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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矫枉过正

作者:加利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Charles很少参加这种应酬,入乡随俗也喝了好几杯,好在这人工作之余也没少混迹**,这点酒量都是小意思。


    不过宋时予没想到Charles还挺上道的,不一会儿就佯称自己喝多了要去外面醒酒,得空拉着宋时予躲到一边吹风,但行动间气定神闲稳稳当当,丝毫没有醉意,是装都不愿多装一下。


    夜色静谧,栅栏外的小花园里点着几盏地灯,灯光恰到好处地映照着花草,凝神看那草叶上像是还挂着未干的露水。


    “你和那位霍先生眼神交流挺自然啊。”


    “什么眼神交流?”


    宋时予装傻拒不承认,Charles似笑非笑地看她。


    “你们现在,算什么情况?”


    宋时予迎着夜风微微阂了一下眼,随意道:“没什么情况,我告诉过你我们遇见过了。”


    “嗯。”Charles挑眉点点头,“我信了。”


    宋时予反而笑了一声,睁开眼来看他:“是刷微博满足不了你旺盛的八卦**了吗?”


    “不,我只是在关心我的病人。”


    宋时予撇撇嘴,转过头不理他了。


    曲浩泽忙于在酒会上与同行应酬,霍闻陪着长辈聊了几句就先离开了,给了两人单独叙旧谈公事的空间。


    应酬一圈下来霍闻也不胜疲惫,明明是已经习惯了的生活,今天却格外力不从心。


    人群大多聚集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霍闻反其道而行,穿过空空荡荡的长廊,步入一片幽静的小庭院。


    这里没什么人,不远处昏暗月色下的两个身影就显得尤其明显。


    霍闻没想藏藏掖掖,还是忍不住在看清那两人的一瞬间就下意识挪动脚步隐入了婆娑树影之后。


    他听见那位Charles先生问:“刚刚那时候,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片刻寂静后,宋时予的平淡的声音传来,不答反问。


    “你喜欢今天这样的场合吗?”


    Charles认真思考了一番:“也谈不上喜不喜欢。”


    “我不喜欢,也不习惯。”


    “但你刚刚的表现很好,很自然。”


    “你觉得是为什么?”


    Charles想了想:“你平时也参加过很多品牌方的宴会和派对?而且我听说你为了工作室跑合作曾经连飞两个月不停,这些都在一点点历练你。”


    “嗯……有道理。”宋时予的声音里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不过更早之前我就已经学会了应付这种场面,只是还比较生疏,因为我曾经在这样的场所里打过工,耳濡目染,我就学会了。”


    Charles点点头,称赞说:“你的学习能力很强。”


    作为宋时予的医生,他已经敏锐捕捉到宋时予的话里有话,只不过宋时予毕竟不是一个会主动求助的人,只有适当地引导,她才会从思维的壁垒里走出来。


    于是他不作多问,只是听她说。


    “有些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宋时予扶着栏杆,声音淡淡的。


    “嗯?”


    “我和你说过吗?我妈妈曾经是一个很在意体面的人,所以也这样严厉地教导我,人生必须做到完美,不出纰漏。”


    Charles回答:“讲过一些。”


    霍闻眼睑微垂,转了个方向背靠着树干在暗处听着。


    他恍惚想起从前的宋时予,她不是一个会主动倾诉的人,行事也始终恪守分寸,不会对他谈太多自己的私事。


    再之后……她没有什么交流**,话少之又少,以至于直到她离开后霍闻才非常迟缓地知晓了她生病及病情骤然加重的原因。


    霍闻后悔过,本以为不提不问不探知是对她的保护,但也许她这样不爱开口的人确实需要一个人循循善诱她去把累积在心中话讲出来。


    像此刻的Charles。


    宋时予在他面前似乎更愿意主动开口。


    不远处的宋时予凉凉笑了一声:“不过可惜我们的人生都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偏差,就像破口的杯子一样,再怎么弥补都会漏水,‘完美’两个字跟我们无关了,不过某些已经形成的惯性思维是无法改变的。”


    这话跟生锈的锯齿一样带着尖利刺耳的声响划破空气,让人无端产生一阵缺氧的错觉。


    宋时予的身上总有许多很脱离她实际生存环境的气质,霍闻曾经对此不解又着迷。


    她学习优,品德好,且多才多艺,除了最拿手的画画外,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弹琴。


    她会做的事情很多,只是后来很少有空闲去展示,即使如此她对待每一件都那么认真,认真的像是某种程序。


    某天宋时予就迎着他的目光坐到琴凳上弹了一曲,她随意束着发,穿着最素净简单的t恤,从侧后方看肩背挺直,手肘自然垂落放平小臂,姿势端正得跟模版一样。


    她大概很多年没碰过琴,纵使有些不够流畅,但手型标准漂亮。


    霍闻没有注意她到底弹错了多少地方,只是很认真地看着她手指每一次的动作。


    宋时予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指节纤长,玉白修洁,但咖啡馆的工作使得她长期高频率清洗双手,骨节处也被磨得泛红,尾指指骨处大概已经被磨破,贴着一张窄窄的创可贴。


    霍闻微一皱眉,琴声也在此戛然而止,宋时予偏头迎上他的眼神,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这么难听?”


    霍闻赶忙解释:“不是,好听的。”


    “我很多年没弹过了,还好这一首当年考级的时候反复练过好多遍,没忘光。”


    “你会画画,还会弹琴。”霍闻夸道,“小艺术家。”


    宋时予起身放下琴盖,用手轻轻抚了一下,说:“但我其实不喜欢钢琴”


    霍闻不置可否,人身体本能的条件反射是无法掩盖的,比如她抚琴时刻的珍重,演奏时身体小幅度的起伏律动,刚刚他明明还看见宋时予嘴角一点浅浅的弧度。


    这样真的是不喜欢吗。


    宋时予解释:“我只在小时候学过几年,各种兴趣班几乎占满我的空闲时间,只是后来课业繁忙,兴趣班就停了。”


    在霍闻的生活里没有兴趣班一说,这些都会有家庭老师定时上门来教授。


    他笑着问:“你还会什么?”


    “其他孩子学的东西我多多少少都接触过,泛而不精。”


    霍闻那时心里想的是宋时予的家庭虽然并不富裕,但对她从不吝啬教育投入,这某种程度上也是家长对她的关心和重视的影射。


    他其实还挺羡慕的,他的童年时期霍平骁很忙碌,即使晚上回家父子俩能见面的那一两个小时里也多半在打工作电话。


    一个星期下来两人交流的频次不高,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在训斥他。


    荆霜茗不是在排练就是在外地巡演,霍闻见她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


    比起父母,学校里的老师甚至和每天接送霍闻的司机更熟悉。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晓,他所羡慕的那些只是因为宋时予的母亲十分在意体面,因此宋时予需要听话懂事,需要成绩优异,还需要多才多艺。


    她需要从这样的家庭里脱出,成为一个趋近于完美的人。


    所以她总是能把许多事都做得像模版一样。


    可又是从某一天起,这些“需要”也变得不再重要,它们连同着体面一起,变成了凌迟宋时予的一把利刃,她已经没有资格谈喜欢与否,她的未来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荒原,抚摸钢琴时的恋恋不舍只是凌迟久久不散的疼痛。


    ……


    “……学会快速适应环境,也是体面的一环。”


    霍闻晃了晃神,迅速拉回思绪。


    “无时无刻不在观察,以确保自己不会出错,效仿和学习是最快速的保持体面的方式,好像这就能带给你不露怯的底气。”


    Charles并不赞同:“没有人会永远不犯错,这样过于紧绷,并不是好事。”


    因为表述所需的词汇太多,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只好直接切换了英文:“做事谨小慎微力求完美久而久之就会形成强迫性思维,对自己和他人产生过高的标准和要求,在遇到任何不良生活事件时容易被击溃,难以适应,这是严重影响生活的。”


    “是啊。”宋时予说,“但有些已经形成习惯的东西没那么容易被矫正,不然……”


    她顿了顿,到底没说出口,Charles叹了声。


    宋时予清了清嗓子,又问他:“刚刚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Charles说:“通知侍应生的领班、通知保安、来找我告诉我,但肯定不是直接冲上去。”


    “你说得对,也许这是最符合逻辑最体面的解决方法,但我那时候只想冲上去。”


    “为什么?”


    “这就是矫正的后果。”


    这回答很抽象,毕竟原因太多了,非常复杂,宋时予不知该怎么说,她也没那个心情一一解释,似有一团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的感觉让人心烦意乱,也让她的情绪开始产生微小的起伏。


    Charles忍不住反驳:“这也不仅仅是体面的问题,你得保证自己的安全。”


    宋时予又点点头,说:“你说得对。”


    ……


    这么多年的相处Charles已经挺了解宋时予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意味着她非要跟这种“正确”对着干,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面对一个叛逆期的孩子。


    他侧头看宋时予,见她眼神盯着花园某处,像在回忆什么。


    “除了体面,很早以前我母亲还教过我另一个生存法则,叫藏锋避芒、学会忍耐……”


    “但这和你忍不忍耐没有关系。”


    “有的,忍耐在某些情境下可以化解冲突、息事宁人,但更大部分时候忍耐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羞辱……”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情绪的起伏变得明显起来,Charles及时沉声喊她:“Aurora。”


    宋时予怔了一下,再看过来时神色无异;“怎么了?”


    Charles和她对视片刻,确认她没有陷入莫名的情绪之中,又说:“没事。”


    宋时予没追问,又把头转了回去:“总之我不能坐视不理,她那个时候急需帮助,除了我,或许没有另一个还愿意为她出头。”


    “助人为乐当然是优秀品格,但你怎么能确定其他人不会帮助她?”


    “因为我曾经也遇到过相似的情况,那些人只会看热闹,一个服务生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好在有个人帮了我。”


    Charles问:“那个人也这样蛮横地往上冲?”


    宋时予:“……”


    “Aurora,过分和自己的心理抗衡,也是一种强迫性思维。”


    “知道了。”到底是心理医生,宋时予有些无力地笑了,她有点累了,主动结束这场交谈,“谢谢,我尽量吧,其实现在这样我真心觉得也挺好的,我不用思前顾后,不用反复衡量,虽然是有点欠考虑,但至少我很自由。”


    Charles听后又不由语重心长起来:“有约束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好的。”


    Charles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并没有完全接受,依然在和自己做抗争,他默默在心里评估着她今天的表现需不需要在回瑞士后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


    宋时予看Charles忧心忡忡的样子只好又道:“好了,别担心了,我会自我调节的,我现在只是觉得曾经过分克制自己真的很累,人的生命虽然有三万多天,可我们真正活过的时间又有多少?”


    宋时予的视线落在花园里的一隅:“喏,看那里,蝴蝶的生命很短暂,可它自由无谓,它所拥有的瞬间不再是用时间的维度来衡量,一瞬即是永恒的,不是吗?”


    宋时予说完后半晌没等到Charles的回答,小庭院里一时只有夜风和草叶共鸣的簌簌声,宋时予莫名其妙地看他,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目光深邃而凝重。


    昏暗中宋时予移眼快速瞥了一下刚刚的地方,那里只有一片低矮的草,她漆黑瞳仁微扩,只一霎而已。


    “Aurora,那里没有蝴蝶。”


    Charles的声音挟着夜风的凉意钻进宋时予的耳朵里,不动声色的寒颤从肩背一路向下延伸,寒意经过之处反而起了一层薄汗。


    Charles盯着宋时予的脸,见她眼睛弯弯地眨了眨,短促笑了一声:“当然没有啊,我开玩笑的。”


    Charles无法分辨她轻松语气之下是不是藏着什么别样的情绪,无奈说:“这不好笑。”


    “抱歉。”宋时予说,“气氛太凝重,适当调节一下。”


    Charles看了她一会,最后只是摇摇头:“外面太凉了,我们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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