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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

作者:马怀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解玉与师弟的感情一直很微妙。


    自从他误打误撞同师父表白心意后,威灵仙便从山下收了一名新弟子,虽然不曾直言,但拒绝与警示的意味昭然若揭。


    小师弟天性聪慧善于揣摩,较之当年的白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招飞雪散花,白术当时花了两天,而苍术仅用半日便能学成。


    很有灵性,连白术都不得不承认。


    那些过去师父口中对他的称赞之辞,如今尽数在苍术身上重新听了一遍。


    原来我并非最特殊的那个,他想。


    威灵仙开山立派,百年前门徒无数,不过无有得道成仙者,故已尽数逝去。解玉没见过他那些传说中的师兄,活着的人里,他就是大弟子。过去几十年,师父也从不与他提起自己曾经的徒弟,仿佛那些人死了便死了,没有在他心上留下一丝痕迹。


    这种特殊的惶然随着苍术入门第三年时师父的飞**到了顶峰。


    解玉开始出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加快修炼的速度,想要跟上师父的步伐,不至于被远远抛在身后。操之过急导致的疏忽使他险些走火入魔,幸好被师弟及时发觉,火急火燎地唤来师父,出手打断了他。


    那日威灵仙发了极大的怒气,脸色铁青地呵斥道:“身为师兄,怎能如此不知轻重?”


    苍术被师父吓坏了,抱着冷汗涔涔虚弱无比的白术,一个劲儿地求情,回去调理了半月,才将紊乱的真气梳理通顺。


    欲速则不达。


    白术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愈发心浮气躁,沉不下心修炼了,修为一直停滞不前,反观苍术日行千里,被师父赞赏有加。


    成仙后,师父对他的斥责越来越多。


    ——“差得远。”


    ——“不成样子。”


    ——“心不在焉。”


    ——“白术,这样下去,能有什么出息?”


    师父的神情写满失望。白术最痛苦的时候,悄悄拿刀割伤过自己的手臂,到后来便渐渐麻木了,接受了师父更喜欢师弟的事实。他想要成仙的执念越来越重,只有飞升成仙,他才能永远站在师父身边,才能让师父明白,自己才是最好的徒弟。


    然而威灵仙成仙后便很少回来,有时是三日,有时是三个月,一年能见上七八回已是极致。太行山的道观中,白术与师弟相依为命,他克制私心,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而苍术也愈发依赖他,总是跟在身后甜甜地叫师兄,凡有些好东西便忍不住献宝似的拿给他。


    久而久之,白术也没那般讨厌他了。苍术进步虽快,但毕竟年轻,每次下山捉妖都是白术在前方保护他,苍术说自己也想保护师兄,白术就轻拍他的肩,说会有一日的。


    这一日并不遥远,梦妖的幻境中白术不知看到了什么,迟迟无法苏醒,是苍术不顾危险将他从中拉了出来。


    苍术确实比他讨人喜欢,无论对谁都能迅速博得好感。


    每次受伤,苍术会毫不掩饰地将伤处露给师父看。有次宰了只吸食脑浆的野狗精,不过草丛中蹭破的皮外伤,因正巧赶上师父下界,苍术就厚着脸皮凑上前撸起衣袖,对着师父喊疼。


    威灵仙屈指叩了下他的脑门,笑道:“不过是皮外伤,能有多疼?你师兄从未喊过疼。”


    一旁的白术听到此语,只觉得衣衫下的浸血的伤处牵连得一颗心都好似被揪着痛楚起来——他不喊疼,就是不疼吗?


    苍术还不肯放过师父,故意撒娇道:“师父给徒儿上药,徒儿就不疼了。”


    威灵仙便真的亲自给他上药了,用手指将药膏涂在师弟细腻的皮肤上,然后轻柔地抹开,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意。那画面刺痛了白术的眼睛,他转身要走,却听威灵仙在身后唤道:“你也过来。”


    白术麻木地走上跟前,停在他面前两步外。只见威灵仙给苍术上完了药,方才还含笑的面容对上他,便微微沉了下来,问:“伤在哪儿了?”


    白术低声说:“右肩胛下面。”


    诛除野狗精的过程中,白术不慎被尖锐的獠牙咬了一口,伤口远比苍术深得多,即使已自行包扎过,稍微牵动还是隐隐渗血。


    剥开上衣,威灵仙简单查看过后,取出一粒丹药,白术乖顺地吃了,疼痛立刻便缓解不少。只是……相比丹药,他更想师父也为他亲手涂药。


    这些琐碎的日常不胜枚举,四十年光阴转眼而过,白术如愿达到了修为巅峰,只差一步便能飞升成仙。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人们说白术不愧是阳鼎祖师的首席,下一个飞升的除了他,再没别人。


    这些话传到师父耳中,威灵仙却并未表现出任何欣慰。他甚至开始撒手不管,飞升瓶颈,白术最需要一个人指点的时候,威灵仙只字不言。白术这才惊觉,原来师父根本不想让他飞升。


    ——师父讨厌他。


    五十年举办一次的新锐弟子论道大会,头筹奖品乃是张道祖亲笔手札,其中讲述有关于得道飞升的参悟。白术心道其中或许有能够启发自己的内容,下定决心要参加比赛争得第一。然而,鼎阳派祖师,朱明真人威灵仙,竟然不允他参赛,反而转眼给苍术报了名。


    道观内的石榴树下,白术心神俱伤,不顾师父正在打坐便冲上去质问:“为何要派苍术?您知道他根本赢不了比赛!”


    威灵仙阖着目,不冷不热地说:“输就输吧,本就没想他能赢。”


    “阳鼎派的脸面呢?”白术觉得荒谬。


    威灵仙依旧语气平静:“阳鼎派无需靠这种比赛长脸面。”


    “那为何我不能去!”白术拔高了声音,连双手都微微颤抖,“明明我可以赢,反正谁去都一样——”


    威灵仙忽然睁开眼,望着他嘲弄地笑了一声,打断他:“你去?可以赢?”他否定似的摇了摇头,“苍术若输,倒还不算丢了脸面。你若输了,那才真是丢脸。”


    那一刻白术浑身的血都凉了,只觉心脏一瓣瓣破碎在胸腔里,疼到极致只剩麻木。


    半晌,才艰难开口,“师父觉得我会输?”


    “世间高人无数,别太自大了。”威灵仙仿佛没看见徒弟难看到极致的脸色,起身摆了摆手,“此事休要再提,你做师兄的,不差这点东西,将机会让给你师弟吧。”


    很快,阳鼎派的参赛弟子并非白术,而是二弟子苍术的消息便传遍各大宗门。众人虽然遗憾无法亲见首席弟子的风采,却也难免暗喜少了这么一个强劲的对手,都一下子重新拥有了自信,跃跃欲试地想要争得第一。


    威灵仙并未赴这场旷世盛会,提前数日便回了仙界,由白术带领师弟前往武夷山。然而,就在各大门派齐聚山顶,等待盛会开幕的前一晚——


    有人发现,阳鼎派本该参赛的二弟子苍术,吊死在了白术休息的卧房前。


    “那便从你的死因问起吧。”解玉冷静下来,“你不是死了吗?又如何活过来的?”


    苍术一对狐狸眼波光流转,虽然面孔未变,神情中却比过往多了一丝魅惑。他挑了挑眉,“你果然最好奇这个。三十年前我确实死了,死的那个也是我。”


    “什么意思?”解玉蹙眉。


    “现在的我是苍术的心魔,我修成实体,令他杀死了自己。”


    解玉不算惊讶。苍术的尸身被他和师父亲手下葬,以二人的修为不可能看不出真假,所以死去的苍术必然是真的。房门打开时,看到师弟,解玉第一反应便是冒牌货,所以不假思索地出手攻击。


    “为何嫁祸与我?”


    “因为我讨厌你。”苍术赤足下床,背着手走到解玉面前,紧紧盯着他的双目,讽刺地笑道,“师父把最好的都给你了。我再怎么努力,也不过得几句不要钱的随口夸赞,而你,哪怕出一丁点差错,他立刻就能注意到!我在师父心里根本不是他真正的弟子,而是给你带回来的玩伴,是用来陪伴你的工具!”


    解玉听完这一番话,顿觉荒谬,不禁好笑地反问:“你说师父喜欢我,不喜欢你?”


    “这是事实。”


    解玉懒得辩驳,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肯信。”苍术执起解玉的右手,轻轻抚摸了摸腕上套的玉镯,“就拿这定乾镯来说吧,一等一的法器,坚固无比刀枪不入,还能在主人危险时挡下伤害,是个护命的宝贝,师父就给了你。”解玉正想解释这就是个铐子,防他逃跑用的,只听苍术继续说:“但凡是你受伤,师父的仙丹不吝啬地往你嘴里喂,而我跟了他那么多年,一粒也没尝过。不然你以为自己精进得那样快?”


    苍术放开解玉的手,将对方轻轻按坐在沙发上。他浴袍上的腰带松松垮垮,隐约露出其中蜜色的肌肤。解玉将目光从他腹部移开,淡淡道,“你多虑了。那丹药是否有助修为,我还能不知道?师父生怕我飞升,怎么可能助我精进。”


    苍术沉思了一下,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我疑惑的地方。师父那般器重你,照理应当助你才对,但他反而放手不管,甚至怕你真的飞升……”


    解玉冷淡地打断他:“你留我便是想说这些废话吗?”


    此刻二人一坐一站,又贴得极近,便形成了强烈的压迫感。苍术笑了下,仿佛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时刻等待着露出獠牙。“怎么可能,师兄——”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出手!


    一股强烈的能量从酒店房间中爆发开,将桌椅板凳都震得嘎吱嘎吱抖动起来。对解玉来说近距离更加有利,他反手一式死死擒住对方的右肩,迅速咬破左手指尖,以血为媒招引奇门阵,打算冲破房间四周设下的禁制。


    然而苍术早已在房内隐蔽处设下法器,被解玉催动的血气吸引,十二只银铃齐齐作响,催命似的疼痛从他脑中炸开,苍术趁机脱身,反手从身后捞出一只金刚手铐,将解玉双手反剪死死压在了沙发上。


    一切具有强攻击的法器都会被定乾镯抵挡,只有最原始的普通器物才能近他的身。


    “师兄想听有用的?”苍术又恢复了笑容,“好啊,那便讲讲你不知道的过去——白术,你不会真以为,百年前那只小狐狸是你自己捡回来的吧?”


    解玉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现在动弹不得,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年衣衫凌乱、**着大部分身体,而且沉重到令人呼吸都困难。解玉扬起下巴喘息道:“滚下去。”


    苍术眨了眨眼,“从前师兄最爱这样抱着我,怎么如今就抱不得了?”


    “什么?”解玉茫然。


    “从前,我还是只小赤狐的时候……”苍术指尖划过解玉耳垂,伏着脑袋呵了口气,“就认识你了。”


    白色衬衣扣子被一颗颗解开,苍术的指尖从皮肤划过,沿着肋骨,探向更深处的腰窝,“你见赤狐一路跟着你,便以为有缘,将我捡了回去。其实我是阳鼎派豢养百年的灵宠,你头一次独自下山,师父不放心,才派我跟着你……”解玉的腰窝最是敏感,稍微一碰便忍不住颤抖起来。“师父活了三百岁,我跟了他三百年。较真起来,应该你喊我师兄才是。”


    解玉感觉到苍术一只光洁的膝盖在自己腿间顶了顶,不适地向后躲去,他胡乱地想,师兄弟又不是按年龄排辈的……可是苍术为什么这么熟练?……狐狸精……


    他甚至想到纠缠自己多年的噩梦,无意中窥见师父卧房里的一幕——


    威灵仙身披中衣,发丝凌乱,踩着木屐给他开门。烛光笼罩的卧房里,半挂的床帐下,苍术赤身**地躺在师父的被褥里,在威灵仙看不到的角度,冲自己挑衅地一笑。那场面令他心中大骇,惊慌失措地将东西往师父怀中一塞,一眼也不敢多瞧,便夺门而逃了。


    此后多年,他都以为,师父残忍地拒绝自己的表白后,转身便接纳了师弟。师父并非在意世俗眼光,他只是……不喜欢自己。


    但……怎么可能?深深的割裂感充斥头脑,就算师父不接受自己,也绝不会与旁的肌肤相亲同床共枕,解玉可以肯定,世上还没人能动摇师父的道心。


    随着时间的模糊,他开始怀疑那只是个臆想出来的噩梦。


    原来……原来。百年后解玉砉然明朗,想必不过是灵狐的捉弄,在师父背对的时候悄悄化出人形。


    “你嫉妒我?”虽然是问句,解玉却用上了肯定的语气。


    苍术用指腹顶了顶柔软的腰窝,满怀恶意地笑着说:“我讨厌你。但那个‘苍术’却喜欢你。白术,你把他逼出了心魔!师父没说错,‘苍术’就是你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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