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稷叫来随从，将客栈外的狼藉清理干净。
年迈的掌柜被屋外动静吸引，站在柜台后面朝门外一望，脸色瞬间白了许多。
他叹了口若有若无的气，喃喃道：“可怜可恨。”
说完，迈着缓慢的步子进了里屋。
微月受惊过度，楚稷将她扶到客房里，见她双眼无神，蹲下轻唤她的名字。
随着他的呼唤，微月眸光微动，瞳孔有了焦点。
楚稷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来回揉搓，问道：“好点了吗？”
微月感觉手心发热，心神收回了几分，声音低弱，轻轻嗯了一声。
他抚上她的脸，安慰道：“那孩子的死，不是你的错。”
微月眼眶发红，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楚稷继续道：“他肚子胀大，是因为食了观音土，观音土吃了饱腹，但用食过多会导致胀肚而亡。”
“观音土？”
微月疑惑，这个词她似乎隐约听过。
楚稷点头，对她解释：“观音土，是土，是泥，也是一种石头，现下城中百姓没有粮食，只能挖土而食。”
微月垂眼，问道：“粮食何时才会到？”
“快则两日，慢则三日，”楚稷握紧她的手，“放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他目光柔和，定定地望着她，微月将头靠在他肩膀上，闭上双眼。
待微月沉沉睡去，楚稷将她抱上了榻，下楼来到存放粮食的院坝。
此行的三个随从，其中有两个是从府中带来的，会些拳脚功夫的家仆，还有一个，则是越心。
另外两个只当他是楚稷从内缉司调来的人，并未有所怀疑。
他们轮流看守粮食，现下正是越心在院坝中。
楚稷将他招来，悄声道：“一会儿人来了，别伤了他们。”
越心点头，将身子隐匿在黑暗中。
客栈外，白日里如狼似虎的一群人再次出现，在墨色中无声紧盯着前方。
楚稷回到前院大堂，静坐等待，案桌上的烛火随着门缝透进来的风来回摇晃。
来燕州前，他决定将内缉司的大部分兵力分到粮食运输上，谢铮只将四成粮食拨给燕州，一路运输要是有了什么闪失，恐怕饥民们尚未分到，粮食就没了一半，到时引起的慌乱，就不是他有能力解决的事了。
可这样的后果就是，先到的他们可能会面临一些风险。
比如此刻，门外环绕的豺狼虎豹。
粮，护还是不护，关键得看他们的贪婪有多大。
夜静悄悄，微月从噩梦中惊醒，她满头冷汗，朝屋内的黑暗环顾了一圈。
“公子？”她轻声喊道。
她记得自己入睡前，他还在屋内。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微月起身，摸索着点亮屋内的烛火。
像是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微月听见楼下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动，她跑到窗边朝外看去，却见人群如翻涌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在撞门。
是白天那群人。
不，微月否定，勉强镇定下来，这人数远比白天要更多。
她转身向门外跑去，想下楼查看情况，却不料刚将房门打开，楚稷便将她推进屋，反手将门关上。
“公子。”微月叫了他一声，语气着急，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楚稷没有回话，上前一步将桌上的烛火吹灭，低声道：“噤声。”
他站在窗边观察楼下的情况，见密集的人群已经冲破木门，朝里头奔去。
他提前吩咐了越心，若门被破，立刻将他们引去院坝。
此地不宜久留，眼下饥民们暂时不会上楼，他需要尽快带着微月离开。
他拉过微月的手，转头道：“抓紧我。”
楚稷一手拉着微月，一手将窗向外推，飞身向外一跃。
微月尚未反应过来，双脚便落了地。
她转头，怔然盯着不断往客栈里头涌的饥民，身前楚稷将她一拉，道：“这个时候还发愣。”
她被楚稷扯着向某个方向跑去，心里却记挂着那车粮。
微月一边喘气，一边道：“公子……我们的粮。”
楚稷转头对她道：“赈灾了。”
微月一想，觉得似乎没什么不对，等跑到了半道，她却突然想起个很大的问题。
粮给饥民了，那他们吃什么？
实际上，饥民踏破客栈，他们不仅没了吃的，还没了住的地方。
两人半跑半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处破庙安身。
微月喘得厉害，弯腰扶着墙缓气，楚稷在地上用散落的木棍和石头生了火，席地而坐。
方才从二楼跳下来，虽没有多高，但他如今的武功已经不比从前，右腿伤处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微月挨着火堆坐下，没有发现楚稷的异常。
两人隔着跳动的火焰，终于从方才的慌乱中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微月抱膝而坐，保持身体的温热，楚稷瞧了她一眼，往火里又丢了几根树枝。
他开口道：“我们带着粮车进城，本就惹人瞩目，许是白日那群饥民引起了骚动，将更多的人引来了。继续待在客栈只会更加危险，在粮食运来之前，我们需要先挨过几日。”
微月欲问，听他继续道：“他们人多势众，这车粮本就难护住，我命他们三个自己先跑，之后有机会再汇合。”
前前后后，在微月睡着的时候，楚稷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她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是想让她不要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微月自责，可她明白事情已经发生，能做的只有接受和解决。
破庙木门上的窗纸发黄，冷风不断向内灌进来，吹得微月肚子发疼，且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发出了一阵鸣叫。
舟车劳顿，她的胃口并不是很好，晌午她吃得少，傍晚入了燕州城，她也没来得及吃点东西。
现在，她肚子饿了，珍贵的粮食却没了。
晌午应该多吃点，微月想。
她没有去看楚稷，只是盯着火焰，内心不断祈求肚子不要再继续叫下去。
发觉她的窘迫，楚稷掏出怀里的酥饼，伸手递到她眼前。
微月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有些不好意思，本想推辞，楚稷却将酥饼塞到她嘴里，口中的话也被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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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吧，”楚稷嘴角露出一个浅笑，“反正就一个。”
听到后面半句，微月鼓着脸，停下了嘴里的动作，迷茫地望着他。
“扑哧”一声，楚稷忍不住笑出声。
意识到被捉弄了，微月眼里浮现愠色，重新开始咀嚼，砸吧砸吧两下，酥饼便下肚了。
楚稷眼中带着笑意，好奇道：“难道你还要把它吐出来？”
微月不答，一个酥饼下肚，终于让她舒服了些，可片刻后又响起鸣叫。
这回微月看向楚稷，问道：“公子到底带了几个？”
楚稷望着她圆圆的杏眼，里头带着一点愠色、一点懊恼，还有一点对酥饼的渴求。
他撑着头，懒懒地看着她，道：“你猜，猜对了有奖励。”
那便猜。
微月瞧了瞧他的衣袍，又在他周身环顾了一圈，思索片刻后，表情严肃道：“一个。”
一个，还是被她吃下肚的那一个。
楚稷的身上，不像是能带两个以上酥饼的样子。
听完她的回答，楚稷点点头，道：“答对了。”
答对了，所以奖励呢？微月盯着他的眼。
楚稷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将脸凑近，左右看了两下，拿起袖子将她嘴角的饼渣轻轻拭去。
“呐，”他指了指微月的头，“奖励在这里。”
微月伸手摸了摸头，发现不知何时，楚稷在她发间插了一朵雏菊。
她将雏菊摘下放在手心，心里生出一点喜悦。
微月低头看花，他低头看她，见她眼中终于有了笑意。
他的眼中，映出火光，也映出了眼前人的脸庞，在无知无觉的风与雨与雪、火焰与对话与笑、花香与发丝与瞳孔中，有那么几瞬，楚稷觉察出自己的心在被敲打。
他站起身，右腿传来刺痛，这份敲打便弱了下去。
临近五月的燕州，并不似皇城春意盎然，此前他听闻，若运气好，还能在夜里看见飘雪。
他向门外走去，身后微月道：“公子，你去哪里？”
楚稷打开门，冷风吹得他清醒，他看向夜空，道：“在看有没有下雪。”
微月走过来与她并肩，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好奇道：“这个时候还会下雪吗？”
燕州临近北疆，春日有雪并不奇怪，可这也只是听闻，她并没有真的见过。
“今夜的天似乎格外的冷，”一旁传来楚稷的声音，“你可以猜猜。”
微月盯着夜空，冷气在鼻尖打转，她不禁打了个喷嚏。
“我猜，”她带着鼻音，“会下雪。”
她突然想起皇城的雪，湿润、柔软，凝成一团的雪，哪怕雪球落在脑袋上，也会即刻散开。
接着，她没来由地想起那个吻，但脑中只闪过片刻的回忆，她便即时地止住了。
她有些心虚地瞧了眼楚稷，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夜空，好像真的在期待雪落下。
如果有神仙，微月想，她希望此刻她的愿望可以实现。
在燕州天空，下一点雪。
不能太多，她不想冻着百姓。
但也不能太少，她不想楚稷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