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秀后霍馨又回了新加坡一段时间,再回海市时立刻就约了宋时予。
海市的冬季几乎见不到阳光,浓云低垂着把天幕染成一片灰,霍馨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端着杯子轻轻吹开热气喝下一口,抬起眼来透过雾气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往这边走过来。
宋时予穿着一件毛领的皮衣外套,里头搭一整套牛仔衬衫和长裤,脚上一双高筒靴包裹住小腿,从街对面大步走过斑马线。
今天这一身更显她身形高挑,寒风掀起她的长发,宋时予也不回避,步伐迈得潇洒极了。
霍馨觉得这样的宋时予特别鲜活,比之前见到的那个温顺谦逊的人真实很多。
她那年见到宋时予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表面上那样的,压抑和忍耐都是被迫,这些霍馨都太熟悉了,只要看向那双眼睛就能窥见她外表之下无法被磨灭的锐利光彩,这让霍馨有种遇到了同类的感觉,所以她愿意尽她微薄的一点力量去帮助宋时予。
但不得不说宋时予比她要勇敢很多,即使坠到谷底也能鼓起一股劲振翅飞走。
霍馨想也许因为自己本身就安于现状所以没有孤注一掷的决心和勇气,但此时看到那只飞鸟带着一身丰满而漂亮的羽翼飞回来,她很羡慕。
宋时予手插在兜里迅速走过斑马线,抬眼往前面咖啡厅望了一眼看到了霍馨,她抬手轻轻挥了一下从咖啡厅正门走入一路绕到霍馨的位子。
“抱歉霍馨姐,路上有点堵车迟到了。”
宋时予在对面坐下来,身上还裹挟着一丝外面的寒气。
霍馨把菜单推到她面前:“没关系,我也刚到一会儿,喝点什么?”
宋时予翻开菜单看了看:“焦糖玛奇朵吧。”
霍馨笑起来:“你不爱吃苦的。”
宋时予合上菜单,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小闻提过。”
宋时予微张了张嘴,带着点笑低了低头。
霍馨唤了服务员过来点单,又要了两份甜品:“这是他家招牌,我想你会喜欢吃。”
“谢谢霍馨姐。”宋时予说着转身从包里拿出来一个红丝绒的小盒子递给霍馨。
霍馨有些愣,问她:“这是什么?”
她双手捏着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枚祥云形状的平安锁,小锁上的花纹雕刻得十分精细好看,还挂着三个小铃铛。
宋时予在霍闻那里听说了霍馨几年前有了孩子的事,特意准备了这个小锁。
“给小侄子的,祝他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霍馨看着平安锁的形状喜人,面上也缓缓浮现出慈爱的神色:“有心了,时予。”
服务生很快端了两份糕点过来摆在她们面前,等人走后宋时予又掏出了一张卡推到霍馨面前:“霍馨姐,这卡里是你当年给我的三百万,我一直保存着,就想有朝一日回来的话要当面给你。”
“这……”霍馨蹙眉又把卡推了回去,“平安锁我收下,但这三百万本就是给你在国外生活用的,当年我们都亏欠你太多了,这是应该的,没有收回的道理,你别跟我见外,安心拿着。”
宋时予将卡又推了回去:“我也没有什么安心拿的道理,我知道这是你自己的私房钱,你的心意我明白,其实这笔钱已经帮我度过了很困难的一段时间,后面是我自己慢慢补起来的,馨姐,你已经帮我很大的忙了,这笔钱就当我借的——”
“嗯……”宋时予想了想,“启动资金,因为这笔钱我才能走到今天,你就当是投资的本金,要不我算一下利息吧……”
霍馨赶紧打断她:“好好好我收,你要是算利息就真的和我见外了!”
宋时予就知道不用点激将法不行,就是其他人给了这笔钱她也没法安心接受,况且霍馨已经对她非常好了,她如今远嫁新加坡需要有自己的小金库底气才硬。
而且霍馨和别的大小姐不一样,她不是霍家的孩子,虽然霍家人待她处处都好,但她不敢将霍家真正视作自己的靠山,遇到什么事都得自己撑着,有这三百万在她应急的时候用起来也能宽裕许多。
霍馨虽和她境遇不同,但就这一点来说却是同病相怜,宋时予很理解,所以当年霍馨的恩情她永不能忘。
霍馨无奈收下了卡,问她:“这次回来还走吗?”
宋时予说:“春节过后就要回了。”
她也是实话实说,没想更深层的东西,但霍馨听后表情微微有变,看了看她又抬起咖啡喝了一口,像在斟酌着什么,半晌后她问:“时予,虽然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问,你那年离开后真的感到了自由吗?”
宋时予没有很快回答,她在想霍馨是不是在从自己身上找寻些许慰藉?
她缓缓看向窗外,海市冬日街景灰败萧瑟,梧桐树叶落凋零,光秃秃的枝干交错成画显得庄重沉郁,但比起阳光她反而很喜欢这种氛围。
苏黎世的七月日头高悬,阳光充足,湖畔草地绿意盎然,铺开的花格子野餐垫上人与人三三两两躺成一片,成群结对的白天鹅都往河滩停驻,个个伸长脖子仰着头向游人讨要吃食,这里似乎就是自由的天堂,连一阵风都是轻巧温热的。
她刚踏上那片土地的时候在想什么……
“自由……”宋时予转回了头抬起咖啡杯搅拌了两圈,“确实,我第一次那么自由。”
“那就好。”霍馨淡淡笑着,“那也不枉小闻的一片心。”
“霍闻?”宋时予脑海里想起了李兰茹的那番话,她试探着问,“所以霍闻其实知道我在瑞士吗?”
霍馨摇摇头:“他不知道。”
“他……没有问过你吗?”
霍馨说:“既然我答应了你就会保守秘密的,但说来也有些惭愧,有一次我差一点就要心软告诉小闻了,可是他拒绝了。”
拒绝?
不主动询问宋时予还能理解他是因自尊在内心争斗,但既然知情者都打算告诉他了,他为什么又拒绝了?这太匪夷所思了,之前还用尽各种方法把自己留在身边,他难道对那个答案一点好奇都没有吗?
霍馨看出宋时予的思虑,她缓缓开始讲起宋时予走后的那些事情。
“小闻从打不通家里的电话就提前结束了工作飞回来了,回来以后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他不敢置信,脚步不停当即就赶到了林城,他在那里待了三天,我其实很想说回来吧,你不在那里,但是我什么也没告诉他,我猜那三天他应该都在等,抱着一线希望。”
宋时予无言,那三天就是李兰茹所说的在走道一坐就是一宿的三天吗?就这样守着她的家门等着她回去?
可是比起这么笨的办法霍闻明明只需要打个电话就能知道她的去向,宋时予一直深信他有这样的能力。
“回来以后他整个人都颓唐了下去,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谁来都不开门,后来妈实在担心才叫人撬了锁进去,当时整个屋子里黑压压的,不开窗帘也不开灯,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在书房里站在碎纸机面前浑身酒气,听我们的声音也不回头也不说话,整个房子里静到只有碎纸机运转的声音。”
霍馨讲着讲着也不免沉浸于那段回忆,眼底心疼起来:“小闻这孩子从小到大遇到什么挫折都能一笑了之,遇到什么麻烦都能不吭声地自己解决,似乎没什么能难住他,但当时……说实话他的状态把我跟妈都吓到了,跟没有生命一样,死气沉沉的。”
宋时予又一次听闻有人对霍闻那时状态的评价带上了这个最极端最无望的字眼,她无法在霍闻身上想象那种神情,或许最接近的就是那一次梦醒后。
宋时予垂下头,被搅动的咖啡液似乎变得粘稠,阻力渐增,让她的动作慢下来。
“也就是因此我心软了,我怕他再这样下去真的……”霍馨无法顺利说下去,歇了口气后继续道,“我当时说我知道时予在哪里,我告诉你小闻,振作一点,但是他打断了我,他就指着碎纸机说,姐,我差一点也知道了,但我不敢看……”
霍闻从林城回来后就找人调查了宋时予的去向,那人已经将调查到的所有信息传真给了霍闻,有这些资料在无论宋时予身处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找到她都易如反掌。
可是霍闻没看一眼,那张薄薄的A4纸倒扣在面前的桌上,他就对着这张纸在书房里坐了一个日夜,最后亲手将它扔进了碎纸机,连同他所有希望一起粉碎了个透彻。
他吩咐那人把这件事装进肚子里永远不要让他知晓,也拜托霍馨别告诉他,按照宋时予的要求,永远保密下去。
“那段时间他过得太潦倒了,但是小闻不愧是小闻,一段日子以后他找到爸主动申请调往纽约分部,这件事情就像被他搁置了一样,我们也心照不宣地不会在他面前提起,但我知道他搁置不下的,在美国的那几年他是怎样过的无人知晓,只是每年春节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笑容越来越少了,永远沉默,永远忙碌,他好像真的变成了爸期待的样子,可又好像不是了。”
“为什么……”宋时予问。
“因为你追求自由啊时予。”霍馨语气有些轻颤,她固然同情宋时予,但她最心疼的还是霍闻,这件事情里她无法评判谁对谁错,可某些时候她也会因为心疼霍闻而气恼宋时予的狠心和绝情。
明明那时候他们的生活已经走上了正轨,霍平骁不再发难,荆霜茗是接受的,霍闻把所有的爱与呵护都给了宋时予,她的病有了起色,那半年过得那样平稳而幸福,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即使如此霍闻还是没能留住宋时予。
宋时予那年找到霍馨的时候霍馨问她:“现在的生活不是好好的吗?”
她只是笑了一下,那在霍馨听来似是无可奈何的自嘲:“霍馨姐,我要的不是这些,我知道你能懂我的感受,这个地方不属于我。”
霍馨无话可说,因为她也时常觉得这个地方不属于自己。
可能是因为她再也看不见宋时予眼睛里那一抹令她向往的光彩,可能是出于某种私心,于是她做了打开鸟笼的那个人,助她飞向了远方。
比起广阔的天空来说,飞鸟根本不在乎人类献出的心脏,也不在乎那种强加于她的安生,因此舍弃也是那么容易,只有那个挖出了心脏的人永远也填不上胸口的空洞,只能仰望着天聊以慰藉。
霍馨某一刻后悔过,因为飞鸟带走了霍闻的心脏,所以她才忍不住开口,却没想到霍闻会拒绝。
为什么?
霍馨也问过霍闻。
他说:“如果在我身边真的令她那么痛苦,如果她在别的地方能过得舒心安宁,那我的这点伤怀算不了什么,我会祝福她。”
那怎么才能算是伤怀呢?
霍馨是亲眼见证着霍闻从大喜之中直接跌入大悲,一个人怎么能一夕之间从内到外就跟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那得经过多大的痛苦和打击?
“我告诉你,至少你心里知道她在哪里,这样不是安心许多吗?就算你不去主动打扰她,那也许你可以远远看上一眼。”霍馨心疼极了,用尽各种方式循循善诱,“小闻,你不想再看看她吗?”
霍闻只是摇摇头:“这种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我这样做了,即便她从不知晓,但我就像一个小偷一样偷走了她的自由,她选择的是真正的自由,不是我们给她打造的虚幻的、在我们重重监视之下的自由。”
霍闻目光涣散看朝远处,霍馨从他表情中读出了一种说不出口的悲戚。
“我想再见她,即使想得发疯,但偷来的东西没有意义,所以姐,别告诉我她在哪里,否则我会克制不住,只要我不知道,如果有朝一日还能和她擦肩而过,那至少我能确定我真的得到了命运的垂怜。”
……
在听完霍馨说这一切之后宋时予突然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好荒唐,她想辩解什么又觉得没意义,她和霍闻从最开始就像两条错位的拉链,到了现在也还是无法摆脱这种玩笑一般的注定。
她只有静静听着,静静承受着,静静做那只“自由”的飞鸟。
“时予,我一直都想问你,你对小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你喜欢过他吗?哪怕一点点。”
宋时予置于桌布遮挡之下的手紧紧攥住了衣裳的一角,指甲陷入了软肉里也浑然不觉,她开不了口,她怕一张嘴就溃不成军。
霍馨将那种沉默理解成一种否定:“我知道了,今天说这些没有其他意思,你也不要有压力,我只是想既然六年过了,你也回来了,那些阻隔你们的壁垒也不再存在,如果可以的话你们重修于好,一切皆大欢喜,但……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小闻,那我不能强人所难,馨姐也祝福你今后越来越好。”
下一章又要进入回忆部分了,过完这段回忆就要开始甜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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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向飞鸟献出一颗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