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泠川死死地咬住牙关,心脏也被这前所未有的杀机,悍然攫住!但攻击已到近前,再犹豫恐怕便只有死路一条!
只见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握紧斩魔,拼力格挡!
“铿!铿!!”
“呲啦——”
黑铁与白刃交接,金戈呜鸣,溅射出黑红的铁星,打在少年的脸颊上,立刻割出道道红痕。然此一剑虽然在气势上无法破除神兵斩魔的格挡,但逐月剑主那股磅礴威压和慑人的力量已然后至,顷刻间,就能将面前的凡人之躯抹除!
许泠川瞪大了双眸,正不知该如何招架之时,耳边却传来陈观雪冰冷的声音,“若能答本君三个问题,这三剑,便不取你的性命——”
“师尊...请讲!”
纵然如此,在巨大的威压震慑下,许泠川的虎口已然崩裂,嘴角泄出一抹血痕,脚下的地面正如蛛网般显出寸寸裂痕。
“好,你且听第一问。”陈观雪用手指操纵着逐月,让那剑将落未落,只做蓄势。同时他双眸内饱含怨恨和不甘的质问:“本君问你,何为正义?”
何为正义?
此一问在如此千钧一发、又复生死存亡之际,未免显得又刁又怪。毕竟“正义”是一个如此宏大的课题,不同立场的人绝对有不同的答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猜度出提问者的用意并据之来答,绝非易事!
可怪又如何?未尝不是破局关键!
少年的眼神坚毅了一瞬,瞬息间,眼前似乎闪过一个个画面,雪山引路的童尸,官差的扬起的毒鞭。对他而言,正义就是让施暴者偿命,让枉死者瞑目!
但这个答案对于高高在上的仙君而言或许偏狭,最好还是答得更涵盖全面一些为好。
想到这,许泠川开口:“回禀师尊,正义当是明辨是非,铲奸除恶,还世间公道!”
这绝对是一个最为标准、无可指摘的答案。
但可惜,却并非是陈观雪想要的——
哼,辨明是非吗?那前世你不分青红皂白杀我又如何?!
这个回答对于他而言,简直是诛心之语!
逐月倏然劈下,一股无可抵挡的骇然巨力宛若天边巨掌,势不可摧,狠狠拍落!直震得许泠川手中斩魔险些脱手,整个人如被无形的冰山撞中,双脚离地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又骨碌碌滚出老远,直到后背重重撞上那株石铁松才停下。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在身前洁白的石面上溅开一滩刺目的猩红。
这一招,纵使对方有神兵相护亦无济于事,毕竟仙凡之别可不在一两把兵器上。
“咳咳——”
肺部像被撕裂开一般疼痛,少年以剑撑地,好半晌才勉强爬了起来。可惊疑和惶惑却在此刻攫住了他。许泠川不明白,自己的回答有何不对?
陈观雪抬起手臂,逐月已自行飞回到他手中,那双铅灰色瞳仁内宛若埋着尺深的寒冰,冻水在冰面之下暗流涌动,衬着那人越发深不可测。
“第二问。”他缓缓开口,声音竟有些嘶哑,像入骨的克制,拼尽全力才没有直接将眼前的仇敌痛快抹去,“本君再问你,何为道义?”
许泠川勉强稳住呼吸,疼痛让他不得不攥紧胸口的布料,浑身颤抖着,像根本再使不出丝毫的力气那般。
然而这又催又急的第二问丝毫没有给他喘息之机,那抹皓白的身影在许泠川沾染鲜血的模糊视线中,更似索命的鬼差,判罪的阎罗!
可事实上,许泠川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而对方那越发森寒的气势也更让人觉得,他根本就不是在要一个答案,什么三问三答,不过是上位者在猎物濒死的时刻,用以戏弄折磨他们的手段罢了。
然而即便明白这一点,他也不得不答。
少年脑子急转,冷汗砸落地砖,陈观雪微抬的手势代表着对方的第二剑将随时斩落,巨大的生死存亡的危机下,一切滑头伎俩都是枉然。可这样待他不公的境地之下,对方竟好意思问他何为道义?
巨大的不甘和讽刺竟让他心生出一丝不满与怨怼。
于是张口答曰:“道义在于重情重诺,俯仰无愧于天地人心!”字字铿锵有力,像咬碎了牙才堪堪稳住气息,“师尊如此修为,欺凌我一介弱小,可曾无愧天地人心?!”
这般冤屈愤懑实则无助含恨的诘问,落在陈观雪的耳朵里,却无异于还嘴挑衅!
只见他眼中杀意愈浓,毫无愧色——前世许泠川手段更狠,不仅集结兵马、昭告天下,邀大能围剿他这势单力薄之人,更纵容廖冰语以情爱设局,骗他散尽修为、归隐山林,终在大婚之日背刺,令他沦为天下笑柄,成为这对奸人的垫脚石!
如今,这曾以卑劣手段排除异己之人,竟敢反问他是否问心无愧?
怨憎使陈观雪的手段更加暴虐,只见其周身剑意飞涨,逐月一化二,二化三,三化无穷。竟呼吸之间幻化出千百道刺目阴毒的白光,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如暴雨梨花,顷刻将对手万箭穿心!
逼人的寒气在坠落之前已经能将人的血液冻结,方还因气血翻涌、浑身毛孔舒张,痛刻心肺的许泠川,乍然被冷气一激,不禁头皮发麻,呼吸一窒。
无奈申诉之举,竟成火上浇油。
许泠川目眦欲裂,心头怒火中烧,既从一开始便不打算放过他,这三问有何意义!?
来彰显他仙人那虚无缥缈的仁慈吗?!
还是在告诫他!尔区区一介凡人,天生就应该跪在淤泥里!永远的仰望着那些端坐云台的仙人们!
你要听话,你要闭紧你的嘴巴!
痛了不能喊叫,冤屈也要和血吞下!
仙人若是哪天心情不好,想要你的命了,你就该乖乖的伸出脖子,等着他们来拿!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凡人就要低人一等,凭什么凡人只能坐以待毙?
难道就为了活着吗?可这样的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一刻,千刃所指,许泠川站在灵爆的最深处,狂风撕扯着他的身体,剧痛和失血让视野开始模糊发黑。但奇怪的是,极致的危险反而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所有的慌乱和恐惧。一种冰冷的、近乎诡异的清醒感占据了他的大脑。
他许泠川的命,是自己一步一步拼死挣来的,他的命不比任何人低贱!
可若是有人企图要他认命低头,那便索性用这条命,来换一身的傲骨吧——
手中神兵嗡鸣,一股奇异的跃动,宛若心跳,恰与此刻的许泠川的心脉产生共振。那股熟悉的感觉随之而来,就如他们初逢,那股诡异的熟悉感——割破手掌,以血祭剑,成为剑主!
许泠川再没有犹豫,肉掌与剑刃相接的刹那,血色宏光暴涨!竟顷刻间支撑起防护灵罩,在万千冰箭袭来的瞬间,为他抵挡!
恐怖的能量剧烈爆炸,刺目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罡风如同实质的怒涛,疯狂向四周席卷肆虐,刮得石铁松针叶如同暴雨般落下,坚硬的树干上赫然再添数道深刻的斩痕!灵压带起喧嚣废土直让整个砺剑台为之震颤摇晃,波动久久不歇!
光芒散尽。
许泠川倒在悬崖边缘,浑身浴血,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他却苦苦支撑,纵粉身碎骨,亦不愿再倒下。
这一幕让陈观雪的瞳孔急剧收缩,血丝密布,彻骨的仇恨中再次渗出些许不忍,甚至是微妙的钦佩。可胸腔中怨毒未歇,手中逐月嗡鸣,战意不解。第三剑,他也绝不会放弃!但若此最后一剑仍未能取对方性命,他也愿意信守承诺,认下这个徒弟。
饱含着复杂情绪的第三问随之而来。
“若行于黑夜间,但行光明事者,何解?”
所有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对于某些立场而言,出生即是原罪,像他,以半魔之躯被灭除。像许泠川,因天命之子的身份,被忌惮仇恨。若有选择,谁又愿再起兵戈?偏偏选无可选,宿命已定,便是再痛,也要义无反顾的往前走。
但这一问,对于今生年岁尚浅的许泠川来说,会否太过深刻晦涩?
不,不,少年的经历远比陈观雪想象中要多。
这一问对他而言,却又有别的解读——乱世之中,多少人为求活命,付出一切乃至生命。在上位者眼中,经常以看到他们这些卑贱的生命,为求苟活,互相撕咬搏杀,露出极致的丑态为乐。
这样残酷不公的境地,难道不是身处黑暗吗?而宁愿饿死也不愿杀害同胞的,不是在行光明之事吗?纵不乏有人嘲讽他软弱,没有血性,是世间最最痴傻之徒,又如何?!
这个问题看似最难,然而对许泠川来说,绝对有答案。
但彼时的许泠川已经知晓,陈观雪这三问恐怕根本不是来问自己的,而他现阶段给出的答案也不会是对方想要的,答错的后果万劫不复,但真正的答案只有陈观雪本人能给。
而他能做的,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君子论迹,但行好事之辈,自当力排众议,为其正名!”
这句话虽是虚弱至极的气音,但以修仙者的耳力,还是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这简直是最高标准的答案,陈观雪自当无从反驳,于是他追问道:“若对方是魔呢?”
魔?
许泠川的眼睛罕见浮现起茫然,因为对于凡人的他而言,对于魔物的理解,也只有在凡间偶尔路过茶楼的时候,听说书先生讲那么一嘴仙人除魔的故事。当然,在那样的故事框架里,魔就是坏的,你甚至不必询问魔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故事只要一落地,永远是仙魔对峙,不死不休。且仙绝对是正义的,无可争议。
但是,即便如此,他的回答依然适用,不是吗?
“弟子仍是刚刚的回答,不做更改。”
陈观雪攥紧逐月的手指越发用力,然而越发用力却更显得他此刻的无力。因为对方的答案是对的,可这个正确的答案,前世的自己却没有等到。
不甘的怨恨让他拿起逐月剑,对准对手。可眼前少年浴血后却越发清亮坚定的眼眸,又让他在一瞬间恍惚——
这样清正的目光,磊落无畏的做派,似乎曾经的自己也拥有过。
“呵...”
被巨大的讽刺与荒谬所笼罩的陈观雪竟发出了几声微妙而森寒的诡笑,他望着眼前的许泠川,他知晓此间人不是昨日旧恨,纵使再不甘,此刻的许泠川是无辜的,对于未来会发生的一切他几乎一无所知。
可说到底这份纯粹又能保持几时?
他不信,眼前这少年能永久坚守此刻初心!
危机,在陈观雪一瞬的犹疑之间,稍有凝固。
而尽管只有片刻的拖延,许泠川也要支撑不住了。毕竟只是凡人之躯,不具灵力,斩魔所需的消耗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也是致命的,可纵然为自己战至最后一刻也值了!至少死得其所。
他宁可自己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师尊,请出第三剑吧——”
此话一出,似乎立即将形势颠倒过来,换成了许泠川来催促对手。
可这第三剑当真要斩落吗?
片刻的犹疑在那寒如冰魄的眼眸中闪过,随即,又很快化为了坚定。
斩!此剑不斩,恨意何消?
但若要杀他何其简单,陈观雪一点胜利的感觉都没有,彷佛他这三剑收割了对方的性命,却永远无法抹灭对方的傲骨。
他又不蠢,作为受害者的他凭什么要用这三记杀招,来成全敌人的大义?!
不,他要这人活着,活着见证他陈观雪的胜利,也活着见证自己那可笑愚蠢的傲骨,会如何在一次次的现实磋磨中消失殆尽,与罪孽同流合污。到那时,他再杀他,他要许泠川死于无尽的黑暗与悔恨!否则,此怨何休!!!
想到这,陈观雪的身影缓缓动了,他抬步,提着剑走到了许泠川的跟前。对方虽已是强弩之末,额角的鲜血滚落,沁入眼眸,消解了他的清正之气,却在此刻,更添无畏的血性。
迎着这样一双眼睛,陈观雪手起剑落,在对方面如死灰的目光中,却只是利落的削去他一缕长发。
发丝未及触地,便被荒凉的风卷去了更远处,直到云海将其吞没,许泠川才半满拍,充满震撼的回神。
这样戏剧性的转折让此刻无端承受了一番折辱的许泠川彻底僵住,一瞬间,惊疑、惶惑、不安、警惕和些许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希冀隐没眸中。
可陈观雪只是站在那,目光居高临下,飞扬的袍角带起尘灰,衣带翩跹渺于云雾之间,那般持剑而立,谪仙之姿,如高悬之月,孤冷卓绝,不可攀也。
仿佛刚刚那场至死厮杀悄然无存,所有的恶意通通在对方接下来的话语中湮灭。
“恭喜你,通过了本君的考验。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师徒。但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这三问,算你勉强合格...”话锋一转,更添凌厉,“但有一日,辜负初心。本君也自当大义灭亲,清理门户!”
听听,多么合理的解释。
然而天大的喜讯兜头砸下,却更让许泠川深觉云里雾里,真会...这么简单?
自脏腑内传来的深刻疼痛,让因失血过多眼前一阵发黑的许泠川,头脑稍微清醒了那么一下,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世间岂可有白得的好处?
然而下一秒,一股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少年托起,驱散了他周身刺骨的寒意与剧痛。在这股力量的包裹下,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被珍视的错觉——仿佛眼前之人并非索命的阎罗,而是救世的仙尊。
有时候,长久严酷艰辛的日常没有磨灭人的意志,片刻的温柔才是真正蚀骨的毒药。
许泠川费力的睁开双眼,似乎仍企图从那双冷如寒冰的眼眸中探寻出一丝恶意。然而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周遭的一切被迫蒙上了一层暧昧的柔光。
在他的视角中,陈观雪那冰魄般的眸子里分明满是殷切的期盼,那样专注的神情,出现在一个冰冷凌厉的人身上,只需片刻的冰雪消融,已是弥足珍贵。许泠川不知自己现在是疯了,还是陷入了幻觉,竟破天荒的从中解读出一丝温柔和缱绻。
此刻,纵然天边之月也愿为君倾颓,那般惊艳,亦那般致命。
“莫怪为师严苛,修仙之路困难重重,若不下此狠手焉能逼迫出你的真心和潜力?”
许泠川张了张嘴,好半晌哑然无声,可内心的挣扎丝毫不亚于方才的求生。
信?或不信?
强烈的求生本能告诫他此中有诈,可是那轻扶他起身的手是那样温柔有力。少年自小孤苦无依,漂泊不定,何曾有人如师尊这般对他殷殷期盼、谆谆教诲,更何况眼前人好比天上月,要月亮下凡沾染沉泥,何其不忍。
莫不是他许泠川真要对方求他才行?
不,不需要,惟愿片刻的倾斜便足矣。
“弟子...谨遵师命!”
终于,随着此话落定,似乎一切的苦难都没有白挨。能够得到师尊、乃至一位天下至强者的认可是何其幸运?许泠川笑着瘫倒在地,力竭昏死之前,本还欲再说些什么。
但此刻,已一切尽在不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