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感到寒冷,但是呼吸却灼热得发疼。
细锐的痛感如同像闪着光的电流在骨骼的缝隙里乱窜。眼睑挣扎着微微颤抖,却怎么也睁不开。意识混沌地沉浸在眼睑覆下的一片昏黑里。
——大约是被魇住了。一之濑葵冷静地想。或许再睡一会就好了。
“……我讨厌你。”
在几乎令头脑晕眩的潮热与晕眩中,她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一之濑葵,我讨厌你。”
清清泠泠的青年嗓音,干净、清澈,像松林山涧落下的流水,径直钻进一之濑葵的意识里。
于是几乎在下一个刹那,她已然知晓对方的身份。
“松本鹤助。”
隔着分不清是远还是近的距离,一之濑葵遥望着对方的面孔——像白鹤一样秀美的年轻男子,被自己亲手创造又厌憎的意识产物,《白羽鸟死在松树上》的主人公。
“你讨厌我么?”她平淡地点头。“那很巧,我也讨厌你。”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
对面的青年微微蹙起眉。
即使是名为“嫌憎”那样丑陋的情绪,若是浮在那张清秀的脸庞上,也犹然带着几分凄艳的脆弱,几乎令人心中涌现起无限怜爱——如果对面不是像一之濑葵这样寡情的家伙的话。
“我们对彼此的嫌恶正如镜面相对的双生,你我不是都清楚缘故么?”青年嗤笑道。
“是这样吗?或许吧。”一之濑葵耸了耸肩。“不过我可不清楚什么缘故,我还在寻找你说的那个东西呢——如果我知道的话,那么我早该把属于你的结尾写完,而不是在这里反复删改,一点也下不了笔。”
“呵,还是写不出来么?”
松本鹤助的口吻讥诮,漫不经心的语调中隐约浮起一点挥之不去的烦闷与焦灼。微妙的烦躁腔调简直和最近连日写作卡壳的自己一模一样。
——这就是所谓“镜面般的双生”么?一之濑葵眨了眨眼,思绪有些走神。
“……一之濑葵,你真的有在寻找那个所谓的缘由吗?”
松本鹤助仍在喋喋不休地诘问:“在一期一振向你指出‘世界之肉’的线索,难道你不是早就已经知晓答案了吗?顾左右而言他,对真正的答案视而不见,不愿意承认现实。明明你在做的事情只是逃避而已……”
“你在说什么胡话。”
一之濑葵敏锐地意识到什么,下意识皱起眉,径直打断道:“武断的臆测罢了。”
“真的是臆测吗?”
青年突然笑了起来。
松本鹤助有一双清澈冷淡的丹凤眼,抬头审视她时,目光锐利得骇人。
“——长谷部国重。你明知道的,一之濑葵,这就是属于你的答案,你要的缘由。”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事到如今,还打算装作不知道吗?真是可怜啊——哈,真是好笑,我甚至开始有些可怜你了……”
青年的目中浮起几分掺杂着怜悯的了然,神情甚至堪称优容。
“一之濑葵,你到底是在逃避我,还是在逃避那个叫长谷部的家伙呢?”
声气极轻的问句,却仿佛沉重的铁钉,将一之濑葵的四肢钉死在原地。身体僵直,一动也动不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年从容地敛袖起身,一步步地向自己逼近。
艳鬼一样苍白、美丽的脸,在她的瞳孔中逐渐放大,自那双凤目中流淌出几近实质的怨毒。
“你明明知道的,你这个贪婪的恶鬼……”
低低的絮语也仿佛令人不适的噩梦,萦绕在她的耳畔:“……在恐慌,在畏惧,不是么?明明享受着那段所谓伪造爱情一样堆砌在虚假之上的软弱关系,却又因此而憎恶着自己的软弱与动摇。直到最后,你也只能仓促地将自此孽生出的情感视作恶性的赘生物。啧啧,真可怜,事到如今,你却连亲手将其剜下也做不到——”
“别再说了。”
“哈。”松本鹤助咧开嘴,唇角向上扬。
令人不安的阴沉笑容愈发扩大,几乎如裂口的恶鬼一般。自他的眼中燃起熊熊的火光,衬得肤色愈发苍白如鹤羽,又像是在冷井里浸泡多日的浮肿尸骸,泛着幽幽的青。
“哈!真是可悲啊,一之濑葵。活该、真是活该!你那样自大又傲慢的家伙,正活该在这充斥业火的炼狱里反复徘徊不得解脱才对啊!”
青年终于发出尖利的大笑,双眼中竟笑出泪来。泪水是刺目的殷红色,顺着苍白的双颊流淌,在颊边留下两道斑斑的血痕:
“你厌憎我,正因为你做不到,做不到像我这样纯粹的贞烈,你不敢像我那样在宴会力放下一把能烧干净一切的火。所以你停下笔,你滞阻我往我该去的命运行走,你这卑鄙的家伙——”
视野中似乎有火光亮了起来。
眩目的光亮遮盖了视野,连松本鹤助的脸也再不能看清,将目中所及的一切都化作斑斓模糊的色块。
在那凄厉而狂乱的大笑声中,烈焰腾得上窜,在四肢百骸间烈烈地灼烧。燥热、灼痛与说不上为何的烦闷心情一股脑儿地翻涌上胸口,一之濑葵终于忍无可忍,大喝出声:
“——我说,住嘴!”
她猛得睁开眼。
砰,砰。
心脏还在高热的胸膛里突突直跳。
一之濑葵大口地喘着气,意识从记忆朦胧的噩梦中缓缓回拢。涣散的视野逐渐聚焦,隐约能从一片昏暗中分辨出卧室天花板上的吊灯形状。
啊,原来还在自己的家里……不对,我方才明明还在书房里改文章……然后、然后是……
窗户被拉得严实,看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她下意识起身想要去摸索放在床边的闹钟,没想到甫一动作,头就开始突突地跳痛,手脚也一阵发软。
“老师,您醒了。”
床边传来了熟悉得令人恍惚的声音。
一之濑葵的动作瞬时僵住。
啪嗒一声。床头的台灯被人打开。
在昏暗的灯光中,她与那双薄藤色的眼眸径直对上视线。
“……啊,长谷部。”
葵干巴巴地开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嗓子肿得发痛,声音也沙哑极了,大约是咽喉有些发炎。
“早上好……呃,不,现在几点了?还有就是,唔,你怎么在这里……?”
“下午四点,老师。”
长谷部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无奈:“是一期先生喊我来的。他说您失联已经超过半天了,实在放心不下,所以让我来看看,结果我怎么敲门都没反应……恰巧您之前给了我一把备用钥匙,我就直接用它开门进来了。那时候您整个人都昏倒在书桌边上没有意识,真是吓到我了——啊,您先喝点水。”
长谷部用手背碰了碰放在床头柜边的马克杯外壁,确认热水的温度适宜后,方才递给葵。随后又拿起一旁的测温枪,重测了一遍她的额温。
一之濑葵还有些懵,捧着水杯愣愣地望着他的动作。目光触及长谷部眼角一点轻微泛红的血丝,她眨了眨眼,轻轻移开视线。
“烧退了一点了,但还是在发热。”
长谷部看了眼测温枪的液晶屏,又把手头的药盒递了过去:“粟田口的家庭医生早上已经来过一趟,给您打过针了。这是今天份的药,您记得吃——话说回来,诊断的结果是疑似过劳和营养不良导致免疫力低下引起的发烧。您同我说实话,是不是最近赶稿的时候又开始废寝忘食了?”
“……”
一之濑葵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移开眼神,从长谷部的掌心接过味道苦涩的药片,一气吞了下去。
——她甚至没借机发挥向自己要糖果。长谷部现在可以笃定,这段时间她绝对没怎么好好吃饭。
“这两天还是先由我来给您送饭吧。”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您现在大概还不是很想见我,但是出于您的身体考虑,还请允许我来访。”
“……倒也不是不想见你。”
一之濑葵慢吞吞地偏过头望向他。
大约是因为刚刚醒过来的缘故,女性冷色调的眼眸中还残存着一点潮湿的倦意,朦朦胧胧地浸在昏黄的灯光中,含着几分柔软意味。
心跳又快了一拍。
意识到这一点,长谷部迅速地侧过身去收拾药盒,不去看那双漂亮的眼。
简直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一样。
“我只是……还没有想好。”
葵的嗓音沙哑。大约是因为嗓子还在痛,她的声气温和而缓慢。“很抱歉,长谷部。”
“没什么好抱歉的,照顾您是我现在的工作。”
长谷部下意识地哽着嗓子回复,又在下一秒突然自觉语气太过冷淡,于是匆忙地低声补充:
“……而且我早就习惯这样了。”
习惯了什么?习惯做一之濑老师的助理吗?
另一道声音在心中冷笑着。扪心自问吧长谷部,把信长文库的工作排期拖后,全天候地照顾生病的小说家,真的是你现在的职务吗?现在的你已经不再是一之濑老师的作家助理,调职后新签的合同里连相关的工作条款都一条没有,两个人之前的关系现在简直比国立海洋馆和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关系还要不相关。
——那么,长谷部国重,你到底是以怎样的身份坐在这床边,注视着她、看护着她?难道是“葵的恋人”吗?
可是那不过是一场还没有正式宣布结束的角色扮演,就连写在纸上的时候,都要加上表示反语意味的双引号。不管是自己还是葵,他们二人本应对此心知肚明——
想到这里,长谷部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半躺在床上的女性略显单薄的身影。
昏黄的灯光在沉默的二人之间安静地浮动。
她会对自己方才的话怎么想?
她会否定吗?会装作不知吗?或者干脆借此机会挑明关系,把这场早该在一年前结束的扮演游戏彻底画上句号呢?
心脏忐忑不安地跳动着。长谷部的胸口隐约泛起淤塞着什么的苦闷感。
果然,是时候该结束了吗?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等老师痊愈之后,大约也不会再见面了,如此一来现在能有个了断也好——
“长谷部。”
葵的声音低低地落进他的耳中,却是与他所想的话题无关的语句:
“我不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你……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欸?”
见长谷部不说话,一之濑葵想了想,又换了个问法:“最近,过得好吗?”
出乎意料的问题。
长谷部张了张嘴,声带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淤塞着什么的胸口,在这一刻闷闷地胀痛起来。
……他过得好吗?
恍惚间,细碎无关的记忆在长谷部的脑海里翻涌。
一期一振曾经私下告诉他,葵在出国前,还特意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
在你之前,晴子老师还从来没有特意为谁做过这样的事情。一期一振说。长谷部君是唯一一位呢,看来,她真的很欣赏你。
那个时候,一期一振已经凭借一之濑葵的新书项目成功跻身高层,成为信长文库的实际掌权人。水色短发的青年一如既往地端着礼貌得体的微笑,望向他的目光却蕴着他尚不能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有坦诚的欣赏意味,又掺杂着几分看不出缘由的不甘与歆羡,以及一丝隐晦的、仿佛物伤其类的怜悯。
八月十五日晴子的赏识在出版业界无疑是一块金招牌。凭借那封推荐信,加之与一期一振的合作履历,长谷部从作家助理的岗位调职回信长文库本部,顺利地加入核心项目组,晋升的速度和同期相比要快了不少。
升职、加薪,接手更多、更大的项目,成为社内人人交口称赞的骨干,然后是新一轮的升职、加薪……
不论是谁,大约都会觉得他未来可期、前景辉煌吧。
……可是,他过得好吗?
遗落在公文包夹层里的糖果,再也没有机会递进那个人的手中。
也不再需要去关注Silviano新一季的限定口味巧克力,不用特地拐到旁边的街角去确认甜品店今天的随机单品是什么。从图书馆借来的冷僻书籍被一一还清,借阅栏里的名目却不会继续增加。午饭只需要做一个人的分量,同款的另一只玻璃便当盒安静地躺在冰箱的角落里。特意提前半年订购的昂贵可可粉原本打算用来做老师喜欢的巧克力布朗尼,现在也一同被放在便当盒的旁边,没有被拆开的机会。
仿佛生活的一半、甚至超过一半的分量都凭空消失了。
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强横地、硬生生地从身体里拆除,连清创与扫尾都吝啬地略过。于是只遗下一片废墟。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废墟在时间铸造的熔炉里焚烧殆尽,连骨骸也不剩下,全部化作烟雾般的幽灵。只是在深夜或者白天、在从过季的外套口袋里翻出一张糖纸折的小飞机的时候,那幽灵偶尔会突兀地浮现,牵扯起摧枯拉朽般的疼痛。
……等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购房合同上签下名字,买下了一之濑葵对门的房屋的那个时刻,长谷部甚至有些恍惚。
刚刚搬到新家的那天,他在门口站了许久,望着对面的门牌号发呆。
是在做梦吗?
如果真的是在做梦的话,为什么在梦里却总是见不到葵的脸庞呢?
啊啊,或许只是因为来的时间不巧吧。就像曾经的每一个白天一样,葵只是因为熬夜过度而睡得太深,还没有醒来而已。只要继续等待就好了,等到她睡醒的时候,就会打开门,看见对面的我……
可悲的人。
心底里的另一道声音冷冷地嗤笑。长谷部国重,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可怜又愚蠢吧——简直像个冥顽不灵的流浪汉,守着找不到钥匙的财宝箱,固执而无望地在原地等待着,宁愿在饥馁与风雪中死掉,也不肯就此离开。
——可是,她还没有说结束。
另一个自己执着地反驳道。葵答应了我,她还会回来的。
现在她已经回来了。
她看起来比以前瘦了一些,身体状况也不如以往。长谷部有些忧愁地想。她到底是怎么照顾自己的,真是令人担心……
可是她什么都不愿说,只是反过来问我,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最近过得好吗。
我过得好吗?
葵,我——
长谷部猛然站起身。
葵刚刚喝完一口水,还维持着双手捧马克杯的动作,正仰起头,神色怔怔地望着他,像是某种被惊住不动的小动物。
“我……我去做饭。”
长谷部别开眼,生硬地转开话题:“您有什么想吃的吗?”
“诶?现在吗?”
葵虽然看起来还有些困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回答:“我都行,现在没什么胃口……”
“就算没有胃口,那也要多少吃一点,得摄入营养才行。鸡肉杂炊,您看可以吗?您放心,我不会往里面加胡萝卜和芹菜的。”
“啊?哦、好……”
“了解。”
长谷部微微颔首,神色镇定地离开房间、关上卧室门。
只是向厨房走的时候,他的脚步仓皇,几乎像是在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