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病房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稀释,凝滞成一片苍白的寂静。唯有心电监护仪屏幕上规律跳跃的绿线和那一声声平稳却单调的“滴——滴——”声,固执地证明着时间仍在流逝。
池音像一尊被钉在床边的雕塑,寸步不离。她的目光近乎贪婪地流连在陈墨脸上,描摹过那过分苍白的肤色、微蹙的眉间、轻阖的眼睫下淡淡的阴影,仿佛要将这个人的每一寸轮廓都深刻进灵魂里,生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如烟消散。
巨大的悲伤和蚀骨的悔恨交织成沉重的枷锁,紧紧箍住她的心脏,压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钝痛。万千纷乱的思绪最终坍缩成一个无比清晰、近乎偏执的念头:她绝不能失去陈墨。绝不。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那些实验屡屡失败后令人窒息的沮丧,那些收到论文拒稿通知时漫无边际的低落,还有那个被雨水打湿的夜晚,她为一段失败的感情痛哭失声,是陈墨沉默却坚定地接纳了她的狼狈,用那双总是温暖干燥的手,笨拙又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每一次她人生的低谷,每一次她的失意彷徨,身边总有这道沉静而温暖的身影。陈墨就像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底片,是恒定稳固的背景光,她早已习惯了在这道光下生活、探索、前行,以至于几乎忘记了,光,也是会黯淡,甚至会熄灭的。
而现在,这道光如此微弱。陈墨只是安静地睡着,呼吸轻浅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脆弱得像一件精密的琉璃器皿。池音用双手紧紧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想通过这唯一的连接,将自己的生命力、自己的恳求、自己全部的心念,一丝不苟地传递过去。
眼眶酸涩得厉害,汹涌的泪意一次又一次地冲撞着堤坝。池音好想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想将所有的恐惧和后怕都宣泄出来。
可是,那个唯一会耐心擦掉她的眼泪、用沉默或笨拙话语安慰她的人,此刻正昏迷不醒。
她只能拼命地仰起头,用力眨着眼睛,将那些滚烫的液体逼退回去。一个孩子气的、毫无逻辑的念头悄然滋生:如果她少流一滴眼泪,是不是就能为陈墨多攒下一分安宁?如果她表现得足够坚强,是不是陈墨就能感知到,然后凝聚起更多的力量,好好地、快点恢复过来?
她甚至幻想着下一秒,那紧闭的眼睫就会颤动,然后睁开,露出那双总是盛着她倒影的、沉静如水的眼眸。
寂静的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声响,和一个守护者无声却震耳欲聋的祈祷。
嘀嗒。嘀嗒。
窗外下着小雨。
“池音女士,这是专门为您准备的电脑。您可以正常使用,但请理解,我们会对数据进行监控。”
警方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克制、冷静。经过初步调查,他们认为实验室整体环境无明显问题,但涉及关键研究人员的个体仍需在监视与保护并行的状态下生活。胡教授和几位同事不断为池音争取,最终警方同意让她留在陈墨的病房,以照顾这位仍在昏迷中的伙伴。
“如果您需要书籍或其他资料,可以随时和我们联系。”一位年轻的警官补充道。
“谢谢……只是,我现在没有心情。”池音低声回答。
池音坐在病床旁,轻轻握住陈墨低垂的手。她的眼泪已经快流干了,但心口却像被浸泡在湿冷的沼泽里,沉重又窒息。
而那只手突然动了一下。
池音一瞬间几乎以为是错觉,甚至以为是自己的颤抖。直到她看见陈墨的睫毛轻轻颤动,她的指尖止不住地发抖。她屏住呼吸,凑近前去,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破碎的哽咽:
“陈墨,陈墨!你……你醒了吗?”
床上的人似乎真的听到了这声声呼唤,眉头微微蹙起,脸上浮现出挣扎而痛苦的神色,仿佛正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沉重的黑暗。
“没事,没事……”
池音心疼地摸着陈墨的脸。而陈墨终于在迷蒙中见到了天光。她的眼光茫然摸索了一阵,定格在池音脸上。
“池音……”
“陈墨……医生,医生!”
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让池音的眼泪夺眶而出。池音简直想跳起来去叫医生,可陈墨的手指却极其微弱地勾了她一下,那细微的力道像蛛丝,却足以将她牢牢拴在原地。
“池音……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我没有事。你疼不疼啊?啊?”
“我还以为……我要……见不到你……”
“不会的,不会的。你要撑住,我一直都在,会一直陪着你……什么都不要担心,什么都不要担心……”
陈墨的眼里好像有了一点点光亮,她唇角轻轻地吐着气:
“还好……还好……”
她笑着,笑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很快,她的力气似乎消失了。她的眼皮慢慢垂下来,头偏向一边。一滴泪晕湿了眼角。
“陈墨,陈墨!”
池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措过。她整个人几乎要跪倒,慌乱地呼唤。当她注意到陈墨的眼泪,她终于爆发出哭声。
池音从没见过陈墨流眼泪。
她见过陈墨失落的样子,委屈的样子,痛苦的样子,但是她从没见过陈墨流泪。而此刻陈墨流泪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为了自己。这滴泪,比任何伤口都更让池音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医生!医生!”
医生们迅速赶来,检查、测量,操作一丝不苟。
“病人的生命体征稳定,没有急性危险。”主治医生摘下听诊器,沉声道,“但她的神经系统仍处于恢复期,清醒状态会间歇性出现,还不能维持太久。你放心,她的整体恢复速度算是很快的。这已经是恢复过程中很好的迹象了,请耐心一点。”
池音机械地点着头,手却依然紧紧攥着陈墨的手,舍不得松开。她的目光一寸不离地描摹着陈墨沉睡的容颜,等待着,也恐惧着下一次不知何时会到来的短暂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