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城的天气如其名,秋风瑟瑟,日暖夜寒。没有了阳光的夜晚,暖意褪去,微凉的风席卷毛孔,爬上脊梁。黑夜如同寂静的幕布,蛰伏在大地之上,静默永恒,厚厚的云层掩盖了月亮和星光。
伍崇眠此刻就在这所城市最僻静的一隅呆着,这是位于城郊的一座别墅,紧邻山脚,周围僻壤人烟稀少。
这原本是市地勘局开发的一块地皮,特意为职工准备的福利房,价格低廉,只因位置过于偏僻,所以鲜有人住。
静谧的房间里,只留一盏床头灯盈盈照着,散发出晦暗幽深的光芒。屋子的隔音效果很好,自动屏蔽了外面的靡靡之音。
伍崇眠躺在床的一边,半醉半醒。她努力撑起身子,堪堪靠在床头,手背贴在额头,企图给自己降温。
她微微抬起眼皮打量这间屋子,此刻窗帘被严丝合缝地拉上,只保留了床头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靠窗一侧有沙发和茶几,房间内还有浴室,装修清雅别致,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在酒店。
伍崇眠听见浴室里潺潺的水流声,因屋内过于安静,便听得格外清晰。
水声哗啦啦流个不停,心脏沉默地在胸腔震动,她觉得胸口即将被淹没,但又格外平静。
她在等待,这是一场荒诞的冒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参加,也不明了这样做的意义在哪。如果非要问,可能就是酒精的催化,让她陷入了巨大的寂寞。
浴室里的水声终于停了,其实好像一共也没有很久,只是现在她这里的时间无限延长,一切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男人出来时仅在腰间围了条浴巾,绕过屏风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女人穿着短裙,曼妙的身姿依靠在床头,纤长的双腿交叠,手肘撑着枕头,右手搭在额头上,神色迷离放空。
伍崇眠今日之前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但名字却常听人说,是合作公司的小总。不知道是不是过度操劳的原因,他看上去不甚年轻,容貌也平平,甚至还有些许发福。
她觉得有些好笑,想起来两人是在饭桌上相识,期间这小任总一直有意无意找她搭话,她本来无意交谈太多,但小任总谈话妙趣横生,聊了一会儿后便邀她回家参加聚会。
她当时已经喝了不少,眨了眨眼问他:“怎么你家里还有聚会?”
“我朋友多,都在家里热闹,你要不要来参加?而且我家的床特别舒服,保你睡个好觉。”他在她耳边暧昧地说。
他这话说的暧昧且诱惑,伍崇眠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人不自觉就跟他回了家。因距离太远,她在车上已经睡了一觉,来到这时酒已经醒了一些。
她盯着男人一步步走近,忽然心生厌烦。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活了二十几年没搞过一夜情,第一次居然就选择了这样一个人?一定是疯了。
男人坐到床上,正打算伸手将伍崇眠捞过去,被她手臂横在胸前微微推开。她莞尔一笑:“任总怎么这么着急,我还没洗澡。”
“没关系,不洗也行,我能接受。”他说的云淡风轻。
看着男人贪婪的样子,伍崇眠心生嫌恶,她在心里冷哼一声,嘴上却讨好道:“喝了这么多酒,我实在觉得难受,洗澡又用不了多久,先别着急,我马上就出来。”
说完她就打算起身,刚一坐起来就被一只胳膊大力拽到床中央,男人撑在她身上,低头靠近她耳畔,吹了口气,吓得伍崇眠一激灵,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贴在她耳边私语:“这么好的风情可不能煞,再说你怎么会难受,享受还来不及,对吧。”
伍崇眠脸上的笑容有些撑不住了,她不确定他是否敢霸王硬上弓。她打算借着洗澡的功夫,拿着包直接开门走人。
只是现在她要想办法先把他推开,于是她佯装生气,娇嗔道:“我这人晚上睡觉前必须要洗澡,不然浑身不舒服,你不让我洗澡,那我就回家洗。”
男人听见这话后,果然松了劲。伍崇眠心中一喜,觉得他可能并不敢用强,便大着胆子准备推开他。
只是刚一动弹,他又趴了下来,这次声音里带了些讨好的意味:“那你去洗吧,不过先给我个补偿。”
说完他就朝伍崇眠嘴唇方向亲下去,伍崇眠用力偏头侧过去,只被亲到了脖颈。这次她也顾不上面子,直接用力挣扎起来,同时避免他的触碰。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尽量平复呼吸对身上男人说:“任总,刚喝了酒,味道不太好闻。等我洗澡之后再继续,不差这一会儿。”
男人装没听见,正要继续动作时,“嘭”的一声,两人均听见房门被大力推开。
伍崇眠神色一凛,抬眼看向男人,见他表情也一下子阴沉下来,心里暗觉不妙。
果然,下一秒就是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还未等他们有所反应,来人已经到他们眼前,同时伴随着一声怒喝:“警察查房!”
话音落下,伍崇眠身上骤然一轻,小任总面色暗沉,脸色看起来有些羞恼。
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大脑已经宕机,根本理不清现在算什么情况。不是在家吗,怎么会有警察?!
男人先她一步下床,同时被喝令双手抱头蹲下。她自己刚要起身,就被一只手电筒照亮,昏暗的光线下,手电筒的光显得太过刺眼,她忙不迭用手挡住眼睛。
太狼狈了。
伍崇眠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经历这么狼狈的时刻,警察冲进家里是做什么?难道有人犯法?她现在这样不会被扫黄吧?那她该如何交代自己的清白?
短短的几秒钟她脑海中闪过无数种猜想,她怕自己被拘留,那可真是丢人丢到祖坟里,还不如被车撞死算了。
恍惚之际,她听见有人对自己说:“把手放下,下床抱头蹲下。”
她酒意还没完全退却,再加上平躺了一会儿,起身后有些晕眩,只能先坐在床边。
坐了还没两秒钟,威严的声音再次袭来:“出去后在走廊里抱头蹲下。”
闻言伍崇眠抬头看了一眼,接着便是天崩地裂。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重现在眼前,他的五官和噩梦中的影像重叠。
艾遂优,怎么能是艾遂优?!怎么又是艾遂优!伍崇眠数遍人生简历,自己这一辈子最不想再见的人只有他。这么多年不见,偏偏挑了这样的时候重逢,是不是老天在戏弄她!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哪哪都是疼的。眼眶瞪得酸疼,心脏咚咚狂跳不止,几乎要从胸腔爆裂,还像有人攥紧了肺管,无法呼吸,最要紧的是头疼,脑子轰的一声完全炸开。
她狠狠瞪住艾遂优,可他却好似没看见,面色依旧平淡如水。
他环视四周,抬手示意两人往外走,没再说话。旁边的警察在一旁指挥,伍崇眠压根儿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只能茫然站起来跟着。
短短的几米,像是走进了监狱。
她出门后才发现原来外边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只怪屋内隔音太好,倘若早点听见动静,也不至于直接被捉在床。
她听从指令蹲在墙边,小任总被带到男人那一列,从头到尾没有看她。
伍崇眠极淡地扯了一下嘴角,她此刻思绪已经回笼,虽然仍震惊愤怒,但勉强可以思考,并且在这么强大的刺激下,酒全醒了。
她转过头,目光紧紧跟随艾遂优,他没有穿制服,仅穿了一件黑色夹克和黑色长裤,长腿阔步在走廊里穿梭。
他会在心里嘲笑她吗?笑她不知廉耻。伍崇眠目色冰冷,她想站起来与他对峙,但知道自己理亏,只能按下心中怒火,不动声色。
她观察到走廊里蹲下的这些人,男男女女加起来约莫二三十人,此刻大家看着都比较狼狈,一个个都低着头。
过了不知多久,警察开始传人下楼,伍崇眠跟着大部队往前移动,她没有看见艾遂优在哪,心里祈祷一会儿不要和他同坐一辆车。
在去警察局的路上,伍崇眠只觉得这个夜晚过的离奇且荒诞。
她厌恶自己也厌恶小任总,如果自己不喝酒兴许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可是自己怎么偏偏鬼迷心窍居然愿意答应这么离谱的行为。她想不通,脑海中又总是浮现艾遂优的脸,她甚至觉得他才是自己倒霉的源头,遇见他准没好事。
就这么在心里唉声叹气了一路终于到了警察局,看见大门的瞬间,她浑身汗毛直立。
这么多人的数量,万一给她安上聚众□□的嫌疑,她怎么能解释得清?现在只希望小任总能做个有良心的人,能证明她事先并不知情。
下车的瞬间,一股只属于秋天的寒凉扑面而来,伍崇眠忍不住咳了咳。
她的外套似乎落在了小任总的车上,现在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于是无端又为自己感到一丝凄惨。
她被带到询问室,等待着录口供。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轮到她,办案的警察首先查了她的手机,在未发现交易记录后,告诉她涉嫌聚众□□。
她慌了神,反复解释自己只是因为醉酒才一时糊涂,事先对此并不知情。
“而且…而且他只跟我说了家里有很多人,很热闹,问我要不要参加。你们可以去问任斌,我说的都是事实。如果知道是这种活动的话,我一定不会跟他回去的。”
“你跟他回去的时候没想过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吗?”
她羞红了脸,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溃败。“我知道,可我以为是和他两个人,顶多算一夜情。”这三个字实在难以启齿,她心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夜晚。
询问结束之后,她才终于被允许离开。她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到深夜,走到门口时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并不大,只是她没有伞。她站在屋檐下,在手机上叫了一辆车。
她盯着雨滴汇聚的水坑,耳边有脚步声传来。转头发现艾遂优已经和她并肩而立,于是她就又把头转了回去,没有理睬。
这一刻,物是人非事事休。在他们身后,是冷酷庄严的公安长廊;横亘在他们眼前的,是浓厚的夜色与前尘往事;将她困在这里的,是一场不合时宜的雨。
也许一分钟,三分钟,或者更久?艾遂优终于开口,声音不似之前那么冷漠,用熟悉的语气问她:“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从他出现之后,伍崇眠的厌恶和愤怒就一直在积攒,直到听见他说的这句话,终于无法忍受,抬腿就准备往前走。
像是预见了她的动作,他转身挡住了去路,后背暴露在雨中。
伍崇眠抬头恶狠狠盯着他,语气不甚友好:“怎么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认真回答:“我是警察。”
伍崇眠冷嗤了一声,随即轻飘飘说道:“警察?那你可以去看笔录,我说的都在那里。”
听见这话,他有了反应:“查房时我在现场,没人比我更清楚当时的状况。”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带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轻蔑,像是料定了她拿他没什么办法。
伍崇眠的羞耻和恼怒被激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与任斌的关系可轻可重,你怎么证明你们之间一定不包含交易呢?或许只是没来得及。如果是这样的话,可能你接下来要变成这里的常客了,你的领导和同事能替你证明吗?”
他说完倒是侧了侧身,没有继续挡路的意思。
他这话的威胁意味如此强烈,让伍崇眠忍不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她忽然笑了:“艾遂优,你真的很装。”
他倒不置可否,嘴角极淡地勾了下:“你也不逞多让。”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的想法。”
伍崇眠觉得可笑,他有什么资格来窥探她的想法?是打算套出她的话后,摇身一变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来审判她的行为有多浪荡?还是装作怒其不争的模样可怜她?
“我的想法刚刚已经如实汇报了,是哪一句写的不清楚让你无法理解吗?”
“据我所知,任斌有未婚妻,我确实不理解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能够让一个人放弃道德与尊严。”
伍崇眠此刻恨意滔天,只想撕烂他说话的嘴:“道德不归警察管吧,警察也不能随意插手公民的**。”
艾遂优点点头:“如果你不犯法,那么你与我自然就没关系,是你自己偏要走到岔路上,我是来跟你提个醒。”
他这话什么意思?他以为她是什么?很低贱的人吗?果然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真令人恶心。
回应他的是冷若冰霜的面孔:“不好意思,不需要你的提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参与这个案件,也不知道你追问我的目的在哪儿。我唯一知道的,是你是最没资格干涉我的那一个。”
艾遂优正欲张嘴,伍崇眠已经拦住了他:“不需要向我说明,就像你说的,我跟你这辈子都没关系。今天遇见你算是我倒霉,我确实没想到,一个本该死的人会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听了这句话,艾遂优的眼神变得晦暗,他的身体像是怔住了,握着伞的手忍不住用力紧了紧。
伍崇眠没注意到他带了伞,正巧这时司机打来电话,她忙奔下台阶向外奔跑。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
艾遂优在身后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没有追过去。他往前走了两步,让自己彻底暴露在雨中。
反正已经湿了后背,和淋湿全身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一场雨,困住的不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