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城的日子宋时予去拜访过孟晓竹的父母,做了十几年隔壁邻居,孟家父母都把宋时予当半个女儿,再见时也难免情绪激动。
他们只知道宋时予家搬到林城后又出了些变故,后来她出国上学一去就是六年之久。
孟晓竹也没有同自己父母讲过宋时予和李兰茹闹矛盾以及在瑞士养病的事,前者还是李兰茹搬回云城后两家又有了走动孟家父母才猜到的。
毕竟每每谈及宋时予时李兰茹的表情都不太好,看起来是说两句就快要流泪。
这么多年邻里,孟家父母对李兰茹和宋时予的脾气性格都大致了解,那母女俩的矛盾点也就不难猜测了。
老两口猜测到了也只能叹气,叫孟晓竹和宋时予聊天的时候要多多开导她。
直到宋时予这次回来,时隔这么多年再见着这个孩子老两口都有点认不出来,倒不是容貌变了多少,实在是气质太沉了,不太像记忆中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
这可把孟家父母心疼坏了,觉着宋时予在外头肯定受了天大的委屈,挑着家里最上乘的物件招待她,走之前又往她手中塞了一大堆东西让她带回家里慢慢吃,差点还要给宋时予塞红包,被宋时予好说歹说才谢绝了。
老实说在孟晓竹父母面前宋时予反而更加自然放松,即使多年不见也熟络很快。
晚上给孟晓竹打电话聊起这事时孟晓竹还抱怨她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要不你去做我家女儿得了,省得我爸妈天天念叨你。”
“是吗?念叨我什么?”
孟晓竹不说念叨什么宋时予也知道,当年李兰茹在变故之时做的事情连孟晓竹妈妈都气得几乎要和她吵起来,念叨来念叨去也无非是在心疼宋时予,或者也可以说夹带着一丝丝可怜吧。
宋时予不排斥可怜这个词,但她也确实害怕别人每每谈及她第一反应都是可怜。
她只好在电话里和孟晓竹讲:“你可别再跟他们聊那些苦情戏码了,聊多了伤心,年纪大了要少忧心,对身体不好,多和他们念叨念叨我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吧。”
世界上哪有人这么一本正经地把自己的痛苦经历称作“苦情戏码”的?
孟晓竹附和着宋时予的话答应她,突然对宋时予的病有了进一步感悟。
在云城的其余时间宋时予都在忙着看房子,终于在临走前把这事定了下来。
一办完过户宋时予就托孟晓竹联系了一位当地的室内设计师做设计图,预期是年底前就能动工装修,等九月宋乐心读高中前就能搬过来了。
自从上次之后宋时予和霍闻再没有联系过,回归各自的生活,似乎真的给所有前尘画上了一个句号。
不过这只是宋时予单方面认为的。
那天的话让霍闻辗转反侧了好几日,他深知自己曾经的一切给宋时予带来的伤害,宋时予或许连恨与怨都没有,六年时光足以冲淡很多事。
如今的她摆脱了曾经的困局,事业有成,肆意潇洒,或许想起那段日子也会释然笑笑,将其归结于年少,轻飘飘一句话把它置之高阁,被岁月封藏。
心底一个声音不断提醒着他如今还能再见已经是上天对他的怜悯,而他甚至还得到更多了些,比如一起吃过了饭,一起散过了步,这超越了怜悯,可冠名为馈赠。
也许一切就该在此画上圆满句号,可这几日只要回想起那晚与宋时予告别时的场景,霍闻心脏就钝痛起来。
即便习惯了在寒夜里生存的人也永远不会消磨掉对日光的向往,无论刻苦坚守了多久,只要得到一丝丝光的眷顾,坚固堤防就会被尽数摧毁。
那是一个瘾,想要多感受一点点,想要抓住它,然后拥有它……
从宋时予出现,霍闻的心防就崩塌了。
两千多天的思念堆叠,汇聚成汹涌海浪呼啸而来,脆弱不堪的堤坝应声决堤,咸涩液体不要命地往外奔涌,将他卷入暴风骤雨的洪流中。
回到海市后霍闻一刻不耽误直接登门拜访了曲浩泽和文梦萍,为临时缺席订婚宴的失礼赔罪,当然重点并不全是这件事。
曲浩泽和文梦萍也不真要为难他,况且当天自己女儿也不在场,曲家和霍家在这件事上都一样的,想想也就算了,反正最重要的是两家的联合。
“小闻,佳婧在楼上呢,你们小孩儿说说话吧。”文梦萍手托青瓷茶碗,用碗盖轻轻撇着茶面浮沫。
霍闻此次登门的主要目的正是曲佳婧,他和曲浩泽文梦萍打了招呼就上楼去了。
曲佳婧一早就知道霍闻来了,但没下去迎接。
她还在为订婚宴的事生气,虽然明白霍闻确实是因为公司的事走不开,但也气他如此不把自己当回事。
即使霍闻对自己毫无意思,她仍旧寄希望于“妻子”这个法律上的身份能让她从霍闻那里得到哪怕一丝丝的偏爱和重视。
她趴在大床上翻书,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就竖直了耳朵听楼下的动静。
过一会儿楼下霍闻和父母的谈话停了,楼梯响起脚步声,是往楼上来了。
曲佳婧迅速地从床上翻坐起来,对着梳妆镜捋捋头发,然后才举着书走到飘窗前背对房门坐下。
曲佳婧的房门敞着,霍闻在楼梯口就瞥见她坐在飘窗前,他走到房门口停止了脚步,屈指扣了扣门。
“进。”曲佳婧头也没回。
“订婚宴的事,抱歉,当时确实事出突然,抽不开身。”霍闻走进两步就站定了。
曲佳婧微微偏头,余光扫见他手上提着的礼袋,又转回去满不在意道:“霍叔叔和荆阿姨解释过了。”
霍闻见她还是生气的样子,缓和语气说:“这件事我考虑不周,希望没有给你造成困扰。”
他道歉的语气很诚挚,同时将礼袋端端正正放置于身边的木质柜台上。
放在平时曲佳婧大概会为霍闻出差还不忘给她带礼物感到片刻欣喜,但在此语境之下,曲佳婧开心不起来。
他的做法丝毫不欠妥,但没有一点温度,大概代入任何人都可以,甚至客户。
曲佳婧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看向霍闻:“你来就是说这个吗?那好,我不困扰。”
曲佳婧嘴上说着不困扰,但霍闻看得出来她好像更加生气了,他对情绪不是一个不敏感的人,恰恰相反,他对情绪的感知能力异常敏锐,不过他并不打算奉上安慰。
“佳婧,我今天来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
霍闻考虑了两秒,适当措辞:“我们都清楚,婚约本质上只是霍曲两家利益的联合,实际上跟我们有没有感情没有一点关系。”
曲佳婧听话头不对,眼神谨慎地看他:“你要说什么?”
她能猜到,莫非就是劝她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霍闻说过许多次,曲佳婧已经学会了用沉默应对即可,再不行就告诉霍平骁,或者和霍爷爷诉苦,他们会替她稳住霍闻,总之霍闻最终都没有能劝动她,就这么一直到了今天。
但曲佳婧还是隐约有一丝担忧,因为这一次的情况更加特殊。
霍闻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像平时公司大会宣布决议时那样平静,但还是尽量放柔了语调:“结婚于我们的关系而言是个灾难,像我从前就和你说过的,我只把你当作妹妹,从前如此未来也如此,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改变,所以婚姻关系除了一个名头以外,什么都不是……”
迎着曲佳婧渐渐难看的表情,霍闻继续说:“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和平解除婚约。”
解除婚约——
脑海里某根弦一霎那断掉,曲佳婧怔忪片刻后站起来大步跨过去把房门关上,绝对不能让父母听见霍闻说的话。
“你说什么?”曲佳婧背靠着房门紧盯霍闻,满脸写着不可思议,“解除婚约?不可能,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同意。”
“我知道这个提议很突然,但希望你认真考虑我的话,认真考虑这段婚姻的性价比。”
“我不考虑。”曲佳婧一口回绝,眼神躲闪着不看他,“管他什么性价比的,反正我不答应。”
“和平解除婚约,或者你对外宣称和我不合适,无论什么理由,责任往我身上推就是。”
霍闻看她的眼神像是有实质的重量,曲佳婧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的,她慌乱起来。
“霍闻哥哥……我是真心实意为你啊,我、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一点都看不到吗?”
“我感谢你的真心付出,可这不是我们结婚的理由,感情也不可能靠某一方单方面的付出来构建和维系。”
这话说得有够含蓄,曲佳婧怎么会读不懂?毕竟等待是她一厢情愿,也是对霍闻的绑架。
“怎么不可以?我愿意不就好了?”曲佳婧尽量压低声音,但语气还是因为情绪的强烈波动而变得尖锐,“你一句轻飘飘的感谢就完了吗?我说了我不同意!”
霍闻看着她迅速红透的眼眶,几不可闻地叹了声:“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婚约,我已经因为当时的不成熟和妥协耽误了你的时间,所以现在更应该及时止损。”
“不行!”曲佳婧掩耳盗铃般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霍闻看着她的样子心生疲惫,曲佳婧从小到大性格娇气,因为自己比她大又是个男孩儿所以事事都哄着她让着她,霍闻对此无所谓,顺着她的意哄就哄了。
可是此刻在这件事上他真的没有闲心去哄她,而且他无法再做出那样的举动,从前那些举动只是一个大哥哥对年纪小的妹妹,但现在这些举动会被曲佳婧误解成给她希望。
“佳婧,我知道这几年你和我相处并不快乐,你不觉得我们的关系已经变得很奇怪了吗?”
曲佳婧合上眼不愿再听下去。
霍闻继续耐心又残忍地循循善诱:“这是你想要的吗?”
曲佳婧想摇头,可摇头就等同于认同霍闻的提议,她偏开脑袋,毫无回应。
“没有爱情的维系,婚姻只是一副套着你我的空壳而已,又为什么做这种无谓的纠缠呢?”
尽管她再努力想忽视掉霍闻的字字句句,可泪珠子不听使唤,涌出眼眶砸在地板上,证明她都听到了。
房间里静了很久,曲佳婧忍着哭泣的声音,半晌双手终于徒劳垂下,强行扯出一个笑容:“没关系的霍闻哥哥,我不需要你爱我,只要我爱你就好,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啊……我不介意的,真的,我能等六年就能等十年、二十年……”
“别这样佳婧。”
“我会做好你的妻子!”霍闻一开口曲佳婧情绪就变得激动,霍闻只好安静地任她发泄。
“只要这一个身份这就够了,霍闻哥哥……别说这种话了……求求你了……”
“可我不能接受这样名存实亡、貌合神离的婚姻。”
霍闻丝毫没有因为她脆弱的神情和祈求似的话语心软半分,曲佳婧表情一凝,缓缓抬起头看他。
像是突然意识到撒娇不再好用的孩子,无论软磨硬泡、啼哭祈求,霍闻这次没有一点让步,曲佳婧表情既惊讶又无措,还带着一丝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借口!”
泪水已经把她干净白皙的脸庞弄得一塌糊涂,霍闻面色不变,从一旁抽出纸巾递给她,曲佳婧没接,盯着他的脸把指尖攥得发紫。
霍闻的平静让她愈发如芒在背,因此变得口不择言:“因为宋时予。”
听上去是问句,但她用了陈述的语气。
霍闻闻言并不迟疑,毫不避讳地对上她的目光,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阐述事实一样:“不完全是。”。
毕竟解除婚约的事他早就在计划中,只是屡次遭到阻拦。
“她让你和我解除婚约?”
“跟她没关系。”
曲佳婧看他一时竟微微蹙起眉头,这是他今天唯一一个蕴含主观情绪的表情。
曲佳婧看了他片刻,走到床前抓起手机,但她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举着手机,对霍闻说:“我要告诉霍叔叔。”
比起皱眉,他现在的情绪显然变成了烦躁。
曲佳婧也就是这么说,但她没真这么做,她只是在威胁霍闻,毕竟和之前不同,如果涉及了宋时予,她未必敢去挑拨那根底线再一次毁灭掉她和霍闻好不容易重新建立的关系。
而且如今的宋时予……招惹她不是个好主意。
于是曲佳婧现在陷入了两难,她只好拿捏着这个虚假的挡箭牌尝试用语言去刺激霍闻。
“霍闻哥哥,你以为这么做她就会原谅你吗?不会的。”
曲佳婧走近一步努力仰起脖颈,目光如刺一般穿透霍闻,好像想要从他无波澜的外表之下寻找到什么。
“连我都看得出来宋时予在躲你,霍闻哥哥,当年的事你忘了吗?你还记得她为了逃离你做了些什么吗?你看,无论你怎样做,她最后还是要走的,你就是奉上百倍千倍的真心她也不会稀罕,她就是这么固执,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且她还要给我做婚纱……”说到这里曲佳婧莫名笑出来,“她多认真多敬业啊,你真觉得她对你有哪怕一点点的上心吗?所以你们又何尝不是无谓的纠缠?难不成你还想继续把她关在自己的房子里,你觉得现在的她还能被限制住吗?”
曲佳婧不会希望和霍闻的关系变得僵硬,哪怕霍闻不爱她,她也努力在他面前扮演着大度从容、善解人意的样子,并坚信如此霍闻就能慢慢接受她。
可宋时予出现后她紧绷的弦就一次次被拉扯,焦虑的火焰将她维持了那么久的从容不迫燃烧殆尽,此刻她发泄一样说着这些尖酸刻薄的话语刺激霍闻,心中是报复般的复杂快感。
霍闻不说话了,曲佳婧努力想从他身上找到一丝裂缝,可他还是那样平静,或许比刚才更冷。
两人就这样无声对峙良久,曲佳婧终于露出一丝苦笑拉开了房门:“我不会同意解除婚约的,我累了,你走吧。”
她不再理霍闻,走回飘窗前坐下,抬起书本继续看起来,仿佛中间这一段都没有发生过。
霍闻在原地站了片刻,说:“佳婧,解除婚约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依旧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我说的话……”
“这不是为了宋时予,没有她的出现我依然会这么做,所以这一次即使你要告诉我爸或者我爷爷都无所谓,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当然还是希望你能考虑到我爷爷的身体,他现在操心不了这么多事了,但无论如何现在你们同样也无法限制住我,所以别去打扰宋时予。
“你说得对,或许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我也没奢求过她的原谅,即便往后余生孤独终老,也是我理应为伤害她付出的代价。
“就算是为此,我也不能继续耽误你。”
霍闻走时替她拉上了房门,曲佳婧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一般,无力地倚靠在窗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