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农历月初,弯月似镰刀,瞿烨仰头望着那轮明月,黯沉的月光落进眸底,想冰河中划开的浓墨。
那一日,民间欢天喜地,团聚一堂,守岁跨年,而天界,也是一派崭新气象,窗名几亮。
镇守四海八荒的诸天仙神在那日一齐赶来,蜂拥“天一色”仙台阁,看着民间烟火烂漫,互相祝愿,奔走相告,以庆来年。
这是天界一等一的大事,玉台长桌自仙雾弥漫的边际铺展开来,饕餮盛宴、山珍海味、玉胥美酿应有尽有,直叫人看了眼花缭乱,食指大动。
如此良辰,如此美景,如此盛宴,自然也少不了歌舞美人。
不过天上神仙年岁已高,万千山河不知游历了多少来回,世间娇艳美娘、奇人轶事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所以他们一致决定,将“佳人歌舞”这一部分替代为“神仙斗武”。
要知道,飞升成神,不论文神还是武神,没两把刷子是不行的,个个身怀绝技、天赋惊艳,他们相斗起来,可比美娥随意挥几下纱袖要有趣的多。
于是,众神说干就干,搭起白玉仙台,落下限制法阵,三五成群,把盏对饮,围着台子兴致高涨地呼天喝地。
瞿烨作为主神,平时处理起神来铁面无私、冷漠无情,众神都对他避而远之,可一到这种欢闹时刻,又会有不少神仙端着杯盏簇拥过去,渴望和自己的顶头上司打好关系。
这种掺杂着私心的热情,瞿烨并不排斥,来者不拒。凡是对方倒的酒,他都会一饮而尽,明眸稍弯,笑意嫣嫣。
以至于很多神后来犯错,被瞿烨冷酷处置时,都会发出同样的疑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答案显而易见:并不是。
正如九大仙尊之一,瞿烨为数不多的好友舒信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主神注定孤独。”
那时的瞿烨听后,明亮的眸底暗了一瞬,他掌心握着酒盏轻声笑了笑,说道:“我是个没有过去的神,并不在乎。”
而且,他也习惯了。
习惯了从始至终形单影只,身边未有一人相伴,他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庆幸,你看,只要没有感情,那便不会心痛。
他活了千年,千年中不曾有过一刻动摇,直到祈年出现。
众神斗武,不出意外,瞿烨是不会下场,因为他太强了,强到无人敢与他对打,所以这个热闹对他而言,掀不起一丝波澜。
那日春宴一结束,众神携着酒意,颇有兴致地往白玉武台走,瞿烨起初不打算去,想着同舒信找个无人的地方再对饮几杯,喝个尽兴。
熟料,他转了一圈,连舒信影子都没见到,找人一打听才知悉,竟被自家神使云溪缠去人间逛庙会了。
能让瞿烨感觉诧异的事情不多,舒信收云溪做神使算一个。
瞿烨一共有两个好友,一个被他亲手打下落神台,流落人间,一个就是克己复礼到古板的舒信。
舒信飞升于书香门第,从小熟读三书五经,满嘴之乎者也,礼不可废,而云溪虽为姑娘,性格却甚是张扬,豪爽非凡,一身烈焰红衣,明媚至极,以至于瞿烨经常认为,他们的相处不会顺利。
事实证明,确实算不上顺利,瞿烨经常见二人因为一点小事拌上嘴皮,互不相让。
舒信斥责云溪女儿家家,坐没坐相,吃没吃相,惹人非议,而云溪则一面吃着点心,一面扒开眼皮翻着白眼道:“老古板!你才惹人非议!”
而这时,瞿烨常常会一手挡开一个,和蔼可亲地笑道:“落神台天罚了解一下?”
他这招简单粗暴,却百试百灵,屡试不爽,争吵双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暂时休战,握手言和。
如今,舒信竟破天荒同意下凡,陪着爱热闹的云溪逛庙会,可想而知,瞿烨会有多哭笑不得了。
得知消息后,瞿烨摇了摇头,没办法,好友见色忘义,他也不能下凡将人逮上来,强迫人家喝酒吧,多不厚道。
没人对饮,瞿烨不免无聊,在灵泽宫待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白玉武台看上一看,就算无聊,起码能喝上两杯。
于是,瞿烨命宫中的童子拿上酒壶,备好酒盏,摇摇摆摆去了白玉武台,挑了个并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喝着玉琼花酿,赏着武神切磋。
虽然他已经非常低调了,但还是有几个神官看到了他,端着酒杯坐过来,各怀鬼胎地讨好逢迎。
瞿烨被酒气迷了眼,头脑昏沉,根本没注意别人说了什么,只神色恹恹地托腮看着台上的切磋,一杯一杯往嘴里送。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又一波比拼结束,众神掌声如潮,欢呼声此起彼伏,可瞿烨却只觉得无聊,一招一式都很无聊,了无新意。
他搓了两下微热的脸,喝的有点过头,眼下都染了酒红,旁边的几位神官也注意到这点,连忙问道:“主神是醉了吗?现在回去?”
瞿烨反应有点慢,良久,懒声道:“嗯,回去吧。”
他站起身,侍在一旁的童子伸手想要搀扶,被瞿烨拒了,他甩开银蓝宽袖,步履稳健地从人潮中离开,一个人,孤单地离开。
瞿烨走到边缘,刚要迈出限制法阵,上弦弯月,却忽地变了颜色。
瞿烨抬起头,诸位仙神也跟着抬头,他们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那轮玫红色的弯月,不明所以地对问道:“什么情况?”
“月亮怎么变色了?民间出乱子了?”
“不能吧,你看那边,要真出乱子,主神还会在这里?”
“那是为何?天生异象,莫非——”
“等等!你们快看,那人什么时候上去的?”
这一嗓子,把众神仙的目光生生打出一个弯,从红月平移到白玉武台,落到台子中央,黑衣男子身上。
瞿烨也转眸看去,满面恹色淡去一点,他望着那个男子,莫名熟悉,莫名好奇,随手薅来一个神仙问道:“他,是新飞升的神仙?”
被抓的神官受宠若惊,微微拘谨道:“对,才飞升两三年,名叫祈年,封号也是祈年。”
名字和封号为同一个,这种情况并不多见,瞿烨更好奇了,完全不舍得走,又笑意盈盈地折了回去。
童子跟着自家主人来回绕圈,绕着绕着,忍不住道:“主神,不走了吗?”
瞿烨笑着给他们一人抛了两块茶点,哄道:“你们乖乖吃着,我再看一会儿。”
童子看着手心白乎乎的点心:“......”
他们是童子,不是小屁孩!
两位小童子义愤填膺,瞿烨却丝毫不觉,站在人潮中凝视着台面上的高瘦黑影。
玉台中央的男人脸面冷白,眉峰锐利,挺鼻薄唇,是个让人芳心大动、过目不忘的长相,他的眼睛同瞿烨一样,生的极好,黑瞳点墨,眸似寒星。
他资历不高,却毫不怯场,锋芒毕露,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睥睨生辉的压迫之感,让人不自觉想要臣服。
瞿烨站在台下,静静观望,眼中酒气愈发浓郁。
可能众神都没想到这样一个小神仙会主动上场,一时呆住了,台下几个认识祈年的神怕他出丑,左挤又挤扑到台前,小声道:“祈年,要不先下来吧,咱们过几年再上。”
“就是就是,不着急,我们刚飞升不久,肯定没办法和诸位前辈相比。”
“你要想打,我陪你打呗,咱找个场子好好切磋切磋。”
“对啊,你...”
四下语句嘈杂,看戏的、嬉笑的、找乐子的、起哄的,乱七八糟混在一起,要是个心态脆弱的神,整自闭都有可能。
然而,祈年面不改色,眸光淡淡地扫过台下众神,瞿烨见他看了过来,匆匆一瞥,按理说应该什么都注意不到,但瞿烨却莫名觉得,祈年方才,和他对视了。
祈年扫过一圈,收回视线,并拢起左手两指,往右手腕心轻轻一点,刹那间,众神眼前银光一闪,再睁开眼时,原本空荡荡的手心,已经出现了一柄和人等高的弯月镰刀!
那镰刀银光闪闪,流体纤长,刀刃寒气凌厉,出现的一瞬,台下众神都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刀风逼得踉跄后退,唯独瞿烨,站立如松,不动毫厘。
不知哪位神官,脱口道出:“好神兵!灵力充沛到这种地步!”
一声震出千尺浪,一浪更比一浪强,诸位神佛以袖掩面的同时,都不由低声赞叹:“是啊!真强!”
“我都想上去和他打一场!”
“这不是你说的算的,先上台的有选择权,人家自己挑人!”
“你说他会挑谁?”
“要想打出名号,应该会挑中等的神官吧,只胜不败,传出去也好听!”
“......”
斗武斗武,一提到武,当然不可能只是明面的切磋那么简单,众神表面上不说,心里却都暗暗较劲,毕竟,不会有比它更名利双收的机会了。
瞿烨倒是不在乎这些,他眸光死死盯着台上的人,心道:“你,会选谁呢?”
选高了打不赢,纯纯丢脸,选低了胜之不武,惹人非议,所以瞿烨也觉得,对方会选个中等的仙官,打出名号。
未曾想,祈年的选择出乎所有人意外,他将弯刀背至身后,肩披红月,带着美不胜收的火红月光,对瞿烨隔空伸出一臂道:“我挑战,主神,瞿烨。”
挑战谁?
主神瞿烨?
这他娘疯了吧!
台下众神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圆眼大睁,面容空白到用不可思议都形容不来。
瞿烨眼中也倾出几星茫然,诸神的目光从祈年身上分出一半,射向站在末端,负手而立的瞿烨身上。
不用言语,瞿烨也能读懂他们的意思:“你可手下留情,别把人家打自闭了!”
在酒气的熏陶下,瞿烨扬起长眉,唇沿噙着一抹淡笑,足底一点,轻掠上台,他定定望着对方,道:“祈年是吗?确定要挑战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
祈年瞳色浓深,也专注凝望着对方,瞿烨见他舔了下嘴角,沉声道:“是,确定,不反悔。”
六个字,简单易懂,有问有答。
虽然祈年无甚其他的颜色,但瞿烨还是感觉对方有点紧张,为了缓解气氛,他又笑着问道:“好,既然不反悔,那我们就开始吧,只是单纯打斗有点单调,不如我们赌些什么?也好添些意趣。”
祈年还未作答,台下众神已然鼓起了掌,高声叫道:“好!赌什么?法力吗?还是兵器!”
对神仙而言,金银珠宝已是身外之物,相较之下,还是法力兵器更为实在。
祈年依然没有出声,他半垂眸光,安静看着瞿烨,仿佛在等对方先说。
谁先谁后都一样,瞿烨没那么挑剔,他缓缓走近两步,笑吟吟地道:“如果我赢,我要祈年仙尊一个微笑。”
一个微笑?
这算什么赌注?
台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仙哄声震天,纷纷笑骂道:“这也太没含金量了吧!一个笑,太简单了!”
“主神不能这么偏心啊!”
“就是就是!”
“哈哈哈哈哈——”
台下看起来怨气颇大,但其实就说说而已,毕竟台上的人是主神,顶头上司,哪有他们指手画脚的份?
瞿烨说完,祈年脊背倏的一僵,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晕头转向后退了两步,眸眼陷在眉骨的阴影下,看不清是何情绪。
“不行吗?要不换一个?”,瞿烨看对方更紧张了,急忙止损。
祈年却直接点了头,声线沙哑:“...好。”
见他答应,瞿烨舒了口气,反问他:“你呢?你要什么赌注?”
这个问题,可谓是万众瞩目,和主神对赌,不要点重磅的东西都对不起自己的付出。
在诸神的注视下,祈年只看了瞿烨片刻,低声道:“一盏酒。”
瞿烨没明白:“什么?”
祈年:“如果我赢了,就请主神赏我一盏清酒。”
瞿烨怔住了。
一盏酒...这和一个微笑有什么区别?
诸位仙神都疑惑了,他们是来比武的吗?
整的跟**似的。
瞿烨呆了片刻,很快缓过劲来,问他:“就要一盏酒?没别的了?”
祈年冷生生地点了点头。
行吧,一盏酒,也不错。
瞿烨伸了个懒腰,左右抻开脖子,修长冷白的手朝天上一挥,一条冰凌铸体的长鞭直贯而下,带着通天彻地的璀璨蓝光,和森然刺骨的寒气,落入瞿烨掌心。
天界有个不成文的共识,主神瞿烨的冰鞭,比之刀枪利刃,不输分毫,甚至,更加恐怖。
瞿烨握紧冰鞭,信手一挥,注入法力的白玉台都险些四分五裂,祈年在凛冽彻骨的寒气中眯了下眼,将镰刀搁置胸前,道:“...请。”
那一日,仙京万人空巷,闹声翻天。
冰水与利刃相击,寒气与剑气相对,两人从云层打至云霄,又从云霄带着可怖的气流猝然而下,白玉台终究还是裂出沟纹,银蓝光影和黑烟缭绕其中,台下众神被二人辐射出的法流激得脚跟不稳,攀着两侧的石台才勉强把住身形。
时间太久,最终的胜负,瞿烨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那日会战后,他的身侧,多了一个结伴同行的人。
一个仅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相知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