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澧被捆缚进马车。
席顾安往前走一步,邀请老尚书,“尚书大人便不麻烦再寻一辆马车了,若不介意,随咱家同乘一辆。”
许文川扯出点笑容,“席公公客气,老夫怎敢介意。”他攀着车框,兀自艰难地登上车,许文川脚下步子蹒跚,柳耳愣了愣,上前搀扶住,“尚书大人,我扶你。”
素以真自请随楚天阔去了后面的马车看护素澧,前面的马车内坐着许尚书、席顾安、柳耳三人。
许文川整个人都有点肉眼可见的魂不守舍,柳耳没敢打扰,进车后看见车上竟然有大半油纸包的糕点,默默吞了口唾沫。
席顾安看了一眼,“这是楚佥事买的,你若想吃就吃吧,到时候我给他说一声。”
柳耳年纪虽小,但也在宫廷里生活了二三年,基本察言观色的能力有,而且较起一般人还更加敏锐,他清晰地感知到了马车内气氛的沉重,自觉往席顾安身边靠了靠,低头安静地啃糕点。
马车声吱呀,晃晃荡荡往皇宫驶进。
突然。
车身一阵颠簸,马匹嘶鸣,车外刀剑相撞,打斗声四起。
许文川应激般一下子从马车上站了起来,“完了...完了,来劫犯人了。”
席顾安先一步撩开车帘,车夫竭力稳住受惊的马匹,外面数十名蒙面的黑衣人目标明确地冲向素澧所在的马车,与护卫的锦衣卫打斗成一团。
席顾安厉声道;“柳耳你看好许尚书,待在马车里不要下来。”话未说完,席顾安已经跳下了马车。
黑衣人个个身手不凡,锦衣卫与柳耳刚带出宫的皇家护卫,勉勉强强才迎接住攻势,席顾安弯腰从倒地的一名黑衣人手中捡起长刀,毅然加入了战局。
他的武艺是之前宣衍空闲时教导,在他的强烈请求下,没有任何花架子,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保命夺胜的招数。
楚天阔在打斗中蓦然回头看见一身肃杀,刀式利落的身影,卡顿般愣了一下,“你怎么出来了!”
席顾安没回应,解决掉最近的黑衣人,他一路往前,并未注意,在他侧后方不远,明明正在与锦衣卫纠缠,进攻素澧马车的黑衣人,突然转过身,向他飞奔而来。
剑光如虹,剑尖横擦着他的脖颈划过,瞬间就洇出了一道血痕。
席顾安身体后仰躲避的幅度大,几近摔倒。楚天阔眼睁睁看到眼前一幕,顾不得身边战况,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他意识到时,人已经冲至席顾安身侧,在伸臂将席顾安揽起的瞬间,绣春刀逼近到了黑衣人面前。
手腕上挑,一招凌厉的斜挥,齐肩斩断了黑衣人握剑的整条手臂。
鲜血喷涌而出,黑衣人面目狰狞地按住断口,并不恋战,转身迅速逃命。
主头的黑衣人逃跑,接二连三其他刺杀者也逐渐退散,很快打斗停止,只剩下满地的尸体,有锦衣卫打算追,被楚天阔呵住了,他随手震了震滴血的长刀,望着黑衣人逃跑的方向,面色凝重,“别追了,押护犯人要紧。”
席顾安伸指摸了把脖颈,感觉到一点温热的血迹,伤口并不深,只是划破了皮,他不甚在意,转身走向素澧乘坐的马车查看。
还没有走出一步,就被楚天阔一把抓住了手腕,他盯着席顾安脖颈的伤口,目光暗沉,“罪犯慕凌看着,没事。”,随后顿了顿,突然道:“这群刺杀者,不像是来灭口素澧,倒像是来杀你。”
“我?”席顾安亦没有任何预料。
正说着,慕凌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随后素以真跟着走出,汇报道:“罪犯无事。”
外面的声音消失,柳耳这才敢从马车上探出一个头,他小心的移下马车,一溜烟就跑到了席顾安身边,用最眼尖的速度,发现了席顾安脖子上的伤口,眼眶瞬间湿润,“公公,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
也不管席顾安的拒绝,柳耳问完,就拽着席顾安的衣袖,踮起脚尖,查看伤口,就差上口吹几口气,也是顾及着周围人多。
席顾安挡开柳耳的动作,问:“无大碍,许尚书如何?”
“哦,他吓得瘫软了,暂时下不了马车。”
楚天阔指挥着其余锦衣卫处理现场,用布巾将绣春刀擦干净,别回腰间,视线在柳耳身上顿了几顿,微一挑眉道:“不知道掌印身边,竟然有这么一个小狗腿子。”
柳耳满脸与有荣焉,“能给公公当小狗腿子,是柳耳前世修来的福分。”
楚天阔啧了一声,回头看慕凌,“这思想认知,学着点。”
慕凌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回禀,“报告佥事,检查完毕可以出发。”
路上遭遇刺杀的消息先一步传进皇宫,奉天殿内,龙椅之上,宣衍表情冷沉,殿内悄无声息。
席顾安进殿参拜完,站回宣衍身后,许文川与楚天阔再行跪拜大礼。
“微臣许文川参见陛下。”
“锦衣卫楚天阔参见陛下。”
宣衍并没有立马让他们平身,问:朕听闻,你们押护素大人进宫的路上,遭遇了蒙面人暗杀?可有抓住活口?”
“陛下赎罪,并未抓到活口,但臣斩断了为首者一只臂膀,已通知锦衣卫全城搜索,即便掘地三尺,也定将刺杀者找到。”
“好。”宣衍神色稍缓,“那这件事就交给楚佥事去办,朕等你的好消息。”视线划过跪伏在地两鬓花白的许尚书,抬手道:“都平身吧,传素澧。”
奉天殿殿门敞开,素澧被左右两名护卫抓着胳膊提进门槛,即便痴傻了,也保持着对龙椅天然的敬畏,拽着护卫的衣袖,凄凄切切地摇头往后退。
护卫毫不留情,一脚踹在了腿弯,扑通一声,双膝结结实实砸在了地面上,几乎能听到膝骨碎裂的声音。
见素澧这般痴傻模样,许文川连龙椅之上皇帝的脸色都不敢看,随着素澧的跪地,紧跟着他也扑跪,高声请罪,“微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素澧抱着膝盖在旁边哭哭啼啼,拼了命往护卫腿后缩,整个宫殿,都环绕着素澧一下一下的抽噎声。
宣衍听得直皱眉,缓了一口气问:“许尚书,这是什么情况?”
“陛下。”许文川一开口,声泪俱下,比旁边痴傻的罪犯眼泪还多,“你可要为老臣做主,老臣同陛下一样,也是今日才知道素澧变成了这般模样,刑部谨遵着陛下的旨意,即使在刑部大牢内,素大人也是多受照顾,这一个月以来,除了每日按例审问,未敢让素大人受半分磋磨,这突然的痴傻,微臣也是不明所以。”他说着,重重地磕了两个头,“求陛下给微臣一些时日,臣定当查明素大人痴傻的真相,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宣衍问:“若查不明呢?”
“若……若查不明。”许文川因恐惧,声音颤得厉害,尝试回答:“臣主动……请辞卸职。”
宣衍继续问,“若最后证实,确是你刑部失责,才致使罪犯在关押的大牢内骤然疯癫,许大人,又该如何?”
“臣……臣。”在宣衍接二连三的逼问中,许文川大汗淋漓、全身瘫软,连维持跪伏的姿势都难以做到,只能用一下一下的磕头表示自己的惶恐与畏惧,呕血表忠,“陛下,罪犯奸诈,未必不是他为求自保的手段,请陛下明察啊,臣就算有十万个胆子,也无胆量蓄意让重犯痴癫,求陛下为臣做主!求陛下明察秋毫!”
宣衍随手一点,“楚佥事,你怎么看?”
“臣以为……”楚天阔抬手行礼,话未出口,许文川已经把最后提着的一口力气耗尽了,似已预知到结果,满面的心如死灰。
素澧依旧哭着,护卫已经束手无策,任由他抱着膝盖坐在大殿中央,边哭边给膝盖吹气边哄自己,“呼呼,不疼,不疼……”
“刑部……”
“素澧就是在装疯!”大殿内突然响起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宣衍转头,看见大殿左侧站立侍候的内侍中,缓缓走出一个人。
素以真走至殿中央,撩袍跪地,再次重复,“奴才可以证实,刑部无辜,素澧是在装疯。”
许文川侧头就能看到自己身边缓缓跪下了一个人,感激到老泪纵横,“大善,大善啊。”
宣衍调整了一下坐姿,显然事情的发生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眸中多了些兴味,“嗯,素侍,怎么说?”
“回陛下,罪犯素澧是奴才父亲,奴才很了解他,他若真的痴傻,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素以真还未及继续说下去。
突然,所有人毫无准备。
素澧从地上猛然翻身而起,直接扑冲向跪在他右前方的素以真,目眦欲裂,所有的理智都被亲身儿子背叛的愤怒与绝望淹没。
俨然没有了任何体面,是真的气疯了。
“素以真!我素澧哪儿对不起你,你为何要这般置我于死地!”
从殿外冲进数名护卫,才堪堪将素澧按住,可即便拉拽的及时,素以真脸上也被指甲抓出了两道寸许长的血痕,他跪着,从始至终动都没有动。
许文川迅速坐着往后挪移,已然看呆了。
素以真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抬起血痕狰狞的面容,望向状似疯癫的父亲,那神情似哭似笑,“你确没有对不起我。”
“你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离开尚书府的人是你,不认我这个父亲的人也是你!我素澧扪心自问,我对不起任何人,唯独没有对不起你分毫,你何至于这般恨我!”素澧拼尽全力,恶狠狠地道:“素以真,你别以为你在宫里当奴才,你帮陛下除掉我,你就可以平步青云、高枕无忧,我告诉你素以真,你永远是我素澧的儿子,我就算死了,你也是,是奸佞的儿子,你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一辈子也休想摆脱,你奸臣之子的身份!”
素澧被数名护卫架着拖出奉天殿。
隔了很远,咒骂声还是能听见,“素以真,你不忠不孝,戕害亲父,你迟早遭报应,十殿阎罗不会放过你,你终究自食恶果,落得和我今日一样,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殿内静默了许久,连宣衍都未曾再说话,席顾安往前走两步,到宣衍身侧弯腰,轻声询问,“陛下累了,奴才侍候你回殿休息?”
宣衍任由席顾安扶他起身,朝殿内摆了摆手,“都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