶毒母亲对阿姊的这句夸赞。
小嬴政不再理会赵姬,母子之间生疏到彼此的行李都要隔开距离。
迎接小嬴政母子的马车终于到来。
赵姬率先上了马车,见小嬴政伫立在街口,盯着一个方向久久没有动静,眼中的嫉妒化成浓黑的实质,却又忍不住幸灾乐祸。
她抬高音量:“政儿!上车罢!上车!楚姑娘不会来了!”
街口小小的身影仍旧没有动静。
赵姬已经厌烦,忍不住吩咐旁边的侍从:“还不将王孙带回?耽误了行程,当心主子们责怪!”
仆从蜂腰虎背,煞气浓重,冷冷瞥一眼赵姬,拱手鞠躬:“喏。”
赵姬轻笑一声,催促仆从快些动作,亲眼看着持刀的仆从朝小嬴政方向去。
仆从一步步接近,赵姬笑容便越桀然。
倏然。
“政儿!”
清脆的少女音自远处响起,由远及近,迫切缥缈,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
赵姬僵住,瞳孔深处走出一个白色翩跹的人影。
是楚纤阿!
“阿姊!”
漆黑瞳仁里,楚纤阿匆匆赶到,将小嬴政拉到身后,怒目圆瞪,举着一把锋利厚实的杀猪刀。
杀猪刀与她的身形太不匹配,以至于她两手握住,也控制不了无力颤抖的本能。
带刀仆从微眯双目,右手放到剑柄处,煞气四溢。
“政儿,他们根本不是来接你的,快跑!”
“跑啊!”
楚纤阿来不及解释,转头便推开小嬴政,凛冽刀刃向外,正对着凶狠的仆从。
“阿姊,政儿帮——”
“走!我让你走!”
楚纤阿扭着头,因为急切,往常整洁的发丝蓬乱披散,落在耳边、鬓间,遮住温和的下颌弧度。
黑色青丝散乱在她白皙的脸庞,刺目又圣洁。
“想跑?那得问问某的刀!”
凶神恶煞的仆从唰地亮出利刃,寒光闪烁,催得人心脏骤紧。
楚纤阿眉目紧皱,拼尽全力朝身后的小嬴政吼:“跑啊!傻了么!活着,活下去才能做王!”
激烈振奋的声音撕扯着每一个听者的血肉。
天幕画面一片猩红,滚烫的热血如同一场瓢泼大雨,浇到每个人脸上。
“哇……”
“呜呜……”
“阿娘阿娘……”
天幕之下,孩童被吓得扑进父母怀中吼嚎,大人们于心不忍,纷纷垂下眼皮。
就连最常暴跳如雷的茶楼,此时也陷入寂静。
全天下一片死寂,直到猩红退散,天幕上响起楚纤阿的声音。
百姓们不忍的目光露出迟疑,互相对视。
莫非,楚姑娘没有死?
万姓仰头,一睹真容。
天幕画面中,小嬴政一身粗糙黑衣,面无表情握住一封书信,青涩稚嫩的指尖弯曲,隐没在书信之下。
天幕自动生成楚纤阿的嗓音,将书信内容诵读。
“政儿,时间匆忙,阿姊来不及交代什么,今日迎接你们母子之人并非秦人。及至九龄,秦人才会真正迎你回国,请务必相信。”
“阿姊怕是回不来了,阿姊命薄,你要替阿姊好好活下去。”
“宅中有钗环衣饰,你可悉数带走变卖,衣食方面断不可亏待己身,身体康健乃一切之本。”
“后宅菜地下埋有金银珠宝一箱,书房内书籍千册,你悉数带走,不可遗留。”
“另,阿姊丧事从简,棺木已备,葬于西山楚氏祖茔。”
“惟愿政儿心事皆所成。”
“楚纤阿留与未来天下最厉害的王。”
楚纤阿的声音消失,天幕之上,只留有小嬴政双手执遗书的小小背影。
【楚纤阿亡。】
天幕低沉冰冷的声音,击溃仰头人最后一丝希望。
不待仰头人悲伤,画面再转。
只有小嬴政一人入画,他日复一日读书,日复一日跋涉往返西山楚氏祖茔与家宅。
直至真正的秦人接回小嬴政母子。
天幕画面加快流速,配以解说声。
【嬴政时年九龄,同母赵姬回秦国。】
【次年,嬴异人继位,嬴政为太子。】
【嬴政十三,庄襄王崩,嬴政继位秦王,因年幼,由吕不韦、赵太后摄政。】
夜,宫灯烛火长明。
帝王玄袍的少年长身玉立,仰望天上明凄凄一轮圆月。
“一个亡故六七年的赵女,陛下竟还没忘吗?”
①:“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出自:《韩非子·备内》
“权势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为百。”出自《韩非子·内储说下》
“明君使臣,不废有罪,不肖者困,贤者显焉。”出自《谏逐客书》
“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出自《韩非子·有度》
“去好去恶,群臣见素。”出自《韩非子·主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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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她把你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