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林楚楚来过后,沈清弦总觉得,公主府的寂静,比之前更甚了。
那份寂静,如同最细密的蛛网,无声地缠绕上沈清弦的心头,一日紧过一日。
特别是那日,林楚楚来鬼鬼祟祟地凑近她的耳边,跟她说:“兄弟,姐们要谈恋爱了。”
沈清弦听闻,咧着嘴就笑了开来,低声道:“你从小到大,这句话说了不下百次了。”
林楚楚不像往日与她打闹,竟然娇羞的别开了头,认真道:“这次真的是认真的。”
沈清弦看她似乎是动真格的,默默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这次是谁?”
林楚楚的脸颊竟然百年不遇地红了:“是一个农户家的女儿。”
沈清弦听到农户,本想恭喜她,但再一听:“女……儿?”
林楚楚用力点头,拉着沈清弦到确定小厮们听不到的地方,才轻声道:“我知道为什么恋爱谈三天就结束了,因为我压根不喜男儿,只喜欢女人。”
沈清弦一听,狠狠将自己抱紧,玩笑道:“那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暗恋我吧?!!”
原本,沈清弦只想开个玩笑,没想到林楚楚竟然认真地看着她道:
“嗯,喜欢过,你有男人好的品质,又有女人的。
曾经我找过不少,是为了看你会不会吃醋。
但挫败多了,我就放弃了。
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石头,我不相信谁能焐热你。”
说着,她抬头看向阁楼,笑道:“不知道那位能不能……”
沈清弦因为玩笑而抬起的嘴角,早就因为她的这番话放了下来。
直到听林楚楚说到长公主,她立马打断道:“我看你是疯了,株连九族的罪名,我可不敢乱来!!”
林楚楚看着沈清弦,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她从小便粘着沈清弦,就连沈清弦上战场,她都求着父亲给她搞了个副将的虚职给她。
她说的这些,沈清弦如何不知。
她拍了拍林楚楚的肩膀,道:“我一直都把你当妹妹,未来不管站在你身侧的是谁,如果她欺负了你,你大可以跟我来说,我为你撑腰。”
一滴泪珠,毫无预警地从林楚楚的眼眶滑落。
沈清弦习惯性地想为她抹去,可伸到一半,终究还是停下了,她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告诉林楚楚:“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兄弟、好姐们。”
林楚楚用力点着头,粗鲁地擦着眼角的泪花,笑颜如花:“我知道,我也很喜欢现在的女朋友。”
————
这段插曲,这几日一直在她心头萦绕。
她为林楚楚感到开心,但最重要的是,她发现,原来女人真的可以喜欢女人。
她似乎找到了这寂静环境,让她难受的原因了。
但她不敢承认。
喜欢那个温柔漂亮的长公主?
怎么可以喜欢她,又拿什么去喜欢?
但凡她暴露了自己,就是罪臣,有辱皇家颜面的罪臣,那是欺君之罪!
她越是这么想,这静默就越是非比寻常。
没有了那熟悉且带着点娇蛮的嚷嚷声在耳边聒噪,让习惯了兵戈铁马的驸马爷浑身不自在。
她开始在独自用膳时,下意识地望向对面空置的座位。
那描金镶玉的碗筷被侍女摆放得一丝不苟,光洁得能映出她略显疲惫的倒影,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连带着桌上的珍馐都失了味道。
她握着银箸的手顿了顿,竟觉得这偌大的饭厅空旷得有些回音。
她踏入暖阁处理公务时,也不自觉地侧耳倾听隔壁花厅的动静。
从前,那里总传来萧华棠或轻快哼着小调、或气呼呼抱怨哪家贵女又给她穿了小鞋、或是咋咋呼呼指挥宫女翻找话本子的声音。
如今,回应她的却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声,刮得窗棂微微作响,更添寂寥。
沈清弦烦躁地搁下朱笔,这笔落下的声音在这过分的安静里,简直像敲了一声闷鼓。
甚至在校场练剑时,一道凌厉的剑光劈出,她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一抹海棠红的衣角在廊下一闪,都能让她心猛地一跳。
她手腕下意识地一收,剑势骤然中断,凌厉的剑气“嗤”地一声削断了旁边一株无辜的矮树新枝。
她定睛看去,哪有什么海棠红?
只有空旷的场地,晚风吹拂着她的鬓发,以及……她自己那略显急促带着点荒谬感的呼吸声。
她看着那断枝,眉头拧得更紧了。
林楚楚那句带着促狭笑意的“你反倒不习惯了”,此刻简直像一根精准无比的绣花针,扎在她心底最不愿触碰的角落,隐隐作痛,还带着点被戳穿的羞恼。
她试图用加倍的忙碌来麻痹自己,将边境布防图在案几上铺开又卷起,卷起又铺开,反复推演。
将昔日那些滚瓜烂熟的辉煌战例逐一复盘,试图从中找回掌控全局的冷硬心肠。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烛火噼啪作响,她那些引以为傲的冷静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主院的方向。
她……真病了?还是仅仅,不想再见她?
这种不受控的牵挂,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甚至有一丝恐慌。
这不是她沈清弦该有的情绪!
她本该庆幸这来之不易的、符合她心意的安宁,为何此刻却像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坐立难安?
这日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颓败的橘红。
她终于处理完手头积压的军务,合上卷宗。
她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日一样径直回暖阁,而是脚步一转,绕到了通往主院的那条回廊下。
暮色四合,院中那几株晚桂开到尾声,香气变得幽暗而破碎,丝丝缕缕,缠人心绪。
恰在此时,她看见萧华棠的掌事宫女春桃,正端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膳食食盒,轻手轻脚地从主院退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无奈。
沈清弦的脚步比思绪更快,几乎是在春桃转身的瞬间,她已闪身出现在回廊拐角,恰好“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咳,”沈清弦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同例行公事般的问安,表情也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殿下……凤体可还安好?”
只是那袖中的手指,却无意识地蜷了一下。
春桃冷不防撞见驸马爷,吓了一跳,差点把食盒打翻,赶紧屈膝行礼,声音带着点小慌乱:
“回、回驸马爷,殿下……殿下只是近来有些食欲不振,精神……精神尚可的。
方才……方才还在窗边看了会儿书呢!”
她边说,眼神边往食盒上瞟,生怕驸马爷追究这几乎原封不动的饭菜。
看书?她还有心情看书?
沈清弦心头莫名一松,仿佛悬着的石头落下一半。
可这不该有的松懈感刚冒头,立刻就被她敏锐地捕捉到,并化作一丝恼怒甩开。
她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她沈清弦何时操心过别人看不看书!
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抬脚就想越过春桃,离开这让她心绪不宁的地方。
然而,就在目光掠过春桃手中托盘的那一刻,沈清弦硬生生钉住了脚步。
托盘上,除了那没动的膳食,还极其随意地摊着一本话本子。
那封面花花绿绿,画着两个穿红着绿、姿势夸张、表情扭曲的小人儿,书名更是赫然写着《冷面将军与俏公主:逃婚99次又被抓》,旁边还用夸张的字体标注着“年度缠绵悱恻□□·旷世奇缘必看”!
沈清弦的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她认得这话本……
前些时日,萧华棠还曾拿着这本,以及它那些五颜六色的“兄弟姐妹”,兴致勃勃地试图凑到她眼前,非要跟她讨论里面那个“冷面将军别扭又可爱”、“俏公主追夫火葬场”的段落。
结果被她以一句冷硬的“志不在此,殿下恕罪”给淡淡挡了回去。
当时,那位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殿下,对着她这不解风情的木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撇着嘴嘟囔了一句:
“哼,无趣!不解风情!榆木疙瘩!”
那娇嗔的模样,生动得……此刻竟清晰地浮现在沈清弦眼前。
如今,她宁愿对着这本品味堪忧、内容浮夸的玩意儿,也不愿再多看她沈清弦一眼了?
沈清弦喉结微动,感觉嗓子眼有些发干,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这话本……”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问出的却是:“殿下……近日还看这些?”
春桃顺着驸马爷的目光看向那本“惊世巨著”,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微妙,混杂着尴尬,还有一丝想笑又不敢笑的扭曲。
她低下头,声音蚊子哼哼似的:“是……是的,驸马爷。殿下……殿下近来多是看这些话本……解、解闷儿。”
春桃心里默默补充:不仅看,看完有时还会对着窗户叹气,或者在床上滚来滚去瞎扑腾,搞得丫鬟们想伺候梳洗都找不着人……
当然,这话打死她也不敢说出来。
解闷?
是因为太过无聊,还是因为……太过伤心?
林楚楚那如同预言般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重重敲在沈清弦的心上:“不吵不闹,才是真的伤心了。”
她清晰地忆起萧华棠曾经看向她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如同落入凡尘的星辰,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滚烫的倾慕与热情。
那么鲜活,那么明亮,几乎灼痛了她习惯冰冷的心防。
而如今,那光芒……似乎真的在她亲手打造的冰寒中,一点点熄灭了。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春桃如蒙大赦般地端着膳食,和那本格格不入的话本子匆匆走远。
暮色沉沉,将她挺拔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牢牢钉在冰冷冰冷的石板上。
这一刻,沈清弦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亲手筑起的这座名为“距离”的厚重冰墙,在成功隔绝了萧华棠那灼热阳光的同时,也将自己彻底困在了这片无人敢近、也无人愿近的严寒绝境。
墙外,曾经是骄阳如火,足以融化霜雪;墙内,如今只剩寒风刺骨,吹得她心口一片荒凉。
她以为自己要的是绝对的清净,是划清界限的安全感。
可当这道界限真的变成无法逾越的鸿沟,连一丝暖风都吹不进来时,她感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空洞与冰冷。
这冰冷的寂静,远比千军万马的厮杀呐喊更令人煎熬。
沈清弦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重重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
那里,心脏正沉稳地一下一下跳动着。
然而,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陌生沉闷的痛感,钝刀子割肉般磨人。
她倏地收回手,仿佛被那痛感烫到,猛地转身。
步履沉重,一步步走回那片属于她沈清弦寂静无声的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