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北疆边境重镇宁远关时，迎接徐恪一行的，并非想象中的盘查刁难，而是一场异乎寻常的热情。
宁远关县令周扒皮，哦不，周大人，挺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脸上堆满了几乎能挤出油来的谄媚笑容，亲自将他们迎入了城内最好的驿馆。
盛宴早已备下，山珍海味流水般呈上，其规格之高，几乎能与京城的国宴媲美。
“钦差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下官代表宁远关十万军民，敬大人一杯！”周县令举着酒杯，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然而，三杯酒下肚，他那张红光满面的脸，却瞬间垮了下来，愁云惨雾，唉声叹气。
“唉，大人啊，您是不知道，您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徐恪放下酒杯，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实不相瞒，”周县令一脸痛心疾首，“本县正遭遇一件天大的麻烦事！关外那座镇龙山的山神，前几日突然发怒了！”
李斯明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头，脸上写满了对这种乡野怪谈的鄙夷。
周县令仿佛没看见，继续自顾自地演着他的独角戏：“咱们这儿有个规矩，每年都要向山神供奉一件至宝‘千年石髓’，以求风调雨顺，边关安宁。可就在三天前，供品……供品它不翼而飞了啊！”
他一拍大腿，声泪俱下：“现在山神震怒，关内怪事频发，昨儿个东城的井水变成了红色，今儿个西市的鸡都不打鸣了！人心惶惶，眼看就要生出大乱子！下官无能，查了三天三夜，连根**都没找到。大人您是朝廷派来的青天，有通天的本事，下官……下官恳请大人暂留数日，为我这十万军民做主，寻回贡品，安抚山神啊！”
说完，他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徐恪的腿就不撒手了，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驿馆之内，气氛瞬间凝固。
这是一个完美的软陷阱。
查？
等于一头扎进一个子虚乌有的泥潭，在这人生地不熟、人人都是演员的地方，只会被活活拖死，最终威信扫地。
不查？
“钦差不顾百姓死活、藐视地方神明”的帽子第二天就能扣上来，周县令可以名正言顺地煽动**，让他们寸步难行。
驿馆客房内，徐恪连夜召开紧急会议。
“荒唐！”丞相门生李斯明第一个拍了桌子，脸上满是官僚的傲慢与不屑，“此乃地方乡野怪谈，与我等皇命在身之人何干？依下官看，当严词拒绝，明日一早即刻启程！绝不能被这等小事耽搁了行程！”
老斥候王五却摇了摇头，他刚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凝重：“大人，属下去城里转了一圈，怕是没那么简单。”他闷声道，“满城百姓，从三岁小儿到八十老翁，众口一词，都说山神发怒，家家户户门上都贴了黄纸符。我问了不下二十个人，没问出半点破绽。这宁远关，现在就是个铁桶阵。”
传统的江湖情报手段，在严密的组织动员面前，彻底失效。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仿佛在思考什么的阶下囚身上。
徐恪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平静地看向郑谦：“郑先生，你在北疆商路混迹多年，可曾听过宁远关的‘山神石髓’？”
这一问，如同一把无形的刀，架在了郑谦的脖子上。
这是测试，也是筛选。
郑谦的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沉默了足足十息，在求生的本能与对燕王旧部的恐惧之间剧烈挣扎。最终，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抬起头，声音沙哑地低声道：“回大人，闻所未闻。北疆重镇，靠的是兵甲和粮草，不是神仙。这更像是一个……局。”
他选择了说实话，迈出了归顺的第一步。
“很好。”徐恪赞许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既然是个局，我们就陪他们演。但我们不当演员，我们当观众，还要当剧评人。”
他站起身，开始下达一连串让在场所有人，包括刚刚立功的郑谦都摸不着头脑的指令。
“赵恪！”
“属下在！”
“带一半人手，不准穿公服，去城东菜市场。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打听，是记录。”徐恪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给我记下一上午白菜、猪肉、米的价格，和你们进城前打听到的平日价格做个对比。”
赵恪听得一头雾水：“大人，咱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买菜的……”
“老王，”徐恪没有理他，继续对老斥候下令，“你带另一半人，去城里最大的几家布庄和酒楼，别问案子，就以客人的身份和伙计闲聊，统计他们这个月的工钱是不是按时足额发的。”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满脸写着“我不理解”的李斯明身上。
“李大人，你的任务最重。”徐恪的语气无比诚恳，“你去县衙，就说要核对咱们驿站的开销用度，把宁远关近三个月的官方物资采买记录、城防卫兵的换防日志，全部给我原封不动地抄录一份回来。此事关乎朝廷体面，非你不可。”
看着赵恪那几乎要憋出内伤的表情，徐恪终于解释了一句，权当是给这群学生上课。
“一场需要全城配合的大戏，需要无数的后勤和排练。演员们可以统一口径，但他们吃饭、穿衣、拿钱的‘数据’，是不会撒谎的。”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们要找的不是证据，是‘异常波动’。”
当晚，驿馆房间内，三份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情报被汇总到了徐恪面前。
赵恪第一个汇报，脸上写满了困惑：“大人，城内物价平稳如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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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比平日还低了一点，完全没有半点抢购或恐慌的迹象。”
老斥候王五接着说：“属下问了七家店铺，所有伙计都说工钱照发，有两家甚至还提前发了，说是东家体恤，怕大家心里不安。”
最后，李斯明虽然极不情愿，但文官的专业素养让他还是将抄录回来的东西整理得一丝不苟。他皱着眉头，指着其中一页，说出了一件怪事：“大人您看，这太奇怪了！县衙记录显示，半月前，宁远关的城防卫队进行了一次非正常的全员换防，而且……他们从府库里额外支取了三倍的薪俸和赏银！”
三条线索，在桌上摆开。
徐恪将它们轻轻一拍，微笑道：“破案了。”
他看着满屋子依旧云里雾里的下属，心情愉快地公布了谜底：“一个真正人心惶惶、神明震怒的城市，物价必然飞涨，人心思动。而一场需要全城百姓配合我们演出的戏，必然要提前支付‘**’和‘演出费’，才能保证大家情绪稳定。”
“周县令用全城的税收，给我们导演了这出好戏，真是大手笔。”徐恪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至于那个所谓‘千年石髓’……大概还在镇龙山里睡觉吧。”
次日清晨，宁远关县衙。
周县令一夜未眠，正焦急地等待着徐恪被折腾得灰头土脸的消息。
然而，当徐恪满面春风地前来拜会时，他听到的却不是求助或质问。
“周大人，治下有方，本官佩服之至！”徐恪满脸赞叹地递上了一份连夜写好的“勘察报告”，“本官昨日微服私访，竟发现全城百姓面对‘神明之怒’，依旧能物价不涨、人心不乱，足见大人之德政早已深入人心！此等安民之能，堪为我朝百官楷模！此事，我必将写入密折，为大人向陛下请功！”
周县令下意识地接过那份报告，目光扫过，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得惨无人色。
那报告上只字未提破案，却用清晰无比的数字，罗列着宁远关近日的平均米价、布价、城内各大商铺的薪俸发放日期，以及……半月前府库那笔高达三倍的“额外薪俸”支出。
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他的官袍。
宁远关，县衙后堂。
周县令将徐恪留下的那份“请功报告”用颤抖的双手呈递给一名黑衣密使，声音抖得如同筛糠：“他……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他不是在查案，他是在查我们的账本！这个人是魔鬼！是魔鬼啊！”
黑衣密使看完报告，那张隐藏在阴影中的脸，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他将报告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看来王爷这次，真的钓上来一条不知深浅的过江龙。计划有变，我会立刻上报。”
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
“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