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清失魂落魄上了车。他很少会感到挫败,他的人生从来都是顺风顺水,要星星要月亮,都一定会有人替他摘下来。
可对于太子,他名义上的四哥,他束手无策。
他四哥天不怕地不怕,不爱讲话,跟谁都不亲近。他知道四哥有难处,对为难自己的事情并不计较。
相反,他很乐意帮助四哥融入他们。
三哥说他脑子缺根筋,说四哥是他们的敌人,怎么能帮助敌人呢?
周明清没想明白,他们明明是兄弟,又怎会成为敌人呢?况且论学识能力、年纪家世,他觉得四哥坐这个位置刚刚好。
他一点也不想争。
四哥身旁的老人并不多,有些人他只见过一面,之后再没听见那些人的消息。
只有谢清樾,从四哥十七岁时就一直陪在身边,至今已有六年之余。
所以他约了谢清樾,想让他帮忙劝一下四哥,不要总是臭着那张脸,那样无双不可方物的脸就该多笑笑。他晓得姑娘们都喜欢帅的。
可惜四哥不让谢清樾跟他出去玩,看花灯会都不行。
难道四哥觉得他会抢人吗?
周明清愣了愣,他当面约人好像确实有抢人的嫌疑……看来还不够周到,下次应该提礼去长信宫,再邀请一次罢!
周明清乱七八糟想了大堆,一看车窗外,熟悉的景色,雾霭氤氲,群山沉沉。
这车舆竟未移动过分毫。
他正疑惑,贴身小厮神色慌张走来,颤声道:“殿下,车子好像坏了!轮子、轮子走不动了。”
“什么?!”
周明清一惊,从千佛寺赶回京城至少也得耗费一个时辰,晚些又要赶去家宴,再耽误的话,他恐怕去不了花灯会。
他道:“快去看看还有没有多余的车舆。”
小厮回道:“眼下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卫将军还在。”
“卫将军?”周明清踌躇不定。
卫玄舟长期驻扎塞外,他们没见过几面,不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会不会愿意让他搭便车……
似是发现他的窘迫,卫玄舟信步而来,腰间佩剑叮当响,他行礼道:“臣卫玄舟,见过殿下。殿下久久未动身,可是有事没处理?”
周明清摇了摇头,“非也,我这车子不知怎的,轮子坏了。不知将军方不方便,捎带我一程?”
他生性纯良,没有发现卫玄舟眼底一闪而过的尴尬,只听见他欣然答应的回答:“此乃臣之荣幸。”
这一路下来,他发现卫玄舟相当健谈热情,而且跟他一样关心四哥,顿时像找到了知己,恨不得一吐为快。
卫玄舟问:“先前不小心撞见殿下与太子起了冲突,其中可有什么误会?若有臣帮的忙的地方,臣愿尽绵薄之力。”
周明清道:“不是冲突,是我想约清樾去看花灯会,四哥没答应。”
卫玄舟皱眉,一时理不清其中的关系,“太子与……清樾关系很好么?”
周明清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应该罢,清樾跟了四哥有些年头了。若非如此,四哥又怎会看清樾看得这般紧。只是四哥不爱热闹,估计清樾都没看过花灯会。”
说完他苦着脸望向窗外,相当惆怅。
卫玄舟心中一震,有些不知滋味。
他十四岁就去了塞外,日日夜夜期盼谢清樾的到来。他已经做好了打算,他要带谢清樾去看塞外的明月,剔透清亮。月光轻轻洒在沙面,如银河流淌,相当好看。
他还要带他去喝塞外的酒,映着薄暮的余晖,如火烧喉的热烈,很醉人。
塞外交通不便,他给谢清樾写的信后来都没有回复,仿佛被戈壁黄沙吞没。
再到他十九岁,偶然得知谢清樾已经入宫做了太子的伴读。
现在他二十一,大败北羌回京,宴席上,竟看见谢清樾甘愿成为权势的俘虏,巴结讨好太子。
谢清樾已经忘记了他们当年的梦想和承诺!卫玄舟心道,甚至还因为太子不喜热闹,连花灯会都不去了。
从前,谢清樾总是早早就期待花灯会的到来。
“……清樾他天资愚钝,如何当得了太子伴读?”卫玄舟问。
周明清就道:“父皇下旨命他进宫的。”
……
车舆缓缓驶入京城。
远远望去,皇阙巍峨,红墙白瓦,静静沉睡飘雪里。
谢清樾看着,忽然就不想进宫了,他不喜欢那里。正惆怅着,周砚撩起了帘子,黑玉寂冷的双眼凝视他:“去花灯会。”
谢清樾面露诧异,有点怀疑眼前人是不是谁假扮的。
“不去?”周砚作势要放下帘子。
谢清樾连忙道:“去去!”
顿了顿,他又问:“殿下您……不是不喜欢热闹么?”
没有回答,周砚重新靠回车内,指腹摩挲着茶盏,这一刻他也看不透自己想要什么了。
他总惦记着那晚,谢清樾拉着周明清的袖子,亲切地喊他殿下,又问他能不能巴结。
明明在冷宫才承诺过他,跟了他,此生就是他的人了,却还要招惹旁人。原先谢清樾并不这样,难道是自己重生带来的蝴蝶效应?
谢清樾策马紧紧跟在车舆前后,心里愉悦。时隔多年,他终于不用在这样喜庆的日子,埋头偷偷看话本了……
还有,这条路怎么那么长,他们都走了那么久,还没瞧见花灯会的影子。
周砚又撩起了帘子,出声问:“那晚,你记得多少?”
谢清樾:“……”
他那晚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周砚耿耿于怀?!难道他跟周砚表白了??还是不小心骂出来了?
如果是后者,他现在应该见不到太阳了。那就是前者??
谢清樾顿时如五雷轰顶,人在马背上裹得严严实实,心已凌乱不堪。
算了算了,还不如他不小心露出要勾搭七皇子的心思更为实际。
谢清樾道:“殿下,太子,臣真喝断片了。要不太子提点臣一下?”
周砚幽幽盯着他良久,帘子又放下去了。
谢清樾:“……”
*
市街繁华热闹,人山人海,与记忆中无异。
他兴奋来到一处猜灯谜的摊位,随手抓来谜面,就在那绞尽脑汁的想,完全没注意到身旁周砚已经面露不善。
吵,太吵了,像是有上千只麻雀在耳边叽叽喳喳,他都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有那么多话好讲。
而且还是诸如吃饭没,今天天气冷,明天会不会下雪之类的废话。
毫无用处。
周砚簇起眉,望着四周闹哄哄的景象,游人嬉戏打闹,市街另一头更是锣鼓喧天,顿时抿了抿唇,脸色阴沉几乎要滴出水来。
偏生谢清樾沉迷猜谜,眼神都不曾往他这边瞥过。
谢清樾盯着谜面出神,每个字他都认识,组合起来他就看不懂了,果然就跟记忆里的难缠。
原本以为多年跟在太子身旁,早已耳濡目染,这次肯定能猜出来,结果……
他摸了摸鼻尖,讪然放下谜面,拥挤的人群里悄悄扯过周砚的袖子,低声道:“公子,我们走罢。”
周砚嗯了声,眉宇轻缓,抬步就要远离这是非之地。
衣袖处忽然传来扯力。
谢清樾仍站在原地不动,神情愕然,双眼不由瞪大了。周砚侧头望去,面前飘过一盏花灯,王八的形状。
等等,这个王八灯是怎么回事?难道是……
卫玄舟?!
谢清樾猛地抬头,眼前赫然是两位姑娘,襦裙清丽淡雅,举手投足间香气渺然,与手中的王八灯格格不入。
啊?如今民间的姑娘品味竟如此大胆了么?
其中青衣姑娘玉手轻轻拨过花灯,莞尔道:“这王八做得确实精妙别致,难怪卫将军对此爱不释手。”
“可不是嘛,据说卫将军还将其高悬营帐墙上,一掀帘子就能看见的地方。夜深人静还会对此愣神,想来应是哪位姑娘送给他的。”
唔,姑娘么?
谢清樾捻了捻指腹,忽觉有些耳热,心道真可惜了,那王八灯是他送的。
当日卫玄舟猜中灯谜迟迟未向他提及,他只当他不喜欢此灯,哪想竟还悬挂了起来。
青衣姑娘道:“未必见得是姑娘。卫将军少时便孤身去了塞外,塞外多的是风沙羌笛,姑娘少有。何况至今卫将军回京,也未见跟哪家姑娘走得近。”
“说的是,卫将军英俊焕发,也不晓得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两位姑娘说着就要走远,小贩忽然出声招呼她们,“二位姑娘,我们这有与元鱼灯配对的谜面,姑娘可要一猜?”
什么?竟还有跟王八配对的东西?
谢清樾更吃惊了,脚步钉住似的挪不动一点。
姑娘们对视了一眼,就道:“说来听听。”
小贩道:“红豆从36米高的地方跳下去,会变成什么?”
这道谜面相当新奇,姑娘们猜了许久都没猜中,最后无奈问:“谜底是什么?”
小贩神秘一笑,声音拉长了,“答案是——绿豆!”
“为什么?”谢清樾脱口而出。
“因为啊,红豆摔青了啊!”小贩道。
谢清樾:“……”
好烂的地狱笑话。
隐隐中又给他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赏完了灯会,谢清樾带周砚去看了傩戏。篝火依旧,锣鼓喧天。他看着看着,忽然心空落落的,心想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再不会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也没有人会跟他说:“愿你来年无忧。”
“天色已晚,”谢清樾叹道,“殿下,我们回去罢。”
远处京城巍峨崇峻,月光低垂,渺渺茫茫。
谢清樾望着那月,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他兄长常叹道的那句话。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注1]
那会听时不懂其意,现在多少能体会几分其中的无奈与苦闷。
不过是物是人非。
低调沉稳的马车缓缓驶入宫门。
谢清樾驱马紧随车舆左右,透过晚风扬起的帘子,他看见太子正折倚壁上,闭目养神,唇线紧抿,眉间凝着霜星。
不知怎的,他忽然很想说话。
他道:“殿下,你知道为何王八配绿豆么?”
周砚没说话,似乎睡着了。
谢清樾没管,自顾自的喃喃道:“因为看对眼了。”
那年他们都说卫谢两家小公子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又过了很久很久,车舆换成了步辇,已至明光殿前。周砚忽声问:“你是王八还是绿豆?”
谢清樾:“……”
这是重点吗?!
[注1]:出自唐代诗人李白的《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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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灯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