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舟心里跟压了块石头似的,面也没吃几口,留下三文钱,起身走了。
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会儿想闵王的死状,一会儿想那个哑奴,一会儿又想自己那可怜兮兮的寿命。
等他回到家中那条巷子时,迎面碰到吕锦城和孟知延。
他讶异了一瞬,“你们怎么来了?”
孟知延闻言,无奈地看了眼吕锦城,后者大着嗓门嚷嚷:“榕檀,走走走,我们一同吃酒去!”
他满面春光,笑着上前拉住贺兰舟的手腕,小声凑到他跟前道:“一起去南风馆,那处新来了一个白面小倌,煞是好看。”
又是南风馆……
听到这三个字,贺兰舟眼皮直抽抽。
吕锦城最爱美色,无关男女。
贺兰舟也知,吕锦城非闵王那样的禽兽,他喜玩乐、好风雅。
只是,想着闵王被害一事,他是怎么都不想去逛什么南风馆的。
似是看出他心思,吕锦城说:“我知你烦心闵王那老东西一事,不过,闵王就死在南风馆,你何不去别处的南风馆看看,没准有什么线索?”
孟知延也道:“京城就这些南风馆,有的时候,你不知道的消息,他们却可能知道。”
他说着,又朝一旁贴着的那哑奴画像努努嘴。
孟知延倒不是喜欢这种玩乐,只是单纯拗不过强拉着他的吕锦城,但光他一个人遭罪怎么行,无论如何,他都要拉上贺兰舟才行。
是以,他话说得头头是道。
可偏偏就切中了贺兰舟的心思。
贺兰舟顺着他的动作瞧过去,脑中登时清明,闵王死的那处南风馆,馆中众人未必会在意这个哑奴,可别处的南风馆就不一样了。
他们是竞争对手,说不得,都知晓对方后院栽了什么树,昨夜来了什么贵客,今晚又新来了怎样的小倌。
哑奴虽不起眼,可万一真的有对方人员见过他呢?
想了想,贺兰舟还是跟着二人一起,去了另一处南风馆。
南风馆的小倌们,比起女妓来,地位更低,毕竟堂堂男子,身强体壮,本可做些别的生计,可他们宁愿做这样的下九流,也不愿出卖力气,自然会让人瞧不起。
是以每个南风馆,并不会像妓馆那样挂牌子,多是门前立个空白招牌。
吕锦城带他们来的这处在城东,京城东面富贵人家子弟多,愿意把钱砸在这些小倌身上的,更多。
这处南风馆开在一处隐蔽的巷子里,门前上方挂着一方白牌子,倒与别处立在地上的不同。
一进馆里,管事的便迎上来,“问吕公子安,二位公子安。”
显然,吕锦城是这处的熟客,管事的也是个懂世故的,虽没见过贺兰舟和孟知延,却也没掠过了二人去。
等问了安,管事的又看向吕锦城,恭敬问道:“吕公子,可还是要坐在老地方?”
吕锦城双指夹着折扇,闻言在指间摇了两下,颔首道:“嗯,老地方、老规矩。”
管事的应了是,给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神,小厮得了示意便步子匆匆,去了后厨。
“三位公子请。”管事的道。
管事的引着三人朝二楼走去,二楼是个环形,一间间屋子挨着,而每个门前三步远的地方俱摆着一副桌椅。
桌椅前面围着栏杆,倚着栏杆往下望去,底下的场景一览无余。
贺兰舟坐到座位,探过身子朝下望了眼,果然不愧是吕满洲,这“老地方”果然绝妙,不仅可以看清一楼台子上的每一处,还能将那些宾客看个遍。
底下来来往往不少穿着清凉的小倌,当然也有那心思巧妙的,耳朵上缀着垂至肩头的璎珞,衣衫严实,却在臂弯处挽着披帛。
从远处看,真是雌雄难辨,清雅至极。
也难怪有些男人沉迷与此了,只不过……
贺兰舟托腮看着那一个个目露贪婪的宾客,肚鼓腰圆,有多少是已有家室之人?
贺兰舟暗叹一声,收回视线,从袖中掏出那哑奴的画像,便要张口问管事的。
吕锦城见他要将画像展开,轻咳了声,右手一压,大袖盖在那哑奴画像之上,另一手折扇轻展,问管事的:“你可知城西的那处南风馆被封了?”
管事的闻言,苦着脸:“如今街头巷尾都在传,说闵王死在了那处。”
大召京城,东富西贵。
这南风馆开的地段,也是有说道的。
他家这处开在城东,多是些有钱的商人,当然,如吕锦城这样的公子也是有的,但却比不得城西那家。
闵王那样的身份,自然更瞧得上那处。
他们两家也算同行,这南风馆的行当,上面不查还好,若查起来,他们都免不得责罚。
闵王是皇室中人,又死在南风馆这种地方,焉知朝中不会拿他们做筏子?
管事的说着,一边偷瞄吕锦城的反应。
吕锦城悠悠摇着折扇,沉吟了瞬息,方道:“既是如此,你没从他那儿挖些人来?”
管事的忙摆手道:“公子说笑了,各处馆中的小倌,那可是签了卖身契的,我们是万万挖不得的,不过……”
管事的顿了下,笑说:“不过,旁的人我倒是挖了几个。”
贺兰舟朝他看去,管事的又道:“诸位公子不必心急,待会儿就能看到。”
管事的卖关子,吕锦城没再逼问,拿着折扇点点他,朗笑几声:“果然老练!”
正此时,小厮已端上一壶茶、一壶酒,一碟果脯、半碟花生,而楼下台上已响起数道琴声。
管事的道:“乐已奏,今日的重头戏来了,小人便不多打扰诸位公子了。”说罢,躬身退去。
等人一走,吕锦城挪开压在画像上的手,倾过身子,凑到贺兰舟耳边。
“兰舟,你素来心思缜密,怎的今日如此莽撞?”哪有来南风馆玩乐,却一上来就查案的?
贺兰舟心里咯噔一下,刚刚太过急切,竟忘了查案虽是正事,可在这地界,却要偷偷摸摸着来。
毕竟这些南风馆,虽做得风生水起,却也怕官。
他若将画像展开,明眼人谁不知他是官府中人,这管事的又极老道,若是怕引火烧身,可难从他口中套话。
好在吕锦城语气关心,并非是怀疑他的身份。
贺兰舟在心底呼了口气,面上道:“满洲说得正是。”
末了,他问二人,“这管事的刚刚所言,可是从城西那处挖了什么角色来?”
孟知延口中嚼着花生,笑着摇了摇头,“不怪吕兄说兰舟你,你今日可真是心急,那管事的不说重头戏来了,咱们瞧着便是。”
贺兰舟一噎,也知是自己着急了,遂不再多言。
台下乐声清明,有一白面小倌提着衣摆从幕帘而出,长眉似柳,在眉上方又用朱砂胭脂绘两条卷曲的斜红。
唇间亦点一抹红,耳垂上缀着红色坠玉石的丝绦,十分雅致。
吕锦城盯着那小倌看了几眼,低低叫了声“乖乖”,末了,扭头朝贺兰舟脸上看去。
他摸了摸下巴,“啧”了声,道:“我怎么觉着,若榕檀你做这副面容,定是绝色倾国。榕檀唇形饱满,小巧圆润,若如此装扮,煞是可人。”
贺兰舟脸都黑了,愣是没分他一个眼神。
一旁孟知延闻言,“噗嗤”笑出了声,
他冲吕锦城道:“我们兰舟可是铁铮铮的男子汉,吕兄哪能将那些不入流的同他做比。”
吕锦城扬了扬眉,见贺兰舟下颌绷得紧紧,用折扇打了下嘴巴,忙告饶:“是满洲失言,满洲失言,榕檀大人有大量,宽容则个。”
贺兰舟屏着气,倒也没真的生气,毕竟他早知道这个死党是个小垃圾,跟小垃圾置什么气?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扭头望向底下的台子。
台子上,小倌随着乐声迈开舞步,一动一摇间,满是妖娆之态。
贺兰舟瞄了两眼,便朝台上的乐师瞧去,共有四人,皆身着白衣,与小倌厚重的脂粉不同,他们不施粉黛,却也面容白皙。
“这调子可真好!”孟知延感叹了声。
吕锦城却嗤笑道:“我道那管事的说什么重头戏,原是将人家的乐师挖了过来,这调子,我倒是听过七八回了。”
贺兰舟耳朵一动,知晓这几个乐师恐是城西那处南风馆的。
闵王被害,城西那南风馆被查抄,可这些乐师却还需要生计的,而他们又非像那些小倌卖身入馆,自然可以趁此时出去接些私活。
而昨日在问询南风馆诸人时,这些乐师与闵王并无接触,是以徐进便将他们和宾客一起放了,只留了管事的和那群有卖身契在那儿的小倌。
贺兰舟探了探身子,目光从这四个乐师身上一一掠过。
曲调倏然转下,缓了片刻,又急急上转。
正此时,吕锦城折扇一拍手掌,“哦哟”了声,道:“这调子倒是从未听过。”
贺兰舟亦听得入迷,那四人当中最靠前的乐师,手指翻飞在琵琶之上,微闭着双眼,犹入世外之景,格外出尘。
“这曲子倒是不俗!”孟知延又赞了一声。
三人来了兴致,比起那好看的小倌来,吕锦城亦更青睐这个乐师,招招手,叫来一旁侍候的小厮。
“这乐师,便是你们管事的说的重头戏?”
这小厮便是刚刚给他们送酒水的,很是机灵,闻言,挤着脸笑说:“大人,这重头戏分二,一是那台上的西公子,二便是那乐师吕饶。”
听到那乐师的姓氏,吕锦城挑了挑眉,“倒是缘分了不是,竟是本家之人。”
小厮嘿嘿一笑,“他那是借了公子的光。”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这乐师吕饶确有些本事,我们馆主原先就想招他入馆,奈何被城西那家抢了些,这吕饶去了城西那处,煞是受欢迎,我们这儿好些客人奔着他去逛馆子呢。”
吕锦城沉吟了下,吩咐:“待会儿你把他引来。”
说着,赏了一锭银子给那小厮,小厮顿时一喜:“公子放心,他一下来,小人就把他带过来。”
贺兰舟亦想见见这乐师,这人乐理极佳,曲调不俗,是此一道大师中的大师。
三曲一了,那小倌西公子备受追捧,得了不少白花花的赏银,今日赏银最多者,才能与这西公子相谈一夜。
而吕锦城是个会享受的,倒是给那乐师赏银最多,西公子却只赏了百两。
乐师下了台,收了赏银,又听小厮说楼上有客人要见他,微微讶异,抬眸朝楼上看去。
四目相对,贺兰舟看清吕饶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但转瞬,吕饶敛下眼中神色,跟着小厮来到二楼。
“多谢公子赏。”
白衣公子,怀抱琵琶,未有一丝谄媚,端端正正,若池中莲,清雅出尘。
“你后面那曲,倒是我未曾听过的调子,唤何名?”吕锦城问。
吕饶答:“回公子,名唤《与君曲》。”
吕锦城低喃一声:“与君……”
他抬眸问:“与何君?”
吕饶眼皮略略一颤,飞快看他一眼,又垂下眸,“自是与诸君。”
吕锦城挑了下眉,不置可否,半晌说:“你弹的这几首曲子,有南调,亦有北调。北调豪迈,有几分士之怒,不惧生死之感,南调凄婉,倒有……”
他微闭眼,折扇轻晃,缓缓道:“知己若死,士必不独活之意味。”
那乐师猛地抬头,大惊之色不掩,紧紧盯着吕锦城,“公子……竟听懂了?”
他以为,来这南风馆的人,无人能懂他的琵琶声,可没想到,眼前这年轻公子,看着轻佻风流,竟能听懂他的曲子。
吕锦城得意一展眉,吕饶真有一种遇到知音之感,是以,在他谢赏之后,竟是将这曲子的曲谱,赠了吕锦城。
贺兰舟不懂什么乐理,只是听吕饶的口音并不像京城本地人,好奇多问了句:“吕乐师,可是南地之人?”
当日在城西那处南风馆,他们顺天府负责问询小厮之流,乐师则由大理寺负责,他倒是没有与吕饶说话的机会。
既然吕锦城说他的曲子既有北调,又有南调,京城是北地,那吕饶会否是南地生人?
哪里想到,他这问一出口,吕饶脸色竟微微一变,转瞬敛目,勉强一笑说:“是,小人来自南地。”别的并未多说。
见他神色怪异,贺兰舟心下有几分奇怪,但此刻也只当这乐师不愿与人交谈,亦极重**。
待那乐师走后,吕锦城将曲谱随意放到桌上,嗤笑起他的身份,“一个下等乐师,还想与我论知音。”
“可笑。”
贺兰舟:“……”
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垃圾啊!
走这一趟,也见了那白面小倌,吕锦城并未觉得多有趣,反而多有些意兴阑珊,三人没待多久,便从馆中离开。
三人的住处方向不同,在正阳长街街首分别。
贺兰舟还在想闵王的案子,走了这南风馆一趟,也没什么收获,唯有袖中的曲谱,还算得慰藉。
吕锦城瞧不起乐师吕饶,自然不会带走曲谱,可他又觉得扔了这曲谱,实在可惜,且若被吕饶看见,也着实伤人心,便自己拿了回来。
可他也不会弹曲,更不像吕锦城那样懂音律,多半是放在家中,束之高阁。
轻叹一声,他将曲谱又往袖中塞了几分。
夜幕已微垂,偶有街边的铺子点起烛火,似萤火之光。
贺兰舟慢悠悠晃到一处书铺,书铺前,放着一张长桌,上面摆满了各色的史书、佛经、诗集等等。
他抬手,随意翻看着,无意看到一篇地理志。
那地理志的书封绘着一人一驴,身后是山川大河,那人脸与驴脸一样长,眼睛弯弯闭着,肩上还架着个扁担。
图案甚是有趣,贺兰舟来了兴趣,翻看起来。
待回过神时,天色已晚。
贺兰舟讶异地看了眼天色,忍不住喃喃:“竟这么晚了。”
各家灯笼悠悠晃着,烛火一摇一动,漫天星河涌动,月亮高悬。
正此时,不远处传来清润一声:“小贺大人。”
贺兰舟回身望去,那人笼在星河之下,月色如披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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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