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之殇 01
沿着外马路开了五六分钟,又围着巨大的灰色桥墩绕了两圈,车子才慢慢挤入云港大桥长长的尾灯车潮之中。不过这时比正常的晚高峰要早上了近一小时,车流虽然夸张,但是桥上的通行却是相对有序,倒不至于走走停停。
歪头看了看倒车镜,汪海将视线重又挪回到正前方的挡风玻璃上。
身后江北前港CBD一幢幢入云的高楼,已经迫不及待地亮起了绚烂的景观霓虹,笼罩其上的整个天空也被映染的黑中透紫,而江对岸远处广阔的天际线,却依然挣扎着一抹落日未落的橘白色。
从这个角度来看,港城的确是太大了,大到不经意间就会迷失其中。
汪海还能回忆起刚来港城上大学时,自己拖着行李箱,背着旧被褥的寒酸模样,当然还有乘坐学校接送巴士穿梭在高楼大厦间时,彻彻底底被震撼到的场景。
那时他还年少气盛,隐隐的自卑感几乎在瞬间就被昂扬的斗志所冲散。他相信在未来,车窗外仰着脖子都见不着顶的云端,一定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是,云端毕竟飘渺,并不是单凭一股心气就能轻易扶摇直上的。毕业没几年,他便像绝大多数人一样,还没来得及起飞,便重重地摔在那将整个城市无死角包裹的灰色混凝土上。
灰头土脸之下,汪海学到了一个新名词——变现。
简单来说就是,他的寒窗所学根本无法变为实实在在的钞票,一直热爱并引以为豪的梦想,到头来却让他连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而当他拍着灰土起身环顾时,才悲哀地发现了另一个哭笑不得的残酷现实——不仅是自己所在的雕塑系,整个学校所有其它艺术院系,几乎就没有一名学生像他一样来自穷乡僻壤的小城镇。
果然就像导师所说的一样,艺术真的是有门槛的。
不过回过头来看,汪海自认为还算是被幸运之神眷顾的。倔强而无助地挣扎了数年之后,就在考虑着是不是要彻底认输,然后自学电脑软件去应聘设计师,或者干脆从最基础的文员做起时,他遇见了自己人生中的伯乐。
其实,相较于“伯乐”,“贵人”这个词应该更加合适一些。因为苏芮根本不懂他的作品,甚至连假装出一丝最低限度的兴趣都从未出现过在她的脸上。而单从身家来讲,苏芮的确可以从字面上完完全全匹配“贵人”这个词语的所有含义。
不过,不管怎样,苏芮至少给他提供了一个让他的梦想,不,让他的“手艺”能够变现的机会。而这也是后来在两人关系逐渐亲密,汪海偶然发现苏芮隐瞒了一段失败婚姻时,却依然假意不知的原因。
想到这里,汪海情不自禁地扭头看了看副驾驶座。
为了让苏芮能够更舒适些,出发之前他特意调了半躺模式,可是苏芮上车后,却第一时间把车椅给扳了回来。而与此相矛盾的是,一路上她都不言不语地侧靠在椅背,单看侧影,似乎整个身体都充斥着疲倦。
意识到苏芮可能是还没调整好时差,汪海赶忙关上了其实还算舒缓的音乐。这时,刚刚还浮在远处地平线上的那抹残光已经完全被夜幕所遮盖,取而代之的则是挡风玻璃上或远或近的点点灯光,以及自己那模糊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脸部倒影。
忽然之间,车窗上的虚影让他脑中一阵恍惚,车身也跟着切断意识的双手脱离了控制。
一身冷汗之下,汪海立刻把稳了方向盘,可是刚刚车前玻璃上映着的那张脸却像默片一样,伴着还未平复的心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车窗上的浅影很明显就是自己无疑,可是那眼尾还有嘴角挂出的颇具谄媚味道的弧度,以及立刻毫无痕迹地转为阴沉的表情,却让他感到既陌生又恐惧。
学习雕刻让汪海拥有了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而这么多年来,违心的笑容和麻木不仁是他在这个城市最司空见惯的两种表情。他从没想过,这两种最为鄙夷的肌肉组合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脸上,而且还进行着如此熟练的转换。
而更让他恐惧的则是,刚刚的扭头一瞥,苏芮完全是侧身背对的。意思就是,那让人恶心至极的谄媚和变脸,完全就是这些年自己潜移默化下形成的肌肉记忆。
这样的发现,让汪海既感到悲哀,又觉得可笑。未及而立,自己却已经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怎么了?”车子突然的颠簸,让苏芮攥紧安全带坐正了身体。
“应该是磕到什么东西了。”汪海随口搪塞,微微上扬的弧度又重新回到了眼角和嘴边。
苏芮没再接话,只是默默地靠回椅背。
“长途飞机很累吧?一路上都没听你说上几句话。”汪海安慰似地想要去牵苏芮搭在膝盖上的手。
长久以来,两人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话语,不过苏芮对他这双所谓“艺术家”的手却是情有独钟。在苏芮时不时就会无端来些小脾气或者两人陷入无话可说的冷场时,这种十指相扣的简单肢体接触往往屡试不爽。
“累倒不累,只是有些胸闷。”
顺着话语,苏芮故意借着开窗让汪海扑了个空。一阵湿冷的江风顺着车窗缝隙灌入,车内的温度立刻又降了不少。
“你是在怪我早上没有去机场接你吧?”汪海小心地想要观察苏芮的表情,可是入眼的却只有被风吹乱的发丝。不过苏芮的失望和不满,从她刻意的回避和一路上的状态来看,却早已显露无疑。
“你发的航班信息是英文的,我真的是看错时间了。”汪海满脸懊悔地挠了挠头。
很显然,这样的解释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苏芮依然没能给他正脸。不过数秒的尴尬过后,苏芮却忽然转过了身,满脸怀疑却又带着一丝期待地问道:“你不会是借我出国的这段时间,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吧?”
汪海不知道苏芮为什么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句,不过听到“惊喜”二字时,手心却是紧张地渗出了些许汗液。本能地想在风衣衣摆上擦擦手,可是苏芮的目光却又让他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
和苏芮确立关系之后,她便对自己从农村带出来的许多小习惯颇有微词,甚至在私下里创作时往围兜上擦泥灰的习惯性动作,也会被她称之为粗鄙。
“好吧,都是我的错。你要什么补偿尽管提,我绝不讨价还价。”汪海小心地在方向盘上蹭了蹭手心,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显得风趣,不过同时也借着看路躲开了苏芮的眼神。
“算了,去吃饭吧。”失望重又回到苏芮的脸上。
“想吃哪家?”汪海很庆幸苏芮主动将话题移开。
“星海城。”苏芮扭过头向桥下江滨望去,不远处的霓虹在她眼中跳跃闪烁,直到模糊。
“星海城”位于江南区滨江大道东段,离云港大桥不到五百米,沿江傍海,位置绝佳。而其中新建成的号称港城乃至华东地区最大的水族餐厅,更是让这一城市综合体在最近几个月赚足了口碑和眼球。
苏芮倒没怎么逛过“星海城”的商场,不过对于地下的水族餐厅会所,却是比任何人都熟悉。
七年前,也就是第一段婚姻结束的时候,苏芮继承父业,经营起了水族工程。那时公司的业务仅限于港城海洋馆的日常维护,营收差强人意。
刚从婚姻中败下阵来的苏芮,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公司运营中来,再加上她眼光独到,看准了国家城镇和商业化蓬勃的发展趋势,直接将水族业务多元化,小型化。几年下来,不仅把生意做进了商场酒店,而且还因为品牌效应加成,反过来又促成了大型水族项目的发展,陆陆续续赢得了数个城市级海洋馆的建设标的。
而“星海城”的水族餐厅便是最近的几个重要项目之一,考虑到港城的辐射力,苏芮完全是当作样板来做的,这半年来没少花精力在上面。
“看起来还不错,就是整体环境好像有些偏暗了。”从落座起,苏芮两眼就没有停下来过。相较于用餐,此行的目的反而更像是在工程验收。
“平时要好一些,应该是现在还没到饭点吧。”汪海一边回应,一边打开蓝色菜单,然后递到了苏芮面前。
“对了,造像造景不是一个月前开业时就完工了吗?你最近怎么还跑的这么勤?”
造像造景本不包含在水族工程项目之内,前些年在做一个酒店大堂工程时,客户有主动提到这方面的需求,所以苏芮便敏锐地将此纳入作为增值服务。也正是因为如此,苏芮才遇到了学习雕塑的汪海。
最开始,汪海是被作为员工招聘进来的,不过两人关系好上之后,因为之前那段失败婚姻的教训,苏芮心里多少还是存着些戒心。既不能让汪海委屈成一个小员工,也不想让他直接参与公司管理,所以就索性投钱单独成立了一个工作室。于是公司和汪海的工作室也就成了明面上的合作关系。
“哦,背后大老板突然提的新需求。”汪海颇为得意地笑了笑。
“新需求?”星海集团是港城数一数二的大企业,就算水族餐厅工程签约的时候,苏芮也没能有机会见上一面。
“要做水下雕塑。”汪海指了指厚厚的水族亚克力玻璃。“听说是刚从墨西哥海底雕塑博物馆参观回来,非要照着概念也来上一套。现在的土老板们,有了钱就爱装高雅。”
“那就恭喜你了,又签了一笔大单。”汪海在合同外另签项目,按道理算是接私活了,换作平常苏芮肯定不依不饶,不过现在她却没心思跟他计较。
“我们之间还要分这么清楚吗?你可是我老板。”汪海捧住苏芮的手,然后面色温柔地补道,“一辈子的老板。”
苏芮提了提嘴角,不过这次她却没有刻意躲开。
两人话语间,餐厅的环境光又渐渐暗上了一些,这使得餐桌旁碧蓝的水族更显通透。
整个餐厅将近千平,中间八根方形立柱将大堂隐隐分为了南北两区。南区餐位相对密集,其间有数个方型落地热带鱼缸和圆柱水母缸作为点缀。而北区则相对宽阔了许多,尤其是紧靠水族墙的景观位,一字排开,仅有十席。
所谓的景观,也是整个餐厅最大的噱头,便是苏芮公司全权包揽打造的巨型水族墙。整个水族墙高约五米,宽度近三十米,配合上斑斓的珊瑚,五彩的热带鱼群,再加上来回穿梭的海龟和大型魔鬼鱼,给人带来的震撼丝毫不亚于海洋馆。
这时刚过下午五点,餐厅人头不多,不过北区暂空的餐桌上几乎都摆上了水贝形状的预定牌。
“应该是有表演,不过时间好像比平时早了许多。”随着灯光变暗,音乐渐起,汪海合上菜单有些疑惑地抬手看了看腕表。
话音刚落,水族墙右上方便开始出现了美人鱼扮演者的身影。刚刚还安安静静的餐厅大堂,也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不过除了几名孩童满脸兴奋地跑过来仰头贴在玻璃墙上之外,其他顾客并没有过于靠近打扰到观景餐位,更多地只是坐在座位上掏出手机举在了头顶。
整个表演很显然经过了专门的编排,数名人鱼扮演者很快便有序地分散在了水族中的各个位置,保证每个角度的顾客都能够有所照顾。
表演者也都表现的非常专业。有的在水中来回穿梭,优雅地表演着水下舞蹈;有的与鱼群嬉戏互动,让整个水族慵懒的空间氛围瞬间变得缤纷生动;而有的表演者则靠近水族玻璃,或挥手,或比心,与餐厅的观众食客亲切互动。所有的人鱼都各司其职,富有层次的表演也立刻让整个餐厅的氛围活跃起来。
因为角度的原因,再加上人鱼表演者都要交替上浮到视线无法企及的上方水面进行换气,所以并不能很确切地搞清表演者的数量,但是整个动静却明显比平时的日常表演要盛大许多。
从表演开始的那一刻起,汪海的视线都没离开过水族正中的那名人鱼表演者。不仅是因为她身着区别于其它蓝绿色人鱼的红色C位表演服,更重要的原因则是那名红色人鱼左肩内侧十分显眼的玫瑰状纹身。
富有层次感的玫瑰纹身,仿佛带着炙红的温度,让他热血沸腾,心跳加速。
“身材的确很好,不过天天都过来盯着看,还没看腻吗?”苏芮一脸嫌恶地看着汪海。
“哪有闲工夫看这些,最近一直都泡在这里做规划找灵感,对方老板要求高,方案一直通不过,太头痛了。”汪海赶忙把视线收回,以皱眉抱怨来掩饰心中的尴尬。
听完汪海解释,苏芮嫌恶的表情更甚,不过正当她想着怎么继续让眼前的这个男人难堪时,水族中的动静却突然转移了她的注意。
刚刚还四散在水族各处的人鱼不知何时已经聚集在了苏芮和汪海身旁的正中水域,而那C位的红色人鱼却已消失不见。
五名身穿蓝绿渐变色人鱼服的表演者在两人眼前上下游弋,不一会儿便非常娴熟地自上而下排成了一个V字造型。
五名人鱼确认了下汪海和苏芮都看向这边后,忽然之间便各自同时快速地挥动起了手臂。霎时间,一连串浓密的白色水泡在人鱼表演者的手臂间,从水中魔法般地凭空冒了出来,然后组成了一个大大的心形。
而这时,刚已不见踪影的红色人鱼,突然从上方视线外的水面像箭矢一般快速地冲下,然后带着水花,不偏不倚地从心形水泡中穿过。
就这样,一场一箭穿心的表演快速而惊艳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而还未等苏芮反应过来,那名红色人鱼一个漂亮的翻转,然后舒展双臂,两手间立刻出现了一条鱼线串连的PVC字母组合——MARRY ME。
求婚的标语仿佛一道发令枪,整个餐厅顿时人声鼎沸,口哨声,喝彩声不绝于耳。
接下来,其它人鱼扮演者陆续离开水族,而红色人鱼牵着求婚标语在水中又来回游弋了一番,然后才挥手送出祝福,慢慢地上游离开了视线。
苏芮不敢相信地捂嘴缓缓站起身。刚刚还一片开阔的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人群。一眼望去,公司许多熟面孔赫然在列,几名相熟的闺蜜也都悉数到场,刚刚那几个扒在水族玻璃前的小孩儿,虽然不明状况,但也都挤着脑袋凑起了热闹。
与此同时,一群餐厅的工作人员牵着彩色气球,推着点燃蜡烛的求婚蛋糕,从人群让出的通道缓缓来到了苏芮和汪海的餐桌前。
满眼的笑脸,点点烛光,再加上唯美通透的碧蓝水族,将二人浪漫包裹。苏芮似乎还未从突然天降的惊喜中缓过神来,过了许久才将嘴边的双手放下,瞪大了眼睛看向餐桌对面的男人。
“你骗得我好惨,没想到给我准备了这么大个惊喜。”苏芮缓慢的话语间满是嗔怪,但却依然掩饰不住兴奋之情。
汪海似乎有些紧张的说不出话来,水族幽蓝的光线也将他面庞映照的半明半暗,看起来仿佛一座木讷站立的雕像。
“戒指啊。”
“求婚啊。”
周围的人群开始有人催促起哄,汪海这才下意识地将手伸进风衣口袋,可是里面却空空如也。
“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杂七杂八的哄闹声就像有人在指挥一样,很快就变得整齐划一,而就在所有人都等着汪海掏出戒指,跪地求婚时,刚刚那名已经离开的红色人鱼扮演者却又重新回到了水族,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还有表演。”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吆喝了一句,此起彼伏的祝福声便跟着陆续地停了下来。
红色的身影头偏朝下缓缓坠落,没有优美的水中舞姿,没有灵动的鱼尾摇曳,斑斓的鱼群也纷纷从她下行的路线中四散游开。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眼前这奇怪的一幕,可是到最后却依然没等来期待中未尽的表演和惊喜。
人鱼舞者就这样缓缓地沉落至底,然后便没了任何动静,只有在红衣衬托下显得异常白皙的双臂还微微高举。修长的手指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手指上方却只剩下若有若无的红色血迹,在幽蓝的海水中稀释飘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