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深处,萧语岚与皇帝顺嘉帝之间关于秦墨亲事的争执,终究未能达成共识。顺嘉帝心意已决,执意要为五皇子择定一门在他看来于国于己皆有利的姻缘。
只不过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赐婚的时机会来的这么快。
楚昱珩在将军府雷霆震怒,为母妹撑腰的事情,终究没能彻底捂住。
不过一两日功夫,便被府中几个嘴碎的下人当作惊天秘闻,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
这消息本就足够引人注目——年少封侯的平南侯,竟与嫡母当面撕破了脸。
然而,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随之不胫而走的另一个细节:这位本该病重缓行、尚在数百里外的侯爷,竟是听闻妹妹在诗会上受辱、姨娘药资被克扣的消息后,忧心如焚,竟不顾病体,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赶回了江都。
流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赞叹楚昱珩重情重义,有人讥讽王氏刻薄寡恩,更有人将目光投向了那位身处漩涡中心却始终安静低调的楚三小姐。
而这阵风,自然也毫无意外地吹进了该听到的人耳中。
皇宫深处,顺嘉帝放下手中的密报,指尖轻轻敲着御案,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楚昱珩抱病却提前回京,此事可大可小。
但若其缘由是为孝道亲情所驱,倒显得情有可原,甚至堪为表率,只是,这将军府的内宅不宁,终究不是好事。
五皇子府内,听罢重擎的禀报,秦墨把玩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果然是在躲自己。
就在这暗流涌动之际,一道旨意从宫中传出,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顺嘉帝下诏,将于三日后在宫中设宴。
一为祝贺赤炎军与燕凌骑凯旋,二为犒劳为国尽忠的楚将军及众将士,三为他们接风洗尘。
是夜,**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珍馐美馔香气四溢,琼浆玉液醇厚甘洌。朝中重臣、宗室亲贵陆续抵达,彼此或寒暄客套,或低声密谈。
随后,几位皇子与公主的驾临,更彰显出此次宫宴非同寻常的规格与陛下的重视程度。
大皇子秦书入座后跟坐在位置上跟他礼节性示意的秦砚打招呼,“砚儿,今日你母妃又没来吗?”
一般来说,年幼的皇子都是跟随自己母妃出席的,不过,都知道瑶华宫的那位逢会必病的道理,所以要么秦砚自己来,要么就干脆也告病不来。
“恩。”秦砚点点头,依旧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一言不发。
“话说五弟回来了,你怎么不跟五弟一道来呢?”旁边的二皇子秦棋故作疑惑,“莫非五弟去了月淑妃那里还未去你那里?你还未见他吗?”
看着秦砚一言不发的样子,秦棋哥俩好的拍了拍秦砚的肩膀,“六弟啊,都知道你崇拜你五哥,但是,你五哥毕竟不得父皇喜爱,你还是得为自己考虑考虑。更何况虽然你养在月淑妃娘娘的身边,但是你五哥可是月淑妃娘娘的亲子,就算月淑妃娘娘争抢什么,也只会考虑亲儿子的。”
这句话挑拨离间的意味太明显,秦书警告道,“二弟,慎言。”
秦砚依旧一言不发的看着杯子,整个人宛若雕像。
秦棋嘟囔一句,“孺子不可教也。”便移到旁边跟三皇子秦止聊起了天。
另一头,秦墨在将军府将人堵了个正着。
只是宫宴在即,不容耽搁,他还未来得及说上几句,楚昱珩便已寻了借口,以一种近乎刻意的疏离,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语尽数挡了回去。
秦墨岂会轻易放人,他随即命车驾跟上,干脆利落地登上了楚昱珩的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声响。
秦墨斜倚在软垫上,目光落在楚昱珩的侧脸上。他几次欲开口,那句“你的病……”或是“那晚的话……”几乎就要冲破喉咙。
可每每他刚起个头,楚昱珩或是以拳抵唇,低咳两声,仿佛旧伤未愈,不适交谈;或是转而提起西北军务、宫宴流程,将话题引向无关紧要的公事;甚至干脆闭上眼,假寐养神,只留下一个拒绝沟通的冷硬侧影。
其回避之意,昭然若揭。
秦墨所有未出口的诘问与试探,都被这堵无形的墙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最终只能沉默无言。
两人就这样僵持到了宫门外。
殿外司礼太监高昂的通报声骤然响起,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略显嘈杂的寒暄,也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凝固氛围:“平南侯到——!”
“五皇子到——!”
话音落下,殿内交谈声为之一静。
所有人都知道,今晚这场宫宴真正的主角到了。
女眷席那边立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正值妙龄的贵女们,或含羞带怯地以团扇半掩面容,或更大胆些的,已忍不住抬眸望去,目光尽数聚焦在那前后踏入殿门的两人身上。
为首之人,身着一袭暗红色水纹锦袍,袍角随着步履微动,隐约露出内里银线绣就的木槿花镶边。腰间束着玉带,悬挂的玉佩温润剔透,其上隐隐雕琢着一族挺拔的竹叶纹样。
他身姿修长挺拔,步履沉稳,周身自带一股无需向任何人屈膝的冷硬气度。
男子五官硬朗,一双幽深的眼睛如无波的古井,深不可测,微薄的唇轻抿着,显得异常冷淡。
紧随其后的少年,尚存几分少年意气,但每一步都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他身着暗红色窄袖纹袍,袖口处金丝祥云刺绣熠熠生辉;腰间朱红白玉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其上悬挂的羊脂白玉质地温润,光华内敛。
乌发以金冠高高束起,剑眉之下,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唇角微勾,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痞气。
他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女眷席,对着那些因他出现而低声议论的姑娘们勾起一抹浅笑,随即微微侧头,对前方的楚昱珩低语了句什么。
那一直冷若冰霜的男人闻言,目光也随之转向女眷席,精准地落在了那位始终安安静静垂眸端坐的少女身上。
看到她的瞬间,他那紧抿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抹柔和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这细微的互动,自然未能逃过众多目光,女眷席中顿时又起了一阵混合着羡慕与嫉妒的低语骚动。
然而,这阵骚动很快便被随后响起的、更高亢的通报声彻底盖过:“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帝后携手而来,仪仗威严。
被皇后亲自牵着手引入席位的秦云梦,听着周遭山呼海啸般的拜见声,娇艳的小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骄傲与得意。
看,她果然还是父皇和母后最喜欢的小女儿。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自己那位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却见男孩子的目光根本未曾落在她身上,而是充满信赖与仰慕地,紧紧追随着五哥。
秦云梦不满地微微抿紧了唇,那不快的神色在她脸上一闪而过。
她不明白,明明她才是六哥哥的亲妹妹,可是他对她的态度跟对所有人一样,刻板冷静,似乎除了五哥哥,好像谁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她知道五哥哥很厉害,也知道她们的母妃之前跟五哥哥的母妃情同亲姐妹,她们幼时没少承蒙月淑妃娘娘的照顾。
可是啊,五哥哥根本不受父皇的重视,而且还没有母家势力,她的傻哥哥却依旧这么屁颠屁颠的跟在五哥哥的身后。
大哥是皇后亲生,背后又是宰相府,成为储君几乎是名正言顺的,日后大哥继位,她的傻哥哥肯定会出事的。
罢了,念在终究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妹情分上……她或许,真该寻个合适的时机,好好提醒一下她这位看似聪明、实则在某些方面天真得可怕的哥哥了。
秦墨的位置在秦砚身侧,他坐到位置上后目光下意识的去找侧后方的楚昱珩,见他在与陆怀安低声交谈什么,又转过头去百无聊赖的转了一圈手中的杯子。
经历了一番繁琐的宫廷礼节后,宴席终于正式开始。
既是庆功宴,主旨自然在于犒赏这些为国征战、出生入死的将士。
封赏由低阶军职开始,依次进行。
金银绢帛,田庄宅邸,官阶擢升……恩赏有条不紊地颁下,殿内气氛也逐渐热烈起来。
终于,到了今晚的重头戏——封赏此战功勋最为卓著的两位主将:五皇子秦墨与平南侯楚昱珩。
顺嘉帝目光落向下首身姿如松柏般挺拔的年轻将军,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声音洪亮而充满赞许:“如今我燕赤,能有你们这般英勇有为的少年英才,实乃社稷之福,江山之幸!”
“昱珩,”他语气格外温和,“你此次立下大功,可有何想要的赏赐?但说无妨,朕定当满足。”
他略作沉吟,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含笑问道:“昱珩如今已二十有一了吧?似乎还未成家?”
“不若……”皇帝语气带着一种看似随和却不容置疑的意味,“朕来为你做主,择一门佳偶,如何?”
“或是……”他目光微凝,带着几分探究,“昱珩心中可已有属意的女子?不妨告知朕,朕亲自为你赐婚!”
此言一出!
整个**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前方那位始终沉默冷峻的平南侯身上!
少年们眼中充满了对英雄的崇拜与好奇,迫切想知道这位他们心中的战神,会倾心于怎样的女子。
少女们则个个屏住了呼吸,脸颊绯红,怀春的目光中交织着羞涩与强烈的期盼,仿佛在等待一个可能关乎自己命运的答案。
皇子席位上。
原本慵懒地支着下颌,眼神百无聊赖地扫视着殿内众人的秦墨在听到“赐婚”二字的瞬间,眸光骤然一凛!
果然,又是要赐婚,这么喜欢赐婚,干脆早早退位改行当媒婆得了。
秦砚侧头看了看突然紧张的哥哥,又看了看殿前的人,歪了歪头,有些不理解。
女眷席位上,原本安安静静当木头的女孩子的眼睛动了动,有些担忧的看着最前头的将军,袖中的小手握紧了些。
迎着满殿或好奇、或期盼、或探究的目光,楚昱珩沉默了片刻,清冷而坚定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回陛下,臣暂无娶妻之念。”
顺嘉帝闻言,眉头微微一皱,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关切:“哎——!这怎么成!”
“男子汉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乃是正理。当年若非楚老将军去得突然,你为父守孝,也不至于耽搁到如今还未成家。”
“这样吧,”他话锋一转,似已有了决断,“朕听闻吏部尚书家的……”
楚昱珩心头猛地一紧!刚欲再度开口,斩钉截铁地回绝,一声清亮而略带不耐烦的嗓音却抢先一步,骤然响起,打断了皇帝的话:“父皇!”
顺嘉帝在满朝文武面前被骤然打断,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悦之色溢于言表:“小五!朕话未说完,岂容你插嘴!”
“你的皇子礼仪教养何在?!”他厉声斥责道,“太傅的教诲,莫非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待宴后,自行去奉先殿罚跪思过!”
“儿臣遵旨。” 秦墨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朝御座方向随意地拱了拱手,姿态看似恭敬,实则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敷衍:“父皇息怒,非是儿臣有意打断。”
他的语调不急不缓,“只是……儿臣曾与侯爷谈及此事。侯爷曾言:‘边关未靖,何以家为?’”
“如今西北蛮夷虽暂平,然西南海寇依旧猖獗,战事瞬息万变。”
“若此时为侯爷赐婚,”他目光扫过女眷席,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待年关一过,侯爷便要重返北境,浴血沙场。留下新妇独守空闺,岂非平白耽误了人家姑娘的大好年华?”
“故此,”他朝皇帝微微颔首,话语却直白得惊人,“父皇这鸳鸯谱,还是莫要乱点了吧。”
此言一出!
满殿文武百官顿时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有人暗自咋舌,惊叹于五皇子竟敢如此直言犯上;有人则露出惋惜之色——这般锋芒毕露,不懂迂回,终究难成大事啊。
顺嘉帝听完秦墨那番直白的陈词,并未动怒,反而朗声笑了起来,语气带着一种看似宽宏的赞许:“好!好!”他颔首道,“我燕赤能有你们这等心系边关、志存高远的好儿郎,朕心甚慰!”
然而,他话音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地锁定了秦墨:“不过楚爱卿既执意以边事为重,暂不成婚,朕便依他。但小五你,”
他语气不容置疑,“距及冠尚有三年,先定亲,再成婚,正合礼制。朕今日便做主,为你定下一门亲事!”
“明年开春,你便与将军府庶出的三小姐、平南侯的亲妹楚言歆定亲!”
“正好,”他补充道,仿佛一切早已算计妥当,“楚三小姐也还有两年方及笄,时间上恰好相配。”
一个重磅炸弹丢下,全场都看向风波中心的女孩子的方向。
只见楚言歆身着一袭淡蓝色烟云轻纱长裙,安静地坐在席间。她薄施粉黛,气质沉静,是个瞧着便温柔婉约的小美人。
即便被皇帝当众指婚,成为全场焦点,她脸上也未见丝毫波澜。
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上,姿态沉静得仿佛置身事外。
“父皇!” 秦墨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他猛地站起身,身侧的拳头死死攥紧,“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儿臣与楚三小姐素无往来,更无感情基础!强行定亲,非但儿臣为难,更是误了楚三小姐终身!”
“感情……” 顺嘉帝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日后自可培养。”
“可楚三小姐对儿臣并无心意!” 秦墨竭力争取,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父皇您未曾问过将军府上的意愿,便擅自定亲,楚三小姐可知情?平南侯可知情?”
“父皇!”他几乎是在恳求,“儿臣尚未弱冠,可否待儿臣随侯爷及诸位将军肃清边关,再议婚嫁之事?!”
上天仿佛给他开了一个残酷至极的玩笑,他心中所念,是楚昱珩。如今却要他去娶楚昱珩的亲妹妹,这简直荒谬。
“将军府已然应允!不日朕便让礼部下聘!” 顺嘉帝语气强硬,油盐不进。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秦墨异常激动的神色,尾音忽然危险地微微上扬:“小五,你如此百般推拒,神色激动,莫非……是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
此言一出,一旁的楚昱珩神色骤然一紧。
他太了解秦墨那无所顾忌的性子了,为了防止少年语出惊人,情急之下,楚昱珩不得不上前一步,沉声开口:“陛下!”
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舍妹年幼,且臣对此事确不知情。”
“虽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长兄如父,臣既为兄长,此事……”他目光扫过将军府席位,继而诚恳道:“五殿下乃天潢贵胄,凤子龙孙;舍妹仅为庶出,身份卑微,实在配不上殿下金玉之质。”
“什么配不上!朕说配得上,便是配得上!” 顺嘉帝接连被驳,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顿时龙颜大怒,“楚爱卿,你此言是要拒婚?!”
“臣……不敢。” 楚昱珩拱手,目光却飞快地与秦墨对视了一眼,眼中暗含警告。
秦墨读懂了那眼神中的含义,让他不要冲动。
他无所顾忌的翻了个白眼,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语不惊人死不休:“父皇!您这般急切地为儿臣指婚。究竟是要为儿臣选妃——还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楚言歆,“嫌您后宫妃嫔不足,想替自己纳将军府的小姐入宫为妃啊?!”
“放肆!!!”
顺嘉帝勃然变色,他猛地抄起手边的果盘,连带着瓜果劈头盖脸地狠狠砸向秦墨!
“混账东西!”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秦墨声嘶力竭地咆哮:“逆子!逆子!”
“给朕滚!立刻滚回你的毓庆宫去!”
“邱池!”他厉声喝道,“给朕拖下去!杖责二十!一杖都不许少!”
皇帝扔果盘过去的时候,楚昱珩下意识的就想挡,但是按耐着这是大殿之中,他没动,只是目光跟着果盘,落到了少年渗血的脸上,微微抿了抿唇,呼吸沉了沉。
小破孩再怎么作,他也没舍得动过一下,直接被皇帝这么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看这样子也不是第一回,他心情瞬间不爽了。
只是这是少年的父皇,他闭了下眼睛,没吭声,暗暗唾弃自己。
一果盘下去,秦墨的额头立刻破了。
少年也不在乎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被驳了颜面,只是心道还好父皇没有继续跟他扯要成婚的事情,随意礼节性的示意,转头离开。
当着百官的面闹成了这样,顺嘉帝也没了心思,皇后温言温语的哄着人,几位皇子也顺势安慰皇帝,成亲的事情就这么暂且放过了。
毕竟宴会还得进行下去,少了反骨的人,后面也没出什么大的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