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巫山不是云》 第1章 楔子 1931年的一个秋天里。 甲板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聒噪地讨论着,时而情绪激动的大叫,时而掩面哭泣着。谭竹倚靠在护栏边看着蓝色的天偶尔飘过的云和脚下湛蓝的海水,两点之间连成了一条线,仿佛置于一个封闭的空间。 她走到自己的画板前,从包里掏出颜料和画笔放在脚边。英文书里掉出了一张照片,上面的人影已经有些模糊泛黄,照片边缘由于反复摩挲沾上汗水而有些卷边。 谭竹捡起照片,没好气的塞了回去,正愁着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她拿起画笔沾了沾颜料在纸上涂抹起来,她不喜欢浓墨重彩的颜色,但画这个女人时她用到了朱砂的红、石青的蓝和藤黄的艳。 她努力回想起她的样子。她的眉毛细而飘远像山黛,眉下是一双丹凤眼带着些妖气,眼尾还有一点泪痣。刘妈跟她说过眼角长痣的人都命薄,一辈子都哭不完哩。她时常希望刘妈说的是真的,但又害怕她把她身上那股霉气带到她们家。她的鼻子是钝圆的,不算翘,中和了她的妖气,使她看上去良善了许多。 谭竹觉得如果不是那个鼻子,她爹一定早就能看出她是个坏女人! 画到嘴时,她手开始颤抖起来,那是一张刻薄的嘴,一张能说会道、颠倒是非的嘴!她沾了沾颜料,索性将它涂成黑的。 “哪有人嘴是黑的?” “心是黑的嘴当然是黑的,就连说的话都是黑的,”她反驳道。但意识到这里并没有自己熟悉的人,她警惕的回过头打量着眼前的人。皱巴巴的西装,被焗油固定整齐的中分发,蜡黄的皮肤,一切都是那么索然无味。 他凑了过来,手指了指她的颜料盘,示意她要涂什么颜色。谭竹皱了皱眉,将画笔递了过去,“你这么懂画,你画好了。” 男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打扰了。”谭竹瞪了他一眼,示意他挡住了自己的光线,识趣的话就该走远点。 画一画完,她就把撕了下来走到护栏旁朝海水里扔了下去,她的脸从未干的颜料上浮了起来,飘在海面上,像是在嘲讽她的无能,只能通过这种手段撒气。 轰隆......轰隆......,船板上传来轻微的震动,随着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响起,提示着已经到港了。 一时间,港口变得更加嘈杂起来,混着叫喊声,小孩的啼哭声还有码头工人搬货的吆喝声。 谭竹手中拎着一个皮箱,海口的风很大,钟形帽被吹起飘到了海面上,低腰线的连衣裙也在风中飘荡着。她看了一眼,继续大步向前走着,似乎只能听到脚下皮靴哒哒哒的声音。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一个穿着破烂不堪的男人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时不时的朝她望了望,她尽量避开了他们的视线走。 “小姐,”一道苍老的声音唤着她,她回头一看是个老头,头上戴着尖顶瓜皮帽,着了一身黑色长袍马褂。看着有些熟悉,可那满是皱纹的脸实在是让她有些想不起来。 “是我啊,我是王叔,”他笑的憨厚,笑容逐渐与她印象里的那张脸重叠。“王......王叔?”她朝他身后看了看,今天似乎就他一个人来了。王叔接过她手里的皮箱,“老爷和太太在福满楼摆了宴给小姐接风洗尘呢。” “太太?”谭竹表情疑惑的看着他。 王叔摸了摸头,“小姐你在外好几年家里的事可能不太清楚,楼姨娘现在已经被老爷扶成太太了。” 他小心翼翼的去看她的表情,她的手在轻微的颤抖,即使已经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手段了得,”她淡淡吐出一句。 王叔捏了把汗,这小姐和姨娘从前就不对付,现在她是夫人了,这个家不得更加鸡犬不宁啊。“小姐,车停在了那边,”王叔引着她往车边走。 正准备上车,裙摆处传来一阵坠落感。刚刚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拉住了她的裙摆,楚楚可怜的眼神盯着她,“姐姐......我饿......”她乌黑的小手沾黑了她的裙摆。 王叔下意识的想要驱赶却被谭竹喊住了,她从包里掏出一包西洋烟递了过去。小女孩眨巴着大大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东西不明白这是什么,她不太敢接,再次开口道:“我饿,”她指了指她的包。 谭竹将包丢进了车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摆了摆手,“我只能给你这个,如果你不要现在就还给我。”小女孩惊恐的看着她抱紧手里的烟摇了摇头就跑开了。 “小姐你也真是的,那小孩就是看你打扮体面想要点钱,你不给就算了,给她包烟做什么?”王叔笑道。 车驶走后,小女孩把烟交给了男子,小心翼翼的打量他的表情。看到她没拿钱回来他明显的有些愠怒,直到拆开包装在嘴边抽了一口,白色的烟在空气中冉冉上升,他疲倦的嗓音再次响起,“今晚要是再要不到钱,我明天就把你卖了换钱用。”女孩见躲过一劫忙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整个大街上吵吵闹闹地,还有许多学生手里举着东西在游街示众,路边不断的有人加入,队伍浩浩荡荡的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这是做什么?”她不解道。 王叔将报纸递给她,嘟囔道:“还是老爷有先见之明,早早搬到租界去住,不然这要是打起来了,不得成炮灰喽。”谭竹皱着眉看完报纸,塞回了包里。 “到了。”王叔停好车带她朝酒楼走了过去,这家酒楼装的十分辉煌,四处都是金光闪闪的,尽显奢靡之气。 他们订的是二楼的包厢,王叔就将她带到门口,“我就不进去了。”她推开眼前的珠帘探进去,只见窗边站了个人影。 她靠在窗前,一身藕粉色旗袍,袖子是喇叭式的,露出那截纤细的手腕。纤长的脖颈向前勾着,频频看向窗外。 这几年,岁月似乎格外眷恋她,不仅风韵不减,还多了些温婉。 第2章 舞低杨柳楼心月 “喂,谭竹,听说你爹要给你娶姨娘了,还是堂子里的女人,”男同学满脸猥琐的打量着她,眼睛眯成一条缝。 “堂子?”谭竹小声念叨着,却很困惑。小时候她爹也带她逛过堂子,只记得里面女人很多,也很漂亮,身上的味道可香了,说起话来更是娇声软语。 几个男生见她不太明白便更起劲了,一屁股坐在她的桌子上,她嫌弃的将书本往旁边挪了挪。“青楼懂不懂?这堂子堪比古时候的青楼。”他朝她科普着打量着她的反应,“真想不到你爹还有给妓女赎身的癖好呢。”顿时整个课堂的人都哈哈大笑。 谭竹直接将男同学推倒在地,“胡说,我都没听过这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反驳道。 “诶呦呦,诶呦呦......”男生从地上爬起来,瞪了她一眼,“你不信你问你爹去,你冲我发什么疯?”一旁一个同学帮腔道:“就是啊,我也听我爹说了,还是头牌呢,叫楼心月。” 刚还被摔的屁股疼的男生立马来了精神,“楼心月?那是不是跳舞跳得特别好,哪天带到学校来给我们开开眼,还没见过堂子里的女人跳舞呢。” “哈哈哈哈哈哈......”一时间教室内哄堂大笑起来,有些不懂的同学扯了扯他的衣袖,“此话怎么说?” “你没听过舞低杨柳楼心月吗?她这姨娘啊估计就是靠这腰段拿下她爹的呗,”他眯着眼,唾沫星子满天飞。 啪,一个巴掌声响彻整个课堂,男生不可思议的抬起眼看她,左半张脸传来火辣辣的疼。他抡起胳膊一拳打在了谭竹的肚子上,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感觉肚子有种分层的感觉,吃痛的蹲下来以缓解疼痛,目光凶狠的瞪着他。就在大家以为这场闹剧就要结束时,谭竹一个反扑骑在男生的身上,揪他的头发抓他的脸,两人就这样纠缠一团,旁边都是看戏的,没一个上去阻拦。 “肃静!”一个穿着黑色长褂,捋着胡须的老先生走了进来,看着地上龇牙咧嘴的两人,脸一横,声音浑浊而严厉,“成何体统!”同学们立马一哄而散都乖巧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你们两个,来我办公室一趟,”他脸色难看,不想再多看两人一眼便甩袖而去。地上谭竹还骑在他身上,随手拂过自己的短发甩在脑后,一巴掌拍在男生的脑门上,“再让我听到一句,我就抽死你,听见没有。” 男生见不得势,连忙求饶,“姑奶奶你赶紧下去吧,我下次不说了就是了。”谭竹看着自己纤细的小身板,至于把他压成这样吗? 办公室里,老先生让两人站成一排,戒尺在手里一颠一颠的。“说,你们俩谁先动的手?”男生立马指了指谭竹,“她,她先扇的我,”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有些发烫,他又看了眼老先生不放心道:“同学们都能作证。” “还不是你嘴巴先不干净,”谭竹反驳道,眼神威胁他,趁着老先生抿茶的工夫,拳头在他面前游走。 先生放下手里的茶杯,茶水在他喉咙口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两人紧张的看着他。“那你们就把矛盾的经过好好跟我说说,”犀利的眼神落在两人身上,询问他们谁先说。 谭竹低着头抠着手指,这么羞耻的事情叫她怎么开的了口。男生见她不说,立马来了兴致,“谭竹她爹娶了堂子里的女人,我们想去她家吃喜酒尽一份同窗之情,结果她突然就跑来打我。”他抬高眉眼,胸有成竹的看着她,眼里闪过丝丝得意。 下一秒,一个茶壶砸了过来,划过他脸庞时,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脸,本来被扇就已经够痛的了,现在又加上热水,他直接捂着脸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没出息,”先生走到谭竹的面前,“还有你,他无非是嘴碎了些,你又何必要跟他动手,女孩子家家,像什么样子。” 谭竹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活该。”先生见她毫无悔改之意,戒尺一下下的打在她的手心,直到彻底红了起来才停手,“你打人就是品行有问题,回去跟你爹说,过几天我要去你们家一趟。” 谭竹睁大瞳孔看着他,不情愿的吐出一句,“我错了,先生。”先生甩了衣袖,“就这样决定了,你们都回课堂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去,谁也不说话。谭竹低着头,不知道回去该怎么把这件事跟她爹说,要是他知道了这件事,估计又是少不了一顿打了。 整个下午,她的心思都不在课堂上,她既要担心怎么跟父亲说这件事又要担心那个即将进门的堂子里的姨娘。她娘是今年春天死的,可这才到秋天她爹就急着要娶姨娘过门。想着想着她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模糊了视线,直到被地上的东西绊倒,她才想起自己还在大街上。 她吃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这是她娘给她做的衣服,要是破了就不好了,她仔仔细细的扯开两块布看有没有摔破。“心月,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为了只笔就要跟我恩断义绝?”谭竹抬头看到一个书生气的男子从楼阶上滚落下来,连着的还有个木箱子,里面的东西翻落了一地。 一个穿着改良旗袍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散落在肩头,满头的钗子插得乱七八糟,脸上满是抓痕。两人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她羞怯的低下了脑袋,如果现在有镜子,她估计她现在的脸与她应该一般无二。 她快速的捡起地上的书匆匆朝租界跑去。谭竹的家住在法租界里,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搬到那了,谭毓灵是一个怯弱的人,那时候总说要打仗打仗,他贪生怕死早早举家搬进了法租界,因此还成了家族里的一个大笑话,谁不知道谭家的人最惜命了。可现在大家四处逃难,不禁不感慨他的先见之明。 谭竹一进屋,就看到刘妈坐在桌前剪喜字,手边还摆着红烛,她心下一沉溜到她旁边,拿起一张她刚剪好的喜字。“别瞎动,刚剪好的,弄这东西简直是要把我眼睛给剪瞎了,”刘妈边说边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谭竹不知道从哪个狗洞里钻出来的潦草模样。 “我的大小姐啊,你又去干嘛了?一天天不让我省心,”她放下东西将谭竹拎到卫生间将她打理干净才松了口气,只是脸上的疤不知道怎么处理。“刘妈,这件衣服洗干净了我想收起来,”她小心翼翼的将换下来的衣服叠好。 “你不穿啦?这可是你娘给你做的,”刘妈见她平时总念着她娘,现在连她做的衣服都不穿了,可见这谭家都是薄情寡义的人。她本是谭竹娘的陪嫁丫鬟,现在她娘死了,她便留下来照顾谭竹。现在好了,一堆事情都落在她身上了,就连谭毓灵娶个姨娘还要她筹备,说出去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谭竹摇了摇头,她要把衣服放在枕边,这样每晚睡觉就像娘抱着她睡了。 她突然想到了桌上的那堆东西,抬起脸道:“你弄那些东西做什么?”刘妈两手一摊,埋怨道:“还不是你爹要娶姨娘。” “堂子里的?”她到现在还希望是那个同学在胡说八道。 “是啊,你爹就喜欢那样的有什么办法,从前是在外面玩,现在还要娶到家里来玩,虽说是姨娘,仪式倒是按照娶正房办的,”她叹气道。“男人啊,都一个样,”她收拾好谭竹换好的衣服放进盆里正准备洗。 谭竹急的直跺脚,在刘妈身边晃来晃去,刘妈嫌她烦又看她可怜,便叮嘱了几句,“你啊,以后要多长些心眼,万一她嫁进来给你生个弟弟什么的,以后谭家的财产都是她的喽。”谭竹搓着裙边,“她一定会生弟弟吗?”刘妈笑了笑,“不一定,堂子里的女人身子都坏了,能不能生孩子还不一定呢。” “好了好了,你也别在我眼前晃了,准备准备吃饭去,你爹马上就要回来了,”刘妈催促道,将手边的衣服绞了水端出去晒。谭毓灵满面春风的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王叔手里大包小包的拎着东西,她看了眼都是些结婚要用到的东西。 谭毓灵今天似乎心情大好,看到谭竹一改平时的严厉,“小竹啊,今天学的怎么样啊?”谭竹耷拉着脑袋,纠结半天,她决定不把今天的事告诉他。“大部分都能听懂。” “不愧是我女儿,”他从口袋掏出了五个银元递给她,“拿去买吃的,爹这两天有些忙,有事找刘妈。” 刘妈虽然晒着衣服,眼睛却不停的往这边瞟,耳朵竖的尖尖的,嘟囔道:“吃你们谭家一点饭倒是把人都卖给你们家了。” 饭后,刘妈将谭竹拉到房间,苦口婆心道:“以后家里的钱你都要看紧些,你爹给你你就拿着,该花的钱都要找他要,不要想着替他省俭,不然到时候全给姨娘花了。” 谭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她一定要守护好谭家的财产。 第3章 姨娘 昏暗的房间里,谭竹赤着脚啪嗒啪嗒的钻了进去,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床上的纱幔后传来阵阵咳嗽声。幔帐后女人的身影瘦弱不堪,肩膀随着咳嗽一抖一抖的,她小心翼翼的爬到床上,女人苍白的小脸对她微笑着,打开被子任由她钻进去。 她顶出一个脑袋往她怀里蹭,“娘。” “小竹还是这么调皮,咳咳咳......”她理了理她鬓间的头发,满是怜爱的看着她,“小竹要听话,以后要好好吃饭,健健康康长大,不要像娘这样。”眼泪啪嗒啪嗒顺着她的脸颊落在谭竹脸上。 她伸出小手想去抚平她眼角的泪水却怎么也摸不到,“娘!”她惊魂未定的睁开眼睛,枕巾上沾满了泪水,外面劈里啪啦的爆竹声提醒着她这只是一场梦。 “刘妈,刘妈......”没有人理她,她快速套上衣服趿上鞋子就往屋外跑。“小姐,”小桃看她冒冒失失的样子一把将她拦住,“你要去哪?” “我要找刘妈,”她伸着脑袋往前厅望,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小桃犹犹豫豫要不要跟她说实话,谭毓灵今天娶姨娘,本来是不想让谭竹知道的怕她去给他捣乱,打算事情都办好再让两人见一面,那时就算她再怎么吵怎么闹无非是关起门来的事。 谭竹看她的表情心里大概有了些底,“我爹今天娶姨娘是不是,”她的语气是肯定不是疑问。小桃拗不过她只能点了点头,将她拦在屋内,“老爷说了,今天礼成之前小姐你不能出去。” 谭竹一把推开她,“我偏要去看。”小桃怕被责备,只好抱住她的身子,“小姐,你就别让我为难了,你也知道老爷的脾气,那你要是去一个没忍住闹出点动静来,老爷肯定要责备我。”她用力掰开她的手,解释道:“小桃,我就去看一眼,我保证什么都不做。” 小桃狐疑的看着她,“真的?” “真的,”她信誓旦旦道。小桃知道自己是拦不住她的,便只好推着她先去洗漱。 前厅里,谭竹拉着小桃躲在后面,只见谭毓灵穿着一身长袍马褂,新娘子穿的也是旧式婚服。他是一个古板的人,所有的规矩都喜欢按旧式的来,只可惜那盖头太厚太大,叫人看不清新娘子的样子。小桃心惊胆战的拉着她的胳膊,生怕她做出什么逾越的事。 谭竹看着两人突然想到了什么,迈着小碎步快速退出前厅,朝着谭毓灵的婚房跑去。“小姐,你又要做什么?”小桃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谭竹闯了进去,立马将门闩上,小桃进不去只能急得在门口团团转,但又不敢大声喧闹,生怕引了别人来又是一顿打骂。 婚房里布置喜庆,正前方挂着一个大的喜字,桌上摆着红枣、桂圆和莲子,唯独不见有花生,“可真奇怪,”她嘟囔着。悠闲的坐在桌边看着这些东西,红的刺眼,与她母亲白色的灵堂形成一道视觉上的痛苦,她抓起桌上的糖果一个个拨开丢进了合卺酒里,“齁死你们。”丢完还不解气,将盘子里的东西撒的满地都是,一脚一脚的将其踩碎才算满意,这才大摇大摆的走出房间。 小桃立马拉住她,眼神询问她做了什么。她拍了拍手,“没什么,就是送我爹的礼物。”小桃要进去看,她一把将她拉住不让她进去,推搡着她往外走,“小桃,为什么我爹不准备花生啊?” 小桃听了这话瞬间来了兴致,“听说这姨娘花生过敏呢。”她摆了摆手,“好像沾一点身上就会起红疹子,刘妈说她估计是没有福气生孩子了。” 谭竹听后顿了顿,似乎觉得她有些可怜,但既然做都已经做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她必须要替她娘出出气。 到了晚上,谭竹坐在窗前百无聊赖的翻着平时喜欢看的小人书,可今晚不知怎么回事,一段文字看了好几遍脑子就是空空的。一分一秒过去,还不见她爹来拿她问话,她便有些疑惑,趁着刘妈还在忙她钻出屋子返回作案现场。 秋天的风冷的萧瑟,将她身下的裙摆一股一股的往上吹,由于做了不好的事,她有些心虚,整个人鬼鬼祟祟的,背脊不住的打颤。还没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她心里一惊,还是壮着胆子走到门前。 门没关好,留了一道缝。顺着这道缝望进去,地上还撒着她丢的那些东西,酒杯被砸碎在地上,她敢确定谭毓灵肯定发过火了,至于为什么没教训她,大概是想明天再跟她算账。 她的视线继续往前,床上模糊的两道影子交叠着,只见她爹骑在姨娘的身上,而那讨厌的姨娘在他身下泪眼模糊。突然她转过脸来,两人四目相对,她立马闪到一边,背靠在门上,手握成拳头紧紧攥着。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挨在门上露出一只眼睛洞察着里面的一切。 姨娘的身子一颠一颠的,脸颊绯红,整张脸由于痛苦而扭曲着。她朝这边看了过来,眼中带着近乎绝望的哀求,泪水不停的往外涌,最终那张可怕的脸埋进了被子里,只剩下呜咽一片......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谭竹的脑海里浮现,她爹在打姨娘!她惶恐的握住门缝,指甲陷入肉里,她不上不下的卡在那里手足无措。最终她还是合上了门退了出去,捂住耳朵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她无心在意脚下的路,脑子里全是父亲狰狞的表情和姨娘哭泣的小脸,一切都让她感到可怕。 “小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刘妈刚送完客到处找不到她没想到她跑这里来了。仔细一看她的表情痴痴的,她看了看谭毓灵的门,断断续续的从里面传出声音来,立马反应了过来里面在做什么。她赶紧搂着谭竹走,“作孽啊作孽,一点脸皮都不要,叫的这么浪。”她捂住谭竹的耳朵,谭竹扯住她的手臂,“刘妈,爹在打姨娘打的特别特别凶。” 刘妈捂住她的嘴,“那是她活该,坏女人都是要遭报应的。”谭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爹娶她自然是因为爱她,可为什么又要她遭报应呢?” “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整个晚上谭竹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烧的通红,刘妈和小桃忙了一个晚上,一盆盆凉水端进端出,直到五六点钟才退了那么一点。“报应,都是报应,”刘妈累的满头大汗,“夫人才走了没多久,他就迫不及待的把姨娘娶进家里,夫人一定是舍不得小姐吃苦想带她走,”她抹着眼角的泪水,谭竹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 梦里,谭竹迷迷糊糊看见一个女人,水蛇腰,姿态妩媚,整个人丰盈而又白皙,□□的走到她身边,娇嗔的笑在耳边回荡着,怎么推也推不开。她摇头晃脑的,嘴唇因为高烧烧掉了一层皮正火辣辣的疼。刘妈焦急的看着门外,“小桃请个郎中怎么要这么久,”她只好先用毛巾蘸了水敷在她的唇上。 “来了来了,”两人将郎中请进了屋,他替她把了脉开了几副药,嘱咐要多喝水便带着小桃去抓药了。小桃抓了药回来光是煎煮喂药又将两人磨了半天,直到天都明亮了谭竹才沉沉睡去。 “刘妈,好渴,想喝水......”谭竹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嚷着,却不见一个人,浑身酸痛的从床上爬起来朝前厅走去,只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手里正把玩着什么东西。她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她手中拿的居然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陶瓷娃娃,是一个大娃娃拉着一个小娃娃,是她母亲照着她俩捏的。 “不准碰我东西,”她龇牙咧嘴的跑了过去。那女人突然站起来,惊慌失措的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两半。眼泪夺眶而出,谭竹跪在地上,看着破碎的陶瓷娃娃,一片片的捡起来,鲜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她抹着眼泪愤恨的看着女人,她无辜的表情更加点燃了她的火气,她顶着脑袋一头撞在了她的肚子上将人撞翻在地。 楼心月捂着肚子,痛的倒吸一口凉气,还没缓过来,谭竹整个人压了上来。“我娘的耳饰怎么在你这,”她注意到她耳朵上的翡翠耳环,直接将其扯了下来。“嘶,”她吃痛的捂住耳朵,被谭竹打的根本毫无反手之力。两人的血流了一地,谭毓灵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阿全把她拉下来,看看像什么样子。” 即使已经被拉开,谭竹整个人在空中还是张牙舞爪的,“你个不要脸的堂子女人,别以为你进了家门我就会喊你娘,你把我娘的东西弄坏了,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啪,谭毓灵一巴掌甩在了她脸上,“小兔崽子,你娘死了难不成我还要为她守身不成。”他看着楼心月被抓花的小脸和泪水盈盈的眼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几脚踹在了谭竹的身上,将人踹出去几米远。她怀里死死捂住她娘的东西,咬牙切齿的看着两人。即使已经没有了力气,她还要站起来,她今天就是被打死在这,也不要跪这对奸夫□□。 她走一路摔一路,将地上剩下的碎片剪好包在手帕里,酸痛的手悬在空中,指了指她的另一个耳朵,“把我娘的东西还给我。” 谭毓灵看她倔强的样子,又是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鲜血从她的嘴边淌了下来,视线变得模糊,全身骨头酥软,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在这里了,声嘶力竭的喊道:“我说把我娘的耳环还我!!!” 楼心月躲在谭毓灵的身后看着她,一动也不动,谭竹的眼光冷漠的扫视在两人身上,昏了过去。 第4章 坏!女!人! “你们有没有心啊,夫人死了,没娘的孩子就让你们这么作践!”刘妈抱着谭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叹上天的不公。谭毓灵揉了揉太阳穴,毕竟她是发妻的陪嫁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给了些钱让她找个大夫给谭竹瞧瞧。 “王德全,还不快去叫大夫,”刘妈和小桃两人抬着谭竹回了房间。“你看看这手上弄的,”她将她手中的帕子扯了出来,手心已经是血肉模糊。小桃连忙接过来放在了首饰台上,“这东西对小姐最重要了,想必是放在包里,包又放在了客厅才被那姨娘拿了去。” “她一个姨娘进门第一天就敢这样对小竹,这以后我们的日子怕是难过了,”刘妈边叹气边替谭竹擦拭着身上的血迹。她另一只手握的紧紧的,她怎么掰也掰不开,“这手里握的是什么东西?” 小桃看了眼,“好像是夫人的耳环,大老远就听见小姐在那叫着让姨娘把夫人的耳环还给她。” “夫人的耳环?”刘妈起了疑,两只大手在身上摸了又摸,摸出了把钥匙,“夫人的东西都是我在保管,钥匙也没丢,哪来的耳环?”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没搞明白。 刘妈又费了好些力气才掰开她的手,一个翡翠耳环掉了出来,她拿起一看,心里瞬间明了,“跟夫人的那对翡翠耳环确实像,但成色却差得远,小姐这是被那姨娘激的太心急一时没看清才扯的。”她捡起耳环丢进了垃圾堆里。 谭竹昨晚发烧今天又被打了一顿,整个人病恹恹的躺在床上,没了半点生机。“这学怕是也上不了了,你晚点去跟王德全说,让他明天替小姐请好假,”刘妈吩咐道。由于昨晚照顾她一宿此时也有些腰酸背痛,就和小桃两个轮着看护。 小桃看着看着就迷迷糊糊的眨巴着眼睛,眼前模模糊糊的出现了一道人影,纤细的站在门旁。她垂了垂脑袋,半梦半醒间看清了那张脸,赶忙跑去叫刘妈。 楼心月扭着腰走了进来,看了眼床上的毛绒团子,短发只到脖子间,脸蛋上还有着未褪去的婴儿肥,卷翘的睫毛偶尔翕动着。她坐在床边,将她悬挂着的手拎了起来,她翻了个身,将她的胳膊抱在怀里,嘟囔道:“娘,我好想你啊......”她咂吧着嘴巴,她浑身一颤愣在了原地。 外面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刘妈一边穿衣服一边快步走了进来,楼心月将手一抽,谭竹直接一个屁股蹲摔在了地上,蠕动了两下又睡着了。 小桃连忙跑去扶她,刘妈的手指都快戳进楼心月鼻孔里了,“你要干嘛?”她皱着眉后退一步。 “我要干嘛,我还问你要干嘛呢,哼,”刘妈冷笑道。“你挑唆她的父亲把她打成这样,就连她病着都不肯放过她,真的是好狠的心呐,”说完还不过瘾,一路推搡着她往外走,嚷着要让谭毓灵来看看这个新娶的姨娘是怎么欺负他女儿的。 楼心月站在门旁,两手抱在胸前,摊出一只手来,“我的耳环。” 刘妈看她薄情寡义的样就知道她来者不善,冷哼一声,“丢了。” 楼心月不信,又跑进屋里,小桃刚把谭竹扶上床,她就跑去看她的手,“就是这只手扯的。”一掰开,里面血肉模糊,鲜血染脏了她的手帕,她的手停在了那。刘妈一把推开她,她回过神来,“如果今天我拿不回我的耳环,我不介意在这里陪陪你们小姐,毕竟我这个做姨娘的照顾照顾她也是应该的。” 小桃见两人愣在那谁也不让谁,忙跑到刘妈丢东西的地方,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只耳环,“你的东西,”她递了过去。 楼心月接过耳环看了看,确定无损才收了起来,她将一盒药膏放在了梳妆台上,“这个药涂在手上不会留疤。” “呸,”刘妈朝地上啐了一口,“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着便拿起药就往她手里塞。 楼心月重新将东西放回了桌上,“我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的道理,要是不放心丢掉就是。”她的目光瞥见那一小堆瓷片,前不久还是个可爱的小娃娃,摔成这样恐怕是难以复原了。 “既然拿到了我的东西,我也没道理留在这了,”她袅袅婷婷的走了出去。 刘妈朝着她的背影骂道:“妖气。” 自那天之后,楼心月便再也没来过,谭竹又发了几天热,才逐渐好了起来,只是伤到了筋骨,行动还不方便。小桃坐在床边正一勺一勺的喂她喝药,她眉头紧皱,吐了吐舌,“好苦啊。” “良药苦口,”小桃嘟囔道,脸上是一本正经,谭竹没忍住失声大笑起来。“小姐,你笑什么?”她不解道。 “你有没有发现你越来越像刘妈了,”她大笑道。 小桃将碗往她手里一塞,谭竹想去接,却刚好烫到伤口,手又缩了回去,还好小桃眼疾手快,不然就要翻床上了。“对不起啊小姐,我差点忘了你的手.....”她自责道。从梳妆台上拿了楼心月送来的药给她抹,刘妈不让她用,但她偷偷给谭竹用了几次发现效果还不错,便一直偷偷给她用了。 她边帮她抹边嘟囔道:“小姐,你下次可不许再这么说我了,我还是个姑娘,怎么能跟刘妈一样呢。” “刘妈之前也是小姑娘,老了才成刘妈的,你以后老了就是桃妈,”她一本正经道。 小桃白了她一眼,“好了好了,小姐你说话真难听。” 打趣间,谭竹的笑突然僵在了脸上,“小桃,我娘给我做的娃娃和耳环呢?” 小桃从梳妆台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首饰盒来,陶瓷娃娃的碎片都在里面,“耳环还给楼姨娘了,那本来就是她的。”她看着谭竹疑惑的模样又补了句,“夫人的东西都在刘妈那保管着呢,她看了确定不是夫人的那副。” 谭竹的脸逐渐泛起了红晕,想到自己扯楼心月耳环的事。她低头又看了眼盒子里的碎片,嘟囔道:“都是她活该。” “小姐,下次我陪你去重做一个,做一个跟夫人给你做的一样的,”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她有些不忍,人人都说谭家的小姐是个混世魔王,但小桃却不这么认为,她可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谭竹摇了摇头,“不要,我要把这个重新拼起来,娘做的就是娘做的,即使做个一模一样的,那也没有娘的好。” “那我晚点去街上买点工具来,”小桃附和道。 谭竹点了点头,“刚好,我这病还要休一段时间,我一定要把瓷娃娃修好。” 小桃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小姐,学堂里的先生来了,现在还在客厅里跟老爷吃茶呢。” 谭竹脸色一僵,想到了老师说要来家里的事,“完蛋了,”她连滚带爬的下了床就朝客厅跑去,小桃在后面怎么喊也喊不住。 “先生......”她跑进来时,先生刚起身准备走,桌上放着谭毓灵给他准备的茶和糕点。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她身上,先生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竹啊,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回学堂之后有不懂的就问老师,”他笑的和蔼,让谭竹摸不着头脑。 “好了,我先走了,”他杵着根拐杖,弯着腰咳了两声,谭毓灵立马叫来王叔,“阿全,你去送送先生。”王叔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客厅里就剩下谭竹、楼心月和谭毓灵三人,谭竹还在生他们的气,脸偏向一侧,可又怕先生说了些什么,此刻有些进退两难。 谭毓灵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小竹啊,先生说你最近功课做得不太好,以后你每天把学的东西去我那背一遍,”他语气平淡,就像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哦,”看他心平气和的样,大概先生没把她打架的事说了出去。正在她准备走时,谭毓灵又喊住了她,“这是你姨娘,上次的事你们都有问题,但她是你长辈,你应当叫她一声。” 谭竹抬起眼看她,她脸上带着浅显的笑意,这是她这么多天第一次完完整整的看她,“我脸上有东西?” “有三个字。” 她抬了抬眉眼,薄唇轻启,颇感兴趣,“哪三个字?” “坏!女!人!” 一溜烟的功夫,谭竹早已跑的无影无踪。 房间内,她将碎片小心翼翼的拿出来,一点点的将上面的血迹擦干净,用手帕沥干上面的水重新放进了盒子,想着等小桃买回来了材料,她一定要把修好。 百无聊赖时,她拿起手边的小人书翻了翻,这书可比学堂里的书好看多了,想到每天都有背不完的诗和古文就觉得头大,谭毓灵是个迂腐的人,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到处都在倡导白话文,他还非要她去学这古文。 窗下,楼心月刚好在花园里散步,两人视线交汇时,谭竹立马竖起手里的书大声朗读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噗,”一声轻笑传了过来,“书都拿反了,可见这心思真不在读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