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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一辆马车(修)

作者:末地村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那“咯吱”声停在门前。那是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玄色的车帘绣着繁复的暗纹,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贵气。


    而端坐在车辕上,竟是一位身穿粗布短衣、极为漂亮的少年郎,逼人的容色在薄雪冬阳里熠熠生辉。


    仿佛感受不到周遭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般,少年稳稳停住车,神色轻松地扫过门口众人,将目光落在为首的周会宁身上,“奉命而来,请小娘子们上车。”


    这辆车……张副将心头一沉,目光掠过那少年车夫,死死盯住那纹丝不动的厚重车帘,仿佛想穿透它看清里面坐着什么人。


    随即,车内响起一声轻浮的笑。


    “怎么不上车,是张副将不允吗?”


    张副将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方才的强硬姿态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迅速干瘪下去。


    “……不敢。”


    ……


    ……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文相披上朝服,将打理得油亮的长髯顺了顺,却没忘吩咐妻子,“派几个健妇去祠堂,把十一娘看紧了。”


    文斐对此十分无奈,好在许七娘已把马车模样、仆从安排一五一十告知了她。她甚至能想象出画面——那辆结实的棕色马车悄悄停在留侯府角门时,周氏三姐妹定会又惊又喜,雀跃着钻进车厢,乖乖听话不掀帘子,只当是低调出行。


    而当她们再睁眼时,会发现自己已身在陌生人的寝房之中。


    而此刻,那位异国王子似乎在会馆迎客,听说还请了靖国公的客卿,待他会客结束,自己借文、许二家之力安排的人,便会引他回屋。到那时,不论周小娘子们如何挣扎、哭喊,只消众人推门而入,她们便会对上金王子诧异的目光,百口莫辩,唯有绝望。而那位袁郎君,也会因这份“屈辱”,再难与未婚妻相处。


    想到这里,她心中竟掠过一丝微妙的同情与遗憾。毕竟她与周氏姐妹素无往来,更谈不上仇恨。可真正的斗争本就如此:哪怕无怨无仇,为了朝中席位,为了眼前利益,也得真刀实枪地搏杀。成王败寇,弱者任人践踏,强者沐浴荣光,这便是世间最直白的道理。


    然而此时,刚到乐章坊的许七娘却如遭雷击,“走了?”


    “说是半刻钟前,九鼎军已经放行了。”


    什么?怎么可能?是谁干的?!文斐明明交代过张副将,绝不能轻易放人。难道有张副将根本拦不住的人,插手了九鼎军的事?


    许七娘冷汗涔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向文斐回话。


    ……


    ……


    与此同时,鸿胪会馆正厅里,炭火“噼啪”爆了个火星。金蓝湾偷偷松了口气,眼底难掩倦意。这已是连日来不知第几波访客了。


    正如周小娘子所说,身份既定,盟友自来。


    这些日子他不再担心性命,却掉进了更凶险的权谋网里。大齐圣人对鸿胪会馆刺客一事未发一语,似乎代表了对某些事情的纵容。


    各方势力嗅到了这股味道,纷纷想从他这个落魄的异国王子身上撕下最肥的那块肉。


    昨日他甚至见到了三郡王金域的说客——


    “三郡王说了,王子若肯认下‘弑父夺位’的罪名,愿保您在大齐做个富贵闲人。否则……”那人顿了顿,语带威胁,“大齐冬日雪冻三尺,三尺之下埋具尸骨,谁会知晓?”


    他将人轰走。紧接着衢水王氏来人,开口要洼姚西部的三座城,还要掌洼姚半数的盐铁之权,他几乎是咬着牙、耗着心气,才没当场掀翻案几。


    那是洼姚王室龙兴之地,怎能凭一句话就送出去?


    而眼前这人,一身素色锦袍,神情诚恳和气。金蓝湾记得他方才自报家门,是靖国公钟远道府中的客卿。


    客卿递上名帖后,将一沓竹简送到他面前。“四王子,此物您或可一观。三郡王前日备下这些,意欲指证令尊曾私下与雎朔定下‘互不侵犯’密约的所谓凭证。”


    金蓝湾匆匆翻了几卷,顿时冷汗涔涔。若此信坐实,父王声名尽毁,大齐亦再无庇护自己的理由,“这,这是构陷!”


    ““四王子明鉴。”客卿温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认同,“伪造之术,粗劣不堪,如何瞒得过国公法眼?国公已向圣人提交证据,说明此乃构陷。您从此便可放心了。”


    金蓝湾闻言,心中巨石稍落,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然而,他尚未开口道谢,客卿便话锋一转,神色变得凝重,“您应该明白,构陷已除,危局未解。贵国三郡王金域愿献上桔子关、左利、黎城,其中,桔子关价码之重,已近乎触及圣意底线。”


    “国公愿助殿下正名,维护大义。”客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然则谈判之道,无非权衡。三郡王出了三城,殿下若想要圣人回转心意,只有出得更多。国公的意思是……”


    客卿的语气如同商议一件寻常买卖,内容却惊心动魄。


    “名分上,‘割地求援’终归不美。殿下若能以洼姚正统之名,主动请求大齐助友邦平乱,并将三城借由东山军暂驻,便可成就大齐大义的美名。此外,国公听闻贵国落云山地有一座铜矿,悠悠黑水河我大齐商船亦是向往许久,您二选其一便可。”


    “但凡圣人知您诚意拳拳,国公便可力压群议了,为您奋力一搏了。”


    金蓝湾突然明白,这几日纷沓而来的访客,实际上是在为一场相互加码的游戏拉开序幕。


    而这是天佑各大世族权贵,甚至于那位大齐圣人,所乐见的。


    靖国公通过眼前人提供的帮助,与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一场更精明、更残酷的政治投资罢了。


    “然后呢?”他干涩而沙哑地说,“我若应了,王叔就不会再加码了吗?我增一子他加一分,最后我洼姚国,还剩下什么呢?”


    “这一切确实是残酷的。”客卿微微颔首,坦然道,“但您也不明白此刻付出,是为将来之复苏换取喘息之机。他日重登大宝,今日之失,未必不可徐徐图之。当然,您也可以放弃,可如此一来,您辛辛苦苦从洼姚逃到大齐,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辛辛苦苦逃到大齐,是为了为父报仇,复我河山。”金蓝湾缓缓说道,“但我没想到,如今我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将父王留下的国土卖得更体面。”


    风儿呜咽地打在屋檐上,像一声含着血泪的怒号。客卿没有接话,他尊重金蓝湾此刻的痛苦。


    金蓝湾亦是沉默,最终,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袁僳,少年面色坚毅,神情淡漠,显然无意插手眼下的交易。


    周小娘子……她会怎么想呢?


    这些日子他总找借口去乐章坊徘徊,几次想对袁僳开口问及周会宁,却又下意识觉得不妥。周会宁那边也始终没有主动传来消息,他猜想或许是要等周茂松回来。


    可周使君回来了,又能做什么呢?在大齐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和世家贪婪的胃口面前,个人的力量渺小如尘。


    “国公之意,我已尽知。”金蓝湾听到自己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说,“此事关乎国本,请容我……慎重考虑。”


    他亲自送那位客卿出了会馆,转身后,却见到满脸堆笑的严典令,“四王子,庆典就快开始了。圣人特赐精米千石、长枪五十,鸿胪寺也备好了礼服,请您去试试尺寸,莫失了体面。”


    随着他的话音,会馆里进来不少人,各自捧着金银珠宝。金蓝湾认得这些人都是鸿胪会馆的官吏,往日也算相熟,趁此机会给他送些东西,也算寻常。


    金蓝湾看着那件礼服,苦涩一笑,体面?他如今哪有什么体面可言。


    “东西放下便可,王子这里有我护卫。”袁僳开口道。


    严典令挠了挠头,“其实礼服昨日就该送到,只是出了点岔子,才拖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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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我怕尺寸不合,万一让王子在庆典上失仪,可就糟了。要不……王子还是亲自去试试?离庆典还有一个时辰,来得及。”


    金蓝湾心灰意冷,对此并不感兴趣,但严典令似乎不容他拒绝,一时间随着人一拥而上,硬将他簇拥而去。


    随着脚步渐渐靠近下榻之处,他逐渐地从严典令脸上捕捉到一丝异样——既有期待,又藏着紧张。


    他在期待什么?又在紧张什么?


    金蓝湾顺着严典令的目光望去,突然感到一丝异样——


    那是他的寝房。


    那里本该有亲信把守,能有什么?


    不对!寝房门口空空荡荡,他的亲信竟被调走了?


    严典令捧着礼服托盘,指尖沁出细汗。没人告诉他寝房里有什么,但他隐约能猜到几分。


    “私会”、“撞破”、“悔婚”……这是要一刀刺向四王子,一刀扎向阳侯府。留侯人还没到天佑,靠山已经要被人一箭双雕了。


    他本不想掺和这些事,可许氏那边的示意,哪里是能轻易违背的?就算许鸿胪已备好丁忧的奏疏,哪个上官手里会没有下属的把柄?


    对不住了。


    “四王子,礼服还是试穿一下稳妥。”他说着,伸手猛地推开了眼前的门。


    寝房里有什么?


    金蓝湾瞳孔骤缩,想阻止却已来不及。


    门“嘎吱”一声大开。


    烛台静立,床幔低垂,屋内空空如也,只有穿堂清风,坦坦荡荡地从庭前穿过。


    严典令脸上的堆笑彻底僵死,手里的托盘“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怎么会……”他明明按文斐的吩咐,调走了所有亲信,又为其打开方便之门,怎么会没人?


    失控的慌张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怎么会什么?”袁僳冷冷地问。


    ……


    ……


    风过,马飞驰,许七娘暴汗如雨。她一边咬着牙狠抽身下马匹,一边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不远处的鸿胪会馆——


    说不定,说不定文斐另派了人接走了周二娘等人。


    然而,她刚到鸿胪会馆,却只见严典令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她和文斐预想的惊天场面,竟然丝毫没有发生。


    她知道,她们彻底失败了,可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什么也没发生,毫无痕迹。


    就像是命运识破了她们的谎言,轻轻将这一层揭去。


    ……


    ……


    与此同时,一辆华丽的马车稳稳停在临江仙楼下。


    车厢分为前后两部分,中有屏风隔挡。一路上异常安静,只闻车轮滚动与马蹄踏雪之声。周会容心想,刘大娘兄长亲自来接,竟也如此沉默寡言?


    只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倒是未曾听说刘都尉府里有那般貌美的车夫。


    三位小娘子依次下车。周会容转身,对着那辆依旧帘幕低垂的马车,恭敬地行了一礼,“郎君一路辛苦,烦请郎君代我等姐妹向大娘转达谢意,周氏感激不尽。”


    大娘?车内人挑起一边的眉毛,眼里掠过一丝明显的困惑。但未及他开口,周会宜和周会容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激动,见礼毕,便向周会宁匆匆示意,转身快步奔向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临江仙。


    风吹动着她们幂篱前的薄纱,周会容下意识抬起手。指尖触到的不是熟悉的院墙青砖,而是带着凉意的风。


    薄纱之外,再也不是高高的院墙,是如水的天色染着残霞,连绵不断的云像被风吹散的棉絮,远处临江仙的灯火已亮起来,橙黄的光映在雪地上,连空气里都飘着糖画与灯油的甜香。那是庞大广阔、即将点燃庆典之火的天佑城,是她们被软禁多日来,第一次看清的、没有围墙的天地。


    周会宜笑着扶住周会容的胳膊,眼里亮得像盛了星光。“我们终于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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