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永华门,便入了宫。
刘善才已等候多时,一看见霍凌秋,他双目亮堂,嘴角微微扬起,快步走到他跟前。
“霍将军。”
他屈身垂首,鬓角处银发如羽,眼角细纹愈深。
霍凌秋轻轻点头,“刘都知。”
他始终毕恭毕敬地笑着,“霍将军请随奴去万昌堂。”
回京近两月靖元帝才召他入宫,今日又去的是陛下平日休息的万昌堂而非过去召见臣子的御书房,他虽心有疑惑,却不多问,只是跟着刘善才走宫道入万昌堂。
堂外大簇牡丹开得紧,花团锦簇,万分艳丽。
跨过门槛,便见内堂以金丝镶边香珠为坠的竹帘开展,将里层遮挡,透过块块竹帘缝隙,得见内里分毫。
目光一转,三个太监立于佛龛旁,紫红檀木泛起油光,龛阁内金制圣像被擦得金光锃亮。
霍凌秋稍稍一看,辨出一尊佛、两尊踏莲观音。
金佛圆满智慧,神情静穆。观音低眉阖眼,与金柳相伴。
刘善才轻咳一声,三个太监立时停住,收回擦拭的手,低垂着头整齐站在刘善才面前。
他将手一挥,太监便轻步离开,又将门关了起来。
堂内霎时寂静,唯余风声。
静候许久,才闻衣袍摩挲的沙沙声。
霍凌秋抬眸,透过缝隙看见一点儿人影。
他俯身行礼,“陛下。”
“赐座。”
靖元帝终于开口,声音轻微,却有君王威势。
刘善才挪来凳子,放在霍凌秋身后,随后上前站在竹帘旁,却不入内。
他撩袍坐下,朱红广袖搭在双膝之上,“臣谢陛下。”
“回京已有两月?”
透过单薄竹帘,靖元帝的声音缓缓传来。
霍凌秋:“是,如今边疆安定,胡人暂不敢来犯。此次战胜,虽消胡人气焰,可此火定有复燃之日,胡人亦定会卷土重来,臣此生便只为一件事。”
他抬首,目光愈发坚决,“灭胡。”
刘善才眉毛跳动一下,又很快垂首定立,心却始终牵系着帘内的人儿。
靖元帝仰面笑:“有霍将军在,朕也不必心忧了,朕倒想要听听该如何灭胡。”
他几乎是没有思考也没有顾虑:“臣要在三年内夺下河湟之地。”
这是他装在心里许久的话,此次回京,他为的便是这件事。
刘善才头垂得更低。
他虽常在宫中,却也听说过河湟之地。此处土地丰沃,是西北少有的富饶之地,既宜农业,又适牧业,自然是游牧与农耕的必争之地。
而真正让此处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的,是它极具战略性的位置。此为陇右出河西的咽喉,于大梁而言,河湟可为剑亦可为盾。若得河湟,便可三面包围胡人,可若是失河湟,胡人便易入关中。
河湟百年难宁,建朝以来大小战事层出不穷,像是一根渗入脊髓的刺,深深扎在汉胡两族的身上,百姓更是倍受折磨。
先帝在时,两朝常遣使往来,在三十年前订下和议,各退一步,铁骑战马再不曾踏足此地。
河湟似乎恢复了短暂的安宁,只是这潭外表平静的水面之下,却是人人皆知的阵阵汹涌。
“陛下,胡人觊觎河湟已久,臣在军十年常闻胡人派兵靠近此地,我大梁若不起兵,河湟怕是会被胡人收入囊中。”
霍凌秋将拳握得紧,他很清楚,这次胡人被打退至崤山,元气大伤,日后必将殊死一搏,而到那时,他们定会将目光放在河湟。
殿内寂静,贵金圣象之上晦明变化。
帘内人久久不言,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靖元帝才开口,他似乎站了起来,在内里踱步,“雄韬伟略,颇有抱负,边疆有霍卿在,朕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臣是大梁的将军,是陛下的臣子,自该为陛下分忧。”
轻缓脚步声透过竹帘传入两人耳中,他抬首叹口气:“好啊。”
“大梁疆土安宁有霍卿为朕分忧,朕自然放心,只是不知这朝堂之事霍卿能否为朕分忧一二?”
霍凌秋提眉,自然知晓靖元帝所指的忧心之事是何。
“这些日子,朕常夜半惊醒,又常想起徐诲,一想到他,朕心中便是惋惜万分,整宿睡不着。”
“徐诲啊徐诲,何苦呢?”
他已分不清靖元帝是在后悔还是埋怨。悔意是真,心怨也是真。细细想来,他甚至在这番言语中察觉出一丝丝惧怕,从不会在帝王身上显露的惧怕。
“刘善才。”
帘内人传唤,刘善才立时抬首,轻拨竹帘走了进去。
轻薄的纸摊放在他双手之上,其上大字却重如山峦。
“文”,怀道有德,德行纯一。
他拿起最上的“文”,才看见一个大大的“缪”字。
名实不符,是为恶臣。
一善一恶,要将徐诲的一生以一个字来定夺,几十年的功名与过错,皆要以一字作结,任后人评说。
“早听闻霍卿颇有学识,若是不为将,定能成为朕身边为朕分忧解虑的良臣。快两月了,朕没有哪一日能将此事放下,久久不决。这朝中的臣子,都让朕头疼,没一个能替朕排忧解难的,正好今日霍卿在,就帮朕想想。”
他捏着纸角,将上面两个字看了许久,墨色大字一笔一划皆幻化为刀剑,剑刃锋利,正缓缓逼近他。
他担不得此事,更没有资格。
徐诲一生功绩无数,死后却要被如此羞辱,除了他的学生,便无人敢饱含血气地为他拼死拼活。
他不能做这样的事,“陛下,臣是臣子,十年不读圣贤书,愚笨万分,难堪此任,还请陛下恕臣无能。”
他将“文”叠放在上,凝望刘善才走向帘内的身影,“只是臣年幼随老师读书时常见徐先生,便有幸得他教诲,臣是晚辈,在臣眼里,他亦如恩师。”
亦如恩师。即便他不入朝堂,更不再按着父亲、老师、舅舅他们想的那般做一个文臣,伴君王身侧,辅佐君王。可年少时读过的书,心受的教诲,无不化为他灵魂的一部分,伴他终生。他们教他为臣,更为人。
刘善才将两个字送了回去,一时之间,偌大的宫室似只剩他一人。
“‘文’好啊。”
靖元帝似已有决断,释然许多,匆匆提笔在横铺在案的纸上挥洒。
没一会儿,“徐诲是怎么死的?”
他忽然问起。
霍凌秋惊愕,心里顿时翻江倒海,一刹之间,徐诲临刑前的满腔肺腑忠言如佛钟入耳,久久回荡。
他死得太过悲惨凄凉,即便两月过去,霍凌秋还是无法忘却那些泪、那些血,更忘不了他临死之时重提的旧事。
刘善才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回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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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凌迟。”
“凌迟?”
他语气稍有波澜,猛地想起自己颁下的那道旨意,处决之法、处决之期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他差点儿忘记。
凌迟,是他的想法,是他气极之时拟的旨意。
他再问:“是刑部处理的此事?”
“是。”
“薛令夫,该罚。”
他长长叹口气,“该罚什么,该赏什么都好好给朕记着,赐徐诲亲眷些东西吧。”
刘善才垂首,“陛下,徐大人已经没有亲人了。”
靖元帝愕然,“他不是还有个在南州做官的侄儿?”
“这……徐大人的侄儿前两年在从南州赶往京城的路上病死了。”
他顿笔,一滴墨落在纸上,渗透下去。
“是朕糊涂了。”
“他是不是还有个学生,叫、叫……”
他想了许久,还是没能想起来。
“陛下,是张问安。”
听到张问安的名字,霍凌秋立时抬头凝神,他不清靖元帝的心思,只盼能从他余下的话里听出分毫,可是他没再开口,似乎一直在纸上写着什么。
霍凌秋在外站了许久,堂内除了细微沾墨之声便再听不清任何动静,甚至连堂外都是安静非常。边疆之事他已道完,本不该在此多留。
可等候许久,靖元帝始终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不知是将他忘了还是如何。
靖元帝搁笔,终于提起外头的人来。
“去年秋末你夺回北州,又将胡人打退,多添功绩,霍卿尚且年轻,能有此番成就朕很是欣慰。”
“此次得胜回京,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便是。”
他仍心系河湟,可方才靖元帝讲述许多,却不曾提起此事分毫,此时再提已是不合时宜。
但除了这事,他再无所求。
他想了许久,“臣想求陛下赏赐军中将士些酒肉,军中条件艰苦,此次战胜,他们都没能吃上些好酒好菜,臣实在惭愧。”
靖元帝笑了笑,终于明白他为何能一统玉林军,让那些血气旺盛的汉子信服于他。
“好酒好菜自是会有,可是霍卿自己就没有什么想要的?”
殿内身影被照在帘上,“霍卿尚是年轻,这几年在边疆还顾不上娶妻生子吧?”
他主动提及婚姻之事。
“臣……”霍凌秋倏尔想起那日雨幕,堂外雨珠噼啪作响,裴兰瑛双眸垂泪的样子仍烙刻在他心里,他又想起那块莲花、那枚玉荷。
莲与荷叶,相伴相生,是为玉铸,易碎更易散。
莫大的恐慌将他一层一层笼罩,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锥心之感莫名其妙,又让他不由心生厌恶,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
“臣只想要一人,臣想求陛下赐婚。”
话将将出口,他释然、害怕、欣喜、期待。
竹帘下的香珠坠子被风吹得撞在一起,声音清脆如乐。
她兴许会因此事痛恨他,可是那又如何?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甚至连裴今尘都说他是一个不通人情的疯子,想到这儿,他才心安理得。
靖元帝愣一会儿,又轻声笑了笑,打消心里的念头,“霍卿也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朕原想替你打算,既你心有所属,朕也就不想了。只是不知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要让朕来赐婚?”
他抬头,“前宰辅裴义庆的女儿,裴兰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