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稍稍,夏蝉晰晰鸣,顾钦越过洞口,倚靠在砖壁旁,草坪一望无际,左边能看见少许房屋,是通往萍水镇的方向,三面环林,树林乌漆嘛黑看不见路。
两三个村民举着火把,聚在一只红毛狐狸面前,它呜呜地哽咽着,脸颊贴着石地,前腿后腿都被人用绳子捆紧在竹竿,顾钦心头一涩,他们要对阿妧做什么?
那人拉紧绳结,表情兴奋地捏了两下阿妧的脸,“我哥俩运气真好,昨夜还说要去林里抓祭祀用的狐狸,没想到今儿真就见着一只!”
阿妧狠狠地瞪他一眼,往手臂咬一口,那人吓得唉了一声,连忙缩回手。
旁边一人赶紧用剩余绳子封住她的嘴巴,“但是二弟,我怎么觉得这狐狸瞧着有点灵性呢?”
那人松了松手腕,似乎不满她的脾性,嫌恶道,“管它灵不灵性,神女高兴就行,到时候啊欧阳大当家便会大大滴赏赐我们金银财宝。”
说完,负责举火把照明的人乐道,“对对对,我们要发财啦哈哈哈哈,发财啦——”
有人重重地咳了两声,讨论瞬间停息,架着阿妧正要往肩上的人撇头看去,随即也放下竹竿,毕恭毕敬地朝这人鞠躬,“少主大人!”
“大当家——”
草坪左侧迎面走来一个男人,他挺着个大啤酒肚,肥头圆脸,身上穿的衣裳居然全都是镶金边的,脖子上挂金链,脸目摆着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模样。若非旁边的村民鞠躬弯腰说些讨好的话,顾钦还以为这是哪冒出来的暴发户。
而他后面跟着一位面善的中年人,个子不高挺瘦,逢人必打招呼,笑脸盈盈的,令人有一种亲切舒畅的感觉。
一前一后,两者态度相差如此之大,顾钦连猜带蒙,后面瞧着和蔼无害的应该是欧阳余本人,而前面那个看似暴发户大撒币的年轻人估计是他儿子。
欧阳铭不知何时跑了上来,鬓间流汗,喘着粗气凑到欧阳余耳边悄悄禀报,欧阳余听后似乎不相信他那套说辞,哼了一声直骂他废物,随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让他先行回去,欧阳铭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面露凶煞地瞪着顾钦,那副模样好似在说你给我等着,待会儿有你好果子吃。
顾钦心里乐笑了,就一怂货连欧阳余都怕,怎么还跟他较上劲。
逮住阿妧的一名村民道,“大当家,这狐狸是我们仨兄弟抓的。”
欧阳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将它带下去罢,赏金明早便到。”
村民们纷纷应和,眼看阿妧就要被带走,顾钦往前一冲,比他先快一步的是高阡的隐索术,只见绳端缠上竹担,下一瞬,哗——火光冲天,韧葵藤竟被燃燃高升的火光烧成灰烬。
按理说,韧葵藤乃极西之地的雪山所生,其韧性和燃度无论对比天上的烈焰,还是比地下的狱火,它都是数一数二的耐烧,就连顾钦上次用灵气燃起的紫焰都未能将它烧化。
不过,能燃其物必然有解,那便是冥界之人所掌握的死火,顾钦愣了愣,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因为冥者受冥王管束,历年间从无一人踏足于人界,更别提干扰这区区凡间琐事。况且人界凡人自古以来手无寸铁、寿命短浅,对于年纪大到能当他们祖宗的冥者而言,压根无利可图,实在想不出有何理由能让人动心。
顾钦往火焰来源一瞅,欧阳余手拿黑不溜秋的石头,此刻正散发着黄光,那些村民重新抬起竹担,一前一后摇摇晃晃,如同抬着烧乳猪般消失在黑夜中。
欧阳余笑道:“怎么样,想救它吗?不过你们也没这机会了,那只狐狸过几日就要被送去当祭品,至于你们呵呵,活不过今夜。”
欧阳余那儿子挺着大肚子,一副看好戏的做派,挑着眉,眼底满是不屑与轻视,他就这么瞧着顾钦,心觉不就一破修道的哪来那么多废话,不如早点杀了灭口,他好回家睡觉去,“爹,别跟他们废话了,陆大人等着我们给他交差呢。”
“也好。”
话音刚落,欧阳余阴森森地笑起来,手举石头直至头顶,黄光更甚,两枚六博棋从袖内飞了出来,原本涣紫的棋面忽然化黄,犹如在夜空中最为闪亮的两个大太阳。
与此同时,脚底开始晃动,地底似乎发出砸锅丢铁的哐当声,身后的砖壁突然迸裂,顾钦回头一看,白色身影咻地一下窜到天上,最后落在欧阳余面前。此影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石棺见到的白衣纸人,但这次它脖颈处似乎少了几条细丝。
顾钦脸色一深,他想起来了,那枚高阡棋还是从红衣纸人体内取来的。
不行,得把棋子夺回来。
顾钦脚踩着残缺不齐的碎瓦,往六博棋方向飞跃,指尖刚触碰棋子,一股强力将他击落。
就在触及一瞬,顾钦感到微弱的熟悉,但细品一番,却洋溢着朦胧的陌生感,很相像,就宛如街头转角遇见剪了头发的友人而自己没有认出来一般。
是异灵球!
黄光下,似乎有股陌生气息在刻意压制异灵球的力量。
欧阳余将抬起来的石头对准顾钦,命令白衣纸人道:“给我捉拿他们,要活的。”棋子融进纸人体内,突然周身泛光,仿佛充满了力量。
顾钦心中一惊,白衣纸人的厉害他在瑄璜大宅中早已见识过,对于普通修士而言,单挑白衣纸人简直就是去送死,说它能以一挑十都不为过,因为它不会像人一样感到劳累,也不会像凶尸那般容易卸胳膊卸腿。说白了,白衣纸人就是个打不死的小强,难缠得很,制作它的人定然也是个缺心眼的家伙,不然怎么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东西。
白衣纸人微微抬头,挥来刀刃,蹭地一下朝两人冲了过来,莲花刃横空出鞘,迎上突如其来的攻击,高阡瞟顾钦一眼,给了他一个干掉对方的眼神,顾钦心领神会,正要抄起他那把“昔昱”劈向欧阳余父子时,发现白衣纸人衣摆下渗透不明黑液,流速极快,不断向外扩散。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眼看就要流到自己脚边,只得频频退至砖壁残骸之上,黑液中似乎引来一个大块头,它先是出现两只粗壮的手臂,随即将整个身躯撑起来,忽地窜起近几层楼高。顾钦视线焦灼,这会他看清楚,这些不明来源的黑液居然凝聚成型,凭空塑造出暗黑版的金缕玉兵,不,现在应该称之为黑缕玉兵。
除了是黑不溜秋的颜色以外,其它该有的大小及样貌一个不缺。此时,耳边全然传来欧阳余傲慢的畅言,“怎么样,不如从了我,喝下这碗符水汤,我便放你走。”
顾钦不予理会,灰瞳若现,手指轻浮碎片,唰——异灵行军轰轰烈烈地伫立在它面前,他们各自左持长剑,右手提盾。顾钦大手一挥,“都瞧见了罢,去,撕碎它。”
咚咚。
异灵行军唤醒神识,形于黑缕玉兵同等高度,黑缕玉兵见一个个矮如蝼蚁的军团窜老高,颇为愤怒,愤愤捶两下地,巨臂横扫行军。
军团抬盾抵挡攻势,步伐擦得后退些许,但还是挡下这波进攻,未等黑缕玉兵反应,顾钦右手一举,只见他们将它围成圈,五把巨剑如同一根针般刺进它的身躯,黑缕玉兵纹丝不动,似乎刚才举动是在给他挠痒痒。
黑缕玉兵突然像龙卷风一样旋转自己,狂风呼啸,树木和杂草被卷入风中,结实的手臂一次次砸向军团。一开始,他们还能用盾去抵挡转攻,但由于它的速度实在太快,手臂和盾面擦出火星子,大抵维持半炷香的时间,军团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消散。
顾钦一怔,它似乎比高阡的金缕玉兵要强得多。眼看要抑制不住,高阡立风而起,衣袖轻拂,金瞳微亮,宛如夜空两颗繁星,金缕玉兵被唤了出来。
两人对视一瞬,其意不言而喻。顾钦再度召来异灵行军,军团袭地,强制停歇黑缕玉兵旋转,金缕玉兵顺势而攻,也用龙卷风旋转的方式舞了起来,一拳拳重锤下,黑缕玉兵从站不稳到站不起身,最后溶化成黑液。
白衣纸人也停止攻击高阡,黄光消散,一溜烟逃去森林里,而刚才乐呵看戏的欧阳父子此时早逃之夭夭。整个草坪上空荡荡的,仅剩他俩,草坪中间留有巨坑,脚旁是有裂缝的两枚棋子,顾钦站在坑内犹如蚂蚁般渺小。
如今阿妧下落不明,欧阳余消失不见,成奎也不知去了哪里,看着这片瞭望无际的空地,顾钦有些茫然,他该找谁,现今又要去何地。
高阡蹲了下来,拾起棋子,以及一块印有白莲金纹的布料,是他在对抗纸人的时候无意中割落,他盯着看很久,神情颇为不忍,似乎在确认某种东西。
高阡叹了口气,将布料递给顾钦,“白莲刺绣纹,眼熟么?”
顾钦点头,这世上除了柳戚,就没人比他更了解布料上的白莲纹路,当年俞磬招揽白莲教徒时,他便坐旁边观看。而白莲教的服饰、纹路、教规均由他和柳戚一手操办。
顾钦有点累,随便扫了下泥土,坐了下去,“你怀疑是我做的?”
高阡紧紧地盯着他,同样面对面席地而坐,“我没这个意思,你别多想。”
顾钦苦笑道,“我知道你没这意思,但事实不都明摆着么,除了我和俞磬没有第三者。”
明里暗里的财神祈福纸,奇奇怪怪的红衣纸人,又是白莲纹又是异灵碎片,若不是他和高阡一块寻找线索从未分开过,顾钦都快以为自己就是凶案背后的主使。
高阡反问道,“你为什么觉得俞磬不可能?”
顾钦不知该如何回答,心里早已乱成一锅粥,他该说因为俞磬是自己过命的兄弟,这答案明显过于牵强;因为他和你不一样,这种话怎能说得出口;因为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但俞磬档案已被天界封锁,他应当如何解释呢?
最后,顾钦叹了口气,道:“俞磬他……不是那种人。”
“你怎知他不是这种人?”
“我……”
“江桡,我不是在怪他而是在担心你。我知道他对你来说,并不是那种性格凶恶之人,但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会不受控制?”
顾钦未语。
高阡脸色似乎变得黑沉沉的,仿佛极力隐忍一些不为人知的情绪,他站起来,转过头说道:“算了,回去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