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
遽然从回忆漩涡中抽离,瞿烨反应慢了半拍,眼前黑亮干净的眸眼和八百年前赤红的双目重合在一起,险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他怔怔抬起头:“什么?”
祈年挑起眉尖,盯着他道:“你方才走神了?”
瞿烨“啊”了一声,撑着地面的手心恰好硌到一个锋利的石子,疼得终于醒了。
原来在他回忆的短暂时间里,祈年和落琛已经将所有石碑转了一圈,托着心火回来了。
“没什么...一些琐事罢了。”,瞿烨捏了两下鼻根,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衣袍上的尘灰道:“怎么样?那些石碑有问题吗?”
祈年眸光贴着挺拔的鼻梁投落过来,默声瞧了他好一会儿,道:“...有。”
瞿烨拍灰的手一顿,倏地抬眸:“什么问题?”
他抬的猛,祈年刚从他身前起来,肩背还没完全挺直,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
虽然知道对方记忆全无,但瞿烨的心还是突了两突,佯装镇定地继续打土。
就是打的位置有点凌乱。
“那些不是普通的石碑,而是墓碑。”
瞿烨眼眶微微撑大,尾音有点儿哑:“墓碑?近百个都是?”
祈年:“应该都是,这些石碑除了一个刻了名字,其他全是无名碑,还有好多连石碑都没有,就竖了一块木板。”
落尘越听后心越凉,总感觉身后有东西,缩头缩脑地挂在他哥身上,左张右望道:“这林子...不会是个乱葬场吧。”
落琛垂头睨着箍在他脖子上的手臂道:“你再不撒手,我不介意把你也葬在这里。”
许是被他哥损惯了,落尘非但没有撒手,反而抱的更紧了,哭哭唧唧地撒娇道:“哥,不带你这样的,我腿还断着呢,一动就疼,你有没有同情心!”
落尘抱的紧真不是说着玩的,两条胳膊比蟒蛇还能莽,落琛被他勒得脸红脖子粗,颈侧条条青筋暴起,狠狠往他囫囵的那条腿上拧了一下,呵道:“不想疼就给我乖乖趴着!”
落尘一看就是个捣蛋不失机灵的主,从小撒娇到大的那种,十分知道见好就收,听出他哥不再打算扔开他后,绞紧的胳膊立马松了,心满意足地在背上乖乖趴着。
瞿烨活了千年之久,见过的人,看过的书比寻常人家缸中的米都要多,可他独独没遇到过这种相处模式的兄弟——太不像一家人了。
瞿烨一度怀疑落家父母有偏心之嫌,宠溺小儿子而忽视大儿子,否则俩兄弟的性格怎会天壤之别到这种地步?
“还真是没长大的小孩儿。”
瞿烨叹声感慨一句,收回目光,正身时不由一怔。
只见祈年的视线毫厘未动,长长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仿佛想从他表情上看出点往事的细枝末节。
“鄙人自知天生丽质,很难不让人心动。”,瞿烨淡定自若地笑眼相待,幽幽说道:“但你再这么盯下去,我可要脸红了。”
祈年黑衣黑瞳融为一体,看着他比雪还白的脸颊道:“你脸皮很薄?”
“我——”,瞿烨刚想开口。
祈年:“看着不像。”
我他妈——
碍于教养,剩下的字瞿烨咽了回去,他发现失忆的祈年比之前嘴毒多了,活像抹了砒霜。
瞿烨秉持着尊老爱幼的原则,选择不跟祈年一般见识,拿脚轻轻踢了踢他的靴子,道:“看在你失忆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你刚说那个刻了名字的墓碑在哪?带我去看看。”
“在正前面。”,祈年垂眸瞅了一眼,侧过身,落后瞿烨半个肩膀,领他过去,“这个靠在外侧的就是。”
在祈年的指引下,瞿烨成功摸到了那块石碑,他一手抓着石碑半蹲下去,而祈年就站在他身后,微微弯腰,不紧不慢打了个响指,亮起一团明火。
他手心的火炽烈温暖,和瞿烨的完全不同,一燃起,脚下的雪都有了消融的痕迹。
瞿烨余光瞥着那簇火苗,不动声色地勾了下唇角。
落尘和落琛拌了大半天的嘴,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的两人没了踪影,忙寻着火光找过来,一起凑到后面看着。
祈年压着手腕一点点下移,墓碑上的字随之显露,瞿烨看着那字,念出来道:“...郭家小女玉珠之墓。”
此言一出,落尘好奇的小脑瓜又闲不住了,随即举手提问:“刻碑的人是不是忘了姓氏啊,不该叫郭玉珠吗?”
“分情况而论。”
瞿烨指腹抚着“玉珠”二字,道:“寻常人家的墓碑肯定有姓有名,但贫民窟里的就不同了。”
“为了好生养,很多孩子出生便无名,能有个诨名、小名就算不错了,哪里能跟内城的人比。”
落尘含糊“哦”了一声,不知想起什么,不再追问了。
祈年原先细细打量着石碑,听见他的话转过头,道:“你怎么确定这里葬的人是贫民窟里的人?”
瞿烨最后摸了摸铭文,他知悉祈年在身后看他,却没有回头,低低淡淡地道:“因为我之前经常来瞿塘关,和店铺老板聊闲时说过两嘴。”
“瞿塘关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王公,外城贫民,他们生前清苦,食不果腹,死后自然更没讲究,随便一个山头埋了就行。”
“我当时只听说贫民大多葬在一个林子里,却不清楚是城中哪片林子,又是何种类。”,瞿烨边说边站起来,指腹摩挲着碑顶粗粝的石子,“没想到会这么巧,竟是这片竹林。”
落琛道:“这样说的话,石碑上之所以没有刻字,是因为他们不识字,那这个玉珠的墓碑又是谁刻的?难不成女鬼就是玉珠的尸体所化?”
瞿烨扭头瞧了他一眼,拍手赞道:“好想法,但你要怎么求证呢?”
求证...
落琛看着石碑上明晃晃的“玉珠”二字,无声吞了下口水,觉的还是换个想法更划算。
挖人家坟墓,他真做不出来...
“别紧张,又不是只有这一个方法。”,瞿烨被他的反应整得想笑,道:“我们明天去趟封家,一样能知道的差不多。”
落琛拧紧眉心:“封家?为何?”
“那女鬼袭击我时,我发现她颈侧刺着一个黑色的字,那个字是‘封’。”,瞿烨道。
“女鬼是封家的人?”
“有可能,但不绝对。”,瞿烨松开石碑,和祈年并肩站着,懒洋洋地道:“颈下刺字一般有两种意思——折辱和占有。”
“所以我猜女鬼不是得罪了封家,就是生前在封家手下做事,反正和封家脱不了关系。”
落琛赞同地点点头:“除了封字,女鬼还有其他特征吗?”
瞿烨哑哑地“唔”了声,垂落的瞳光带着恹色:“被挖了双眼,腿好像也被打折了,手腕喉咙上有青紫的指印和红痕,死前定是受过虐待,而且很有可能...”
他说到这里忽地止住了,抿着唇瓣眨了眨眼。
其他三人也明白过来,谁都没有接着追问,一瞬间,死寂的竹林好似结了薄冰,苦寒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瞿烨凝着火焰撩起眼皮,补充道:“还有一点,女鬼似乎和花河认识,她把我认成花河,一直唤我‘花郎’。”
花河出身世家,地位高贵,胆敢直呼“花郎”,二人关系定然亲昵非常,很有可能互为恋人。
试想,女鬼一腔痴心错付,被最爱的人反捅一刃,死后遭煞气附体,滋生怨念,痛下杀手也不是没可能。
瞿烨回眸看向那块墓碑,沉声道:“总之今晚暂且如此,花河房中有你们二人合力设下的结界,应当不会出事,我们明天再去找这位花公子聊一聊,想办法混进封家。”
女鬼一时半会找不到,他们也不再浪费时间,齐齐飞回花家。
几人落地极轻,满院都是晕厥的护卫,落尘和落琛先去花河的卧房看了一眼,确认无恙后回到院中,伸手探向护卫颈侧。
落尘坐在地上,安静把了会儿脉,道:“无大碍,清晨自然就醒了。”
“没死人就行。”,瞿烨没什么精神地回了句,沾了血的手垂在身侧。
他裹着血污交杂的衣袍站在庭院中央,脚下凌乱躺着横七竖八的护卫,乍一看,就好像这些人都是被他杀死的一样。
祈年抱臂斜倚在房屋一角,看着人堆里高瘦的身影,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眸眼。
瞿烨没有察觉出身后的视线,偏头对落琛道:“你弟弟的腿用不用找个大夫,接一下骨?”
落琛摆了摆手:“不用,我帮他运功疗伤就行。”
“你呢?”
“我?”,瞿烨极能忍痛,一路波折都快忘了自己也是个病号,略微思忖才反应过来:“缠两圈白布等它自愈就行。”
落琛表情顿时有点一言难尽,深进骨头的伤口,等它自愈,那得多疼啊...
不过他也没立场劝说什么,毕竟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行,你心里有数就好。”,落琛站起身,转眸时扫到了站在角落里的祈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花家主只安排了三间房,要不我和落尘睡一间,留一间给他。”
落琛翘起拇指,往祈年的方向一扫而过。
瞿烨沿着他手指偏头望去,下撇的眼角随之弯出一道浅弧。
祈年也注意到他们的动作,放下胳膊缓步走来,脚跟还没站定,就发现瞿烨正和煦地冲他微笑...
看起来没什么好意。
见他蹙眉停下,瞿烨扬起眉梢,飒飒沓沓地溜达过去,半个身子掩到他背后,歪头朝一脸茫然的落琛道:“不用,他和我睡一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