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神三谪》 第1章 第 1 章 天清十三年冬,冰雪封城,一道金光神谕从天而降,横劈无妄阔海,水激三尺巨浪,震动三界。 与此同时,云层之上,“天一色”仙台阁,众神齐聚。 他们身披华服,一手拽着腰带,一手扶着锦帽,有的甚至连鞋子都没顾得上,奔出寝殿,七嘴八舌地问道: “刚刚是天降神谕吧!哪位名人飞升了?” “好大的阵仗,把我都震醒了!” “灵狐权策呢?快让他去查查,神谕落点何处?” “......” 就在诸神唾沫横飞、各抒己见时,仙台阁角落阴影里,一道不轻不重的嗓音悠悠传来,沉声道:“诸君镇静,我已定位神谕落点,禀报主神,大家还是稍安勿躁为好。” 顺着声响,众神回头,只见玉阁屋角,轻倚着一位身形高挑的白衣男子,面如冠玉,气盛长虹,在他腰间位置,挂着一柄银丝长剑,剑柄末端,还坠着一枚紫晶色的九尾玉章。 此人正是他们口中的灵狐——权策。 权策生于珞珈山巅,那是人间灵狐的聚集之地,据说主神淮恩曾下界云游,无意撞见歹人抓灵狐以邪法练功,出于怜悯,主神违背落神台法规,插手人间,救下灵狐,却遭落神台惩戒。 后来权策苏醒,弄清来龙去脉,自愿留在主神手下,来偿还救命之恩情,主神淮恩拗不过,也赶不走,看这小狐实在可怜,便破例收他做了神使,常伴左右。 这件算不上大事的事,在不知不觉间,竟成了众神口中津津乐道的美谈,每次要和新神介绍权策,总会将这事扯出来溜上几圈。 近百年的相处下,众神和权策也混成了同事,有事没事总爱劳烦权策,早没了神妖隔阂一说,张口就是:“这么快就定位了?不愧是权策!所以究竟是哪位民间异士的神谕?别卖关子了!” 权策挺直上身,拨弄着九尾玉章,道:“诸位确定要听?” “这有什么确定不确定的?” “就是就是,权策什么时候也爱开玩笑了?” “婆婆妈妈的,权策不会被夺舍了吧!” “哈哈哈哈——” 众神乱七八糟起哄一通,趁着时间配好腰带,扶正锦帽,刚一穿戴整齐,就听见权策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无妄海域,魔头瞿烨。” “......” 霎时间,仙阁大殿,一阵死一般的沉寂,相觑无言。 半晌,一个神仙的深蓝锦帽“啪”地掉在地上,终于将大殿里的诸天神佛震回点神智,心怀侥幸地道:“怕不是权策定位错了?一个魔头,怎么能飞升?” 旁人一听,立刻乱七八糟地附和道:“对啊,就算他曾经是神仙,也封印八百年了,连神魂都只有一缕,飞升?开玩笑吧...” 这人话还未完,就发现四面八方的神官,连向来冰冷的权策也扭过头来直勾勾盯着他,那复杂凝重的神情,简直是在明晃晃地斥骂道:“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魔头瞿烨曾为仙京主神,是众神心知肚明,却从不抬上桌面的共识,因为这话说起来也忒戳脊梁骨了,世间恶贯满盈的邪魔,竟然是神仙堕成的,让他们这群仙风道骨、刚正不阿的神脸往哪放? 没处放! 丢人都丢死了! 正在他们心神惶惶、焦头烂额之际,大殿之外忽然飞来一缕白烟,仙气飘飘,权策见状抬手一点,白烟顷刻化为几个大字,横在虚空之上:“我已派花上官座下的双生子前去迎接,天道抉择,还望诸位不要妄自评断。” 白烟传书,传的是正在闭关的主神之意。 那大字刚一出现,仙阁台的众神已然拱手低头,朗朗答道:“谨遵主神调遣。” ...... 半炷香不到,淮恩派出的双生子落尘和落琛已经在无妄海的封印外落脚,落尘足底一踩,周身云霞如水雾般褪去,随后,他甩着夹在肘间的拂尘,声如蚊呐地道:“直接进去会不会惊动那魔头啊?” 落琛手中也拿着一个拂尘,并不乱动,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都站到人家门口了,你觉得他会不会知道?” 落尘“啊”了一声,郁闷道:“那咋办?万一魔头看我们不顺眼,上来就打,我们连说理的地都没有,吃力不讨好。” “天界先辈都说,那魔头凶残至极,血洗三城,滔天煞气,幸亏被天劫镇压,不然这八百年,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落琛仿佛天生没有表情,沿着海边的封印,边走边看,并不打算回答这个没脑子的问题。 魔头瞿烨血洗三城,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并不稀奇。 八百年前落月之境凶案里,一共出现了两个魔头,其中一个就是他们谈之色变的瞿烨,仅凭一己之力,屠戮三座城池,煞气反噬成魔,而另一个,也是天界上仙,甚至和瞿烨一样,是仙界九大元尊之一,舒信。 舒信和瞿烨不同,瞿烨是被活生生的煞气反噬,沾了不知多少人命,而舒信是为了复活爱人,偷练邪功,走火入魔,断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落尘宁可飞升的是舒信,也不想来这封印之地,和瞿烨这个魔头打交道。 落尘越想越心惊胆战,自顾自地低声嘀咕起来,落琛则沿着无妄阔海走了几丈,他发现封印法阵上的金光已经消失殆尽,连镇压在海岸处的几道符文也没了踪影。 看来神谕劈下后不久,无妄海封印大阵的效力便消失了,也不知他们来的及不及时,要是里面的魔头跑了,那可就难办了。 落尘心中刚演算完一百种逃命的策略,心神稍定,熟料,一抬眼,却发现落琛直接将无妄海的结界震碎了! “......” 落尘头皮发麻,一掌灵光祭出,挡下落琛打向最后一道防线的拂尘,梗着脖子道:“哥!你把结界都震碎了,我们连跑都没得跑!” 落琛眉峰微凛,似是不悦,少顷,才舒展开额头,指着“结界”给他看:“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上面还有灵光吗?还有镇压的效力吗?” “什么——” 落尘闻言凝神细看,这才注意到整个无妄海的封印都消失了,但他们根本看不清无妄海内部的状况,正因如此,落尘才一直觉得,封印的效力还在。 须知,天劫封印在的话,他们和魔头分居结界两侧,魔头破不开结界,见势不妙还可以溜之大吉,可如今,结界没了,也就是说—— “我刚刚说的话他都能听到?!”,落尘吓得腿软,后撤两步胡乱抱起头道:“完蛋了!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落琛冷哼道:“你还是自戕来得更快。” 落尘道:“你还是不是我哥了?” 落琛转过身,青绿色的长袍铺在岸边,似乎说了句什么,落尘没听清,保持着双手抱头的姿势想要挪过去,没走两步,一直平静无波的无妄海面忽然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就像水面结冰,有人...在上面走! 落琛嫌弃归嫌弃,遇到事却是寸步不让,一挥长袖挡到落尘面前,将拂尘抛向上空,注入法力,只要来人显露一点杀意,便会灵光掠影,横空扫荡。 他们本来都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落尘也跟他哥一样,祭出法器,却不料,来人不但没有杀气,还懒洋洋地笑了起来,兴致颇佳地打趣道:“你要是自戕了,我身上的血债可就真的洗不清了。” 二人屏息凝神,眯起双眼看向迷雾诡谲的海面,原本深不见底的液态清水,短短瞬息,尽数冰封。 无妄海旷阔无垠,他们看不清尽头,只隐约看到一个高瘦长挑的身影,从黑烟缭绕的雾气中缓步走来,他走的随意,走的轻便,仿佛迎客般轻松自在,完全没有要大开杀戒的意思。 即便如此,他们二人也不敢松懈,仍不断往法器里灌输灵力。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光影愈发清晰,那人越过岸边的枯枝败木,越过鸟兽堆叠的遗体,落进落琛和落尘的眼里,竟是一抹寒凉剔透的银蓝。 只见来人身着蓝白渐变的宽袍,乌发如漆,披散如瀑,两鬓各有一髻黑发取出,以纯白发带绑于脑后,他赤着双脚,所过之处薄冰凝结,许是他终年待在大阵之下,皮肤白的毫无血色,显得他脚踝处的红绳煞是扎眼。 他的眼睛生的极好,湛蓝湛蓝的,和无妄海的水一个颜色,像蒙着一层薄冰,俊美至极。 落尘灌注法力的手不由松动,情不自禁地嗫嚅出声:“这年头,魔头都进化成这样了吗?” 虽然落琛很想教训他两句,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傻弟弟此言不错,确实夺人眼球。 他们兄弟二人飞升的晚,前后算来不过一百多年的光景,对天界上仙口中的邪魔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杀人如麻,残暴至极,根本没想到对方会生得如此仙风仙姿。 “两位小兄弟这是何意?”,瞿烨纤长睫毛抬起,眼底映了丝冰雪色,“有什么话都好说,动武有伤和气。” 落琛、落尘:“......” 开什么玩笑? 放下武器? 那和站在大猫嘴边等着被吃的老鼠有何不同? 绝对不行! 落尘缩在他哥背后,又菜又爱装逼地哆嗦道:“让我们...放下武器,除非你...你先放下武器!” 他两片嘴唇稀里糊涂乱碰一通,重新缩到落琛后面,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就发现落琛双眉紧蹙回身睨着他。 “?” 落尘不明所以:“我说的不对吗?哥你瞪我干什么?” 瞿烨拱手站在水上,眉目温润地对着他笑,热情地替落琛答了:“没错没错,只是我好像连法术都没使,怎么就出来武器了?” 落尘:“......”操,丢脸丢大发了。 “行了,滚出来,别丢人现眼了。” 落琛拎着落尘的后领,把他拽出来,两指又微微一弹,将空中的拂尘收了回来,物归原主。落尘被他塞拂尘的动作弄得一歪,抓住他哥的袖摆,颤声道:“你怎么把拂尘收了?” 落琛没好气地道:“他要真想动手,用得着跟我们废话到现在?” 早在议论他第一句的时候,就人头分离了。 虽然休战,落琛还是一手挡着落尘,开门见山地道:“既然阁下和我们意图一样,那就都别浪费时间,即刻出发吧。” 从开始到现在,瞿烨脸上一直是带着笑的,可落琛话一出,他的唇角猝然僵了。 落琛心头一悬,背在后头的手默默画出法诀,还没画完,瞿烨倒先开口问道:“去哪?” 落琛指尖微顿,道:“...仙京啊。” “仙京?”,瞿烨半眯起眼,纳闷道:“你们是天界派来抓我的?不是我说,你们是不是得罪他们了?故意整你们呢?” 落尘是害怕没错,但他现在的大脑已经被懵逼占据所有,忍不住道:“不是啊,神谕选中了你,你飞升了,我们是主神派来接应你的。” “......” 瞿烨肉眼可见地愣住了,半晌,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着重强调:“我?飞升了?” 这次,落尘和落琛也学他指着他,异口同声地道:“对,你,飞升了。” “......” 谁懂啊,莫名其妙晕倒,一觉醒来,飞升了! 第2章 第 2 章 瞿烨百思不得其解,十分怀疑自己在做梦,不然今天发生的事怎么一个赛一个的离奇。 清早按部就班地打坐压制煞气,忽然五雷轰顶,被震得晕了过去,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好不容易睁开眼,就听见岸边叽叽喳喳有人吵闹。 作为被镇压了八百年的魔头,说不稀罕活人是假的,有人光临,他自然得去唠上一唠,就当是解闷了。 未曾想,他和蔼可亲地真诚相迎,对方却全副武装、针锋相对,不过他也能理解,谁让自己的邪魔形象在大众心里根深蒂固了呢? 没办法,反正他也习惯,听过不少污言秽语,但是—— 说他飞升就过分了吧! 他堂堂邪魔?飞升?做什么白日梦呢? 瞿烨心里巨浪滔天地盘算一通,脸上却波澜不惊,笑吟吟地道:“敢问我飞的是神尊还是神使,刚飞升,还有点晕头转向。” 他说着,曲起两节指骨,抵着太阳穴揉了两下,倒真有点头晕的意味。 落琛下压眼皮,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圈,道:“我们也不知,这要等你上了天庭,过落神台才能分辨,阁下曾经也在仙界共事,应当知悉这个规矩。” 落神台,顾名思义,是打落神明的仙台,但它的作用不止于此,凡是应天道飞升的神仙,都要在落神台上走过一遭,由落神台判定等级。 资质才能出类拔萃者,是为神尊,而稍逊者,便为神使。 神使归于神尊门下,受神尊约束调遣,而众仙神佛则听从主神号令,下凡消煞,除魔降妖。 至于主神,万神之上,掌落神台生杀大权,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天道,他站在那里,便是无尚权威。 人人都想成为主神,人人也都惧怕主神。 主神既然担此重责,享此威福,那他就要承受相应的代价——一旦违背天道,形神俱损,不入轮回。 这个代价,不是谁都能担得起,一般的神明做错事,顶多封禁法力,打落人间,流浪于世。 然而主神,光是形神俱损,就足够令人,不,令神望而却步了。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就比如落姓兄弟面前的这位,不就活下来了吗? 虽然神魂被打得只剩一缕,全靠煞气维持生机,堕成邪魔。 瞿烨心想我当然知道,但时隔八百年了,谁知道会不会有所变动,还是诈两句来的实在。 “八百年了都,记不太清了。”,瞿烨抵着太阳穴的手撤下,拢袖道:“那我可能飞的神使吧,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他这话说的不错,一般飞成神尊的都会感觉一股暖流涌进四肢,灵力充沛,仿佛一拳能打塌一座山。 而飞成神使的就平平无奇,通常是莫名其妙上了仙京,又莫名其妙成了神仙,脸色总是怔然的。 落尘躲在他哥后面,也听得有来有回,巴不得赶紧把魔头带上仙京,远离是非:“既然搞清楚了,那就赶快走吧,一过落神台不就知道了?” 落琛也收了审视的视线,侧身让出一条路,道:“阁下,请。” 这时,瞿烨伸出一条胳膊,横在他们中间:“等等!” 落琛和落尘的拂尘瞬时蠢蠢欲动。 瞿烨见他们这么大反应,觉得好笑,只能把手藏进袖中,好脾气地解释道:“别害怕,我只是想说,这神使还是让给别人吧,我不愿做神。” 落尘立刻问道:“为什么?宁肯当魔也不做神?” 好奇心太盛,他连害怕都忘了。 落琛也拧着眉尖沉沉盯着他。 “小朋友,这世间千奇百怪,选择自然也可以背道而行,我当魔,乐得自在,也未尝不可啊?”,瞿烨本想拍拍落琛的肩,又怕小孩害怕,只得中途转了个大弯,僵硬地抹了抹鼻尖。 落琛道:“可主神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带您回去,恐怕必须劳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倘若您执意不肯的话——” 瞿烨见他又要去动拂尘,无声叹出一口气,先下手为强,食指和中指隔空一点,落琛臂弯处的拂尘一下子冻住了,百年厚冰,烈火都要化上一天的那种。 落琛神色微变,面露空白,先前一直躲在哥哥身后的落尘蓦然蹦了出来,拂尘一甩,吼道:“你敢伤我哥,信不——” 最后一个“信”字还在喉咙里,瞿烨轻轻眨了下眼,倒没冻他的拂尘,只是瞬间掠至身后,一把将拂尘抽了出来,反手给他一棒:“小小年纪,喊打喊杀,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聊聊?” 落尘咬牙抽了口凉气,捋着后脑瓜子,哼哼道:“怎么和我哥一样,都爱打头...” “再动手,就该打屁股了。”,瞿烨用拂尘握柄戳了戳落尘的额头,指着他们两个道:“让我回去也不是不行,但你们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落琛肃然道:“什么问题?” 瞿烨滞了少顷,唇线抿得平直,看起来竟有些紧张:“你们认识祈年吗?也是天上的神尊。” “祈年?” 落尘脑后的头发被他揉的一团糟,闻言沉吟好久,摇摇头道:“你确定吗?我好像从没听说过。” 他还怼了怼落琛的胳膊肘,问道:“哥,你听说过不?” 落琛眼底幽黑一片,不悦地撇开他,硬邦邦地回道:“没有,别戳我。” “好吧。”,落尘只好怯怯收回胳膊。 瞿烨心道:“这俩兄弟的相处方式可真奇怪。” 倘若他们真说出祈年的下落,并且平安的话,瞿烨是不打算和他们回仙京的,如今他们都说不出,瞿烨倒真得回上一回了。 一想到天界那群黑白不分的老神仙,加之祈年仍旧下落不明,瞿烨就头疼欲裂。 他垂手孤立于冰面,苍白的双脚就那样站在冰上,眸光浅淡不达眼底,有那么一瞬间,落琛恍惚觉得对方挺翘的眼尾撇了下去,有一种说不出的沉寂。 不过仅有一瞬而已,因为眨眼间,瞿烨又挂上了那副笑吟吟的脸庞,冲他们热情洋溢地道:“那快走吧!一寸光阴一寸金,时间宝贵!” “......” 方才是谁说不想当神仙来着? 落琛只觉刚刚的孤寂是他脑子不清醒产生的错觉,他用力捏了两下眉心,把落尘的拂尘要过来后,又把自己的“冰块”递了上去。 瞿烨一看,忙道“对不住对不住”,立刻催动法术,将那厚冰震得粉碎。 落尘和落琛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口水... 三人商量清楚,即刻赶往仙京,瞿烨懒洋洋地侧卧在云后,浑身软的好像没骨头似的,坐没坐相,一点往日的仙门遗风都没有。 上仙京的路程不长,一盏茶的功夫就到,就这,瞿烨的嘴都闲不住,拉着落尘聊东聊西,落尘起初还心有余悸,聊了没一会儿,也是彻底放开了,全然不记得对方是个大魔头。 落琛恨铁不成钢地架着云彩,听着身后你一言我一语的和谐氛围,心情格外复杂,他架着云彩飞了一会,大概刚过一半,忽然收到花上官,也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的传音。 这道音是直接传进他们兄弟二人脑子里的,瞿烨和落尘聊的正火热,见落尘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身板挺得笔直,和落琛同步道:“是,我们现在就赶过去。” 瞿烨即使听不见传音,也猜到他们有了新任务,拢了拢蓝白色的袍摆起身:“你们有任务?那我怎么办?总不能自己飞上去吧,多冒昧。” 他们那边的传音似乎也同时结束了,落琛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又一言难尽地道:“你跟我们一起去。” 瞿烨一怔,直接气笑了:“你们天界真好玩,这是让我打白工?他们就不担心我一怒之下把你们吃了吗?” 落尘当即打了个寒战,弱弱地问道:“你...你们魔头连神仙都吃?” 瞿烨笑得灿如朝阳,反问道:“你觉得呢?” 落尘又打了个哆嗦,缩到他哥身后当起了闷头乌龟。 落琛似乎很烦落尘扯自己袖子,眉目不善地“啧”了一声,转而对瞿烨道:“我想您不会的。” 瞿烨一挑长眉:“为什么?” 落琛道:“和全仙京为敌,对您并没好处,再者,您要找人,曾在仙京的人,我们小辈不知道,但总有人知道。” “你这少年,倒有几分胆识。”,瞿烨宽袖宽袍,白色发带混着墨黑长发飘飞,阳光下,晶蓝眼瞳更显璀璨,他轻轻笑了两声,道:“也罢,且随你们玩玩。” 话毕,落琛将两指贴于唇间,默念了一遍口诀,三人脚下的白云瞬间消了,下凡要比上天简单的多,一眨眼,几人便来到一片银装素裹的丛林,脚下是厚重的积雪。 瞿烨没有穿靴,先前踩冰,如今踩雪,叫人看了都瑟瑟发抖。他脚踝处的红绳没入雪中,像白纸画卷里误入的一抹朱红,无端有种艳丽缱绻的美感。 落琛蹙眉看着他的脚踝,忍不住发问:“您平时都不穿靴子吗?” 可能瞿烨看起来太过亲和,不知不觉,落琛和落尘都没那么惧怕他。 瞿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率先闯入眼帘的,是那抹朱红。 他怔了一怔,银蓝的瞳光从眼皮垂下,落进挺拔的鼻根,好半晌,瞿烨才低低回了一句:“先前有人管,一直穿着,后来就忘了。” 那种恍惚的感觉又袭进脑海,落琛也不由一滞,他嘴唇动了动,张开口,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这时,生来马大哈的落尘忽然抓住落琛的肩膀狂晃起来,指着远处“咔哧咔哧”艰难前行的牛车道:“咱们落的真是地方,连找交通工具的时间都省了!” 瞿烨应声抬头,看见一位裹着破布棉衣的老伯坐在车头,漫不经心挥舞着牛鞭,拉着装了一半茅草的板车,慢吞吞地向着他们挪过来。 瞿烨看看那车,又转过头看看他们,发出了直击灵魂的疑问:“你确定那个板车,能拉下我们三个大男人?” “就算下凡不可擅用法力,也不是这个节省法吧?”,瞿烨弯着唇角道:“还有你们究竟要去哪里?远的话,三四天都到不了。” 落琛没好颜色地推开落尘,墨绿衣袍被抓的全是褶皱,落尘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面露愧色地退了两步。 “瞿塘关,不算很远。”,落琛理了理衣领,皱眉道:“不会全靠牛车,我们坐上去后微微催动法力,速度力气都会提升一半。” 瞿烨盯着愈来愈近的牛车看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道:“你们要去瞿塘关?” 落尘惹他哥生气,不敢说话,只得落琛来讲:“对,那里煞气突生,应有邪物作祟,我们恰好在无妄海,离瞿塘关最近,只好让我们前去查看。” “看样子,您去过瞿塘关?” 瞿烨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第3章 第 3 章 最开始的人间是没有神仙的,随着天地灵气的日积月累,民间祈愿的叠叠攀升,天道之下,才逐渐形成以主神为根基的仙庭。 从仙庭成立至今,一共有过两代主神。 初代主神瞿烨,以及当代主神淮恩。 淮恩自人界飞升,有兄弟姊妹、父母亲友,他曾生活在人间,所以他爱这人间。 而瞿烨,却和淮恩恰恰相反。 他非为人身,乃无妄海神水所化,与天地同境,与万物同始,在天道的感召下,飞升成神,封号灵泽,掌世间法则,行落神之权。 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友,自然也无名无姓。只因无妄海与瞿塘关毗邻,他曾多次走过那里,喜欢那里,所以姓瞿。 “诞生天地伊始,听起来就威风。”,自责时间一过,落尘又恢复成了叽叽喳喳的模式,和瞿烨稀里糊涂聊了起来:“比神还要神啊!” 瞿烨靠在结满冰碴的草垛里,似笑非笑地道:“小朋友,你还是太年轻了。” 落尘挤在瞿烨和他哥中间,像条绿色的毛毛虫一样扭来扭去,天真无邪地问道:“做什么这样说?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神气吗?” 落琛被落尘挤得烦躁,一路上边催动法力,边“啧”个不停,瞿烨随手抓了一把茅草,放在手里把玩,道:“要不说你年轻呢?不论人、神,还是鬼,倘若连个相互羁绊的人都没有,活得越长,反而越无趣。” 落尘半懂不懂地“哦”了一声,少顷,豁然开朗地抬起头,道:“只要跟我哥待在一起,多久我都不会无趣的!” 瞿烨薄唇轻抿,扬起眉梢瞥了下最左侧黑脸的落琛,心道:“还是不要打消小朋友的积极性了。”于是,不再多言,靠回草垛闭目养神。 之后,落尘似乎又和他哥说了几句,被他哥句句怼得一针见血,哑口无言,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跟瞿烨一起闷头睡觉。 落尘是真睡,没一会儿,呼噜声就响的震天动地,瞿烨虽未睁眼,却也觉出落琛不情不愿地脱下外层衣袍,盖到了自己傻弟弟的身上。 瞿烨侧过身,无声笑了一笑,牛车吭哧吭哧走了大抵有半个时辰,车头的老伯一拉皮绳,瞿烨忽觉周身一震,牛车停了下来。 老伯骚挠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高声“咦”道:“这么快就到了?不应该啊...” 瞿烨软趴趴地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从车上下来,光脚踩进雪里,揉着眼睛笑道:“可能您的牛今天吃的多,有力气。” “真的吗?”,老头不大相信地嘀咕道:“明明都两天没给老牛东西吃了,怎么会...” 落琛一巴掌将不省人事的落尘拍起来,重新穿好衣袍,余光不经意探到瞿烨的手,他的手细白修长,在空气中胡乱抓几下都引人注目。 他见瞿烨把手伸向一旁,莫名其妙晃了晃,片刻后忽然凝滞,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叹了口气,自嘲道:“...真是老糊涂了。” 落琛拽着哈欠连天的落尘走过来,给了老伯十来个铜板,算作路费,老伯是个实在人,觉得太多,非要返还几个,最后还是瞿烨胡乱开了个玩笑,说要是他不收,这两个小公子会自责得连饭都吃不下,老伯无可奈何,只好作罢,感谢过后,甩着牛鞭扬长而去。 瞿烨一身湛蓝单衣,肤白若雪,赤脚红绳,走在大街上格外扎眼,不少俊男靓女目光如影随形地盯着他,就连向来心宽的落尘都有点受不住,浑身掉鸡皮疙瘩。 反观当事人,就镇定平静地多了,瞿烨一面观赏着大街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一面问道:“你们知道邪祟具体的方位吗?” 落琛遛狗似的紧紧拽着落尘,生怕一个不注意对方就跑得没影儿了:“抱歉,我们只知道这里煞气突生,具体是何妖物,还不确定。” “无妨,比起别人的消息,我更爱自己打探。”,几人刚好走到一家驿站门前,瞿烨抬头观察片刻,笑道:“你看,消息这不就来了嘛。” 瞿烨带着他们大摇大摆一起进了店,找了张四方木桌,甩开袍摆坐下,落尘和落琛分居方桌两侧,将随身的拂尘化作长剑,置于桌上。 店员小二一见这三人仙风道骨,样貌矜贵,举止端正,心道莫非是哪家的公子哥前来游玩,忙不迭拎起一壶热酒奔了过去,招呼道:“三位客官可有什么吩咐,本店的槐花鸡、槐花酒可都是名菜,不知三位可感兴趣?” 瞿烨身无分文,却甚爱装逼,挥手就是:“各来一份!” 落琛:“......”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锦袋,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便没阻止。 小二一听果然豪放,更加热情,斟酒时还故意秀了一波技术,将三杯热气腾腾的酒水推至他们面前,道:“三位客官稍等,菜马上就来!” 说完,他甩开肩头的毛巾,转身就要回后厨忙活,这时,忽然,一条裹着蓝色布料的胳膊挡在他腰前,拦住了去路。 小二回过身,迟疑道:“客官...还有吩咐?” 瞿烨面庞清俊,笑起来慈眉善目,温声道:“别紧张,只是想问你点事儿。” “最近瞿塘关可有什么怪事发生?比如...”,瞿烨一句未了,小二陡然变了神色,装傻充愣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客官您让让!我还要去准备菜品!” 让开当然是不可能的,瞿烨一把摁上小二的肩,拉他下来,低声道:“你放心,我们嘴很严实,不会泄露你的。” 小二依旧不为所动,苦笑道:“客官,不是我不说,我是真不知道啊!” 见其态度如此强硬,瞿烨虚叹道:“既然如此,那只能换一个方法了。” 小二一个激灵直窜天灵盖,双腿瞬间麻了,脸色惨白地颤声道:“你...你们想干什么?这附近可有...官兵巡逻,你们不能...为所欲为。” 他越说越没底气,越说声音越低,只见长得一脸正派的三位客官陆续起身,居高临下环绕着他,仿佛要和他来一场“亲密无间”的友好交流。 小二见状不妙,拔腿就跑,他闷头跑了半晌,一睁眼,还是那三位玉树临风的客官,他感觉后领发紧,缓缓转过头一看,竟是那白面蓝瞳的客官将他拎了起来,看着他原地踏步! “客官,您行行好吧,我真不知道。”,小二彻底崩溃了,简直想抱头痛哭,但他还没哭出来,眼前抢先伸出一只手,手心处放着一块拇指大小的碎银。 落琛冷若冰霜地盯着他,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 瞿烨一直觉得人间有句话说的甚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酬劳够多,祖坟都能刨出来。 小二小心翼翼将碎银放进齿间咬了咬,在确认是真的后,嘿嘿一笑,边抹桌子边道:“不瞒几位客官,瞿塘关最近,还真不算太平。” 瞿烨道:“哦?此话怎讲?” 小二左右猫了几眼,说道:“几位客官刚来,可能还不清楚,内城有五位世家公子,分别为:封、花、沈、赵、李,个个惊才绝艳,风度翩翩,远近闻名,可偏偏就是他们,被一个女鬼盯上了,短短半月,已有四人惨死。” 落尘许是觉得惊奇,不由发问:“只缠他们不缠别人?这是为何?” 小二两手一拍,唉声叹道:“所以才说是怪事啊。” 整件事情的开端,还要从半月前说起,内城第一个惨死的公子——封广文。 封广文所属的封家,一脉单传,各个只有一个儿子,可想而知,全家上下对这位封公子该是何等的关怀备至。 封广文年少成名,风采儒雅,练手的文章都能流传四方,引得八方称颂,全城不知多少人家的姑娘都芳心暗许,想要嫁他为妻,可就是如此风华绝代的一个少年,被女鬼剖肠破肚,挖去双眼,垂尸书房。 端茶倒水的丫鬟见公子一直不出来,心有不安,推门一看,见到如此惨状,当场就吓得头脑不清,疯疯癫癫,被封家赶了出去。 众人虽哀婉叹息,泪眼横流,却都未曾往鬼神方面想,毕竟封家当朝为官,有几个仇人并不稀奇,都觉得是真人所为,上报官府,派兵彻查。 直到几天后,赵家、沈家、李家三位公子相约朱雀楼,朱雀楼算得上青楼,却也不可一概而论,不少文人雅士也常会来此,点几个长相美艳的娇娘弹琴吹笛,赏歌作曲,喝酒吟诗,大快朵颐。 可是,就在那天,三位公子于众目睽睽之下,娇娘吹唱之间,披头散发的女鬼忽然出现,黑烟化形,鲜红的指甲削铁如泥,好似钢刀利刃,剖肠破肚,同样掏空内脏,挖去双眼,咯咯笑着扬长而去。 那女鬼边挖边吃,边吃边说: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我不乖吗?为什么都不爱我? “自那天后,女鬼的名号算是打出来了,我们这等蝼蚁也不敢多言,毕竟死的是名门望族的公子。”,小二摸着腰间指头大小的银子,不好意思地道:“要不是看几位客官面善,我肯定不会乱说的。” “......” 这话真的不昧良心吗? 小二叽哩咕噜说了一堆,后知后觉自己有些过头了,忙又擦了一遍桌子,抓起抹布跑了。 瞿烨垂眸看着杯中酒面,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杯壁,似乎有些出神。 落琛腰间锦袋瘪了一半,隐隐不爽,但好在天生表情冷淡,和平常并无差别:“怎么说?先去封家打探一二?” 落尘就是个唯哥主义者,立刻应声附和:“我觉得可以。” 瞿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哑声道:“不,去花家。” 第4章 第 4 章 瞿烨选择先去花家,并不是因为他对这位花公子颇有怀疑,而是想弄清楚一件事,这个女鬼和他们有何关系? 目标明确、针对性如此强的鬼,无出其二:不是生前和他们结过深仇,就是遭人控制,鬼不由己。 所以瞿烨要先弄清楚,犯下如此惨案的,究竟是明面上的鬼还是藏在其后的人,而尚且幸免的花公子,就是最容易下手的入口。 须知,不论是鬼还是人,恨到这种程度,他们五位公子肯定是偷偷做了什么,不然好端端的,女鬼为何只杀他们不缠别人? 当然不排除那四位公子拉帮结派搞小团体,没有带这位花公子,才使他幸免于难,不过,这个假设在瞿烨一行人来到花家大门时,便已经不攻自破了。 因为花家如今的把守,堪称水泄不通、密不透风,要真什么都没做,何至于心虚到如此地步? 瞿烨站定到门口,目之所及皆是流光溢彩的亭台楼阁,红屋黛瓦,要多壮观有多壮观,不免心生感慨,道:“这花家势力不小嘛,怪不得这么怕死,重兵把守。” “那是自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落琛仰头看了看横在大门上的牌匾,正色道:“这户人家应当是花神尊的后人。” 瞿烨一滞,侧头看他:“花神尊?你说的是花上官吗?” 落琛张开口,还未出声,落尘却抢先答了:“对对对,我们就是花神宫的!” “难怪...”,瞿烨收回目光,长长的眸子弯了弯,对落琛道:“怪不得胆子这么大,感情身后的主是个最护短的,有靠山。”,所以连魔头都敢威胁。 落琛轻咳一声,装作没听见,他们三人样貌气质都很出众,明晃晃地杵在门口,很难不惹人留意,不多时,便有携着刀枪剑戟、身穿铠甲的护卫围过来,高喝道:“什么人!” 既然瞿塘关的花家是花上官的后人,那一切都好办的多了,落琛打开装着银两的锦袋,那布袋看着小巧,只人手心那么大,内部乾坤却是不小。 落琛伸手掏了两下,掏出一个和他面色气质都不甚相符的粉玉桃花令牌,木着一张脸,冷冰冰地道:“我们是花神尊派来捉拿妖物的,前来了解情况,还望和家主通报一二。” “花神尊?!”,打头的护卫两眼猝然睁大,捧着令牌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活见鬼了似的道:“那...那您岂不是...神仙!” 话音未落,围过来的几个护卫把手中的枪戟随地一扔,糊里糊涂就要下跪,落琛微微一怔,挥手弹出几颗钢珠,力道刚好将他们的腿蹬直。 落琛利落转身,收起令牌:“神仙算不上,只是手下办事的,还请诸位不要耽搁时间,尽快通报为好。” 护卫见落琛一招一式都恰到好处,力度把握精妙无比,心中又是一阵崇敬翻涌,不跪也要摆上一摆,嘻哈哈地道:“我们这就去,您来得真是太及时了,终于不用怕了!” 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可怕,竟让五大三粗的健壮大汉都心惊胆寒。 护卫通报很快,没一会儿,瞿烨三人就被簇拥着请进议事阁,上座热茶招呼着。 花家不愧是花上官的后代,瞿烨进来一路上,见到的男女老少,均着桃色宽袍,腰佩白玉,和他们信奉的神明如出一辙。 瞿烨看着面前瓷盘中的粉色桃花酥,借喝茶的间隙,偏头冲落尘低声道:“我有个疑问。” 落尘看见吃的就两眼放光,趁他哥不注意,往嘴里风驰电掣塞了俩点心,含糊不清地问道:“什么?” 瞿烨眯起眸子,把落尘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为什么你们不穿粉色?” “这个啊...”,落尘吞得太猛,噎到了,端起热茶咕咚咕咚灌上两口,稍稍顺气,道:“呼——我哥不喜欢粉色,而且神尊也不强求,看自己心意。” 瞿烨点点头,心头开朗,他本以为是因为花上官的风格,花家才清一色地穿桃配玉,未曾想,竟是担心女鬼上门,借神明的衣着来避邪消祟,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毕竟花家家主一把年纪,胡子拉碴,穿着粉色坐在大堂上,真不知道是辟邪还是招邪。 正在此时,瞿烨嘴里招邪的花家主忽然起身,高举茶杯道:“花某以茶代酒,敬三位仙友前来相助,救我儿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出于礼貌,瞿烨也站了起来,掩袖抿了口热茶,随后,他放下袖子,四处望了望,并没有看见那位花公子,蹙眉道:“怎么不见令尊公子?当下关头,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妥当。” 花家主已过天命,皮相虽生的不错,眼角却染了细纹,举止谈吐略显沧桑:“哎,如今哪还有安全的地方,阿河也是害怕,自己一个人缩在卧房里,不肯出来。” 花府公子,姓花名河,家主嘴里的阿河乃是对儿子的奶名。 落琛道:“自己一人?这恐怕更危险吧。” “当然不是。”,花家主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安排了几个洒扫丫鬟、随行侍卫守在隔帘外面,出什么事能第一时间照应。” 瞿烨身边立着红烛,手侧便是炉火,别人狐貂暖炉恨不得将自己裹成个球,他一身单衣,守着暖火却看也不看,像感觉不到冷一样。 落琛看见他掩在宽袍下的手指缩了缩,片刻后又安然若素地搁到台上,轻轻叩着桌面道:“敢问家主对女鬼的事了解多少,小公子为何如此害怕女鬼,可是曾做过什么事?欠过谁的情?” 他说的婉转,不显山不漏水,但在座的有哪个不是聪明人?明显听出他话里有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既然怕,那便是做了亏心事。 花家名门望族,被人指着鼻子这样说,定然不是滋味,但眼下情况危急,家主也没了架子,只希望赶紧来个人把鬼驱走,好保住他儿子的小命。 “说来惭愧,我也不甚清楚,自五日前赵沈李三家的公子遇害后,我儿就彻底封闭了,什么都不肯说,一个人蜷在屋里,不肯出来。” 花家主似乎很是头疼,眉毛紧皱,以手撑额,道:“我曾试着去问过他,但只要一提女鬼二字,阿河就吓得不行,嘴里神叨着不要过来,跟他没关系,几乎要疯了一样,我也敢多问,怕刺激到他。” 花河既然说“和他没关系”,就肯定是知道些什么,不算白来。 瞿烨敲着桌面的指背忽地一停,温和道:“那这样,还请家主派人带个路,让我亲自见见公子,试着交流询问一下,可好?” 可好?那当真是好极了! 别说派人带路,家主亲力亲为都求之不得。 他们一行三人,落琛面色不虞、一丝不苟,看着就不好相处,落尘虽和他哥长相传神,但耐不住动不动就傻笑,给人一种不大精明的感觉。 有他们做反衬,瞿烨就让人顺心多了,不仅生得眉清俊朗,气宇轩昂,眼弯还时时噙着如沐春风的笑意,待人做事都礼貌的很。 因此,花家主对他颇有好感,信任非常,屈尊降贵并排同行,语气格外亲切地出言献策:“上仙,你说这女鬼会不会是那个魔头所化?” 瞿烨莫名生出了不详的预感:“嗯?什么魔头?” 花家主把手圈在嘴边,压低声音道:“就那个压在无妄海的魔头啊!据说近日被天道选中飞升了,简直骇人听闻,也不知他有没有男扮女装的癖好,故意——” 用脚指头想都不会是什么好话,瞿烨急忙截住他:“...不是。” “为什么?难道魔头真的成仙了?改邪归正了?” 瞿烨耐着性子解释:“据可靠消息,他才刚刚飞升,而女鬼半月前就开始作案,所以不是。” “那就好。”,花家主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道:“那魔头凶残狡诈得狠,杀了三城活人呢,要真是他,我还怕几位上仙招架不住。” “......” 不得不说,这家主真是个宝贝。 瞿烨眨了眨眼,欲言又止,无话可说只好闷头往前走。 在确认不是魔头后,花家主的心稍稍安顿下来,但年纪大的人可能天生爱操心,静了没一会儿又蓦地抬起头:“我之前看话本,上面说魔头有很多手下,这女鬼会不会——” 瞿烨笑得很苦:“...不会。” 他就不理解了,他在大阵下安分守己了八百年,好不容易出来,不是被迫给天界打白工,就是给人背黑锅。 魔头也不能这样整吧! 落琛跟在他们身后,将两人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虽说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但落琛还是尴尬的要死。 正巧此时,他们四人已经不知不觉穿过长廊,来到一排雕梁画栋的厢房前,厢房屋檐青砖绿瓦,霜雪凛凛,极具诗意。 可当视线下移,镂花窗门前身披亮甲的众多护卫映入眼帘,便有些说不清的不伦不类了。 瞿烨显然也注意到护卫增多,直接越过之前的话题,问道:“平时院子里都是这么多人吗?” 他转折过快,花家主一时反应不过来,想了片刻才意识到问的是什么:“啊,这个,平时没这么多,但今天不同,必须多加防备。” 落琛将护卫扫了一圈,目光钉在花河厢房:“为何今日不同?” 家主道:“又过了五日啊,封家公子遇害到朱雀楼三公子惨死,就时隔五日,五公子时隔五日,虽然没什么依据,但我还是担心,又加派了不少人手。” 可怜天下父母心,瞿烨表示理解,他四下望了望,往花河卧房走去,护卫起初还想阻拦,花家主一挥手,利刃兵鞘便立刻收了。 瞿烨踩着修葺精美的梯阶上去,手指刚触上门窗,里屋却忽然爆出一声巨响,似是有人惨叫! 瞿烨呼吸登时一滞,心道:“莫非女鬼这就来了?”,他也顾不上有礼无礼,一脚踹开房门,闯了进去。 落琛落尘紧随其后,然后就是三魂失了七魄的花家主,以及众多银甲护卫。 瞿烨在最前头,第一个看清屋内的状况。 只见装横清雅的卧房外侧,丫鬟抱头尖叫乱七八糟瘫倒一片,身后的圆形木桌也在混乱里翻倒过去,尘土飞扬,而剩下的带刀侍卫则抖着双腿,利刃出鞘,晕头晕脑地朝空中四处挥舞,也不知道在砍什么。 瞿烨越过脚下横七竖八的丫鬟,掀开帘子,一眼就看见纱床上以被蒙头蜷缩的身影,他走过去撩开幔纱,是个穿着粉色长袍的少年。 那少年似乎吓得不轻,五指抓着锦被疯狂颤抖,癔症似的碎碎道:“别过来!不要杀我!我...什么都没做!不要杀我!” 花家主从门外踉跄扑了过来,趴到床上搂住自己儿子,一边发抖一边轻轻拍着背,哄道:“别怕别怕!没事了...没事了,你跟爹说,这是怎么了?” 听见父亲的声音,花河微微冷静些许,颤颤巍巍地从被子里抬起头,竟出了满头冷汗,泪痕斑驳,他一手攥住父亲的衣服,脸色青白地道:“爹!有...鬼,那女鬼来了!她刚刚来了!她看着我笑!说要吃了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越说越激动,嗓子眼几乎要吼劈,呼吸愈发急促紊乱,鬓角青筋几欲炸裂。 花家主搂着儿子,老泪横流,扭头冲瞿烨求救,道:“上仙,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啊!把那个残害无辜的女鬼擒住啊!” 瞿烨面色自若地立在一旁,少顷,两指在花河颈下一点,对方便昏过去了。 落琛和落尘眼睛微微睁大,如出一辙地道:“你干什么?” 瞿烨在心中不动声色翻了个白眼,眸中却灿烂依旧:“他血管都快炸了,还是睡一觉来得安省。” 说完,他又拍了拍花家主的肩,示意对方也平静一下,落尘和落琛似乎还是不放心,拉起花河的手腕探了又探,生怕瞿烨使什么阴招 此情此景,瞿烨无声低叹气,歪了歪头,走出隔帘,问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几个丫鬟:“你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女鬼吗?” 丫鬟不多,四五个而已,她们抱成一团,缩在屋角,闻言没人敢回。 见他们不说,瞿烨也不着急,扶起地上散乱的桌椅,挑了个顺眼的坐了上去,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男人尚且都抵抗不住瞿烨的笑脸,女人更不可能。 没一会儿,一个脖子上裹着粉红轻纱的丫鬟弱弱开了口,道:“我...我们其实也没看清,当时公子说他渴了,我就上前倒水递于他,站在纱后准备接空茶杯,就在这个时候——” “公子忽然惨叫起来,我们觉得不对,也冲了进去,就看见...”,丫鬟娇俏的小脸白了一半,尾音发颤:“看见...那女鬼半身人形,半身黑烟,鲜红的指甲离公子仅有咫尺,披头散发,空灵笑着消失了。” “我们都吓傻了,侍卫拔出钢刀,但女鬼已经没了踪影...” 瞿烨挑了挑眉:“也就是她只现身了一瞬,就走了,对吗?” “...对。” “好了,我知道了。”,瞿烨回头对花河父亲道:“家主,还请让下人都离开,只留下你和公子,我和这两位小道士要施法驱邪,杂人在场不方便。” “???” 落尘和落琛同时瞪开圆溜的眼珠,面面相觑。 谁?我们? 第5章 第 5 章 瞿烨几人从卧房出来时,已至黄昏,夜色渐浓,高阔的天空下起了大雪。 越过庭院中央巨石堆叠出的小山、结冰的水流,可以看见花家主握着瞿烨的手,千般诚恳,万般感恩地来回晃了晃,如释重负地道:“多亏有上仙在,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瞿烨长发拢在一侧,神情莫辨,颔首回握道:“职责所在,公子安心休息就好,我已经施了驱邪术法,一般邪祟靠近不得。” “好好!”,花家主连连点头,转眸对满院子的护卫厉声道:“公子今日受了惊吓,需静心休养,有上仙设的法术在,你们只留一半的人在就行,剩下的去别院守着。” 和他们说完,花家主又回头对瞿烨和落氏兄弟二人道:“我给三位上仙安排了客房,晚餐半炷香后就会送过去,真是有劳诸位仙人了!” 他的声音格外亮堂,气势如虹,即便身在别院也能听出大致全貌。 漫天飘飞的雪花纷纷落下,瞿烨点点头,带着落琛和落尘随带路的家仆走了,边走还边议论着: “仅仅驱邪法阵,真的可以治住女鬼吗?” “对女鬼造不成任何致命伤害...” “我觉得能,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或许吧。” 三人的音量不大不小,在空荡的长廊里扫荡穿行,走在最前面的瞿烨始终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泰然自若地越过廊道,和身后两人消失在洁白冰雪里。 ... 午夜时分,整座花府万籁俱静,雪愈来愈大。 不论跑腿管事的仆从还是身尊体贵的主人都陷入深深的梦境,唯有巡守的护卫徘徊踱步,惹出几分轻巧的动静。 不知何时何刻,一缕混沌的黑烟自弯弯曲曲的回廊悄然飘来,无声无息,从庭院中值守的护卫鼻下掠过,一瞬间,刀剑掉进雪堆的闷响散遍整个内院。 与深沉的梦境相比,这点闷沉的动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院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地上的人彻底没了动静,那缕和夜幕融为一体的黑烟再次出现,幻出一条细瘦的长影。 长影一点一点挪至门口,发出“吭吭吭”的声响,就好像裹着棉花的木棍在地上来回敲打,一下,又一下,在无边黑暗里透露着摄人心魄的诡异。 这时,黑影身后,一道狠厉决绝的声音响起:“去,杀了他,为自己报仇。” 这一声,好比军令,声落影动。 黑影抬起鲜红五指,抚上门沿,似乎在感受门内法力的波动,它静了一会儿,悚然惊惧的笑声骤然响起,虚幻的人影化作半身披头散发的女鬼,苍白皮肤与身后雪色融为一体。 月光虽暗,但倘若仔细看的话,女鬼皮囊颈侧,有一个极其明显的“封”字,深黑色的,与皮肉融为一体的。 她举止优雅地推开房门,半个身子浮在黑烟之上,像被打断腿的活人一样贴着地面蛹动,尖声笑道:“为什么?为什么都不爱我?我不乖吗?不好吗?” 她疯狂笑着,低哑说着,床上蜷在锦被里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入梦太深,对外界无知无觉。 见他没有反应,女鬼怒了,她掀开殷红的眼皮,露出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黑洞越来越红,越来越胀,终于,粘稠的鲜血从眼中涌出,似泪一般,滴滴答答,洇湿了整块地毯。 纱窗外,那道人影始终伫立着,冷白雪光勾勒出朦胧清浅的轮廓,打进屋中狼藉的血红,她隔着窗子对女鬼说:“你的花郎背叛了你,动手,杀了他。” “花郎?” 女鬼轻声重复了这两个字,僵硬阴翳的嘴角微微勾起,又迅速压下,她不再犹豫,带着满身滴落的鲜血来到床边,举起鲜红锋利的指甲,隔着锦被抚摸了两下床上的人,好似在做最后的道别。 下一刻,钢筋刀刃般的指甲从空中俯冲而下,落点直冲床上人的腹部! 窗外的人闭上了眼,肩膀细细颤抖,嗫嚅道:“终于...要结束了。” 女鬼似乎也被她的情绪所感染,降下指爪的刹那,血泪喷涌,可她才喷了两滴,床上陈尸的男人突然动了! 他一把箍住她的手腕,细白五指松松垮垮,慵懒随性,明明没有用力,女鬼却感觉泰山压顶,撼动不了分毫。 男人懒洋洋地转过身,一手托着后脑勺,和两眼空洞的女鬼四目相对,温和笑道:“如果你叫我瞿郎的话,那就完美了。” 女鬼:“......” 竟然,杀错人了? 女鬼一脸懵逼地看着他,连眼里汩汩不断的血泪都止住了,瞿烨也不嫌瘆人,依旧神采飞扬地和她对视,直到女鬼带血的白手一巴掌扇过来,他才变了个姿势,一跃而起。 不知道逃跑的鬼不是好鬼。 而这位女鬼,显然是好鬼中的典范,她两手拗成鹰爪,爪爪直逼瞿烨的眼睛,但瞿烨速度太快,轻轻松松闪避开来。 他勾着唇角,边闪边道:“我知道我眼睛生的好,但这不是你挖眼的理由。” “......” 如果女鬼有情绪,那绝对是无语! 见剖肠破肚的指甲对他没用,女鬼不再浪费时间,上身顷刻化为黑烟,飘飘摇摇,跌跌撞撞,打算从破洞的窗户飘飞出去。 本来站在窗边的人没了踪影,瞿烨不急不徐地从床头下来,赤脚落地,红绳轻摇,他笑着伸出一手,以掌击地。 霎时间,黑烟仿佛被闪电击中,溢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从空中缓缓坠下,瞿烨掌根一转,五指贴着地面写下几道符文,屋内顿时爆出耀眼蓝光,形成一个金蓝色的光笼,将女鬼锁了进去。 被关进牢笼的女鬼就像一只刚进入笼子的老虎,肆意冲撞,但她每撞一下,笼子就会闪出一道闪电,将女鬼劈回笼子中心。 由于要上床,瞿烨衣衫半褪,只着一层雪白中衣,他在笼边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男女有别,捞起竹架上的蓝白外衫道:“抱歉,忘记你是女的,别介意。” 闷头撞笼的黑烟滞了一下,似乎在说:你有病吧! 瞿烨穿着外衣,并拢两指点了下鬓角,道:“你们那边怎么样?抓到了不?” 瞿烨提前就考虑到人鬼双重作案的可能,提前让落尘和落琛在外面埋伏,以防万一。 很快,那边落琛咬牙切齿的声音传了过来,仅听气息,瞿烨就能察觉出落琛的怒不可遏:“本来抓到了,马上就能看到脸了,落尘这家伙一脚踩进坑里,摔了个狗吃屎,我一时情急,被她趁乱跑了!” 传声里落尘似乎还在一边低低狡辩道:“我就是看那里颜色深,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不是故意的...” 落琛一个脑袋两个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边,瞿烨又何尝不是一个脑袋两个大呢? 他听着他们那边声音不太对,道:“你们抓人抓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有回声?” 落琛压住脾气,粗声回道:“瞿塘关西北角的竹林,那人身手不错,跑的很快。” 一和瞿烨说完,落琛又转过头继续训斥落尘:“你以后要再这样,就不要跟我出来了!什么时候学会不图新鲜,冷静处理,再滚出来!” 落尘委屈巴巴:“哥...对不起。” “别叫我哥!” “......” 瞿烨险些被他们吵得脑震荡,伸手一点,关掉传音。 雪色混着月光,皎洁无暇,瞿烨低头凝着光影里脚踝上的红绳,良久,眼眸泛起了酸,他移开视线,低叹道:“有兄弟,真好。” 瞿烨整理好着装,长袍及地,拖出银蓝色的光,他步调轻缓地走到笼前,对仍在坚持不懈的黑影说道:“歇歇吧,这笼子连着我的法力,只要我没有内力失调,你是不可能出得去的。” “你别急着撞,你想杀的人不在这里,出来也无济于事啊,要不这样,你先化成人形,比起乌漆漆的影子,我还是更喜欢你刚才的样子,起码有张脸。” “......” 黑影停下撞击,缩成一团,像黑色的棉花震颤两下,落到地上不动了。 这回轮到瞿烨无语了,他随着黑影坐到地上,面对面盘起腿,试图讲理:“你和我说说吧,为什么杀人?听你叫他花郎,你们曾经相恋过?他欺骗你感情了?” 黑影不答。 瞿烨继续道:“你眼睛是他挖的?那剩下四位公子呢?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黑影挪了个位置,可能嫌瞿烨烦,故意落到笼中据他最远的地方。 瞿烨向来不内耗,与其自己受罪,不如折磨别人,所以他起身绕着笼子走了半圈,再次坐到黑影面前。 黑影似乎麻了,把自己缩的更结实了。 瞿烨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不说我怎么给你伸冤呢?我不是坏人,真的,你同伙是谁啊?就刚刚和你说话的那个。” 听到第一句的时候,黑烟缭绕的“棉花”动了动,但她很快又蔫了下来,好似很不认同那句“我不是坏人。” 毕竟,好人是不会随便用笼子电人的。 瞿烨捂住胸口,面容凄苦,一副“你怎么能怀疑我”的表情,他两手拍了拍,打掉尘土,道:“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只能自己探了。” 他说着,指尖已经触碰到眉心,那处白皙光洁的皮肤在无声的气流下,逐渐显出一道冰花印记,散发着银蓝光芒。 紧接着,指尖一转,笼里企图闪避的黑影顿时定住了,一动不动,微弱的挣扎犹如蚍蜉撼树。 瞿烨是魔,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魔,他身上背负了三座城池的生人煞气,早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普通怨煞在他脑海里一过,生前的记忆就会浮现些许。 当然,这只限于煞气自附的情况,所谓的煞气自附,就是自己产生的煞气,附着到自己的尸体上。 这是最普遍的情形,因为煞气的形成,本就是临死前的不甘、愤怒、憎恶与怨念导致的,当人死后,产生的煞气寻找寄主,自己的尸体就是最方便的躯壳。 不过,也有另一种情形,那就是煞气和宿主并不同源,宿主本人没有产生煞气,安然离去,而其他煞气正巧遇见这个尸体,便强行附着上去,至于之后煞气本身还会不会拥有记忆,那就得看造化了。 如果不同源,即使是瞿烨这种翻云覆雨的大魔头,也难以通过宿主寻找到煞气本人的记忆。 很不巧,女鬼身上的煞气,就不是她自己的。 瞿烨双目半阖,眉宇微蹙:“被挖去双眼,竟然没产生煞气,还是别人附上去的,你这心胸也太宽广了吧——诶,等等!” 瞿烨眉梢皱的更紧了,指尖颤抖起来,他猛地睁开眼,银蓝色的瞳孔缩成两个小小的圆点:“怎么会?你身上的,是落月之境的煞气!” 落月之境,正是八百年前,三城煞气的震慑之地,也是瞿烨天劫下劈的地方,那时他明明以一己之力吸收了一半多的煞气,残余的煞气也被他落印封压,只要没人蓄意破坏,是不可能出来为害人间的。 可如今... 虽然背后的事情细思极恐,但现在,瞿烨已经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了。 他体内的煞气和女鬼的煞气同宗同源,相互牵引,这就好比两块吸铁石,无形的引力在体内横冲直撞,火星四射,煞气越多,所受的影响就越大。 瞿烨眼疾手快地断掉连接的银光,额头中心的冰花印记消散,他抓着胸口的衣服,猛地咳出一口红血,身体周围的黑雾也开始扩散。 他的内力...乱了。 瞿烨心道,真他娘的乌鸦嘴,随口一句,内力还真乱了。 黑烟似乎也注意到周边蓝色的笼沿开始溃散,一点一点,缺出一道豁口,她抓住这个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之夭夭。 甚至在逃之前,还挑衅般祭出一掌雄风,把捂着胸口的瞿烨打得一个趔趄。 瞿烨:“偷袭!卑鄙小人,不,卑鄙小鬼!” 女鬼很得意这个称呼,团成球欢快地晃了晃,立刻溜之大吉了。 瞿烨没时间和她计较,甩开长袍,盘坐在地,他打坐的时间不长,面颊两侧冷汗却流了不少。 周身浓烈的黑雾将他吞噬其中,又被他一点点塞回体内,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实际上这是个难以形容、苦不堪言的过程。 大阵之下,八百年光景里,日复一日,无穷无尽,他不仅要时时刻刻承受着百虫噬心、冷寒刺骨的痛苦,还需在压制煞气的同时,抵抗下内心的侵蚀。 正如现在,瞿烨撑着地面站起来,从屋内走到屋外,飞上房梁,寻着女鬼的煞气往竹林奔走,他听见无数个声音围着他笑,问他:“你恨吗?” 瞿烨不答,站上枝头,闭眼专心感受煞气。 又一个声音冒出来,几乎是从他脑子里发出来的:“你被他们污蔑,被他们唾骂,难道你真的甘心吗?” 瞿烨从枝头回身,乌发蓝衫被霜雪缓缓打湿,他很轻地眨了眨眼,浓密睫毛覆上一层冷霜。 朔雪寂簌,不知哪只未曾南飞的鸟雀扑腾了两下翅膀,聒噪嘈响传进瞿烨耳中,让他有些心浮气躁。 他对那声音道:“和你无关。” 他的回答,像一滴落进热锅的油,炸出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啸,蛊惑人心的恶语里,瞿烨又听到一句:“你在悲伤,你在想他。” 瞿烨又眨了下眼,唇色苍白,他忽然感觉很冷,骨头缝都在打颤,所以他捏了下手指,松开时,指节泛着明显的红。 他从树上跳下来,落进雪里,朝竹林一角走去,并没有回答或做任何评价。 见他沉默,那声音更加耀武扬威,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你就是个废物,留不住爱人!守不住自身,你也是个胆小鬼,被别人骂也只会忍气吞声,你令人可悲!令人可笑!” “哈哈哈哈哈哈——” 瞿烨手心托起一团明火,却没有一丝温度,他无视掉耳边嘈杂的人声,肩膀挺得笔直,像一棵孤立荒原的枯树。 他安静地走了一路,耳边的斥嘲也就叫嚷了一路,某个时刻,青翠的竹林里,骤然刮起了一道凛冽的雪风,瞿烨抬起袖摆挡到眼前,指关节冻得雪白。 他抬起头,碎发掩住了好看的眉眼,也许是因为有了遮挡,瞿烨终于隐忍不下终年不散的冷寒,哑声轻唤道:“...祈年。” 第6章 第 6 章 正逢农历月初,弯月似镰刀,瞿烨仰头望着那轮明月,黯沉的月光落进眸底,想冰河中划开的浓墨。 那一日,民间欢天喜地,团聚一堂,守岁跨年,而天界,也是一派崭新气象,窗名几亮。 镇守四海八荒的诸天仙神在那日一齐赶来,蜂拥“天一色”仙台阁,看着民间烟火烂漫,互相祝愿,奔走相告,以庆来年。 这是天界一等一的大事,玉台长桌自仙雾弥漫的边际铺展开来,饕餮盛宴、山珍海味、玉胥美酿应有尽有,直叫人看了眼花缭乱,食指大动。 如此良辰,如此美景,如此盛宴,自然也少不了歌舞美人。 不过天上神仙年岁已高,万千山河不知游历了多少来回,世间娇艳美娘、奇人轶事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所以他们一致决定,将“佳人歌舞”这一部分替代为“神仙斗武”。 要知道,飞升成神,不论文神还是武神,没两把刷子是不行的,个个身怀绝技、天赋惊艳,他们相斗起来,可比美娥随意挥几下纱袖要有趣的多。 于是,众神说干就干,搭起白玉仙台,落下限制法阵,三五成群,把盏对饮,围着台子兴致高涨地呼天喝地。 瞿烨作为主神,平时处理起神来铁面无私、冷漠无情,众神都对他避而远之,可一到这种欢闹时刻,又会有不少神仙端着杯盏簇拥过去,渴望和自己的顶头上司打好关系。 这种掺杂着私心的热情,瞿烨并不排斥,来者不拒。凡是对方倒的酒,他都会一饮而尽,明眸稍弯,笑意嫣嫣。 以至于很多神后来犯错,被瞿烨冷酷处置时,都会发出同样的疑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答案显而易见:并不是。 正如九大仙尊之一,瞿烨为数不多的好友舒信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主神注定孤独。” 那时的瞿烨听后,明亮的眸底暗了一瞬,他掌心握着酒盏轻声笑了笑,说道:“我是个没有过去的神,并不在乎。” 而且,他也习惯了。 习惯了从始至终形单影只,身边未有一人相伴,他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庆幸,你看,只要没有感情,那便不会心痛。 他活了千年,千年中不曾有过一刻动摇,直到祈年出现。 众神斗武,不出意外,瞿烨是不会下场,因为他太强了,强到无人敢与他对打,所以这个热闹对他而言,掀不起一丝波澜。 那日春宴一结束,众神携着酒意,颇有兴致地往白玉武台走,瞿烨起初不打算去,想着同舒信找个无人的地方再对饮几杯,喝个尽兴。 熟料,他转了一圈,连舒信影子都没见到,找人一打听才知悉,竟被自家神使云溪缠去人间逛庙会了。 能让瞿烨感觉诧异的事情不多,舒信收云溪做神使算一个。 瞿烨一共有两个好友,一个被他亲手打下落神台,流落人间,一个就是克己复礼到古板的舒信。 舒信飞升于书香门第,从小熟读三书五经,满嘴之乎者也,礼不可废,而云溪虽为姑娘,性格却甚是张扬,豪爽非凡,一身烈焰红衣,明媚至极,以至于瞿烨经常认为,他们的相处不会顺利。 事实证明,确实算不上顺利,瞿烨经常见二人因为一点小事拌上嘴皮,互不相让。 舒信斥责云溪女儿家家,坐没坐相,吃没吃相,惹人非议,而云溪则一面吃着点心,一面扒开眼皮翻着白眼道:“老古板!你才惹人非议!” 而这时,瞿烨常常会一手挡开一个,和蔼可亲地笑道:“落神台天罚了解一下?” 他这招简单粗暴,却百试百灵,屡试不爽,争吵双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暂时休战,握手言和。 如今,舒信竟破天荒同意下凡,陪着爱热闹的云溪逛庙会,可想而知,瞿烨会有多哭笑不得了。 得知消息后,瞿烨摇了摇头,没办法,好友见色忘义,他也不能下凡将人逮上来,强迫人家喝酒吧,多不厚道。 没人对饮,瞿烨不免无聊,在灵泽宫待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白玉武台看上一看,就算无聊,起码能喝上两杯。 于是,瞿烨命宫中的童子拿上酒壶,备好酒盏,摇摇摆摆去了白玉武台,挑了个并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喝着玉琼花酿,赏着武神切磋。 虽然他已经非常低调了,但还是有几个神官看到了他,端着酒杯坐过来,各怀鬼胎地讨好逢迎。 瞿烨被酒气迷了眼,头脑昏沉,根本没注意别人说了什么,只神色恹恹地托腮看着台上的切磋,一杯一杯往嘴里送。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又一波比拼结束,众神掌声如潮,欢呼声此起彼伏,可瞿烨却只觉得无聊,一招一式都很无聊,了无新意。 他搓了两下微热的脸,喝的有点过头,眼下都染了酒红,旁边的几位神官也注意到这点,连忙问道:“主神是醉了吗?现在回去?” 瞿烨反应有点慢,良久,懒声道:“嗯,回去吧。” 他站起身,侍在一旁的童子伸手想要搀扶,被瞿烨拒了,他甩开银蓝宽袖,步履稳健地从人潮中离开,一个人,孤单地离开。 瞿烨走到边缘,刚要迈出限制法阵,上弦弯月,却忽地变了颜色。 瞿烨抬起头,诸位仙神也跟着抬头,他们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那轮玫红色的弯月,不明所以地对问道:“什么情况?” “月亮怎么变色了?民间出乱子了?” “不能吧,你看那边,要真出乱子,主神还会在这里?” “那是为何?天生异象,莫非——” “等等!你们快看,那人什么时候上去的?” 这一嗓子,把众神仙的目光生生打出一个弯,从红月平移到白玉武台,落到台子中央,黑衣男子身上。 瞿烨也转眸看去,满面恹色淡去一点,他望着那个男子,莫名熟悉,莫名好奇,随手薅来一个神仙问道:“他,是新飞升的神仙?” 被抓的神官受宠若惊,微微拘谨道:“对,才飞升两三年,名叫祈年,封号也是祈年。” 名字和封号为同一个,这种情况并不多见,瞿烨更好奇了,完全不舍得走,又笑意盈盈地折了回去。 童子跟着自家主人来回绕圈,绕着绕着,忍不住道:“主神,不走了吗?” 瞿烨笑着给他们一人抛了两块茶点,哄道:“你们乖乖吃着,我再看一会儿。” 童子看着手心白乎乎的点心:“......” 他们是童子,不是小屁孩! 两位小童子义愤填膺,瞿烨却丝毫不觉,站在人潮中凝视着台面上的高瘦黑影。 玉台中央的男人脸面冷白,眉峰锐利,挺鼻薄唇,是个让人芳心大动、过目不忘的长相,他的眼睛同瞿烨一样,生的极好,黑瞳点墨,眸似寒星。 他资历不高,却毫不怯场,锋芒毕露,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睥睨生辉的压迫之感,让人不自觉想要臣服。 瞿烨站在台下,静静观望,眼中酒气愈发浓郁。 可能众神都没想到这样一个小神仙会主动上场,一时呆住了,台下几个认识祈年的神怕他出丑,左挤又挤扑到台前,小声道:“祈年,要不先下来吧,咱们过几年再上。” “就是就是,不着急,我们刚飞升不久,肯定没办法和诸位前辈相比。” “你要想打,我陪你打呗,咱找个场子好好切磋切磋。” “对啊,你...” 四下语句嘈杂,看戏的、嬉笑的、找乐子的、起哄的,乱七八糟混在一起,要是个心态脆弱的神,整自闭都有可能。 然而,祈年面不改色,眸光淡淡地扫过台下众神,瞿烨见他看了过来,匆匆一瞥,按理说应该什么都注意不到,但瞿烨却莫名觉得,祈年方才,和他对视了。 祈年扫过一圈,收回视线,并拢起左手两指,往右手腕心轻轻一点,刹那间,众神眼前银光一闪,再睁开眼时,原本空荡荡的手心,已经出现了一柄和人等高的弯月镰刀! 那镰刀银光闪闪,流体纤长,刀刃寒气凌厉,出现的一瞬,台下众神都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刀风逼得踉跄后退,唯独瞿烨,站立如松,不动毫厘。 不知哪位神官,脱口道出:“好神兵!灵力充沛到这种地步!” 一声震出千尺浪,一浪更比一浪强,诸位神佛以袖掩面的同时,都不由低声赞叹:“是啊!真强!” “我都想上去和他打一场!” “这不是你说的算的,先上台的有选择权,人家自己挑人!” “你说他会挑谁?” “要想打出名号,应该会挑中等的神官吧,只胜不败,传出去也好听!” “......” 斗武斗武,一提到武,当然不可能只是明面的切磋那么简单,众神表面上不说,心里却都暗暗较劲,毕竟,不会有比它更名利双收的机会了。 瞿烨倒是不在乎这些,他眸光死死盯着台上的人,心道:“你,会选谁呢?” 选高了打不赢,纯纯丢脸,选低了胜之不武,惹人非议,所以瞿烨也觉得,对方会选个中等的仙官,打出名号。 未曾想,祈年的选择出乎所有人意外,他将弯刀背至身后,肩披红月,带着美不胜收的火红月光,对瞿烨隔空伸出一臂道:“我挑战,主神,瞿烨。” 挑战谁? 主神瞿烨? 这他娘疯了吧! 台下众神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圆眼大睁,面容空白到用不可思议都形容不来。 瞿烨眼中也倾出几星茫然,诸神的目光从祈年身上分出一半,射向站在末端,负手而立的瞿烨身上。 不用言语,瞿烨也能读懂他们的意思:“你可手下留情,别把人家打自闭了!” 在酒气的熏陶下,瞿烨扬起长眉,唇沿噙着一抹淡笑,足底一点,轻掠上台,他定定望着对方,道:“祈年是吗?确定要挑战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 祈年瞳色浓深,也专注凝望着对方,瞿烨见他舔了下嘴角,沉声道:“是,确定,不反悔。” 六个字,简单易懂,有问有答。 虽然祈年无甚其他的颜色,但瞿烨还是感觉对方有点紧张,为了缓解气氛,他又笑着问道:“好,既然不反悔,那我们就开始吧,只是单纯打斗有点单调,不如我们赌些什么?也好添些意趣。” 祈年还未作答,台下众神已然鼓起了掌,高声叫道:“好!赌什么?法力吗?还是兵器!” 对神仙而言,金银珠宝已是身外之物,相较之下,还是法力兵器更为实在。 祈年依然没有出声,他半垂眸光,安静看着瞿烨,仿佛在等对方先说。 谁先谁后都一样,瞿烨没那么挑剔,他缓缓走近两步,笑吟吟地道:“如果我赢,我要祈年仙尊一个微笑。” 一个微笑? 这算什么赌注? 台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仙哄声震天,纷纷笑骂道:“这也太没含金量了吧!一个笑,太简单了!” “主神不能这么偏心啊!” “就是就是!” “哈哈哈哈哈——” 台下看起来怨气颇大,但其实就说说而已,毕竟台上的人是主神,顶头上司,哪有他们指手画脚的份? 瞿烨说完,祈年脊背倏的一僵,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晕头转向后退了两步,眸眼陷在眉骨的阴影下,看不清是何情绪。 “不行吗?要不换一个?”,瞿烨看对方更紧张了,急忙止损。 祈年却直接点了头,声线沙哑:“...好。” 见他答应,瞿烨舒了口气,反问他:“你呢?你要什么赌注?” 这个问题,可谓是万众瞩目,和主神对赌,不要点重磅的东西都对不起自己的付出。 在诸神的注视下,祈年只看了瞿烨片刻,低声道:“一盏酒。” 瞿烨没明白:“什么?” 祈年:“如果我赢了,就请主神赏我一盏清酒。” 瞿烨怔住了。 一盏酒...这和一个微笑有什么区别? 诸位仙神都疑惑了,他们是来比武的吗? 整的跟**似的。 瞿烨呆了片刻,很快缓过劲来,问他:“就要一盏酒?没别的了?” 祈年冷生生地点了点头。 行吧,一盏酒,也不错。 瞿烨伸了个懒腰,左右抻开脖子,修长冷白的手朝天上一挥,一条冰凌铸体的长鞭直贯而下,带着通天彻地的璀璨蓝光,和森然刺骨的寒气,落入瞿烨掌心。 天界有个不成文的共识,主神瞿烨的冰鞭,比之刀枪利刃,不输分毫,甚至,更加恐怖。 瞿烨握紧冰鞭,信手一挥,注入法力的白玉台都险些四分五裂,祈年在凛冽彻骨的寒气中眯了下眼,将镰刀搁置胸前,道:“...请。” 那一日,仙京万人空巷,闹声翻天。 冰水与利刃相击,寒气与剑气相对,两人从云层打至云霄,又从云霄带着可怖的气流猝然而下,白玉台终究还是裂出沟纹,银蓝光影和黑烟缭绕其中,台下众神被二人辐射出的法流激得脚跟不稳,攀着两侧的石台才勉强把住身形。 时间太久,最终的胜负,瞿烨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那日会战后,他的身侧,多了一个结伴同行的人。 一个仅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相知相守。 第7章 第 7 章 回忆如涨潮的海水,来得迅疾,去得干脆,瞿烨于混沌落寞中缓慢撩开眼皮,迎着风雪,双目通红。 还是那片竹林,没有仙京,没有祈年,只有白茫冰冷的雪,和深邃压抑的黑... 瞿烨盯着虚空中一点,嘴角溢出了血,他抬手擦了一下,血珠抹开,铁锈味交杂着风雪气,隐隐透出一股冰凉。 瞿烨嗅了嗅,舔着唇瓣上干涸的血沫,有点想笑。 其实打心底里,他也觉得耳边的声音说的很对,不会有人比他更失败了,不会有的... 煞气在体内四处窜动,像滞涩的冰河冲破血管,一根根爆破,又一根根黏合,那是煎熬隐忍的钝痛,不会大起大落,却足以消磨心智。 瞿烨承受了八百年,对痛觉早已到了麻木的地步。 他靠着寒凉竹杆,半阖上眼,脚下重新出现一道光圈,在厚重刺冷的雪里,化成一条又一条银蓝灵流,环绕着他缓慢运转。 半面白光浸透,半面黑煞汹涌,仿若一种不着痕迹的讽刺。 竹林冷风穿堂,凄厉呼啸,瞿烨倚着一棵青竹,笔挺地站了很久,耳畔尖啸的群声渐渐消减,阴浓黑烟也被雪风打散。 瞿烨鬓角滑下一滴热汗,像走了远路的旅人,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睁开眼。 “其实...也还好。”,瞿烨声音很低,从心脏下传出来:“习惯了,就不疼了。” 他将掌心的火焰托至眼前,湛蓝眼瞳映射出火光的倒影,为他苍白的脸平添出一丝生气。 煞气平息,瞿烨总算能腾出心思去联系落琛,两指点上太阳穴,道:“能听到吗?” “能!靠!”,落琛那边似乎格外混乱,连风声都略显狰狞,“落尘回来!别冲动!你打不过他!” 瞿烨指尖一顿,意识到不对:“你们那边怎么了?碰见女鬼了还是那个合伙的人?” 那边落琛似乎正用力咬着牙,好似拼尽全力抵挡着什么:“不是!女鬼不是在你手里吗?我们也不知道这人是谁!满身魔气,上来就打!” 魔气? 上来就打? 这巧合来的妙啊。 瞿烨心说:“没对比就没伤害,这下知道我好了吧,遇见我这种谦逊有礼的魔头,是你们三生有幸。” 他在心底飞速腹诽一波,稍稍魇足,满意问道:“你们在竹林哪个方位?我去找你们。” 落琛声嘶力竭地道:“林子南边,乱七八糟立了好多石碑,你过来就知道了!” 听到“石碑”两个字眼,瞿烨拧了下眉心,又很快舒展开来:“好,我马上到。”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落琛脑中的传声也同时中断,他粗喘几口冷气,一手绕过颈侧,用拂尘勉力抵着后颈处逼来的利刃,额头青筋暴起。 他转动眼珠,瞥了眼不远处瘫倒在地的落尘,心知硬拼是行不通的,只好改换策略,主动求和:“敢问阁下大名?师从何派?” 闻言,站在雪影里的黑衣人闪过一瞬迟疑,落琛感觉架在后颈的钢刃松了些力道,心头陡然一动,趁此机会,将半数法力注入拂尘,轰然炸开。 黑衣人被炸了个猝不及防,只得收回兵器,脚跟抵着雪层一跃,在灵光吞噬前夕,闪掠枝头。 全身力道忽地松了,落琛手腕脚踝充血,痉挛抽搐,他使劲在地上跺了两脚,磕磕巴巴奔过去,背起落尘掉头就跑。 落尘趴在他哥背上,疼出一头冷汗,小声呜咽道:“哥,我腿好疼...是不是断了?” “活该!”,落琛脚下生风,半边身体还隐隐发着麻意,忍不住啐道:“都说了不要冲动!非不听,被人家轻而易举震开,自己磕到石头上,你怨谁?!” 他似乎骂的不尽兴,少顷又补上一句:“蠢死你算了!” 伤病交加,落尘又冤又委屈,哼哼唧唧地道:“哥,你怎么能这样?还是我哥吗?” “可以不是。”,落琛百忙之中回头怼他。 “。。。” 落琛生怕黑衣人追来,拔腿狂奔,几乎快成一道闪电,青绿道袍迎着风雪翻飞飘扬,身后没有追赶的声响,落琛悬着的心微微下垂,只是还没垂完,又被人抓着提了起来。 落尘在颠簸里抬起头,本想看看跑到哪了,不料却和忽然闪现的黑影撞了个正着,脱口吼道:“哥!快停下!” 落琛闻声刹住脚跟,猛地抬眸,“原先被他甩到身后”的黑衣人,不知何时追了上来,还杵棺材一样站到了他们前面! 落琛咽了口唾沫,背着落尘后退两步,此地的竹林没先前那片茂盛,如梦似纱的熹微月光投照下来,正好将他们面前黑衣男子的半张脸打得通亮。 月光勾勒下,男子白发飘然,眼尾明晰,脸色乃至唇色都苍白至极,他左手中的兵器被黑影覆盖,落琛看不清那究竟是刀还是剑。 轮廓微弯,落琛心想,莫非是把弯刀? 他心中想着,视线却情不自禁被暗影下一缕模糊的朱红吸引,瞥向对方另一侧手腕。 男人黑衣窄袖,佩戴了一副墨黑护腕,将宽大的袖摆收束起来,而在护腕之下,依稀能够瞥见影影绰绰的红色绳段,好似系着红豆大小的红玉。 落琛呼吸一滞,觉得熟悉。 很快,他就在碎片成堆的脑海里扒出了相似的一幕——瞿烨脚踝上的红绳,和他的一模一样! 同样身带魔气,和瞿烨还认识,莫非是另一个魔头舒信? 可舒信早失踪八百年了,怎么会凭空出现在这里? 落琛想着想着,退着退着,一个不注意,被藏在雪里的石头绊了个正着,和落尘齐齐摔了下去,吃了满嘴的雪泥。 下一瞬,割断冰花的利刃横至颈下,落琛登时一凝,呼出的白气都颤个不停,就在他以为完蛋的时候,贴着喉咙的刀刃倏地一转,他听见男人问道:“我是谁?” 摔了几个连滚的落尘连疼都忘了,眨巴着大眼睛和他哥一起盯着这位失忆的帅逼,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敢情自己失忆了 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不知道的还以为跟他们有仇呢! 落琛咽下口水,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不是你们做的手脚?”,男人道。 落琛忽然有点理解瞿烨,被扣帽子是真的不爽。 他连忙摇头:“不是。” “那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 咋的,这竹林是你们家的?还不能路过了? 落琛两手反撑着地面挪了挪,唇缝微动,含混的嗓音隐隐滚至嘴边,就在这时,竹林影绰的树梢忽然“唰唰”摇曳起来,似有恐怖的气流在疯狂涌动。 紧接着,一条氤氲着碎银的长鞭猝然割裂长空,像横在星际亘古的冰河,破风之响回荡整个竹林。 黑暗中,有人低低哼笑了两声,落琛下意识抓紧落尘,翩然白影忽掠而过,银光迷眼,他回过神,眼前的黑衣人已然替换成了瞿烨,笑盈盈地冲他们伸出一手。 落琛坐在地上半张着嘴,喉咙吞咽两下,才发现颈下的刀刃已经没了。 “不是说南边吗?这都快跑北边了。”,瞿烨眼弯明亮,自顾自扶他们起来,“好歹也是神使?怎么狼狈成这样?” 在瞿烨从天而降的时候,黑衣人瞬移到了阴影深处,抱臂倚着一根细细的竹子,默默凝望着瞿烨。 落尘似乎真的伤了腿,七扭八歪抓着他哥肩膀才勉强站稳,微微睁大双眼道:“瞿烨,小心你身后!” “身后?” 瞿烨顿了须臾,骤然转身,手中幻化的长鞭也随之改了方向,“啪”的一声,乱石飞溅,泥沙俱下。 倚着竹子的男人只轻轻动了下手指,凛冽罡风便绕道而行之。 他一头白发高高束起,以金玉发冠和古铜质的发簪固定,修长发尾被冰鞭带起的风吹得微微凌乱,于昏暗中若隐若现。 瞿烨手腕回转,一丈之长的冰鞭如游蛇斗折曲行,森寒的气劲将方圆几里的雪絮都震了个稀碎,宛若有神在天上倾倒齑粉。 两人隔着将近十丈的距离,互相凝视着对方。 瞿烨看不见他的脸,握着冰鞭的手背筋骨俱僵,能把两位神使打成这个样子,实力定与他不相上下,想要取胜,就只能先发制人,出其不意! 他随手薅来几片竹叶,注入法力,柔软的叶片瞬间化作削铁如泥的利刃,朝男人飞射而去,瞿烨指尖一空,足底立刻蓄力,冰鞭横甩,带起的罡风将四周矗立的高竹横扫一片。 见状,站在黑银里的男人终于倚不下去了,源源不断的白光从他的手腕溢出,流水般汇聚成形,隐约有了刀刃的锋芒。 夜幕在这一刻变了模样,皎洁无暇的弯月寸寸殷红,只听铿锵巨响,赤色雪花落,弯月镰刀出。 交手时的刀光同时晃亮了瞿烨和男人的下半张脸,带着尖钩的鞭子和旋转的镰刀悍然钉在一起,火星如喷涌的岩浆激烈四射。 黑衣人五指修长,雪白指根被镰刀锁扣勒出了血痕,黑红血珠顺着弧状的刀刃滴进冰鞭,忽然,黑衣男子眼皮一凉,被冰冷粘腻的血糊住了半个眼睛。 在热血扑上眼尾的刹那,他听见对方诧异地喊道:“祈年!?” 祈年是谁? 我吗? 黑衣人心想。 立在远处的落琛和落尘全程目瞪口呆,前一半是被强大壮观的对打场面所震撼,后一半则是因为瞿烨中途忽然停手,生生挨了对方一刀! 黑衣男子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幕,镰刀刀刃劈裂了对方锁骨,鲜红的血自纯白内领洇出,几秒不到,瞿烨半身衣袍都被血打得通透,贴着瘦削的身骨,一滴滴砸进脚下雪里。 “为何停手?”,男人眨掉睫毛上垂挂的血珠,手中的镰刀化作万千碎片,“你方才明明可以赢我的。” 瞿烨将涌到嘴边的血咽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讶然到连呼吸都没了:“祈年你身上的魔气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八百年你都去哪了?头发为何会变成这样,你...难道你堕魔了?” 在这里找到祈年,简直比意料之外还意外,瞿烨六神无主地攥着祈年,来回查看他的身体。 正当他准备将气劲探入对方穴窍,彻底检查时,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刺痛,瞿烨条件反射抽回双手,竟是被祈年的气劲震开了。 祈年在排斥他... 瞿烨掐住那根酸麻的指尖,愕然抬眸,喃喃道:“祈年,你...” 祈年眉目不善,半垂着眸光,轻薄的眼皮比刀锋还要锐利,“你认识我?还有,祈年是谁?我吗?” 瞿烨后心顷刻凉了一半,湛蓝的瞳仁像被水泡过一样,湿漉漉含着水汽。 祈年失忆了... 忘记了他,也忘记了自己。 第8章 第十二章 瞿烨诞生天地伊始,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受过落神台天劫的人,没人会比他更了解落神台的惨怖。 三千镇魂钉,碎灵灭灵,诛神消迹,全盘抹杀,那是一种带着雷电的酷刑,降临于世,万物臣服。 瞿烨不知道是什么将他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强行扭转着天道,本该被抹杀存在的他依旧活在世人神佛的记忆里,只是属于他的回忆碎片,全部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昔日为博祈年一笑,他曾做过不少傀儡,有提线的、神木的、檀香的、仿皮的...应有尽有,当时做只为好玩,完全没想到百年之后,这些不论来由和质感都十分不中用的小玩意儿,竟发挥了大作用。 留做他的眼睛,替他走遍天下苍生。 他将体内煞气注入其中,凭着意念操控,走出大阵,傀儡无知无觉,宛若游魂,除了模糊暗淡的一隅,什么都感知不到,腐朽麻木。 祈年曾无意中问过他:“倘若活人附在傀儡上,会感觉难受吗?” 瞿烨那时懒倚在床榻上,眼睛半睁半闭,开玩笑似的道:“要不你去问问那些被做成人彘的奸臣,看他们怎么说?” “......” 耍嘴皮子,祈年自愧不如,不过他擅长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那时的主神大人刚从疲累里缓过劲,就看见坐在书案前的祈年神尊忽然撂下纸笔,抬手一点,镂花的窗棂又被落了禁制。 书案离床榻不远,墨香四溢,祈年就坐在床榻边沿,带着满身墨香倾身吻着他,当时二人初尝情事,稚气青涩,祈年总控制不好力度,吻着吻着就变成了啃。 主神大人在祈年面前向来矫情,一面不满意地哼哼,一面在深吻的间隙里,哑着嗓子补上后半句:“可能...只有活腻歪的疯子,才会...做那种事吧。” 熟料,有朝一日,他竟会成为自己随口骂道的疯子。 为了打探祈年的下落,他借助傀儡,游荡民间,八百年封印,漫长到足够走过世间每一寸土地,听遍人们口口相传的流言蜚语,却偏偏不够找见祈年。 人们都记得天界曾经有过一位名叫瞿烨的主神,那位主神堕神成魔,血洗三城,镇封无妄阔海,变成了一个凶名在外的魔头。 他们记得瞿烨,没有忘记瞿烨,但也仅限于此。 在他们的记忆里,关于瞿烨的部分全部遭到扭曲,瞿烨曾做的所有善事,洒下的所有恩惠,都自动过渡到了新一任主神名下。 而留给瞿烨的,除了凶名,还是凶名,他一日不灭,恶一日不绝,比之彻底抹杀,要更加惨无人道。 向来心大的瞿烨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忐忑的痛苦,他可以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却唯独没有勇气,去面对祈年。 他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针锋相对也好,痛恨厌恶也罢,却唯独不包括失忆,不包括对方连自己都遗忘了。 ... 瞿烨锁骨劈裂,前胸蓝白交错的衣襟很是扎眼,祈年垂眸看了一会儿,眉心不自觉拧紧,唇线绷得僵直。 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心里很烦躁,裹着心疼的烦躁。 那片血红边缘越扩越大,几乎流到了腰际,祈年盯着他,良久,终于忍不下去了:“你的伤口,还是处理一下吧。” 这时,落琛和落尘也一瘸一拐走了过来,看清瞿烨现在的样子后,活像被电击了眼睛,这血也太多了,光是想想都疼得不行。 主要是都这样的,瞿烨肩背却支楞得笔直,像出鞘的钢刀利刃,完全看不出受了这么重的伤。 落尘牙缝嗖嗖灌着冷气,跟伤在他锁骨上似的:“哥,你是不是带了伤药?快拿出来啊。” “废话,我要带了还用你说?”,落琛架着落尘一条胳膊,嫌弃道:“先顾顾你自己的腿吧,残疾了我可不管你。” 他说完也不管落尘哼哼,转头看向瞿烨:“我听说魔族有一套功法,可以疗伤,你会吗?” 一旦没了光,竹林里就黑得让人窒息,空气中充斥着灰蒙蒙的细小颗粒,入眼浑浊,让人不悦。 瞿烨僵直地和祈年面对面站着,静默不言,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一片沉寂。 见他这个反应,祈年好似被银针戳了心脏,莫名发疼。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面前的人和他什么关系,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是刚知道不久。 他睁开眼就是这片竹林,对一切都充满了攻击性,想当然认为出现在这里的人就是害他的人,没想到会弄出这幅尴尬场景。 一片竹林,四个人,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祈年很轻地眨了下眼,眼睫上的血珠滴到唇角,他下意识舔了一下,铁锈味在舌尖炸开,竟有些苦涩。 他看着面前沉默的人,鬼使神差地喊了句:“瞿烨。” 对方耷拉的脑袋兀地抬了起来,眼底溢出一圈薄红,虽然他一个字音都没发,但祈年就是感觉,对方在期待和紧张。 瞿烨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祈年冷着嗓音继续道:“是这个名字吧,我听他是这样叫的。” 这个他,指的是落尘。 瞿烨顺着他拇指瞥了一眼,回过头,眸中细碎的光影暗了一半,他半垂的双目抬了起来,定定看着祈年。 好一会儿,瞿烨鼻尖一酸,绯红的眼尾泛起濡湿。 从化形到现在,瞿烨从没哭过,起初的他不懂,不懂人间的酸甜苦辣,也不懂人生的悲欢离合,对一切都是天真的白。 等他真正懂了,又一切都晚了,他仅有的爱情与友情,全都被种种阴差阳错打的满盘皆输。 时至今日,他才真正明白了人间的“离”与“合”,只单单被对方喊一句名字,坚守多年的防线便会不攻自破,溃不成军。 晶莹的泪珠在夜中格外明亮,瞿烨只掉了一颗,砸中鼻尖,喉咙有些微不可察地哽咽,他音量极低,声色甚哑,除了正对面的祈年,没人能听的清楚。 祈年没有记忆,不知过去,但他从睁眼起,就本能地觉出自己并非心慈手软之人,否则站在旁边的二人也不会狼狈成这个样子。 可现在,他又有点怀疑自己的猜测了。 祈年神色冷峻,眼瞳幽黑,视线从瞿烨鼻尖打了个弯,转向落琛道:“你说的功法要怎样做?我或许可以试试。” 他忘记的,全是人与人之间的交集,而合乎本能的知识,比如怎样运功,怎样输送法力,他都了然于心。 他也能判断出自己体内的法力所属哪派,没有灵光,全是黑雾,定属魔界。 落琛张着嘴顿了顿,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站出来:“我是在一本异志上看的,不知道行不行,好像是把魔血涂在伤口上,再——” 魔血,那他可能要放点血。 祈年心道。 他几乎想都没想,化出镰刀虚影,手立刻就要往上放。 那时一种出于本能的反应,就好像医治面前这个人,是顺理成章到不需要理由的事情。 落琛看着他的动作,脸色渐渐变得复杂。 虽然在简短的对话里,能得知这人就是魔头要找的仙尊祈年,但问题是他已经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为什么就这么相信瞿烨,甘愿拿自己的血来给他疗伤? 真的很不符合常理。 祈年的手悬在镰刀外刃上,仅差毫厘就要皮开肉绽,落琛觑着那薄而瘦的冷白掌背,忽然,又一只秀白的手伸了过来,攥握住搁在镰刀上的那只。 瞿烨五指扣着祈年指缝外沿,带着铁锈血气,虚哑道:“不用,回去包扎一下就行。” 祈年手背的皮肤很薄,瘦削的骨骼就格外突显,瞿烨的掌心覆上来时,他的手背明显有三四条筋骨高高突了起来,绷成几条清瘦的线。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太积极了,人家什么都没说,就上赶着去割手放血,太反常了... “也好。”,祈年撇开瞿烨的手指,收回镰刀,单手背至腰后,道:“那你们回去吧。” 瞿烨指尖还维持着被扒开的姿势,心底有点难言的失落,他悠悠撤回手指,听见祈年忽地这样说,撤了一半的手又拽了上去。 他抓的急,五指隔着布料扣到了祈年手臂薄薄的肌肉,两人肩头俱是一僵。 祈年垂眸看着那只白净细长的手,明明不习惯,却又想不起推开,只淡淡凝着罪魁祸首道:“你还有事?” 瞿烨:“我——” 不等瞿烨说完,他又一本正经地补了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看戏的两人:“......” 这哥们儿,一个字,绝! 瞿烨本来还有点难受,他这句一出,猝不及防笑了出来,连眉眼都恢复了往常的懒散明媚。 “我不是那个意思。”,瞿烨一面笑,一面疼得倒吸凉气。 祈年:“那你想干什么?” 瞿烨龇牙咧嘴一阵,稍稍平复:“当然是带你一起走了,你一个人,又没记忆,打算去哪?” 祈年思忖片刻,刚想开口,瞿烨叹道:“哦,对,还没有钱。” “......” 祈年终年寒冰的脸出现了一瞬的空白,瞿烨趁机双手合十,“啪”地一拍,开始卖力洗脑:“你说说,多不巧,什么都没有,其他的也就算了,没钱可是万万不能的,出去了寸步难行,最重要的是,我们之前...” 瞿烨说着说着顿住了,祈年微微侧身,等他下文:“我们之前是...是朋友。” “关系还不错。”,瞿烨垂下长睫,不想被祈年看出情绪,故意高高扬起唇角,佯装开心:“能帮自然是要帮的...” 祈年两手环胸,听完他说的长篇大论后,微弓起上身道:“我们真的是朋友?” 瞿烨的心高高悬起,如鲠在喉,说不出话。 “若我们真是朋友。”,祈年的眼睛越发漆黑,盯着瞿烨一字一句道:“何至于说得如此拗口?” “这表现,我更相信我们是仇人。” “......” 带着劈裂的刀口站了这么久,瞿烨没觉得疼,祈年轻描淡写一句“仇人”,却能把整颗心搅得稀烂。 他洇血的嘴唇小幅度动了下,呼之欲出的话压在喉头,连心脏都是满的,祈年见他不答,心中莫名也生出一股郁闷之气。 他自嘲地舔了舔唇角残留的血,心说原来是仇人。 他无声默念着这个答案,后知后觉出胸膛里憋闷的淤结之气,是不满的失落。 和面前这个人做仇人,他的本能,在反抗... 祈年有种控制不了身体的无力感,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可就是觉得不对,直到落琛一语惊醒,才恍然大悟:“你们不是仇人。” 瞿烨和祈年都转头看他。 落琛托着断腿的落尘,小碎步挪移过去,亮起一盏心火,让他看清瞿烨的脚踝。 “你先瞧一眼自己的右手腕。”,落琛道,“再看看他脚踝上的东西,觉得熟悉不?” 落琛深深弯下腰,又低又轻地道:“如果我没看错,你们佩戴的红玉是一样的,而红玉雕刻的形状是一枚红豆,关于红豆,坊间又流传着一句话——”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第9章 第 9 章 从睁眼到现在,祈年除了用镰刀刃面照了下自己的脸,其他什么都没顾上,更不可能注意到腕骨上鲜艳的红玉。 他将硬质护腕往上推了推,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臂,落琛所说的那枚红豆,就磕在他凸起的桡骨上,小小一颗,在沉茫的黑色里,透着一股妖冶之美。 “玲珑骰子安红豆...”,祈年捏起红玉,看着瞿烨脚踝,喃喃道:“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缓慢抬眸,眼中含着落琛掌心的微光,璀璨如星:“这两句诗——” 无形的目光在此刻化为有形,瞿烨双足**地陷在雪里,仿佛被祈年下意识的瞥扫灼烫到了,踏着寒雪踉跄了两下。 祈年每说一个字,他的心跳就会快上几分,震耳欲聋的怦怦声几乎要将他的脑瓜子震碎。 祈年失忆,乍听起来让人无法接受,但当瞿烨平静下来,再认真思忖,就会发现这是当下最合理的解决方法。 他身负煞气,克制八百年已是极限,说一句行将就木也不多余,哪里够陪祈年接着走下去? 如今祈年彻底失忆,忘记了他,也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瞿烨可以借朋友的身份待在他身边,直至死亡,祈年对他没有深厚的情谊,即便阴阳相隔也不会太过痛心。 以这种方式分离,对双方来说,都算得上皆大欢喜。 所以在得知祈年失忆后,瞿烨就没打算告诉对方真相,只是没想到落琛会突然横插一脚,把红玉给抖了出来,想圆谎都困难。 瞿烨把脚往深雪里一埋,遮住红玉,正发愁哪种说辞听起来合理一些,就听见祈年冷生生地问道:“是什么意思?” 瞿烨:“......”,忘了他是个文盲了。 落琛:“???” 落尘:“!!!” 落尘简直要怀疑人生,怎么会有人比他的文学素养还低?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必须好好嘲弄一番! 他大张旗鼓地清了下嗓子,眉飞色舞地朗声道:“这你都不知道,这两句诗讲的是相——” 瞿烨见状不妙,一巴掌将“爱”拍了回去,波澜不惊地忽悠道:“是...是相互信任的兄弟共同战胜困难的事!哈哈哈...” 落琛飞着眉毛看他。 落尘瞪着眼睛看他。 祈年将信将疑地看他。 瞿烨则边抖边抽气地微笑着回看他们。 总而言之就一个词:各怀鬼胎。 瞿烨看出祈年不太相信,心说再聊下去迟早露馅,得转移注意力才行。 他闷头想了想,忽然福至心灵,捂着胸口就往祈年身上倒,关键是他倒的很有技巧,脚一歪、身一斜,再小声一喘,活脱脱就是身羸体弱的玉面书生,教人好不怜惜。 祈年没有防备,被他扑了个满怀,直接从脚一路僵到了头,金刚铁板似的低喝道:“喂!你——” “我...”,瞿烨从祈年肩窝抬起头,鬓汗涟涟,脸色煞白,仿佛奄奄一息的小猫一样,低声道:“对不起...我就是有点头晕,可能失血太多了吧,啊,把你的衣服弄脏了,真是...不好意思。” 他嘴上这么说,四肢手脚却依旧压着祈年,不动声色地打起了感情牌:“虽然你失忆了,但我还把你当朋友,所以头一晕,本能地往你身上靠...哎,不说了,真是抱歉...” 祈年:“......” 绿茶修炼到如此境地,不入宅院可惜了。 瞿烨埋在肩窝的眼睛弯了弯,幸灾乐祸地想道:“祈年啊祈年,还是那么好拿捏,不费吹灰之力!” 不知道是他太过得意忘形,不小心说了出来,还是祈年在这八百年里学会了读心术,瞿烨嘚瑟没两秒,脚心忽地一空,重心悬起,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天旋地转地太突然,等瞿烨反应过来的时候,两手已经顺势搭上了祈年的肩,被他沉稳抱着走了两步。 而他们身后,复制粘贴的两人,正呈现着两种迥然不同的神情,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仿佛看见了什么绝世奇观! 落尘戳了戳落琛的胳膊,薅着头发道:“大魔头,被人抱在怀里???” “你还小,就当自己眼瞎了。” 落琛呆滞得连怼人都忘了,足见这一幕的冲击性有多大。 瞿烨整个人横躺在祈年怀里,膝窝腋下被他恰到好处地揽着,既不会压到他胸前的伤口,也不会让他觉得重心虚晃,隐隐不安。 祈年始终目视前方,没有多看瞿烨一眼,他抬着头,下颌骨肌肉拉出锋利的边缘,脸颊轮廓也在动作中显得更加深刻,俊秀好似画中走出的琼瑶公子。 被思念了八百年的人搂进怀里,一点感慨没有是绝对不可能的。 瞿烨十指绷得僵直,每一节软骨都苍白不已,他抓着祈年后肩布料,唇瓣几乎没动地问道:“你为什么忽然抱我?” 祈年没有立刻回答,脚下又走了两步:“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 瞿烨:“你真的相信了?” “不信。” “那你还——” “我信我的直觉。” 瞿烨眸光一跳:“你应该听出来了,我是魔头。” 祈年定住脚,低头瞧他:“我不也是?” 瞿烨接不下去了。 昔日的祈年最痛恨煞气,其次就是妖魔,倘若等他恢复记忆,发现自己成了魔头,又该是何种心情。 这也是瞿烨不愿祈年想起过去的原因之一。 这八百年来,祈年一定过的很不好,不然怎么会失忆,怎么会坠魔? 瞿烨一方面想弄清是谁害了祈年,一方面又不想惊动祈年,两种复杂情感交织在一起,他的脸更加惨白了。 祈年看了他片刻,眉心轻微蹙起,他抬起头,盯着面前茂密的竹林,问道:“接下来往哪走?” 先前他们的位置明显在一个坑里,想出竹林定然要先爬坡,如今祈年走了上来,接下来该朝哪个方向,就不得而知了。 被他这么一提点,瞿烨才想起自己有事没做完,他追着女鬼的煞气一路来到竹林,刚进外围就没了踪影。 女鬼溜进竹林逃命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个合伙人也往竹林跑,一个正常,两个一起就不太正常了。 所以瞿烨猜想,她们有可能在这里埋了后手,也有可能是故意引他们来此,想借此来告诉他们什么。 瞿烨在祈年怀里瘫的舒服,也不愿下地,干脆扒着祈年的肩探出头,同跟在后面的两人道:“你们见到的那片石碑,还记得路不?” 见他以这种姿势回头,落琛和落尘齐齐向后弹射了一丈左右,落尘断着一条腿,那样子就像单腿□□蹦迪似的,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落琛伸手托住落尘的背,目光诡异,扫了瞿烨好几眼才开口:“记得,有什么不对吗?” 瞿烨心说至于这么大反应吗?果然小屁孩儿就是小屁孩儿,承受能力不够强。 “记得就好。”,瞿烨扬起下巴,朝前面指了指,“你们来带路,我们去那块石碑地看看。” 落琛:“你怀疑那里有问题?可我们找过了,没发现背后操控的那个人。” 瞿烨一副授人以诗书的模样:“没发现不代表没其他线索啊,女鬼也逃来了这片竹林,肯定不只是巧合。” “女鬼?”,落琛移到前头,边走边道:“她也逃走了?在你手下还能逃走,法力很强吗?” “那倒不是,意外罢了。” 落尘单腿蹦着:“意外?什么意外?” 瞿烨有点挂不住脸,随口胡诌道:“被女鬼血泪汪汪的黑洞眉眼惊艳到了。” “......” 其实还可以再正经一点儿。 祈年抱着瞿烨绕林子走了一路,全程呼吸比浅眠还要稳当,瞿烨和落尘落琛三言两语聊着,聊着对女鬼的猜测。 他们说的零碎,全是简练的精华,什么“花河不像好人”、“死了五个”、“女鬼貌美”、“花家主穿粉能招鬼”...乱七八糟杂成一堆,是个人都不可能听懂。 但祈年偏偏不是人,从前是仙,现在是魔,硬生生听出了个大致头尾,弄清了他们来竹林的动机。 两魔两仙就这样转来转去,不多时,就转到了那块石碑地。 瞿烨手指挠了下祈年的肩,银蓝色的眼睛泛着笑纹:“我下去看看。” 祈年没动。 祈年的视线从瞿烨束着红绳的足扫到胸前的血,脸上没有一点情绪,他侧了下头,绸锦发带擦着瞿烨唇角拂过,落下丝丝痒意。 瞿烨眼睫极轻地翕张一下,抓着祈年衣袍的指骨收紧。 他看见祈年瞥了眼那片突兀混乱的石碑,垂首沉吟片刻,拣了块干净的土地将他缓缓放下,转身拍了拍好胳膊好腿的落琛。 落琛也才刚安置好落尘,回头一看是祈年,被虐打的阴影顿时浮上心头,条件反射就要拔拂尘。 祈年一把摁下他的手肘,浓黑如墨的眼瞳从他脸上一扫而过,道:“我们两个过去。” 说完他也不等落琛,大步流星地走了,落琛拔拂尘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忙不迭跟了过去。 瞿烨坐在那块祈年特意挑拣的干土上,浅浅眯起长眸。 他凝望着走在最前的那道身影,宽肩窄腰,笔直挺拔,仿佛是烈风雕琢出的鬼斧神工,是天地间最煞烈的产物。 他生来坚定,持最狂的镰刀,用最鬼的剑术,除最凶的煞气,一生钢筋铁骨,从不低头,哪怕深陷煞涡,万千邪鬼啃食,衣袍浸透,他也未曾低落半分。 天庭大小仙神提及祈年,最常见的评价就是:至刚至烈,我辈向往之。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瞿烨灵神消散的残留之际,双目赤红跪立在地,他亲手折断了自己最坚硬的脖颈,低下平生第一个头。 彼时,瞿烨跪坐在五感尽失的地狱里,耳畔是一道混着血泪的控诉:“瞿烨...我永远恨你。” 第10章 第 10 章 “你怎么了?” 遽然从回忆漩涡中抽离,瞿烨反应慢了半拍,眼前黑亮干净的眸眼和八百年前赤红的双目重合在一起,险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他怔怔抬起头:“什么?” 祈年挑起眉尖,盯着他道:“你方才走神了?” 瞿烨“啊”了一声,撑着地面的手心恰好硌到一个锋利的石子,疼得终于醒了。 原来在他回忆的短暂时间里,祈年和落琛已经将所有石碑转了一圈,托着心火回来了。 “没什么...一些琐事罢了。”,瞿烨捏了两下鼻根,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衣袍上的尘灰道:“怎么样?那些石碑有问题吗?” 祈年眸光贴着挺拔的鼻梁投落过来,默声瞧了他好一会儿,道:“...有。” 瞿烨拍灰的手一顿,倏地抬眸:“什么问题?” 他抬的猛,祈年刚从他身前起来,肩背还没完全挺直,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 虽然知道对方记忆全无,但瞿烨的心还是突了两突,佯装镇定地继续打土。 就是打的位置有点凌乱。 “那些不是普通的石碑,而是墓碑。” 瞿烨眼眶微微撑大,尾音有点儿哑:“墓碑?近百个都是?” 祈年:“应该都是,这些石碑除了一个刻了名字,其他全是无名碑,还有好多连石碑都没有,就竖了一块木板。” 落尘越听后心越凉,总感觉身后有东西,缩头缩脑地挂在他哥身上,左张右望道:“这林子...不会是个乱葬场吧。” 落琛垂头睨着箍在他脖子上的手臂道:“你再不撒手,我不介意把你也葬在这里。” 许是被他哥损惯了,落尘非但没有撒手,反而抱的更紧了,哭哭唧唧地撒娇道:“哥,不带你这样的,我腿还断着呢,一动就疼,你有没有同情心!” 落尘抱的紧真不是说着玩的,两条胳膊比蟒蛇还能莽,落琛被他勒得脸红脖子粗,颈侧条条青筋暴起,狠狠往他囫囵的那条腿上拧了一下,呵道:“不想疼就给我乖乖趴着!” 落尘一看就是个捣蛋不失机灵的主,从小撒娇到大的那种,十分知道见好就收,听出他哥不再打算扔开他后,绞紧的胳膊立马松了,心满意足地在背上乖乖趴着。 瞿烨活了千年之久,见过的人,看过的书比寻常人家缸中的米都要多,可他独独没遇到过这种相处模式的兄弟——太不像一家人了。 瞿烨一度怀疑落家父母有偏心之嫌,宠溺小儿子而忽视大儿子,否则俩兄弟的性格怎会天壤之别到这种地步? “还真是没长大的小孩儿。” 瞿烨叹声感慨一句,收回目光,正身时不由一怔。 只见祈年的视线毫厘未动,长长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仿佛想从他表情上看出点往事的细枝末节。 “鄙人自知天生丽质,很难不让人心动。”,瞿烨淡定自若地笑眼相待,幽幽说道:“但你再这么盯下去,我可要脸红了。” 祈年黑衣黑瞳融为一体,看着他比雪还白的脸颊道:“你脸皮很薄?” “我——”,瞿烨刚想开口。 祈年:“看着不像。” 我他妈—— 碍于教养,剩下的字瞿烨咽了回去,他发现失忆的祈年比之前嘴毒多了,活像抹了砒霜。 瞿烨秉持着尊老爱幼的原则,选择不跟祈年一般见识,拿脚轻轻踢了踢他的靴子,道:“看在你失忆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你刚说那个刻了名字的墓碑在哪?带我去看看。” “在正前面。”,祈年垂眸瞅了一眼,侧过身,落后瞿烨半个肩膀,领他过去,“这个靠在外侧的就是。” 在祈年的指引下,瞿烨成功摸到了那块石碑,他一手抓着石碑半蹲下去,而祈年就站在他身后,微微弯腰,不紧不慢打了个响指,亮起一团明火。 他手心的火炽烈温暖,和瞿烨的完全不同,一燃起,脚下的雪都有了消融的痕迹。 瞿烨余光瞥着那簇火苗,不动声色地勾了下唇角。 落尘和落琛拌了大半天的嘴,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的两人没了踪影,忙寻着火光找过来,一起凑到后面看着。 祈年压着手腕一点点下移,墓碑上的字随之显露,瞿烨看着那字,念出来道:“...郭家小女玉珠之墓。” 此言一出,落尘好奇的小脑瓜又闲不住了,随即举手提问:“刻碑的人是不是忘了姓氏啊,不该叫郭玉珠吗?” “分情况而论。” 瞿烨指腹抚着“玉珠”二字,道:“寻常人家的墓碑肯定有姓有名,但贫民窟里的就不同了。” “为了好生养,很多孩子出生便无名,能有个诨名、小名就算不错了,哪里能跟内城的人比。” 落尘含糊“哦”了一声,不知想起什么,不再追问了。 祈年原先细细打量着石碑,听见他的话转过头,道:“你怎么确定这里葬的人是贫民窟里的人?” 瞿烨最后摸了摸铭文,他知悉祈年在身后看他,却没有回头,低低淡淡地道:“因为我之前经常来瞿塘关,和店铺老板聊闲时说过两嘴。” “瞿塘关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王公,外城贫民,他们生前清苦,食不果腹,死后自然更没讲究,随便一个山头埋了就行。” “我当时只听说贫民大多葬在一个林子里,却不清楚是城中哪片林子,又是何种类。”,瞿烨边说边站起来,指腹摩挲着碑顶粗粝的石子,“没想到会这么巧,竟是这片竹林。” 落琛道:“这样说的话,石碑上之所以没有刻字,是因为他们不识字,那这个玉珠的墓碑又是谁刻的?难不成女鬼就是玉珠的尸体所化?” 瞿烨扭头瞧了他一眼,拍手赞道:“好想法,但你要怎么求证呢?” 求证... 落琛看着石碑上明晃晃的“玉珠”二字,无声吞了下口水,觉的还是换个想法更划算。 挖人家坟墓,他真做不出来... “别紧张,又不是只有这一个方法。”,瞿烨被他的反应整得想笑,道:“我们明天去趟封家,一样能知道的差不多。” 落琛拧紧眉心:“封家?为何?” “那女鬼袭击我时,我发现她颈侧刺着一个黑色的字,那个字是‘封’。”,瞿烨道。 “女鬼是封家的人?” “有可能,但不绝对。”,瞿烨松开石碑,和祈年并肩站着,懒洋洋地道:“颈下刺字一般有两种意思——折辱和占有。” “所以我猜女鬼不是得罪了封家,就是生前在封家手下做事,反正和封家脱不了关系。” 落琛赞同地点点头:“除了封字,女鬼还有其他特征吗?” 瞿烨哑哑地“唔”了声,垂落的瞳光带着恹色:“被挖了双眼,腿好像也被打折了,手腕喉咙上有青紫的指印和红痕,死前定是受过虐待,而且很有可能...” 他说到这里忽地止住了,抿着唇瓣眨了眨眼。 其他三人也明白过来,谁都没有接着追问,一瞬间,死寂的竹林好似结了薄冰,苦寒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瞿烨凝着火焰撩起眼皮,补充道:“还有一点,女鬼似乎和花河认识,她把我认成花河,一直唤我‘花郎’。” 花河出身世家,地位高贵,胆敢直呼“花郎”,二人关系定然亲昵非常,很有可能互为恋人。 试想,女鬼一腔痴心错付,被最爱的人反捅一刃,死后遭煞气附体,滋生怨念,痛下杀手也不是没可能。 瞿烨回眸看向那块墓碑,沉声道:“总之今晚暂且如此,花河房中有你们二人合力设下的结界,应当不会出事,我们明天再去找这位花公子聊一聊,想办法混进封家。” 女鬼一时半会找不到,他们也不再浪费时间,齐齐飞回花家。 几人落地极轻,满院都是晕厥的护卫,落尘和落琛先去花河的卧房看了一眼,确认无恙后回到院中,伸手探向护卫颈侧。 落尘坐在地上,安静把了会儿脉,道:“无大碍,清晨自然就醒了。” “没死人就行。”,瞿烨没什么精神地回了句,沾了血的手垂在身侧。 他裹着血污交杂的衣袍站在庭院中央,脚下凌乱躺着横七竖八的护卫,乍一看,就好像这些人都是被他杀死的一样。 祈年抱臂斜倚在房屋一角,看着人堆里高瘦的身影,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眸眼。 瞿烨没有察觉出身后的视线,偏头对落琛道:“你弟弟的腿用不用找个大夫,接一下骨?” 落琛摆了摆手:“不用,我帮他运功疗伤就行。” “你呢?” “我?”,瞿烨极能忍痛,一路波折都快忘了自己也是个病号,略微思忖才反应过来:“缠两圈白布等它自愈就行。” 落琛表情顿时有点一言难尽,深进骨头的伤口,等它自愈,那得多疼啊... 不过他也没立场劝说什么,毕竟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行,你心里有数就好。”,落琛站起身,转眸时扫到了站在角落里的祈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花家主只安排了三间房,要不我和落尘睡一间,留一间给他。” 落琛翘起拇指,往祈年的方向一扫而过。 瞿烨沿着他手指偏头望去,下撇的眼角随之弯出一道浅弧。 祈年也注意到他们的动作,放下胳膊缓步走来,脚跟还没站定,就发现瞿烨正和煦地冲他微笑... 看起来没什么好意。 见他蹙眉停下,瞿烨扬起眉梢,飒飒沓沓地溜达过去,半个身子掩到他背后,歪头朝一脸茫然的落琛道:“不用,他和我睡一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