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的一个秋天里。
甲板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聒噪地讨论着,时而情绪激动的大叫,时而掩面哭泣着。谭竹倚靠在护栏边看着蓝色的天偶尔飘过的云和脚下湛蓝的海水,两点之间连成了一条线,仿佛置于一个封闭的空间。
她走到自己的画板前,从包里掏出颜料和画笔放在脚边。英文书里掉出了一张照片,上面的人影已经有些模糊泛黄,照片边缘由于反复摩挲沾上汗水而有些卷边。
谭竹捡起照片,没好气的塞了回去,正愁着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她拿起画笔沾了沾颜料在纸上涂抹起来,她不喜欢浓墨重彩的颜色,但画这个女人时她用到了朱砂的红、石青的蓝和藤黄的艳。
她努力回想起她的样子。她的眉毛细而飘远像山黛,眉下是一双丹凤眼带着些妖气,眼尾还有一点泪痣。刘妈跟她说过眼角长痣的人都命薄,一辈子都哭不完哩。她时常希望刘妈说的是真的,但又害怕她把她身上那股霉气带到她们家。她的鼻子是钝圆的,不算翘,中和了她的妖气,使她看上去良善了许多。
谭竹觉得如果不是那个鼻子,她爹一定早就能看出她是个坏女人!
画到嘴时,她手开始颤抖起来,那是一张刻薄的嘴,一张能说会道、颠倒是非的嘴!她沾了沾颜料,索性将它涂成黑的。
“哪有人嘴是黑的?”
“心是黑的嘴当然是黑的,就连说的话都是黑的,”她反驳道。但意识到这里并没有自己熟悉的人,她警惕的回过头打量着眼前的人。皱巴巴的西装,被焗油固定整齐的中分发,蜡黄的皮肤,一切都是那么索然无味。
他凑了过来,手指了指她的颜料盘,示意她要涂什么颜色。谭竹皱了皱眉,将画笔递了过去,“你这么懂画,你画好了。”
男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打扰了。”谭竹瞪了他一眼,示意他挡住了自己的光线,识趣的话就该走远点。
画一画完,她就把撕了下来走到护栏旁朝海水里扔了下去,她的脸从未干的颜料上浮了起来,飘在海面上,像是在嘲讽她的无能,只能通过这种手段撒气。
轰隆......轰隆......,船板上传来轻微的震动,随着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响起,提示着已经到港了。
一时间,港口变得更加嘈杂起来,混着叫喊声,小孩的啼哭声还有码头工人搬货的吆喝声。
谭竹手中拎着一个皮箱,海口的风很大,钟形帽被吹起飘到了海面上,低腰线的连衣裙也在风中飘荡着。她看了一眼,继续大步向前走着,似乎只能听到脚下皮靴哒哒哒的声音。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一个穿着破烂不堪的男人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时不时的朝她望了望,她尽量避开了他们的视线走。
“小姐,”一道苍老的声音唤着她,她回头一看是个老头,头上戴着尖顶瓜皮帽,着了一身黑色长袍马褂。看着有些熟悉,可那满是皱纹的脸实在是让她有些想不起来。
“是我啊,我是王叔,”他笑的憨厚,笑容逐渐与她印象里的那张脸重叠。“王......王叔?”她朝他身后看了看,今天似乎就他一个人来了。王叔接过她手里的皮箱,“老爷和太太在福满楼摆了宴给小姐接风洗尘呢。”
“太太?”谭竹表情疑惑的看着他。
王叔摸了摸头,“小姐你在外好几年家里的事可能不太清楚,楼姨娘现在已经被老爷扶成太太了。”
他小心翼翼的去看她的表情,她的手在轻微的颤抖,即使已经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手段了得,”她淡淡吐出一句。
王叔捏了把汗,这小姐和姨娘从前就不对付,现在她是夫人了,这个家不得更加鸡犬不宁啊。“小姐,车停在了那边,”王叔引着她往车边走。
正准备上车,裙摆处传来一阵坠落感。刚刚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拉住了她的裙摆,楚楚可怜的眼神盯着她,“姐姐......我饿......”她乌黑的小手沾黑了她的裙摆。
王叔下意识的想要驱赶却被谭竹喊住了,她从包里掏出一包西洋烟递了过去。小女孩眨巴着大大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东西不明白这是什么,她不太敢接,再次开口道:“我饿,”她指了指她的包。
谭竹将包丢进了车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摆了摆手,“我只能给你这个,如果你不要现在就还给我。”小女孩惊恐的看着她抱紧手里的烟摇了摇头就跑开了。
“小姐你也真是的,那小孩就是看你打扮体面想要点钱,你不给就算了,给她包烟做什么?”王叔笑道。
车驶走后,小女孩把烟交给了男子,小心翼翼的打量他的表情。看到她没拿钱回来他明显的有些愠怒,直到拆开包装在嘴边抽了一口,白色的烟在空气中冉冉上升,他疲倦的嗓音再次响起,“今晚要是再要不到钱,我明天就把你卖了换钱用。”女孩见躲过一劫忙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整个大街上吵吵闹闹地,还有许多学生手里举着东西在游街示众,路边不断的有人加入,队伍浩浩荡荡的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这是做什么?”她不解道。
王叔将报纸递给她,嘟囔道:“还是老爷有先见之明,早早搬到租界去住,不然这要是打起来了,不得成炮灰喽。”谭竹皱着眉看完报纸,塞回了包里。
“到了。”王叔停好车带她朝酒楼走了过去,这家酒楼装的十分辉煌,四处都是金光闪闪的,尽显奢靡之气。
他们订的是二楼的包厢,王叔就将她带到门口,“我就不进去了。”她推开眼前的珠帘探进去,只见窗边站了个人影。
她靠在窗前,一身藕粉色旗袍,袖子是喇叭式的,露出那截纤细的手腕。纤长的脖颈向前勾着,频频看向窗外。
这几年,岁月似乎格外眷恋她,不仅风韵不减,还多了些温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