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没有路灯的小道，黑漆漆的，愈发显得寂静。
莫怿听得清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剧烈心跳，叶秋自然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的手臂环在他的腰际，箍得很紧。
仿佛这样就能将彼此的距离无限拉近，再也不分开。
莫怿怔忪了半晌，手还维持着给她披外套的姿势，外套却因为他的惊愕与迟疑，滑落在了地上。
他许久未动，冷风趁机钻进缝隙，侵袭他只穿着单薄衬衣的身体。
她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让他迷醉。
想他？
这是什么意思？
诚然，他们似乎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莫怿心说。
其实他也有些想她。
但叶秋惯常的口是心非又让他想要退缩。
他拿这个反复无常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谁知道她此刻的情绪外泄是不是又一次的酒精作用。
莫怿可不想再次听见她面不改色地说：“我不喜欢你，我只是喝多了。”这样的话。
可他又舍不得推开她，只好扎煞着双手，任由她紧紧抱着自己。
许久许久。
他悬在空中的手迟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线平稳地说：“叶秋，你醉了。”
她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然后，像是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慢慢退出了他的怀抱。
她面色如常，并无尬色。
理直气壮的样子，仿佛刚刚的亲昵举动与言语，真的只是一时的酒后失态。
而他已递上台阶，为她找到最合适的理由。
其实她的反应与莫怿心中猜测的无二，但他还是难掩落寞。
真恨她的蜗牛性子，碰一碰就缩回壳里。
叶秋对承认自己喝醉这事儿倒是从来不逃避，比谁都要痛快。
不知应该觉得好气还是好笑。
莫怿敛去笑容，弯腰拾起滑落的大衣，拂去上面的灰尘，重新裹住她。
闭口不谈刚刚的事，只说：“回去吧，风大。”
接着带她继续往前走。
夜风卷着枯叶，在柏油路上盘旋成涡。
大衣的羊绒内衬早就失去了他的体温，裹在身上，只让她觉得更冷了几分。
叶秋瑟缩了一下，把脸埋进衣领，嗅到了那股她熟悉的气息。
她跟在他身侧，步伐很慢，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谢谢你。”
并未指明谢他什么。
但莫怿也不客气，直言说：“你欠我一顿饭啊，等我出差回来要补上的。”
她唔唔点头：“不会忘的，你想吃什么？”
他还未回答，便已行至单元楼门口。
黑洞洞的楼道里没有开灯，像是深渊，又像是一只巨兽的口。
莫怿站定脚步，回身望她：“吃什么回来再说。进屋去吧，早点休息。”
叶秋点点头，脱下外套还给他：“你也是，早点回去休息。”
他接过来却没有动，站在原地踌躇。
远处有莹莹的灯光，莫怿背光伫立，看得清叶秋的脸庞。
她的轮廓柔婉，乌黑的瞳仁一如既往得明亮漂亮，仿佛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光，雾蒙蒙的，倒映出他的影子。
此时此刻，莫怿有一种冲动。
他想把这只蜗牛从她的壳里揪出来，摊开了问清楚，问问她对自己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开口说出的话却是：“我……我这次出差比较久，得去半个月。”
叶秋面露诧异，继而微笑说：“嗯，等你出差回来请你吃饭。”
他又说：“我出差这段时间会很忙，估计没什么时间和你联系。”
她点头，像是随口应付：“有什么事就回来再说呗。”
真是让人泄气。
莫怿闭了闭眼，干脆直白地问：“叶秋，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她愣住，雾蒙蒙的眼睛里满是错愕，笑容也随之不见。
他攥着外套的手指发紧，一鼓作气道：“叶秋，我不知道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我确实能察觉到你对我的在意。可你像只蜗牛，我每次想要靠近你一些时，你就缩回你的壳里，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怀疑，是不是一切只是我自作多情的错觉。好像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走不进你的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可我又是真的喜欢你……”
她唇瓣微启，像是要说些什么。
他却急急截断她：“先别说话。”
“今晚是我太突然，”他语气里带着些许狼狈，“没有给你缓冲的时间，你也没有心理准备。何况，你现在醉着……一切等我出差回来再说吧。”
他总算想起来将大衣穿上。
但穿得乱七八糟，衣领凌乱地翻折着，顾不上整理，他转身欲走，却又在几步之后回头。
夜风里，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无论如何，我们之间的关系，决定权都在你的手里，你不用有任何的包袱，就算你拒绝我，也不会影响到别的什么。”
他忽然自嘲地笑笑：“我其实也不是非你不可……我这样的人，行情不差的。说不定转头遇上个更好的，就移情别恋了呢。”
“但、至少……至少在我的心意没有改变前，我都会等你。”
他催促她回家去。
见着她打开了大门，才转身仓皇走了。
身影没入夜色，没有给她吐出一个字的机会。
叶秋合上门，门扉合拢的轻响像一声叹息。
酒精让她的思绪变得绵软迟缓，感知却异常清晰。
她没有开灯，在黑暗里慢慢蜷进沙发。
脸颊烫得很厉害，贴在微凉的皮质抱枕上，有种异常的舒适感。
窗外有车灯缓慢掠过，在天花板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叶秋抬手遮住眼睛，苦笑从唇边逸出。
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教她心里乱糟糟缠作一团。
说到底也只能怪她自己。
叶秋想，自己真的是喝醉了，
竟然再次让情绪占了上风，冲动地去拥抱他。
他一句“喜欢”掷地有声，却像滚烫的炭火烙在心尖，惊得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现在愧疚漫上来，淹得她透不过气。
但她确实真的感谢莫怿。
感谢他的出现，感谢他对她细致入微的照拂，感谢他……喜欢她。
可她压根不敢回应他。
她怕自己无法分辨，究竟是在缅怀故人，还是在弥补过去。
半个月。
是莫怿给她适应和思考的时间，又何尝不是画给她的囚笼。
温柔又残忍。
叶秋过得不算好，日子一天天碾过，但心绪纷乱，非但没能理清丝毫，反而成了更深的惶然。
而莫怿没有联系她。
十五天，一次都没有。
没有他的消息，叶秋的心中更加茫然。
她好似一株蒲公英，被他轻轻拨撩，坚守的心就散了。
*
叶秋趁休息的时间跟莫恬合作，做漫画编剧兼助理。
听这名头，似乎显得事情繁冗复杂，实则只需写一写剧情脚本，画一些少量简单的分镜。
作为副业，工作内容不多，报酬却可观。
文字自不用说，她有些绘画功底，画起来倒也算得心应手。
根据叶秋干预笔记内容改编的漫画第一季已经连载完结，连载期的热度很不错，火速签约了出版社。
虽说纸媒落寞，出版版税不算丰厚，但也让莫恬开心了好一阵。
她似有鸿鹄壮志：“虽然目前来说，靠画漫画来养活自己有些困难，但人总是要有梦想的嘛，万一我哪天就成了年入百万的头部漫画家了呢？”
她开始计划起下一个新作，依然是孤独症系列相关。
晚上，叶秋炒了两个小炒，和莫恬一起吃饭。
她做饭好吃，最近又常常做，把莫恬喂胖了不少，原本清丽的脸蛋圆润了一圈，酒窝一现，更显得可爱。
莫恬的嘴巴一向甜，是个捧场的好手。
她塞了满嘴的鱼香肉丝，还不忘含糊不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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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手艺都能开餐馆了，我真是有口福！”
叶秋见她吃饭香甜，难免被她感染，觉得饭菜都更香了。笑说：“你还想吃什么？等空了我给你做。”
莫恬想了想：“香辣鸡翅！”
叶秋笑着应下。
得到承诺，莫恬喜不自胜。
她吃着饭，又嘀嘀咕咕地说：“昨天邵青山还跟我说，他和我哥今天出差就回来了，也不知道现在到江城了没有。”
像是随口提起，却让叶秋停滞了一瞬。
她勉强笑了一下，说：“你问问呗。”
莫恬摇头：“明天再问吧，我晚上还得忙工作呢。”
顿了顿，忽然灵机一动对叶秋说：“要不然，这本主角的职业就设定为特教老师吧？”
她思路飞得太快，叶秋险些没跟上。
莫恬满脸期待：“你给我说说更详细的呗，我找找灵感。”
叶秋自然不会打击她，将自己知道的一一说清楚：“特教这个职业其实挺复杂的，这得具体到所涉及的专业和对象，情况不同，所能发展的剧情就不同。就孤独症来说，有行为干预老师、感统老师、语言老师、社交老师……”
叶秋掰着手指头数，莫恬打断她：“那你属于什么老师？”
“认知训练。”
莫恬还要再问，手机响了。
她接起电话，没说几句话脸色巨变，筷子摔在桌上，声音都在抖：“什么？那你们现在在哪？我现在过去！”
叶秋担忧地问：“怎么了？”
她简直要哭出来：“叶秋，我哥、我哥他出事儿了，邵青山给我打电话，说我哥从二楼摔下去，现在在江城医院呢。”
叶秋呆住了，由着莫恬胡乱收拾东西出门，半晌才追出去安慰她：“先别急，我陪你一起过去。”
出租车上，莫恬不停地说着话，试图缓解自己的焦虑紧张。
一会儿打电话问邵青山具体情况，一会儿又向叶秋转述自己听到的信息。
说是遇上了医闹，失手把劝架的莫怿从医院二楼的中庭推了下去。
车窗外的天漆黑一片，正是华灯初上的好时候，天色却阴郁得厉害，压得人喘不过气。
下午还出了会儿太阳的天气，此刻起雾了。
莫恬忧心忡忡，声音酸楚：“我哥喜欢极限运动，早先年他一个人去爬雪山差点送命，我妈请了两支救援队搜救，找了好久才找到他，自那之后，家里人都提心吊胆的，他也开始惜命，不做那些危险运动了。结果现在又出了这样的意外，他怎么这么命途多舛啊……”
她用手捂着脸，哭得像个小孩子。
叶秋手足无措，坐在她身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给她递纸巾。
她轻声安慰：“别担心，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可莫恬压根听不进去，眼泪止不住地流：“他会不会死啊？二楼虽然不高，但是地面那么硬，摔下来……”
叶秋冷硬地打断她：“别胡说！”声音是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
死。
这个字如一根钉子，扎进了叶秋紧绷的神经上。
她怕这个字，也恨这个字。
再听不进莫恬断断续续说了什么。
叶秋怔怔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模糊地想起莫怿临走前对他说的：“……我都会等你。”
而他还没有等到她，怎么会死呢？
车窗的上方开了道小小缝隙，夜雾夹杂着冷风钻进来，玻璃上满是冰凉的湿气。
叶秋焦躁地抹了一把发糊的玻璃。
城市的天说变就变，雾色将远近的屋檐与街灯都吞没，渡上了一层朦胧的影像滤镜。
灯光的光晕，粗糙的颗粒，色彩的断层。一切都像是刻意制造的模糊感。
那滤镜是个凭据，少年笑着对她说：“好，等我回来。”
可她没能等到他回来。
叶秋已经分不清自己在畏惧什么了。
总以为时间长久，答案可以慢慢想，可命运从不给人从容思考的机会，霸道地怂恿着挤向洪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