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在盖亚总部顶层的"苍穹厅"举行。这座悬浮于城市上空的透明穹顶建筑,本身就是气候调控技术的展示品——即便外界正经历季风交替的湿冷天气,这里依然维持着恒定的24摄氏度和45%湿度,透过穹顶可以看见被纳米涂层过滤后的星空。
陈子文穿着定制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立领衬衫的最上方纽扣系得一丝不苟。他端着香槟,穿梭在衣香鬓影之间,应对着一波又一波前来道贺的宾客。
"陈博士,您简直是当代的诺亚!"一位跨国保险公司的CEO紧紧握着他的手,"这次台风如果登陆,我们公司的赔付额将超过两千亿。您拯救的不仅是生命,还有整个金融体系的稳定。"
陈子文微笑颔首,计算着这个笑容需要调动的肌肉群——颧大肌上提3毫米,眼轮匝肌轻微收缩制造眼角细纹,整个表情维持2.7秒后自然过渡到倾听的专注状态。
"过奖了。盖亚系统的成功是整个团队的功劳。"标准答案,谦逊但不自贬,既维护了团队士气,又没有真正分散对他个人的聚焦。
他内心清楚,在座的人没有谁真正关心那三十万被拯救的生命。他们关心的是投资回报率,是气候主权的地缘政治筹码,是谁能在下一轮技术霸权争夺中占据先机。
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区别只在于,他伪装得更完美。
王部长适时出现,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让陈子文感到轻微的不适,但他控制住了退缩的本能反应,甚至回应性地倾斜了15度表示亲近。
"子文,今晚有位特殊的客人,我特意邀请他来见见你。"王部长压低声音,眼神中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暗示,"林墨,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
陈子文在记忆库中快速检索。林墨——环境伦理学者,《第三种契约》的作者,在学术圈颇具影响力,但更重要的是,他是"生态原教旨主义联盟"的前理论顾问。那个组织曾公开质疑盖亚系统的伦理合法性,在国际气候峰会上发起过数次针对性抗议。
三年前,林墨突然与该组织切割,公开发表声明称"对抗不如对话",随后转向更温和的学术路线。这个转变曾引起不小的争议,激进环保人士指责他"背叛",而主流学术界则认为他"成熟了"。
"王部长的意思是...?"陈子文挑眉,声音平静,但已经在评估这个安排的深层意图。
"盖亚系统要走向全球,就需要更广泛的社会认同。"王部长意有所指,"林墨在环保圈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如果能让他这样的''前反对派''成为我们的支持者,对明年的联合国气候峰会大有裨益。我知道你最擅长...说服那些聪明人。"
陈子文瞬间理解了。这是一次刻意安排的"统战工作"。而他,被期待扮演那个用理性和魅力"感化"异见者的角色。
"我明白了。"他点头,唇角的弧度未曾改变,内心却在计算着应对策略。
"那边,蓝色衬衫那位。"王部长用香槟杯示意了一个方向。
陈子文顺着视线望去。
宴会厅的角落,一个男人独自站在落地窗前,手中端着一杯清水而非香槟。他穿着简单的深蓝色衬衫,领口敞开两颗纽扣,没有打领带,外套则是一件质地考究但款式低调的黑色羊绒——与满厅的正式礼服形成鲜明对比。
那是一种刻意的不合群。
陈子文的目光停留在那个身影上。即便隔着二十米的距离,他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气场。
林墨的身材修长而匀称,目测身高约185公分,比陈子文略高三厘米。衬衫贴合的剪裁显露出流畅的肩背线条——不是健身房里刻意雕琢出的夸张肌肉,而是长期户外活动形成的自然体态,充满韧性。他的姿态放松但不慵懒,单手插在裤袋里,另一手端着水杯,侧脸的轮廓线条在穹顶微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
深色的短发有些凌乱,仿佛没有刻意打理,几缕发丝垂在额前。但真正吸引陈子文注意力的,是那双眼睛。
即便在这个角度,陈子文也能看出,那是一双异常澄澈的眼睛。不是天真的澄澈,而是洞察一切之后依然选择保持清明的那种深邃。他没有像其他宾客那样四处寻找攀谈对象,只是静静凝视着窗外的城市灯火,仿佛在思考某个与这场喧嚣无关的命题。
就在陈子文观察他的同时,林墨似有所觉,转过头来。
四目相接。
那一瞬间,陈子文感到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对方的目光穿透了他精心维护的所有表层,直抵某个他自己都不愿正视的核心。不是审视,不是评判,而是一种...理解?
不,应该说,是某种超越了简单崇拜或质疑的、复杂的共鸣。
林墨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露出兴奋或谄媚的表情。他只是静静看着陈子文,唇角牵起一丝淡淡的、带着些许忧郁的微笑,然后微微点头致意。
那个笑容维持了恰好三秒,随后他便转回身去,继续望向窗外。
整个互动克制、疏离,却莫名让陈子文感到一丝被"看见"的战栗。
"林墨比较...特立独行。"王部长在旁边低声解释,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他拒绝了开场时的官方介绍环节,说不想被当作''展览品''。不过这样也好,显得我们更有包容性。子文,我相信你能找到和他沟通的方式。"
"我会尝试。"陈子文收回视线,端起香槟抿了一小口。
他当然会尝试。不是为了王部长的政治任务,而是因为,那双眼睛激起了他内心某种久违的东西——一种智力上的好奇,或者说,是猎手遇到旗鼓相当的猎物时的兴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陈子文继续履行他的社交义务。但他的注意力始终分出一部分,追踪着林墨的动向。
他注意到,林墨几乎没有主动与任何人交谈。偶尔有宾客上前攀谈,他也只是礼貌应对几句便结束对话,始终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感。他的清水杯始终保持半满状态,从未去自助餐区取过任何食物。
这个人不是来社交的。陈子文判断。他是被邀请来的观察者,或者说,是某种象征意义上的"异见者代表"。
但他为什么接受邀请?
陈子文在思考这个问题时,一位欧洲气候基金会的代表正滔滔不绝地讨论着盖亚系统的商业化前景。他机械地点头回应,表层意识处理着对话,深层意识却在分析林墨。
从行为模式来看,此人具有高度的自我意识和边界感。他拒绝被"收编"进任何群体,却又没有激进到拒绝出席。这意味着,他对盖亚系统的态度很可能不是简单的反对或支持,而是某种更复杂的...保留态度。
这样的人,很难被收买,也很难被恐吓。但或许,可以被"理解"。
陈子文找了个空隙,礼貌地向欧洲代表告辞,转身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路径经过林墨所在的落地窗区域——这是一个看似自然、实则刻意的接近。
当他从林墨身边三米处经过时,对方再次转过头。
这一次,距离足够近,陈子文能够更清晰地看见那张脸。
林墨的面容称不上英俊,但极具辨识度。轮廓偏硬朗,颧骨突出,下颌线条分明,眉骨较深,使得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深邃。肤色略深,是长期在户外而非温室实验室中工作的证明。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带着某种习惯性的沉思表情。
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深褐色的瞳孔,清澈到近乎透明,仿佛能映照出对方的灵魂。此刻,那双眼睛正不加掩饰地注视着陈子文,目光沉静,却带着某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陈子文第一次在社交场合中,没有立刻启动他的"应对程序"。他停下脚步,本能驱使他开口:
"林先生?"
林墨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次搭话,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陈博士。久仰大名。"
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天然的磁性,语速不疾不徐,咬字清晰。没有任何恭维的夸张语调,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王部长提到过您。"陈子文回应,同时在瞬间完成了对这次对话的预设框架——保持礼貌,释放善意,但不过度热情,给对方足够的空间。
"我猜他是这么介绍我的:''那个曾经反对盖亚系统的环保理想主义者''?"林墨自嘲地笑了笑,"不过现在应该改成''前反对者''了。时代变了,人也该学着变通。"
这句话信息量很大。它既承认了过往的立场,又暗示了某种转变,但那个"变通"二字,又透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讽刺——是真的变通,还是策略性的妥协?
陈子文发现自己有些好奇这个人的真实想法。
"学术讨论中的不同观点,恰恰是推动进步的动力。"他给出一个得体的回应,"我一直认为,批判性思考比盲目赞同更有价值。"
"陈博士能这么想,倒是让我意外。"林墨微微侧头,目光在陈子文脸上停留片刻,"在我的印象中,盖亚系统的设计者应该对质疑声音...不太宽容。"
这是一次试探性的交锋。陈子文感觉到了。
"宽容与否,取决于质疑的质量。"他回答,语气平和但不失锋芒,"情绪化的指责和基于严谨逻辑的批判,是两回事。"
林墨的眼神亮了一瞬。那是一种遇到对手时的光芒——不是敌意,而是某种智力上的兴奋。
"看来陈博士是个愿意听取''严谨逻辑批判''的人。"他顿了顿,轻声道,"那么,或许今晚不是合适的场合,但如果有机会,我很愿意与您探讨一些...不那么令人愉快,但可能更接近真相的问题。"
"比如?"陈子文挑眉。
"比如,当我们在庆祝又一次''战胜''了自然时,我们是否也在无形中庆祝,人类与这个星球的裂痕,又因此加深了一寸?"
空气凝滞了一瞬。
宴厅内的喧嚣仿佛被瞬间抽离。这句话像一枚精准的探针,绕过所有浮于表面的荣耀,直刺陈子文内心深处那片从未对人言说的灰色地带。
其他人只看到他"做了什么",惊叹于他如何力挽狂澜。而这个人,却在思考他"为何而做",以及那辉煌成果之下,可能存在的"代价"。
陈子文沉默了三秒。这三秒在社交时间里显得异常漫长,但他需要这个时间来重新校准自己的反应。
"这个问题..."他缓缓开口,"确实值得深入探讨。"
林墨注视着他,仿佛在透过那副完美的职业面具,寻找某种更真实的东西。片刻后,他轻轻点头:
"我期待那一天。"
说完,他举起水杯,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开,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留给陈子文一个值得玩味的背影。
陈子文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修长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他的心跳微微加快——生物监测环显示数值从58跳到67。这个变化让他皱起眉。不对劲。他太习惯对自己身体的绝对掌控,任何超出预期的生理波动都会触发警觉。
但此刻,他还没有意识到,真正的陷阱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