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烨诞生天地伊始,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受过落神台天劫的人,没人会比他更了解落神台的惨怖。
三千镇魂钉,碎灵灭灵,诛神消迹,全盘抹杀,那是一种带着雷电的酷刑,降临于世,万物臣服。
瞿烨不知道是什么将他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强行扭转着天道,本该被抹杀存在的他依旧活在世人神佛的记忆里,只是属于他的回忆碎片,全部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昔日为博祈年一笑,他曾做过不少傀儡,有提线的、神木的、檀香的、仿皮的...应有尽有,当时做只为好玩,完全没想到百年之后,这些不论来由和质感都十分不中用的小玩意儿,竟发挥了大作用。
留做他的眼睛,替他走遍天下苍生。
他将体内煞气注入其中,凭着意念操控,走出大阵,傀儡无知无觉,宛若游魂,除了模糊暗淡的一隅,什么都感知不到,腐朽麻木。
祈年曾无意中问过他:“倘若活人附在傀儡上,会感觉难受吗?”
瞿烨那时懒倚在床榻上,眼睛半睁半闭,开玩笑似的道:“要不你去问问那些被做成人彘的奸臣,看他们怎么说?”
“......”
耍嘴皮子,祈年自愧不如,不过他擅长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那时的主神大人刚从疲累里缓过劲,就看见坐在书案前的祈年神尊忽然撂下纸笔,抬手一点,镂花的窗棂又被落了禁制。
书案离床榻不远,墨香四溢,祈年就坐在床榻边沿,带着满身墨香倾身吻着他,当时二人初尝情事,稚气青涩,祈年总控制不好力度,吻着吻着就变成了啃。
主神大人在祈年面前向来矫情,一面不满意地哼哼,一面在深吻的间隙里,哑着嗓子补上后半句:“可能...只有活腻歪的疯子,才会...做那种事吧。”
熟料,有朝一日,他竟会成为自己随口骂道的疯子。
为了打探祈年的下落,他借助傀儡,游荡民间,八百年封印,漫长到足够走过世间每一寸土地,听遍人们口口相传的流言蜚语,却偏偏不够找见祈年。
人们都记得天界曾经有过一位名叫瞿烨的主神,那位主神堕神成魔,血洗三城,镇封无妄阔海,变成了一个凶名在外的魔头。
他们记得瞿烨,没有忘记瞿烨,但也仅限于此。
在他们的记忆里,关于瞿烨的部分全部遭到扭曲,瞿烨曾做的所有善事,洒下的所有恩惠,都自动过渡到了新一任主神名下。
而留给瞿烨的,除了凶名,还是凶名,他一日不灭,恶一日不绝,比之彻底抹杀,要更加惨无人道。
向来心大的瞿烨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忐忑的痛苦,他可以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却唯独没有勇气,去面对祈年。
他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针锋相对也好,痛恨厌恶也罢,却唯独不包括失忆,不包括对方连自己都遗忘了。
...
瞿烨锁骨劈裂,前胸蓝白交错的衣襟很是扎眼,祈年垂眸看了一会儿,眉心不自觉拧紧,唇线绷得僵直。
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心里很烦躁,裹着心疼的烦躁。
那片血红边缘越扩越大,几乎流到了腰际,祈年盯着他,良久,终于忍不下去了:“你的伤口,还是处理一下吧。”
这时,落琛和落尘也一瘸一拐走了过来,看清瞿烨现在的样子后,活像被电击了眼睛,这血也太多了,光是想想都疼得不行。
主要是都这样的,瞿烨肩背却支楞得笔直,像出鞘的钢刀利刃,完全看不出受了这么重的伤。
落尘牙缝嗖嗖灌着冷气,跟伤在他锁骨上似的:“哥,你是不是带了伤药?快拿出来啊。”
“废话,我要带了还用你说?”,落琛架着落尘一条胳膊,嫌弃道:“先顾顾你自己的腿吧,残疾了我可不管你。”
他说完也不管落尘哼哼,转头看向瞿烨:“我听说魔族有一套功法,可以疗伤,你会吗?”
一旦没了光,竹林里就黑得让人窒息,空气中充斥着灰蒙蒙的细小颗粒,入眼浑浊,让人不悦。
瞿烨僵直地和祈年面对面站着,静默不言,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一片沉寂。
见他这个反应,祈年好似被银针戳了心脏,莫名发疼。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面前的人和他什么关系,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是刚知道不久。
他睁开眼就是这片竹林,对一切都充满了攻击性,想当然认为出现在这里的人就是害他的人,没想到会弄出这幅尴尬场景。
一片竹林,四个人,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祈年很轻地眨了下眼,眼睫上的血珠滴到唇角,他下意识舔了一下,铁锈味在舌尖炸开,竟有些苦涩。
他看着面前沉默的人,鬼使神差地喊了句:“瞿烨。”
对方耷拉的脑袋兀地抬了起来,眼底溢出一圈薄红,虽然他一个字音都没发,但祈年就是感觉,对方在期待和紧张。
瞿烨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祈年冷着嗓音继续道:“是这个名字吧,我听他是这样叫的。”
这个他,指的是落尘。
瞿烨顺着他拇指瞥了一眼,回过头,眸中细碎的光影暗了一半,他半垂的双目抬了起来,定定看着祈年。
好一会儿,瞿烨鼻尖一酸,绯红的眼尾泛起濡湿。
从化形到现在,瞿烨从没哭过,起初的他不懂,不懂人间的酸甜苦辣,也不懂人生的悲欢离合,对一切都是天真的白。
等他真正懂了,又一切都晚了,他仅有的爱情与友情,全都被种种阴差阳错打的满盘皆输。
时至今日,他才真正明白了人间的“离”与“合”,只单单被对方喊一句名字,坚守多年的防线便会不攻自破,溃不成军。
晶莹的泪珠在夜中格外明亮,瞿烨只掉了一颗,砸中鼻尖,喉咙有些微不可察地哽咽,他音量极低,声色甚哑,除了正对面的祈年,没人能听的清楚。
祈年没有记忆,不知过去,但他从睁眼起,就本能地觉出自己并非心慈手软之人,否则站在旁边的二人也不会狼狈成这个样子。
可现在,他又有点怀疑自己的猜测了。
祈年神色冷峻,眼瞳幽黑,视线从瞿烨鼻尖打了个弯,转向落琛道:“你说的功法要怎样做?我或许可以试试。”
他忘记的,全是人与人之间的交集,而合乎本能的知识,比如怎样运功,怎样输送法力,他都了然于心。
他也能判断出自己体内的法力所属哪派,没有灵光,全是黑雾,定属魔界。
落琛张着嘴顿了顿,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站出来:“我是在一本异志上看的,不知道行不行,好像是把魔血涂在伤口上,再——”
魔血,那他可能要放点血。
祈年心道。
他几乎想都没想,化出镰刀虚影,手立刻就要往上放。
那时一种出于本能的反应,就好像医治面前这个人,是顺理成章到不需要理由的事情。
落琛看着他的动作,脸色渐渐变得复杂。
虽然在简短的对话里,能得知这人就是魔头要找的仙尊祈年,但问题是他已经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为什么就这么相信瞿烨,甘愿拿自己的血来给他疗伤?
真的很不符合常理。
祈年的手悬在镰刀外刃上,仅差毫厘就要皮开肉绽,落琛觑着那薄而瘦的冷白掌背,忽然,又一只秀白的手伸了过来,攥握住搁在镰刀上的那只。
瞿烨五指扣着祈年指缝外沿,带着铁锈血气,虚哑道:“不用,回去包扎一下就行。”
祈年手背的皮肤很薄,瘦削的骨骼就格外突显,瞿烨的掌心覆上来时,他的手背明显有三四条筋骨高高突了起来,绷成几条清瘦的线。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太积极了,人家什么都没说,就上赶着去割手放血,太反常了...
“也好。”,祈年撇开瞿烨的手指,收回镰刀,单手背至腰后,道:“那你们回去吧。”
瞿烨指尖还维持着被扒开的姿势,心底有点难言的失落,他悠悠撤回手指,听见祈年忽地这样说,撤了一半的手又拽了上去。
他抓的急,五指隔着布料扣到了祈年手臂薄薄的肌肉,两人肩头俱是一僵。
祈年垂眸看着那只白净细长的手,明明不习惯,却又想不起推开,只淡淡凝着罪魁祸首道:“你还有事?”
瞿烨:“我——”
不等瞿烨说完,他又一本正经地补了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看戏的两人:“......”
这哥们儿,一个字,绝!
瞿烨本来还有点难受,他这句一出,猝不及防笑了出来,连眉眼都恢复了往常的懒散明媚。
“我不是那个意思。”,瞿烨一面笑,一面疼得倒吸凉气。
祈年:“那你想干什么?”
瞿烨龇牙咧嘴一阵,稍稍平复:“当然是带你一起走了,你一个人,又没记忆,打算去哪?”
祈年思忖片刻,刚想开口,瞿烨叹道:“哦,对,还没有钱。”
“......”
祈年终年寒冰的脸出现了一瞬的空白,瞿烨趁机双手合十,“啪”地一拍,开始卖力洗脑:“你说说,多不巧,什么都没有,其他的也就算了,没钱可是万万不能的,出去了寸步难行,最重要的是,我们之前...”
瞿烨说着说着顿住了,祈年微微侧身,等他下文:“我们之前是...是朋友。”
“关系还不错。”,瞿烨垂下长睫,不想被祈年看出情绪,故意高高扬起唇角,佯装开心:“能帮自然是要帮的...”
祈年两手环胸,听完他说的长篇大论后,微弓起上身道:“我们真的是朋友?”
瞿烨的心高高悬起,如鲠在喉,说不出话。
“若我们真是朋友。”,祈年的眼睛越发漆黑,盯着瞿烨一字一句道:“何至于说得如此拗口?”
“这表现,我更相信我们是仇人。”
“......”
带着劈裂的刀口站了这么久,瞿烨没觉得疼,祈年轻描淡写一句“仇人”,却能把整颗心搅得稀烂。
他洇血的嘴唇小幅度动了下,呼之欲出的话压在喉头,连心脏都是满的,祈年见他不答,心中莫名也生出一股郁闷之气。
他自嘲地舔了舔唇角残留的血,心说原来是仇人。
他无声默念着这个答案,后知后觉出胸膛里憋闷的淤结之气,是不满的失落。
和面前这个人做仇人,他的本能,在反抗...
祈年有种控制不了身体的无力感,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可就是觉得不对,直到落琛一语惊醒,才恍然大悟:“你们不是仇人。”
瞿烨和祈年都转头看他。
落琛托着断腿的落尘,小碎步挪移过去,亮起一盏心火,让他看清瞿烨的脚踝。
“你先瞧一眼自己的右手腕。”,落琛道,“再看看他脚踝上的东西,觉得熟悉不?”
落琛深深弯下腰,又低又轻地道:“如果我没看错,你们佩戴的红玉是一样的,而红玉雕刻的形状是一枚红豆,关于红豆,坊间又流传着一句话——”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