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时隐舟在一种奇异的触感中醒来。
旅馆的床垫老旧,稍微一动就会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此刻,他的右侧手臂被沉甸甸的重量压着,传来一阵轻微的麻意。
时隐舟微微皱眉,侧过头。
皎洁的月光透过劣质的窗帘,不吝啬地落进来。
闻小冬不知何时蜷缩着靠了过来,他整个身体侧躺着,紧紧地,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姿态,挨着时隐舟的身侧。脑袋也轻轻地,实实地磕在时隐舟的手臂上,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皮肤。
时隐舟垂眸,借着漏进来的月光,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这张脸。
闻小冬确实瘦了一圈。
原本圆润的脸颊清瘦不少,但依然保留着柔和。鼻梁不算很高,但鼻尖圆润倒也显得可爱,此刻正微微皱着,似乎在梦里也为什么事而担忧。
而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轻轻闭着,原本总是微微有些肉感,显得有点傻气的嘴巴微张着,呼出温热的均匀的气息,一下下拂过时隐舟的手臂。
时隐舟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冷着脸,硬心肠要把人叫醒:
“闻小冬!”
“醒醒。”
可惜睡着的人毫无反应,只是睫毛颤了下,眉头间不安的情绪让他整个人看着灰扑扑的,有点可怜。
时隐舟还从未与人如此亲近,他向来喜欢独处,保持着清晰的边界感。而现在,另一个人的体温,呼吸,甚至身上淡淡的皂荚味道,都如此清晰的传递着,侵占了他的私人领域。
最终,时隐舟忍无可忍,准备挪开肩膀。
可当他刚一动,闻小冬就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哼唧一声,是一种听不清又黏黏糊糊的语调。
然后抵在时隐舟肩膀上毛茸茸的脑袋,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无意识地蹭了蹭,寻求着更多温暖和安稳,像是在确认这个依靠的存在。
“奶奶......冬冬,怕......”细弱的呓语。
推开的动作停滞在半空。
最终时隐舟没动。可能是突然觉得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令人不适,所以决定大发一回善心。
早晨,闻小冬难得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中醒来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镇上的小旅馆。
闻小冬下意识往旁边摸了摸,只触到一片空荡的床单。
小舟呢?
他瞬间清醒过来,猛地坐起身。难道昨天的一切,小舟回来,陪他去卫生院,甚至......甚至让他睡在同一张床上,都是太过思念而做的一场美梦吗?
他眨眨眼睛,慢半拍的脑袋终于开始转动,记忆一点点回笼。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清冽干净的气息,是小舟的味道。不是做梦,小舟真的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闻小冬眼睛都亮了,喜悦像烟花一样在他心里炸开。
他很久没有这样安稳踏实,不做噩梦地睡过觉了。自从奶奶生病,他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只有小舟在身边,才会彻底放松下来。
“嘿嘿......”
他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高兴地在床上滚了两圈儿,又跟小狗似的在床上跑来爬去。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心把脸埋进小舟睡过的那个枕头,用力地,深深地嗅了嗅。
枕头被子都残留着让他无比安心迷恋的味道,闻小冬又把发烫的脸颊贴上去,又用脑袋蹭了蹭。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响,房门被推开。
时隐舟走了进来。
他显然已经洗漱完毕,一身干净的衬衫,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脸色也比平时更冷峻几分。
任谁被挤了半夜,又在黎明时分不得不悄悄起身,处理一些本该在公司完成的工作,心情都不会太美妙。
他一眼就看见了趴在床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只露出圆润后脑勺的闻小冬。
闻小冬听见声响下意识地抬起头。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
他显然没料到小舟会突然进来,赶紧松开被子,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红晕,一路蔓延到耳根。
“起来了就去洗脸。”
时隐舟的语气比平时更冷淡些。
若是往常,闻小冬肯定能察觉到小舟心情不佳。可今天,被喜悦冲昏了头脑,那点迟钝的神经更是飞到了九霄云外。
“小舟,你真的,回来了!我,我还以为是做梦呢!”
他说着,嘴角扬起,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不好意思地摸摸睡翘起来的头发,小声又无比真诚地补充:
“......冬冬好高兴。”
“......”
时隐舟看了他一会儿。
“嗯。”才极淡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那句高兴,目光掠过闻小冬睡成鸡窝的头发和松垮垮衣领,又转向窗外:
“快点收拾,去卫生院。”
令人欣慰的是,闻奶奶的精神比前些天好了许多,看见他们进来,都能自己坐起身来,笑着招呼:
“你们来啦......”
“奶奶!”闻小冬跑到床跟前,小心握住奶奶的手,看见手背上扎的大片青紫针眼,他心疼地噘嘴认真吹了吹:
“头,还痛不痛?冬冬,好担心。”
“放心吧,奶奶好多啦。”闻奶奶慈爱地看孙儿,又望向站在床尾,身姿挺拔的时隐舟,眼里满是感激。
“小舟,好孩子,麻烦你了......”
时隐舟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您感觉好些就行。”
临近中午,病房里原本的安静,被一阵爽朗的招呼声打破。
“闻奶奶,身体好点了吗?我们来看看您......”
只见王大牛拎着个竹篮,还是那副憨厚壮实的样子,身后跟着他妹妹王文文。几年不见,王文文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头,怀里抱着沉甸甸的搪瓷罐。
“大牛哥,文文姐!”闻小冬连忙打招呼。
“哎!冬子!”王大牛把篮子放下,里边是些鸡蛋,他看见时隐舟,黝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时家兄弟,你也回来了?啥时候到的?”
时隐舟对上他的视线,淡淡点了下头:“嗯,昨天刚到。”
“真是有心了!”王大牛由衷地说道,拍了拍旁边还有些发愣的闻小冬:“冬子,时家兄弟回来一趟,可不容易呢。”
闻小冬用力地点点头,嘴角翘起个弧度,心里暖烘烘的。
他偷偷瞄了一眼时隐舟,见小舟依旧站在床尾,神情淡漠,与这热闹的烟火气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个场景。
闻小冬挪了挪脚步,一点点,不动声色地往时隐舟身边靠近,直到快要胳膊挨着胳膊,才停下来,仿佛这样能汲取到更多的安心。
时隐舟感受到身边若有若无,小心翼翼靠近的意图,冷着脸扫了闻小冬一眼。
闻小冬马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
王文文也跟着打过招呼,然后走到床边,把陶罐放在床头柜上,揭开盖子,一股鲜香浓郁的味道飘散开来。
“闻奶奶。”王文文抿嘴笑了笑,坐到床边,轻轻舀起一勺汤:“我哥早上从河里捞的鲜鱼,我炖了汤,您喝点补补身子。”
闻奶奶看着他们,眼眶有些湿润,连连点头:“好孩子,都是好孩子,难为你们还记得我这个老婆子......”
王大牛挠挠头,憨厚地笑着:“应该的,小时候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要不是您把地里那点玉米磨了,给我们烙饼吃,我们兄妹俩还不知道咋熬过来呢!”
“是啊,您快点好起来。”王文文也搭腔柔声附和。
一时间,原本有些清冷的病房,充满了人情味的暖意。连护士进来换药时都笑着说:“老太太,您这儿孙满堂,真有福气啊!”
王大牛是个闲不住的话匣子,又跟闻奶奶说起村里的事情,去卖废品的趣事儿,逗得老人家笑意更深。
之后几天,时隐舟一直留在镇上。
每天傍晚从卫生院回到旅馆后,闻小冬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洗澡,拿着他那块桂花味的小香皂,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带着一身淡淡的清香和水汽,推开时隐舟的房门。
“小舟,我洗好了。”他声音小小的,带着试探,站在门口。
时隐舟通常都在处理一些公司里的事情,闻言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嗯”一声。
闻小冬听见这声“嗯”,立刻眼睛一亮,轻手轻脚地溜进去,尽量不发出动静地爬到床上,只占小小一块地方。
然后,他会认真地把小舟要睡的那一半床铺抚平,将枕头拍得松软一些,再把被子掀起一个角,方便小舟躺进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躺好,拉高被子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视线一眨不眨地望着小舟的身影,看得入迷。
其实闻小冬心里也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很赖皮。可他真的很想挨着小舟睡,会特别安心,连那些关于奶奶病情的噩梦都很少来打扰他了。
等时隐舟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一转头,就对上那双在被子边缘,眼巴巴望着他的眼睛。
时隐舟走到床边,看着被整理妥帖的床位,又瞥了一眼把自己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的闻小冬。
“不闷?”
闻小冬赶紧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整张红扑扑的小脸,摇了摇头:
“冬冬不闷!”
房间陷入黑暗和寂静。
“小舟。”黑暗中,闻小冬的声音带着睡意朦胧的软糯:“奶奶今天......能自己下床走路了。”
“嗯。”
“医生说,奶奶恢复的很好。”
“嗯。”
“小舟,你是不是要走了......”
“闻小冬,睡觉。”
“......哦。”闻小冬乖乖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时隐舟感觉旁边的呼吸变得绵长。睡熟了的人又无意识地蹭了过来。
时隐舟忍不住皱眉,把闻小冬的脑袋往外推,只可惜闻小冬睡得跟只小猪一样,还抱住了他的胳膊。
“闻小冬!”
“信不信把你扔出去。”
这一声给闻小冬惊醒了。可闻小冬明白,奶奶病好了,也就意味着小舟也就要走了。他不管不顾胆子大了一回,紧紧闭着眼睛,掩耳盗铃似的说:
“冬冬,已经睡着了。”
时隐舟脸色难看的不行,但奇怪的是,心底并不觉得厌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