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时分,百官列阵于皇极门外广场,等候上朝。
只是今日与往日大不相同,很多官员甚至是在昨日半夜才接到宫里传令,早朝不得有任何官员缺席,诏令来的急迫突然,而且阵势颇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与压抑。
巡视官经过后,有官员压低了声音,忐忑不安地问左右同僚,“素澧的案子这是有结果了?陛下怎么突然召所有官员回京。”
一名官员附声,难掩疲惫道:“我昨日刚到洪州,骤然接到急令,便连夜赶回来,路上马都跑晕了两匹。”
“唉,谁知道呢,素澧的案子,司礼监和锦衣卫全权接手,捂得严实,一点儿风声也没透。”
“刑部许大人也不知?”
“他……”众人随着说话的官员看向队列另一头,满头大汗频频擦汗的许文川,心有余悸道:“我听说,自从素澧被从刑部调到诏狱后,他就吓破了胆,饭也不吃酒也不喝,每日除了坐值就是回家写辞职的折子,但陛下至今没准,我今早见许尚书是被宫里派人亲自接进来的。”
“你这么一说……”官员忽然满面惊恐道:“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有见萧将军,他不是每日早朝最积极!”
“我今早上朝路上见……”一名面容颇幼态的官员,小心翼翼接话,“萧将军好像往京都军营方向去了。”
官员面色煞白,不愿相信道:“这是去调兵?”
身后的交谈想忽视都难忽视,隐隐还有越说越广的趋势,方孝孺站在队列最前,回头低呵,“早朝即至,怎还敢私语喧哗!”
嘭!嘭!嘭!
鸣鞭三声,肃静全场。赞礼官高喊,“陛下驾到,入朝觐见。”
百官列阵入奉天殿,行跪拜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整齐划一,响彻整个皇城。
宣衍端坐在龙椅上,十二旒垂下遮掩了他大部分的面容,只能窥见冷硬清晰的下颌线与抿紧的唇,他开口声音温和,竟似还浸着笑意,“不知诸位爱卿,可有事情呈奏。”
殿内静无一声,宣衍问完等了半刻,见仍然无人回应,不虞也不恼道:“既然诸位爱卿没有事给朕说,朕倒是有一件事想与爱卿们商讨。”宣衍摆了一下手,“顾安,将账册都分发下去。”
官员们诚惶诚恐接住账册,听御座上的皇帝接着介绍道:“这是素澧全部私产的入账清单,朕昨夜让宫人们不眠不休,给诸位大人都誊抄了一份,爱卿们自己瞧瞧,有没有人觉得哪一个款项的数目熟悉,来给朕说说。”
吧唧一声,一位胆小的官员,双手颤抖,翻开账本时,一不小心将册子掉在了地上,慌慌张张跪地磕头,已然觉得自己一只脚已经踩进鬼门关了,“陛下赎罪,陛下赎罪。”
宣衍笑容亲和,“无碍,起身吧。”一展衣袖,不无苦恼道:“诸位不用害怕,朕今日传唤你们全部回京上朝,主要是想让爱卿们帮朕理理账,朕这几天,将这些东西看得头疼的厉害,实在是看不进去了。”
“顾安。”宣衍下令,“将昨夜从户部取回来的账册都搬进殿吧。”
户部尚书邓捷大惊失色,脸部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完全的不可置信,从昨夜到今早上朝,他没有接到户部任何关于陛下调取账册的消息,一个可怕的消息在脑海里炸开,陛下已经派兵将户部衙门完全控制了。
护卫将一整车的账册全部搬进奉天殿,整齐垒放在殿中央,席顾安眼神示意,守在殿外的护卫将奉天殿的大门关闭。
早晨的曦光被隔挡在门外,殿内沉重的呼吸与衣袖摩擦的声音越发清晰。
宣衍扬手,“就不浪费时间了,开始吧诸位爱卿,帮朕好对一对,素澧账册上多出来的金银,到底是我东周朝廷的那一笔款项支出。”
“顾安,让膳房去准备膳食。”宣衍下完命令,撑着下巴坐在龙椅上,观察着殿内每一个官员的表情动作,慢悠悠道:“朕陪着你们,皇宫管膳,什么时候核对出来了,我们什么时候下朝。”
殿内除了皇家护卫之外,司礼监所有太监内侍全部到齐,站立两侧,既伺候笔墨也应对突发状况。
席顾安接过温度适宜的茶水,呈给宣衍,“陛下。”
宣衍喝着茶,视线落在整个大殿内,突然官员之中,一位年老病弱的阁臣,脚下步子一晃,直直往后仰倒,场面一时混乱,七手八脚间,阁老被内侍搀扶到殿内圆柱下靠坐。
宣衍低头抿茶,神色不变,席顾安直身站起,高声下令,“给谢阁老赐座,去传太医。”
官员左看看昏倒后生死不知的阁老,右看看龙椅上的不动如山的皇帝,两股战战,汗水悄无声息的从额头往下滚落。
方孝孺往御坐前急跨两步,气的眉头直跳,“陛下,谢阁老早有旧疾,年事已高,你如此不顾朝臣性命安危,强行宣召上殿,如今猝然晕倒,生死未卜!怎还能无动于衷。”
宣衍轻描淡写,“方阁老若实在担忧,不如早些核对出账目,所有人也可散朝,朕甚至能将谢阁老请进建章宫,躺在龙榻上,宣太医看诊。”
方孝孺深吸两口气,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悲痛欲绝道:“陛下如此不仁不慈,是在寒天下臣子之心!”
几名方孝孺的学生慌忙上前将老师搀扶住,防止他再说出什么惹恼陛下的话,一时之间殿内安静,只能听见账册翻页和毛笔落在纸卷上的沙沙声。
时间分秒流逝,落日逐渐西垂。
席顾安看了一眼燃香,香灰已经积满整盏香炉,终于,有一位官员从大殿内出列,跪地颤声道:“臣……臣核对出了一项。”
宣衍神色蓦然一亮,“说。”
官员几近想把自己的头埋进身体里,即使跪着,也止不住身体的战栗,“是……闽江洪涝的赈灾款,从永康三年开始,每年初春洪灾,朝廷拨款闽江三万九千八百万两白银赈灾,此款迄今依然存在,与素澧账目中,数笔不清来源的款项对得上,虽然金额稍有减少,但时间无误。”
宣衍笑得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恐惧,“赏!”
官员将头哐哐磕在地板上,不像是接受赏赐的欣喜,倒像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谢陛下,谢陛下。”
有了第一个人开头,陆陆续续更多官员出列呈报,“微臣也核算出一项,是修建闽江运河的工程款,累计今年八千九百万两白银。”
“臣也有,闽江运河年年决堤,两岸百姓苦不堪言,先帝拨款二千三百万白银修复河提,这笔钱款从国库拨出后,就不翼而飞。”
“臣也有奏……”
……
殿内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筛查出一笔笔不合理不合规的款项支出,有些甚至根本就没有在素澧的账目上出现过。
户部尚书邓捷、工部尚书龚善长、闽江刺史颜雯卿面色越来越白,接连不断地擦拭额头的汗水,双腿抖得甚至在大殿内站不住。
宣衍缓缓收敛笑容,抬手中止汇报,看向邓捷,道:“邓大人,你怎么看?”
邓捷年愈四十,官袍穿的一丝不苟,一直以来都竭力维持的镇定,在陛下骤然点名后,还是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扑通跪下请罪,“微……微臣……”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微微抬头看向站在宫殿角落里始终一言未发,恭恭敬敬侍立着的邓敏之。
只是他再怎么眼神示意,邓敏之也当没看见。
示意无果之下,邓捷将头重重抢地,“陛下赎罪,臣监管不力,罪该万死!”
宣衍坐直身体,像是突然来了兴致,问:“只是监管不力?”
邓捷再次磕头,字字诚恳道:“求陛下明鉴,微臣前年才由先帝提拔升任户部尚书一职,许多事情臣确不知情,臣也被瞒在鼓里,闽江运河是永康五年就起草定夺的水利工程,赈灾款更是永康三年就开始有的一笔固定支出,微臣也是按前例办事,但微臣未能将国库拨出的款项核准到位,致使添鼓奸佞腰包,让闵江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中,辜负先帝仁德圣慈之心,是微臣监察失职,邓捷难辞其咎,甘愿受罚!”
宣衍转移视线,“工部尚书你也不知情?”
“臣……”龚善长扑通跪地,“”臣……也……“”
宣衍厉声呵斥,“想清楚再说!工部官员的卸职升迁是六部中最慢的,你在尚书的位置上至今已坐了十三年,你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龚善长痛哭流涕,额头在地上砰砰磕出鲜血,“求陛下赎罪!求陛下赎罪!臣也是没有办法,是素澧胁迫臣,臣不敢不从,但是这些钱款臣真的一分也没有碰,全部都被素澧拿走了,臣对不起闵江的百姓,对不起先帝信任……”
宣衍烦躁地揉了下眉心,“颜雯卿,闵江年年洪涝,运河堤坝年年坍塌,朝廷拨款重修,这些事情你作为闵江刺史不知情吗!为何不报!”
颜雯卿已然已经吓破了胆,连一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臣该死!臣该死!求陛下饶恕臣的妻子儿女!”
宣衍勃然大怒,一把就将手侧的账本甩向了殿中央,“你有妻子儿子,闽江上万户百姓没有妻子儿女,他们求救无门,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时候你看不见!”
“来人!关押大牢候审!”
“传令萧鸣凤,今日朝堂核账,所有涉案官员及其家眷,全部关押!”
官员被护卫强制拖拽出殿,有些面如死灰,有些额头上已经磕的全是鲜血,绝望地呼喊,“陛下!陛下!求陛下赎罪,饶臣家人一命。”
一时之间,奉天殿内哭声震天。
在所有人都未注意的地方,席顾安接过了一份内侍匆匆拿进殿的秘信,席顾安草草看了一眼,神色骤变,未敢迟疑,迅速返回宣衍身边,压低声音唤回盛怒中的帝王,“陛下,楚指挥使急信,请你过目。”
宣衍接住信纸展看,怒火压下,但却酝酿出更加骇人的情绪。
信中内容看完,宣衍将纸张折叠整齐交还给席顾安,面色缓慢恢复如常。
席顾安读懂了宣衍的意思,不动声色将信件藏回袖中,朝殿中高声道:“朝会结束,宫里准备了膳食,请诸位大臣到偏殿用膳,退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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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百官清账(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