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小狗们
不到半个小时昝文溪自己坐起来, 轻手轻脚地绕过睡着的李娥,光着脚走出门,把鞋放在地上。
把脚往鞋子里塞的时候, 眼睛是不看的,看看左边是自己家,奶奶也睡醒了正在院子里收拾纸片, 右边姜四眼在院子里抽烟, 嘀嘀咕咕地骂着王八蛋,姜一清说你骂谁呢骂谁, 姜四眼说混账东西。
她走出门迎着姜二楚,姜二楚站在门口迟疑,看见她走出来, 撇嘴表示不快, 扭头走了,昝文溪回身把门闩上了,姜二楚问她:“李娥在吗?”
昝文溪考虑了下:“咋了。”
“关你什么事。”姜二楚说话学她兄弟,横冲直撞没礼貌, 昝文溪皱皱鼻子, 姜二楚还是决定跟她说,抓住她问:“李娥还有酸奶没?”
惦记着酸奶,昝文溪说:“我都喝了, 我不给你留。”
姜二楚又撇了下嘴,和姜一清几乎相同的那张脸上露出鄙夷,转头走了,昝文溪想了一会儿跟她说:“我问问李娥能不能给你一个。”
她转头回去了, 脱下鞋子打开冰箱,李娥还在睡着, 她拆了一个酸奶,从身上摸出钱放在酸奶纸盒外。
昝文溪假装自己很不情愿给姜二楚,姜二楚就是要抢着才觉得好喝,从她手里抢过来,带着胜利把吸管哗啦啦地吸完,撕开酸奶盖舔着,对昝文溪挑衅,但傻子已经回家去了。
第一趟搬纸片也有技巧,用重的铁块铁皮压住车,上面用塑料绳捆着纸片摞到比人高,往常都是奶奶一个人花费好几天来做这件事,有了昝文溪帮忙,一个小时多就弄完了,奶奶骑车,昝文溪走在后面推着。
破烂摊上的人知道奶奶来,她东西少,也算是有点良心,按着秤上的价格摁着计算器,给奶奶多算了五毛钱,奶奶说一会儿再过来一趟。
来的车是重的,回去就轻了,往常昝文溪就坐在车斗里。这会儿她要骑着载着奶奶,但车斗里又脏,奶奶说算了,奶奶蹬车,她在旁边走着,步子很慢,路过卖玉米卖蒜头的小摊,拎着一挂大蒜,十块钱。
新蒜好剥又足够辣,奶奶回家用剪刀剪开,让她给李娥一半,说李娥腌糖蒜很好。
她说晚上再去,继续搬第二趟,回来之后烧了水洗澡,昝文溪自己洗了一趟,奶奶不肯洗嫌浪费水,说等院子里的都卖了再洗——反正明天也要弄脏的。
昝文溪在微信上呼唤李娥:“你在家吗?你在墙头等我一下。”
听见李娥开门走到院子里,她就带着蒜爬到狗窝上,大蒜垂下来,像童话故事里把头发垂下来的公主一样,李娥抽走了,说:“你今天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噢噢。”昝文溪下来了,意识到自己没回答问题。
搬了三天,院子搬空了,四周的墙壁各自印出废品山潮湿的形状,砖墙透着一股阴冷,那股印子上长着苔藓,昝文溪用刮刀刮了一天,放弃了。墙角的耗子洞好像什么阵法,一个接着一个,她挥舞铁锹铲土堵上,留出一两个空,把粘鼠板放下。
小狗淘淘觉得好奇,探头打量,被昝文溪敲了好几下脑袋,又摁着去看粘鼠板,警告它:“你要是碰这东西,我就打你的狗爪子。”
她语气严厉,过会儿背着手检查,小狗淘淘也只是好奇一下,并没有真的去给粘鼠板捣乱。
院子一空,奶奶和昝文溪都显得茫然,站在屋檐下举目一望,偌大的院子只剩下狗窝,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砖块和木头,南边空落落的。奶奶说闲着也不知道干什么,睡也睡不着,没有事情做。
昝文溪想起自己给李娥应允的,提建议说:“我看明年咱们院子能开出一片地,挖出来做菜园子。”
眼前搭起葡萄架,砌起砖头,洒上水,下起雨,一夜之间绿意盎然。
奶奶答应了。
小狗淘淘会乱咬,它会吃草,到时候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糟蹋院子,要提前教会它。它被人宠爱了好几年,对人没有警惕,看见个人就会翻开肚皮请人家摸一摸揉一揉,要是从头开始教真是有些费劲。
不问不知道,问了才意识到淘淘原来已经十二岁了,实打实的一条老狗,但昝文溪总记得似乎不是这个年纪,奶奶有点记错了,奶奶养过很多条狗,送走了好几条,有的被人套走卖了,有的被偷了,有的吃耗子药死了,也有的生病了没了——但唯一知道的是,淘淘确实老了。
她担忧着,晚上刷那个叫快手的视频的时候,看见有一只非常聪明的猫,不会偷家里的腊肉,也不会给案板上的肉捣乱,只会勤勤恳恳地捉老鼠,把老鼠送到主人的炕上。她不会分享到微信,也不会收藏,摆弄了半天学会了截屏,第二天一早,把相册里的这只猫给李娥看。
“你喜欢猫么?”
李娥在切蒜薹,瞥了一眼说:“不喜欢。”
昝文溪把手机揣进怀里——她怕丢,让奶奶在衣服里面封了个带扣子的口袋,不管她怎么跑跳都不会掉出去。
她开始洗手,看看李娥要做的菜,蒜薹炒肉片,炒土豆丝,豆结红烧肉,家常豆腐,醋溜白菜。
她蹲下削土豆皮,用擦丝器刨了放在水里洗,这事儿干了好几遍,已经熟悉了,李娥问:“怎么问起猫?”
“哦,我觉得可爱。”
没有猫,她只能祈祷淘淘长寿,要是孟婆也能告诉她狗活了多久就好了,她就不用太担心。三个月,三年,李娥还有一辈子,再三为难下,她还是提前请求说:“李娥,要是以后我不在了,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我奶奶?”
“嗯?你要去哪儿?”
“说不定出远门……”昝文溪说。
总觉得这话什么时候说过,昝文溪住口了,李娥说:“我真没想过,你这姑娘这么记仇。”
她听见“姑娘”就好像听见了人说“二姑娘”,心里怪不自在的,李娥又说她记仇,她把土豆丝捞出来:“什么记仇不记仇的?”
“我哪里都不去,你还要把我的话还给我。”
昝文溪想起来了,不过这会儿也无从辩解,她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我是记仇的,谁对我好,我记得清楚,谁对我不好,我就弄死……我就也对他不好。”
“我又没有对你好到哪里去,你天天过来找我。”
“我现在多对你好一点,你以后多照顾照顾我奶奶。”
昝文溪说完,总觉得不对劲,李娥已经把蒜薹切完拢在盆里,转头去切豆腐了:“你是铁定要走了?去哪里?”
“就是怕有个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说着说着就有了,快咽回去吧。”
昝文溪咕嘟一声开始咽,李娥眼神垂下来,说:“要是有什么事,你也跟我说。”
“嗯。”
“就是你不过来,我也不会看着她不管……”李娥说,“也不是看在你的份上。”
昝文溪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是看她年纪大了,我自己不会弄,要你帮忙。”
“腿还疼?”李娥问的是奶奶。
“还行了,每天晚上泡脚贴药膏的,说凉凉的很管用……等快用完了,我就去医院再开一盒。”
“要是你喜欢猫,到时候问问,看谁家生小猫了,抱一只健健康康的。”
“你不喜欢。”昝文溪说,自己三个月,猫还没来得及认识自己呢,没有太大必要。
李娥若有所思地抬眼看着她,笑了:“又不是我养。”
“是呢,我就问问。”
“你的腿我看都好了。”
昝文溪心里咚咚好几声,原来李娥记得她先前腿瘸着的事。疼痛是忍受着忍受着就咽了回去的,这会儿非要说还是隐隐作痛,可是她自己也忽视了。
“好了,本来也没事。”
“哦。”
正说着话,中学生又来了,昝文溪一看表,气这人一次比一次来得早,低着头哼哼说:“程梓涵来了。”
李娥抬起头招呼了声,擦擦手出去了。
昝文溪在角落里,从玻璃的缝隙把眼睛伸出去,一点痕迹不露,好像她不在似的,那只歪眼睛视野奇特,叫她神奇地把院子里的事物都纳入眼帘。
程梓涵端着手机在玩,李娥把他当做孩子,还给他拿了个板凳,还热情地把自家密码告诉他,叫他连着,说菜还得等一会儿,要不回家去,过会儿给送上来?
程梓涵说不用,依旧搓着手机看,李娥就进来继续忙活,手上的动作变得更快了。
昝文溪不喜欢这样,好像本来的工作节奏被打乱了,就因为有个人坐在这儿,就得加快速度赶工,中学生是什么?是监工的?她走了出去,要把人轰走,走近了,看见程梓涵慌乱地捂住手机。
昝文溪又不稀罕看别人的手机,只说:“回你自己家去。”
“关你什么事?”
昝文溪就汪汪了几声:“我咬你!”
程梓涵连忙站起来拽着凳子要跟她打架,昝文溪哪里怕他,跑去甜甜那里,甜甜冲程梓涵汪汪吠叫,昝文溪扣紧它的狗链:“你不走我就放狗了!”
“你有病,我来买盒饭的!”
“盒饭没好,没好,你听不懂?”她说着就要解开狗链子,程梓涵飞快跑出大门去。
她拍拍一直在狂吠的甜甜,甜甜蹲下了。
第58章 李娥好
李娥有一张柔善的脸, 这是昝文溪后来才品出来的词,她以为李娥只是好看,好看是个刻度, 李娥已经超过指标,溢出来了,多余的部分昝文溪没有地方可以放, 就用一个“好”字装进去。
李娥透过玻璃看见她像条狗似的把程梓涵撵走了也没有吭声, 过一会儿自己拎着塑料袋说去给他送饭去,没有怪昝文溪闹, 昝文溪心里知道自己冲程梓涵生气没道理,左眼睛给的直觉,叫她开了天眼, 把别人都揣测成坏人。
李娥身边尽都是些坏人, 跟李娥走在一起左眼睛总是疼的,除了卖盒饭那里的女老板,不知道是养鸡场的还是饲料厂的,撒开膀子像母鸡张开翅膀, 笑起来也咯咯哒地响亮, 冲全宇宙宣告这儿有好吃的盒饭,来了也不走,跟李娥说好半天, 后来昝文溪才知道这是护着李娥,旁边的人都看在这位女老板的份上跟李娥真情假意地客气。
除了这个女老板,昝文溪没遇见过其他跟李娥有关的陌生人让她左眼安宁下来,她逐渐意识到自己那歪斜的眼睛真有点神通, 好像老天知道她残疾所以给了她点补偿,把她放在秤上掂量着分量太轻, 给了点添头。
因为这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她有时候对王六女家也很感兴趣,怀疑王六女坑蒙拐骗的外表下藏着一些江湖的真才实学,就像孟婆这样神神叨叨的人不也掌握着投胎的大权?傻子从不以貌取人,王六女不美不丑,只有些让人疼痛的恶毒。
那天姜一清拄着拐杖出来,难得作为大人的展览物出现在一群老太太老头的聊天局中,他站在那里像个标本,人家说疼不疼,方便不方便,别淘气了,他表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忍让和缄默,直到昝文溪出现。
王六女用脚尖踢了下孙子,姜二楚坐在地上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撇了下嘴,姜一清就朝昝文溪开口说:“唉,傻子,你过来,我给你点好吃的。”
昝文溪本来不想理会,但走过去的一瞬间想起自己还是个傻子身份,应该屁颠屁颠跑过去,一如往常,于是她过去了,姜一清居然和颜悦色地跟她说:“我放家里头了,你帮我拿一下吧。”
昝文溪摇头晃脑地傻笑不说话,转头离开,并不打算理会。
还是王六女说:“他也是知道跟你打架不好,拉不下脸,我放大门道了,你拿回去,也给李娥点。”
那时昝文溪还对大人有一点微妙的幻想,在一群人聊天的场合下做不出太掉份太垃圾的事情,她呆着揪了下手指头,加上对王六女家更多的好奇,她打算过去一趟,大门开着,一股香油气味扑面。昝文溪看见门道只有一个塑料袋装着一个盒子,拎了起来,走出巷子到人群中间。
小卖部人来人往,打麻将的有德巷四号的徐欢欢瞥着一群人闹腾傻子,扔出一张八筒,给人家点了炮,懊丧地嘬了下牙,噗呲一声,转头专心摸向麻将牌。
昝文溪把袋子拿过来,王六女笑了:“拿给李娥吧,给我们看做什么,都是给她的。”
姜一清终于恶毒地笑了起来,故意去撕扯她的胳膊,昝文溪已经意识到不太好,想要抢夺回来。
塑料袋一撕就开,盒子掉在地上散开,一双破旧的男人穿过的解放鞋,湿臭湿臭的,旁边的姜四眼面色一变,没说什么,众人都看见了,王六女用脚尖把鞋飞踢到昝文溪眼前:“给李娥送过去。”
她抬起头,王六女大笑起来,她一笑好像在人群中扔下一只麻雀,别人也跟着叽叽喳喳地笑着,一个说你这家伙真损,另一个说别戏弄二姑娘了,这几天吃了李娥的迷魂药,正好着呢,还有一个说她是个傻子她懂什么叫破鞋。
要是这些人不从旁解说,昝文溪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词语隐含的内容她都不太了解。可讥讽人的,要是用着没人听懂的暗语,还不如不讥讽,欺负人的,要是对方不哭,也没有爽快感,她们看着昝文溪呆着,好像李娥已经当场受辱了似的快活,但终究不爽快。
王六女和她的孙子联手唱了一出戏,也是,只有干坏事的时候姜一清沉得住气,昝文溪把牙咬碎,忍着没把麻将桌掀翻用麻将把这群人喷粪的嘴巴堵住——她一个人也打不过,脸上抽抽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不是想哭,哭是没出息的,可忍得厉害,眼眶过于酸,她呵呵地笑起来,人们也跟着笑,好像她在栏杆里面,她们都用一双破鞋买了门票看她又哭又笑。
咚,有人胡了牌,徐欢欢低低地骂了一声,从凳子上起来,飞起一脚,把那两只像臭□□的鞋踢进了下水沟:“惹她干什么,一会儿着急了拿起刀杀人呀。”
王六女不满起来:“有你什么相干?你打你的麻将,今天赢了几个钱?”
徐欢欢说:“你看不上李娥,欺负傻子干什么,老太太惹你什么了,你针对人家,欺负傻子显得你有本事?”
王六女说:“李娥破鞋还不让说了,勾三搭四的,我也不是没长眼睛。”
徐欢欢说:“那跟傻子有什么相干?”
尽管女教师徐欢欢对昝文溪这类文盲兼残疾有一种高傲与轻蔑,但这会儿昝文溪能从中分辨出徐欢欢和王六女也不是同一类人,如果昝文溪知道徐欢欢曾经当过小学科学老师,就会知道为什么她和封建迷信的王六女如此水火不容,也是隔着一堵墙,邻里之间没有什么和善可言。
但至少在有德巷里还有一条德性就是尊重老人,不知道谁又岔开话题说老太太把傻子看得紧,也不容易,大家就讨论起了老太太,而奶奶做事体面,没有做过去掏别人家垃圾桶或者偷东西之类的事情,人们说话留了点余地,昝文溪扭头走了。
破鞋是什么意思?她在网上搜了,她不认识字,语音输入的,也不知道对不对,最后得出来的结论她也认识得不多,最后索性关了,只知道这不是好词,但又想到是自己站在那里受辱,李娥的脸面没有跟着破鞋一起踢进下水沟,她心里很高兴。
冲着这件事,她想,王六女必定是个骗子,她认为好人才有真才实学,世界的秩序是建立在道德上的,就像李娥心地好所以李娥做饭好吃,心善的人该得到更多,这是个朴素的真理,但她转头想到李娥的死,这个王六女也必定难辞其咎,原来李娥四周水深火热,除了奶奶,所有人都可能把李娥逼死,李娥好像一块肉,丢进了野狗堆里。
最终她得出结论,有德巷就是个垃圾堆,要是能解决,不如让李娥开始搬家,但没有理由——说出来也可笑,而且有德巷的房子不值钱,搬家搬去哪里?所有的建议都是空中楼阁,她没办法开口。
李娥出去买完菜回来,昝文溪用铁锹铲着粘鼠板出来,两只硕大的耗子都上了钩,看起来像一个老鼠家族的老祖宗,地底下必定是有更多鼠子鼠孙,正坐着发愁。
李娥看见昝文溪毫无畏惧地戳着耗子,呼出一口气:“要不,还是养只猫吧?”
昝文溪:“不用。”
把老鼠都发配垃圾堆,昝文溪放回铁锹,李娥说过来,她就走过去,李娥指着车斗,在塑料袋包裹的生菜叶子下面藏着一根真知棒,昝文溪呆了下,李娥说买菜没要零钱,就送了个棒棒糖,让她吃。
“我不是小孩。”
“大人也吃糖。”李娥说,可昝文溪坚决不肯,走到三轮车后开始推,硬是把李娥送到了家。
这根真知棒给了姜二楚,她兄弟从医院回来之后就变成一个更加阴沉的男孩,无法四处活动,大人的宠爱都给了姜一清,姜二楚无所事事地坐在大门口,李娥顺手把真知棒递过去,姜二楚吃人嘴短,跟李娥告状说:“我弟弟想收拾你,他偷我爷爷的鞋要给你,我不知道放哪儿了。”
昝文溪不想让李娥知道这件事,着急地把姜二楚推开:“坏!”
姜二楚也推她:“又不是我干的!傻子,有病,听不懂人话!”
李娥实打实地听见了,也没反应,径自把车推进家里去,出来的时候给了她们一人一盒酸奶劝架。昝文溪说不要,姜二楚说:“前天你给过了,你家里批发酸奶的?”
李娥皱起眉头:“前天?”
姜二楚舔着酸奶拿着糖走开,昝文溪把酸奶推回去了,转头回家去堆木头,把木头码放整齐在南房里,用塑料布盖住了。
李娥给她发微信,她胸口一颤,掏出来,微信只有一个联系人,李娥的头像是一句话但是她不认识,朋友圈每天发自己做的菜。
现在李娥给她拍了一下新的菜,生菜裹着肉上锅蒸,一卷一卷的像饭店里的菜。
“来尝尝。”李娥发语音说。
她就过去了,李娥往塑料饭盒里装了几个,让她带给奶奶吃。
“那天你拿了酸奶是给姜二楚的?”李娥一边扯盖子盖上一边问。
昝文溪说:“她惦记上了,天天在门口守着。”
“也挺好的,她比她兄弟好,她兄弟让惯坏了。”
昝文溪无意讨论双胞胎,只想着破鞋的事,可李娥面色从容,一点儿也没被影响,昝文溪追根溯源地回想,道歉说:“那天我真的不是要打你,我是不高兴,我只是看姜四眼不好……害你被王六女骂。”
“她想骂我,怎么都找得到理由。平时她家里来的客人多,甜甜能叫一整天,她本来就觉得我碍事。”李娥全然不在意,把饭盒递给她,说明天早上早点来,她做油条灌蛋。
李娥真会折腾些吃食,昝文溪慢慢把心塞回肚子里。
但就是这样,她心里难受得厉害,她越觉得李娥好,那场大火就越像是已经烧到眼前。
她踌躇着没走,想了下,把手机掏出来,问她头像上的那行字是什么。
她有时候认字,有时候不认字,李娥自己也有点忘了,点开头像看了下:“生活的阴天,总会有阳光照进来。”
是句天气,昝文溪哦了一下。
李娥放下手机继续切肉,昝文溪依然踌躇着不肯走,好像李娥用一根线把她扯住了似的。
“回去吧,一会儿肉卷凉了。”
李娥换了个菜板切青椒,利落地把中间的籽挖掉。
昝文溪回过神来:“今天就准备?”
“嗯,怕明天人家初中生来,还要他等,耽误人家学习。”
“他又不学习,天天玩游戏。”
“别说这话,他可比咱们都有文化,游戏也是,劳逸结合……他妈妈好不容易让我帮忙做点事,也没几天就开学了,这几天尽心尽力就行。”
“你也没念过书?”
“念了几年,刚念初中就不念了,我学习不好,家里头也没有条件,”李娥说,倒是挺平静的,过了会儿朝昝文溪笑笑,“没有学历只能天天卖盒饭,不像人家能坐办公室……要是你早几年能学习就好了。”
“人长大了不能再学习了?”
“也不是不行,就是……人家有的是家里头支持,有爹妈或者老公挣钱,有的是自己聪明争气,我什么都不沾。”
昝文溪忧伤起来:“你不聪明吗?可是我看你总是自己挣钱,你开了这么些年店,没有攒下来吗?”
李娥沉默片刻,继续切肉,昝文溪知道自己不该问了,拿起温热的肉卷盒子要走。
“赵斌拿走了。”李娥说。
第59章 李娥坏
“欠的是他的钱?”
李娥就不再说话了, 乱开头的话是一个毛线团,随手扯的线头不作数。两个人面对着青椒,肉卷, 生菜叶子,荤素搭配香气四溢之下,有些话还是那么难以下咽, 吞吐一阵, 李娥嗯了一声承认了,昝文溪知道李娥还着刘文华一身的债, 要是不还债就要被泼大粪泼颜料,从这所房子赶出去,对这个故事的全貌, 她分不清借贷利息各种欠条借款在手中过了一遭又一遭最后织出的密网, 她只觉得李娥可怜,辛勤地蹬着腿,却被这网缠裹得越来越紧了。
“还欠多少?”
“不好说,哎呀, 快回去吧, 是我自己的事。”
李娥在这事上把昝文溪轻轻地推开了,李娥的过去有一堵墙,昝文溪给拦在墙外头了。
肉卷软糯好咬, 香气在嘴里飞溅,奶奶端着筷子手指头微微发抖,昝文溪担心是中风或者心脏病,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诡异浑浊的左眼睛也被掰了回来,但奶奶平稳地把肉卷送到嘴里, 咀嚼了一下:“李娥还是会做饭,什么东西到了她手里头,就比别人做的好吃。”
“她手艺好。”
“肯吃苦。”
祖孙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李娥夸了一遍,直把李娥夸成了一个该上电视的好模范。奶奶晚上看电视,电视上是一个带领全村创业的女干部的故事,奶奶就指着女演员说:“李娥比她好看。”
“也跟她一样能干。”
又夸完了,昝文溪躺在被子里暂时睡不着,心里想着电视剧的剧情,没过一会儿,李娥的脸就浮现在女演员的脸上,好像女演员下了班,李娥跑进电视里代班,勤勤恳恳地穿着粗布格子衣服坐在桌边掰豆角,昝文溪翻了个身,把被子掀开一条缝,李娥已经尽职尽责地演到了被村民误会,自己坐在家里生闷气哭的剧情 ,奶奶握着遥控器睡着了,发出鼾声,昝文溪轻手轻脚地坐起来,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视上又开始放新闻了。
她把电视关了,拿着没开的手电筒坐在院子里,睡不着乱想,一会儿想着猫捉老鼠,墙缝里的老鼠一家什么时候跑去粘鼠板的陷阱,一会儿想着头顶的灯总该修了,她得去五金店买灯泡,一会儿想着院子陡然变得空了,连那个烂卫星锅都一口气卖了,平平整整的院子空荡荡的,她还能为奶奶的三年做什么。
有时候意识也像小狗,捉也捉不住,没过一会儿她又想起了李娥,站起来想要踩狗窝探墙看看,想起自己答应了李娥不再爬墙头,正在忍下,听见了有人出门的动静,站在院子里徘徊了一下,忽然咚的一声,像是在敲墙。
紧接着狼狗甜甜就警惕地吠叫了起来,那个脚步声立马变得杂乱,然后关上门。
昝文溪无从判断是谁家打开了门走出来,甜甜已经趴下了。
昝文溪恨自己不是顺风耳,那个声音必定暗藏古怪,但一个声音接着一个声音,很快周同凯的车回来了,听得久了人能分辨出不同的机器,引擎和轮胎几乎写着周同凯三个字,嚣张跋扈地在夜半开回来,在之前昝文溪一直觉得他工作相当辛苦,直到听见周同凯打电话的声音,笑着,跟一个女人。
“明天再说。”最后周同凯这么说,那边喊了声老公,周同凯又笑了:“行,我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
昝文溪听见鞋底摩擦泥土的声音,然后听见有德巷四号的大铁门打开。
毫无疑问的是,女教师徐欢欢是周同凯的妻子,从奶奶和任何人的口中和眼神中都能判断这对充满知识的夫妻早早地就住在了有德巷,那么周同凯还有一个老婆在电话里住着,昝文溪在地府中看见过这样的纠缠,男女多是独自一人行走,少数的恩爱鬼魂牵着彼此,也有些鬼魂男女总是凑的单数,纠缠着撕扯着争抢着推拒着,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女教师徐欢欢曾经像李娥一样照顾过昝文溪,昝文溪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件事告诉她,她就是最忠诚的情报信息收集站,但徐欢欢也不像王六女这样讨厌,那天一边打麻将一边还大概有那么一点点偏向了傻子,傻子没有孤独地在原地难堪。
说实在的,她倒是也没有听说过徐欢欢对李娥怎样,徐欢欢作为一个流落文盲堆里的高级知识分子对李娥这样义务教育都没念完的人是看不上的,唯有麻将这种计算的艺术能够让她短暂地厮混在这群人中间。
她犹豫着,把这件事记下来,或许有所误会,或许还有转机,或许周同凯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忽然摸出良心顺了顺毛就此改了——昝文溪不愿意去打乱别人的日子,可她相比起周同凯,更偏向徐欢欢,至少徐欢欢坐车会带她,不嫌她身上脏。
知识在大脑里填充太多之后,似乎上天惩罚他们,要让这优秀的知识断了后,这两个人没有孩子。文盲们在女教师面前唯一抬得起头的事就是这,有个孩子就能踩上她一脚。徐欢欢蔑视又自苦,拧巴得跟李娥也差不多了——这是昝文溪久违地坐在奶奶膝盖下面听人们聊闲天得出的结论。
奶奶没有了捡破烂的事情,但生物钟催逼着她早早起来,把院子扫完之后拧开电视,但大清早不播放奶奶爱看的电视剧,有重播一档热播的仙侠古偶,奶奶看了没有一会儿就把眼睛闭上了,说这演得太玄乎了怎么一群披麻戴孝的人飞来飞去——穿白衣服的人太多了。
那天昝文溪卖完盒饭回来,想拿钱出来去买灯泡和手电筒电池,看见奶奶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小狗淘淘在玩一只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奶奶就观看着淘淘的电视节目,手里头捏着碎布头,没有听见昝文溪开门的声响。
小狗玩得入神,昝文溪站在门口望着奶奶,奶奶坐了很久很久。
她忽然有点不喜欢周同凯,周同凯软绵绵一声令下,她们就放弃了捡破烂的事业。
奶奶老年失业,满身不得志的惆怅,她还有力气,她没有眼花,甚至搬得动很多砖头也没有驼背,但忽然就没了可做的事情。冬天的棉窗帘和坐垫都早已缝好,锅灶柜子茶壶碗筷都擦洗得发亮,衣服洗完了晒了,樟脑丸的味道散去又盖上又散去,给昝文溪做好的新年衣服已经躺在了一个大的塑料袋里。
昝文溪当然知道这一切,她意识到聪明就是愁苦,当傻子的时候只知道奶奶有钱可以给她买东西吃,只知道奶奶什么都能做,会给她缝沙包让她被双胞胎骗走还能傻呵呵。
世界是丰富的宝库,混沌但予取予求,所有人都没有情绪。
如今聪明了,她看见李娥的苦,甚至理解了徐欢欢,再看见奶奶的苦,苦是沉默无言的,匆匆也是苦,寂静也是苦,所以地狱里总是一片哀嚎,昝文溪坐在地上看见鬼魂们的脚都是虚的,拖着长长的,沉重的影子。
她走到奶奶身边,奶奶回过神看她:“盒饭卖完了?”
“卖完了。”
两个人往里走,奶奶开始搬枕头躺下睡午觉,昝文溪说:“下午咱们两个去买灯泡吧,我把院灯修一修。”
奶奶说:“你会修?”
她想起李娥搭起灶台,就说:“我会。”
实际上连怎么搜索也不知道,语音转文字的时候说话卡壳,还是求助李娥帮她搜索如何换灯泡,李娥发来一个视频,过了会儿说:我去帮你。
昝文溪说:千万别。
她心里的意思是,她要让奶奶有些事情做,就像自己要做点有用的事情一样,李娥过来把事情都做了,自己和奶奶就会没用。
但表达出来,她觉得怪,自己听了一下,刚要解释,李娥的语音就发来了。
“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这个“又”字掐住了昝文溪的耳朵,她感到自己有把柄在李娥手上,连忙解释说:“我们不捡破烂了,奶奶没有事情做,我……”
“那么大年纪了你让她爬高换灯泡?”李娥的声音也爬高了,无论如何非要过来。
奶奶已经把捡破烂的三轮车擦洗干净,锈迹斑斑但上面铺着碎布头拼成的坐垫,昝文溪傻呵呵地坐在后面,冲跑过来的李娥招手,奶奶说要去买灯泡,李娥说待会儿她来帮忙。
买了灯泡回来,先把电闸拉了,昝文溪一脚踩着高凳子,一脚踏在窗台上,抬着胳膊拧灯泡。
李娥本来说比她高,一定要自己上去,昝文溪却着急地跺脚抗议,李娥就在下面扶着凳子指导她,奶奶反而晾在一边站着看,但也兴致勃勃地操心着:“慢点,慢点。”
拧灯泡这事比想象中容易太多了,昝文溪高兴地猫腰从凳子上下来,李娥扶着她的胳膊,她掉在李娥怀抱里,松开,好像做成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似的笑起来,一转眼,奶奶微笑着站在院子正中,好像和这件事情没什么关系,昝文溪想起自己的初衷,有点气李娥管得太多。
可李娥仍然扶着她,好像她的脚是软泥捏的似的。
“你倒是什么都会,我不会,我什么都做不了。”她的憋闷不知道从何发泄,说出来的话就酸里酸气的。
“我真是,我哪里又惹你了?”李娥没好气地松开她,拍拍她裤脚和胳膊上的灰,昝文溪推着她出门:“好好好,我谢谢你,我太感谢你了,你快忙你的吧,菜还没买呢,你买完菜我去干活。”
“我买菜,你跟着不!”李娥拽住她胳膊,她本来也想跟着,可院子里又只剩下了奶奶一个,她说:“不去!”
李娥指指她:“我又做错了什么,你说说看。”
“没有没有,你没有做错什么!”昝文溪意识到是自己迁怒了,赶紧解释着,又怕耽误李娥的事,更着急地把人往外推着。
李娥顿了下,没再搭理她,朝奶奶说:“大娘啊,我领着她买菜去了,您晚上别做饭了,来我家吃吧。”
奶奶说:“我自己做点就行,你们两个上街转转。”
李娥好霸道,自己会做饭,连奶奶的做饭权都剥夺了,奶奶连做饭都不做的话,又要在院子里枯坐,总跑出去跟人聊天也不像回事嘛!
她甩开李娥的手:“你……你什么都会,你就会你的,你别,别管人家吃什么,我奶奶就爱自己做饭。”
“神经病,”李娥被她的反复无常和天气一样变幻莫测的心情惹恼了,“真搞不懂你!”
“我……哎呀!”昝文溪气自己没文化解释不清楚,把李娥推走了:“买你的菜去吧,先不要管我了!”
“拆伙不干了?”李娥推她一下,把她推了个踉跄,严肃地盯着她,深呼吸,别过头,“也行,反正都是一样……我就知道。”
第60章 不用
好一个喜怒无常的李娥, 在昝文溪唯一好的那只眼睛里总是错位的,她往前,总错开李娥半个身子, 李娥抱着胳膊低头踢一块儿无辜的石头,清脆的一声,踢完就绝情地转身往家里赶, 步子不太快, 昝文溪很快跑到她面前解释:“又拆什么伙,你……我又不是这样的意思。我是想——”
“什么?”
好不容易有个好言好语的机会, 昝文溪却说不上心里头怎么想的,奶奶和李娥是手心手背,她只能心里头掴自己巴掌, 脸上低声下气的:“我说不好, 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乱想。”
“是你让我别管了。”
“是……”
正说着话,忽然有德巷五号的中学生又被撵了出来,拿着手机靠着墙晃晃悠悠地走着, 看见李娥, 抬起头。
傻子昝文溪龇牙恐吓中学生,装傻的时候更没办法说真心话,等目送着中学生走出有德巷, 偏偏王六女带着孙子回来了,没过一会儿徐欢欢也打麻将回来了,有德巷平时都安静,偏这会儿热闹。
昝文溪的智商见不得人, 李娥在气头上,没有跟她干等着, 进了屋把门从里面锁了。
昝文溪晚上对着微信看,但词句就在嘴唇边上筹措不来,尤其是对着这个小方块,更没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总觉得隔着一层。
还是爬起来了,在周同凯回家之前的时间点,她咚咚咚地敲李娥的门,狼狗甜甜冲门口叫了两声,李娥把门打开了,披着衣服问:“是谁?”
她刚要吭声,怕李娥听见是自己就转头离开,沉默地猫着腰,忽然听见几声自行车铃叮当转,回头看,竟然是赵斌骑着车打着手电筒,摸着黑进了有德巷。
李娥已经走到门边,从门缝里看她,看见是她,果然就要扭头。
昝文溪连忙说:“赵斌就快来了,把我放进去吧。”
李娥啪嗒一下把门打开,冷冷地往有德巷外看一眼,果然看见赵斌,脸色就变了,把人拽进来,立即闩上门,喊了声:“大娘什么时候过来呀,一起来吃点,我没吃完。”
叮铃声就停了,自行车停在门口,隔着木板,昝文溪啊啊了几声。
赵斌知道李娥就在大门道,说:“怎么,家里头有客人?改天再请吧,有点正经话跟你说。”
越是说自己是个正经人,听起来就越不像,李娥说:“今天实在是不方便,你来得突然,也不说微信上提前跟我说一声。”
赵斌说:“我来你这儿还要提前通知你呢?”
昝文溪正暗自紧张,想着要是赵斌强行进来,她就跑去把狗放开,甜甜嘴巴一张,不说把他咬死,也能卸下他一条腿。
可李娥却深吸一口气,笑着把门打开了,侧着身迎着赵斌,脸上一点儿没有“我不想跟他说话”的勉强:“你随时来我都欢迎,就是我这客人也没办法撵走,你也看见了,说不通。”
昝文溪知道这时候是给自己表演了,但也没太刻意,只是傻笑着盯着赵斌看,牵住了李娥的衣角说要喝酸奶。
赵斌看见她,仔细一琢磨:“那天买菜,领的就是她吧?麻求烦的,赶紧撵回她自己家去,天天往别人家跑。”
“就是这样的小孩。”李娥说,赵斌已经把自行车推进来了。
从他往门口一站,狼狗甜甜就奋力地汪汪叫,挣着铁链绷得笔直,简直像是恨透了赵斌似的往前伸着嘴,想要擦着他的裤脚咬上一口才甘心。
李娥大声地骂甜甜别咬了来个人你就叫你没完没了了你,又对昝文溪说给你喝酸奶哈没事儿我不撵你走。
赵斌就不太高兴,逃命似的慌里慌张进了家,踢了鞋子往炕上一坐,一股脚臭弥漫开来,昝文溪也没客气,说了句:“什么味道?”赵斌也没搭理她,瞥一眼炕桌上两个盆里摆着的芹菜和豆角:“还做盒饭呢?这么辛苦。”
李娥去冰箱拿酸奶递给昝文溪,昝文溪说还要,一边拿下了剩下的两个迅速扔到泡着土豆的盆里,对着冰箱说:“咋就一个,小气!小气!小气!”
三个让她操作成了一个,吵吵嚷嚷的,跟在李娥后面非说李娥不给她酸奶,李娥往前她往前,李娥朝后她往后,跟在后头一步也不停,赵斌好几次开口说话,李娥都忙得无暇顾及这茬,不住地朝赵斌赔笑。
赵斌说:“哎哎,我也不多坐了,就一件正经事,李娥,你知道。”
他看起来是真要走,两只臭脚已经塞进了他的臭鞋里,李娥连忙推开昝文溪对她说:“今天是真没有了,你快回家去吧。”
昝文溪不知道这是真让自己回去,还是假的,李娥像个谜语,一层谜底套着一层,自己还在迷宫最开头呢。
她怕自己离开,李娥被占便宜,又怕自己不走,耽误了李娥自己的想法,就像自己非要自己换灯泡让奶奶扶,李娥好心没办好事一样。
思来想去,她又纠缠了两句,说哼那我就在院子里等着,大踏步地出去了。
狗绷紧了铁链朝着窗口龇牙,蓄势待发好像一根箭矢随时准备飞出去。窗口晃动着孤男寡女拉拉扯扯的影子,昝文溪蹲着捡地上的瓦片捏在手里,可什么都不是趁手的兵器,她瘦弱无力,个子也没有赵斌高,即便是杀人,若没有李娥配合,可杀不了赵斌。
杀心起来,就没消停,她动辄就要杀死赵斌,法律悬在头顶三尺看她,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傻子,何况是连来生都没有的傻子,已经是因果之外了,造成什么样的杀孽也带不进地府里。
没过一会儿,拉拉扯扯的两个影子分开了,赵斌拍着裤兜拉着裤链走出来,李娥跟在后头,甜甜汪汪大叫,李娥拼命拉狗,赵斌骑车出去,留下晃晃悠悠的两扇大门。
有仁巷的后墙凸出两个通风的小窗,像人戴着眼镜窥视着院子里头。
李娥紧走几步把门关上,柔软的睡裙像一片薄薄的云,朦胧地盖在她身上。
昝文溪拿着自己没喝的酸奶搁在窗台,李娥瞥一眼:“喝了吧。”
“我……你还生我的气吗?”
李娥抬抬头示意进去说,昝文溪走进去,李娥让她把酸奶拿上。
她捧着酸奶进屋,李娥说:“不是让你回去?”
“我分不清是不是真的让我回。”昝文溪说。
“算了。”李娥从土豆盆里捞起另外两个酸奶递过来,昝文溪摇着头,捏着酸奶瓶子,想好了怎么解释。
“我奶奶现在不捡破烂了,没有事情做。我是想给她找点事情做,不然她太孤单了。你替她把事情都做好了,我……我没有说你不好,我只是觉得,你什么都会做,但你都做了,奶奶做什么呢,我……除了想帮你做点事,我也想做点帮奶奶的事情。”
“那你直说呀!”李娥说完,又一甩头,抿住嘴唇,把窗户打开了,清新的夜风吹进来,把屋子里隐形的赵斌吹散了,两个人都好受了点,但也把隔墙有耳四个字吹了进来,声音压低了,“我又……算了。”
昝文溪想问问刚刚赵斌来是干什么,李娥头发和衣服都还算整洁,时间也短,她知道李娥一定是被欺负了,却不知道是怎么被欺负,赵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一概不知道。
李娥说:“他来要钱……我也没办法。你拿着酸奶回去吧。”
“我明天还来。”昝文溪怕她真的拆伙。
“好。”李娥答应了,拆伙这气话就吹走了,但到底是误会和误会隔着一层,昝文溪觉得跟李娥没有跟之前好了,又不知道怎么解决,张着嘴说不出话,好半晌,拿起炕桌的盆端起来接了水清洗。
李娥说:“不用。”
昝文溪说:“用。”
“好了好了。”李娥看着她把菜洗干净再端回来,没跟她说那其实是已经洗过了的。她也懊恼自己好心没办成什么好事,昝文溪虽然聪明了没有几天,但心思很细,人人都只看见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昝文溪却能看见一个老人的精神需求,是她自己没意识到这层,大喇喇地包揽了——虽然也不是错,只是到底和昝文溪想得不一样。
有时候她会嫌昝文溪没直说,但经不住细想,细想就会意识到昝文溪有表达,可一天学都没有念过,苛求别人拓印似的把内心说清楚……还不如要求自己更细致地观察别人。
赵斌又拿走她八百块,她像是养着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她也像是他的保险,赵斌被老婆克扣了,随时都能跑来她这里要钱潇洒,她烦心的事太多,顾不上仔细端详别人,短视频也刷多了,没那个耐心,匆匆地要别人解释,要别人说清楚,到头来,是她不好,她根本不看。
昝文溪把蔬菜都清洗干净了,巴巴地看着她。
李娥忽然洗了洗手,拿了两根干净的长筷子,挑了一筷子泡菜用小碗接着。
“尝尝。跟视频学的,酸甜口的泡菜。”
她用筷子挑了一片白萝卜条放进昝文溪嘴里,昝文溪尝了尝点头说好吃。
她知道昝文溪没吃过什么好的,吃什么都说好吃,笑了下,自己尝了口圆白菜。
“还行,你再拿双筷子,那边我进了点小塑料袋,你每个里面填这么大一筷子,然后捆上。就像这样。”
李娥演示了下捆咸菜的手法,昝文溪点着头学会了,转头去挑泡菜。
李娥忽然想起来了:“哦,还有个,我看见医生给你们开的那个膏药是不是这个?今天快递到了,我取回来了,在那个小快递盒子里。”
“你买了膏药?多少钱?”
“不用,”李娥把芹菜叶子揪掉放在一个盘子里,“随手买的,没有几个钱。”
“多少?”昝文溪坚持。
“二十来块,没事,你天天帮我,我都没给你发工资,就当工资了。”
“不一样。”
回去之后,昝文溪给她拍了下当初去医院开的药费单子,那个膏药三十二块五一盒。
“明天给你。”昝文溪说。
李娥把手机放在嘴边,犹豫了下又放下了,第二天昝文溪拿着零钱过来,紧张地注视着,生怕她不要。
她收下了,把五毛单独拿出来,路上买了五块软糖,分给昝文溪,这回昝文溪好像也没反应过来,也或者是这样就不算是没要钱,拿过两块,一块装在兜里,另一块拆开抿住,朝她笑了下,把头歪在她肩膀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