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雪顶听钟(十九)
申少扬亦步亦趋地跟在曲仙君的身后。
托祝灵犀的福, 他们这几个与上清宗没有一点关系的外人能走在人群的前列,与各路宾客肩并肩,遥遥地望见公孙罗那道纤细的背影。
两面玄黄招展的云旗, 淡淡袅袅的烟气, 在微风里招摇欲碎, 晨光下注烟气,竟真有几分仙境的恍惚。
“铛——”
悠远绵长的钟声从远天遥遥传响,随冷冽的山风吹到山头,一声钟响, 八方回荡,曜日映照覆雪青山, 满眼雪色里只留峰顶一抹青黛,竟有种神山仙境般神圣之感。
哪里来的钟声?
申少扬好奇,他余光望见曲仙君微微偏过头。
她向钟声来处望去。
这钟声的源头离他们其实很远,在群山回荡中让人全然辨不清来处, 可她遥遥眺望远山,目光半点不曾游弋, 仿佛能透过缥缈的云雾望见不知处的钟楼。
“铛——”
申少扬顺着曲仙君远眺的方向极目而望。
他终于看到了那座钟楼。
在皑皑的雪顶上,有一座乌骨青笠的钟楼。
盈视山原,俯仰乾坤。
白雪披满身, 遮不住它乌脊青檐。
苍山负雪,只它一座不高大也不奇异的楼,于是剩下茫茫的寂寥。
钟楼上隐约有人影晃动,那人背后一双鹰翅藏不住, 太醒目,高高举起剑柄,用力敲下——
“铛——”
三声钟响, 如听玄音,奇异般舒缓人心,一切因期盼或质疑而漫长等待的躁动,全在这钟声里无声无息地化开了,等到余音渐渐止歇,一片寂静里,几乎能听见细雪飞落的声音。
骤然仙境别红尘。
抛却三千浮华,闲听昼夜玄音。
极致的静谧,唯有脚步踏过芳草的沙沙声。
人群跟在公孙罗身后,慢慢地走下云台,沿着蜿蜒的山道走向山谷。
申少扬指间的戒指微微发烫。
遥远天河下,卫朝荣寂然无声。
在戒指随申少扬进入山谷的那一瞬,他感受到灵识那一端的灼痛。
似火燎。
倒也不是多么难忍的痛楚,充其量也就是滚烫的艾草熏在皮肤上的感觉,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微不足道,可上一次戒指被申少扬带入山谷时,卫朝荣是没有察觉到灼痛的。
他有一瞬迷茫,找不到这灼痛的来处,直到高居青山间的沉静神塑微微绽着寻常修士无法察觉的光彩,清气疏落,洒满绿谷,他才恍然惊觉——
排斥他、反噬他的,是“谒清都”。
这不是卫朝荣第一次经历谒清都,但他第一次意识到“谒清都”作为上清宗千古传承的风俗,并不只是一场热闹。
从玄黄云旗招展于昭昭春日、燃香紫烟随渺渺清风共舞的那一刻起,那座沉寂的山谷便像是忽然“活”了过来。
一道无形的结界于此地升起,清气遍洒,揽仙圣,拒魔妄。
谒清都,此即清都。
仙修无法察觉这结界,正如游鱼不知身在水,只有这渺渺清都里唯一的魔妄能察觉,他是这仙修世界里的异类,清都容不下他。
这座山谷排斥着一切带有魔气的存在。
他为这觉知仓促失神。
回首千年身,仙不是仙,魔已成魔。
申少扬被灵识戒烫得微微呲牙,“前辈?”
卫朝荣收束灵识戒里的那一缕灵识。
深埋冷寂,去避让那光辉灼灼的清气,尽力让灵识里抹不去的魔气藏得更深。
他在那若隐若现的钝痛里,语气寒峭平淡,仿佛被庞然清气排斥的另有其人,惜字如金,“往前走。”
申少扬微微迟疑了。
他有经验了,每当灵识戒发烫的时候,总有点大事发生,虽然现在前辈表现得云淡风轻,但申少扬也不是第一次吃亏了……
“前辈,要不我先退到人群外?”真要出事也找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出事啊?
卫朝荣微微阖眸,忍下那针尖般的疼痛。
“不能走。”他说。
“不能走”,不是“不用走”。
申少扬的脚步更像是被绊住了,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
要不,还是走吧?
前辈人在戒指里无罣无碍,他可是人在当场,挨打也要挨真的……
富泱冷不丁拉他一把,灵犀角里悄摸摸传信,“别发愣,谒清都不能慢,也不能停。”
申少扬微怔,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富泱隐晦地投来一瞥,余光也像是在说这小子不开窍,“巡祭祖师,朝谒清都,这也能停吗?你就不怕牧山弟子把你撕了?”
申少扬暗暗叫苦。
——问题是他就算老老实实地待在人群里,也很有可能惹祸上身啊?到时候牧山弟子才是真的要把他撕了吧?
隐有长风过云霄。
“往前走,别多想。”耳畔寒峭的声音低沉,字字皆沉,“踏上这条路,你就不能回头。”
山风吹过萧萧草木,草木沙沙如呼应,风里清气,日下玄音,明明周遭如常,申少扬却莫名感觉身处造化玄妙中,噤若寒蝉,不敢生杂念。
“临山起谒——”
玄黄云旗下,一声长调。
人影如潮,覆过青山。
公孙罗是这玄黄潮水的浪尖。
细碎山风吹过他额前,将他的谋划、盘算、焦躁都吹散,这个总是神色冷淡、满怀思虑的元婴修士在山风里虔诚垂首,眉眼纤丽,机心都去。
“第一谒,谒仙道长青,玄心千古,清都永垂。”
玄黄人潮滚过寸寸芳草,成千上万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一股洪流,茫茫地涌过高耸屹立了千万年不倒的青山,一阵又一阵地回荡,“谒仙道长青,玄心千古,清都永垂。”
声浪不息,青山岿然,草木摇摇。
遥远天河下,乾坤冢寂寂。
妄诞不灭的魔合上眼,仿佛在漫长如刀割的岁月里打了个盹,他梦见遥远青山、滚滚江水,还有那个懒倦却平静的小宗门。
那个还叫做“牧山宗”的小宗门,弟子不多,数百个;修为不高,金丹也没多少个;财力不丰,撑不起一轮的八珍御馔。
牧山宗也谒清都,穷酸。
一面用了百来年的云旗,很好地保管着,但不是上乘法宝,老朽;数百个修为稀稀拉拉的弟子,未见得平日勤修苦练,懒散;十四座祖师神塑,但布置不精,粗糙地摆在一起,草率。
师父领着他走在最前面,没眼看后面的同门弟子。
上了年纪的老宗主絮絮叨叨,“徊光,咱们牧山宗从前可是上清宗的一支,按理说如今上清宗辉煌也该有咱们一份福气,你是牧山最争气的弟子,以后要带着大家回到上清宗……”
身后懒懒散散但分外快活的同门压低了声音,交谈声却还是若有若无地飘到前面来,“……听说碧峡出了个魔修天才,是魔君檀问枢一手养大的得意弟子,她家满门都是檀问枢灭口的。”
“这世道是越来越乱了,檀问枢杀碧峡魔君上位,魔修是真阴狠,魔域也是真人才济济,大树底下好乘凉,什么时候能并入上清宗,咱们也算是安稳了。”
“喏,咱们牧山并入上清宗的希望不就在前面吗?你现在过去给人磕一个。”
“去去去!天赋再好,那也还什么都说不准呢。我倒是好奇,他和碧峡那个新近成名的小魔女,哪个天赋更好?”
“你问的都是些什么——魔域是什么地方?能混出头的有几个善茬?把他放进魔域,他能活几天?咱们啊,都是院里花,这辈子最好的出路不是去野外长,是要想办法活进门槛里做个盆里花。”
年轻的牧山天才忍不住要回头,去听听那血海深仇里的碧峡妖女,去看看立志入盆的院里花。
苍老的牧山宗主按着他的肩头,将他欲倾的肩膀掰回来,声调四平八稳,“少去听这帮不肖子弟胡说,你是牧山的希望,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沉默寡言的牧山天才抬手,接过塞到手边的云旗,山风四面吹,用力卷舒玄黄旗帜,他不得不加倍用力攥住旗杆,不叫山风夺走。
“人人都想做盆里花,可总要有人顶着风吹雨打,送他们进屋。”疲倦老迈的师父说,“徊光,牧山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青青山谷里山风如旧,清气拂了人满面,吹进漆黑如墨的灵识戒,吹到万里迢迢的死寂枯冢,刀割火煎,苦痛难消。
无形的结界凝实了一层,令清气乾坤满,笼罩四方。
清都常在,唯独不渡魔妄。
一千年,他重新回到雪覆峰头的牧山,可牧山已不欢迎他。
玄黄浪潮之巅,公孙罗凝神诵唱,“第二谒,谒上清世传,祖师庇佑,清静门庭。”
祝灵犀站在人群之中,随着岵里青们巡护开道,听这诵唱,忽而微微扬眉。
她似乎察觉到周遭环境有些许变化,说不出究竟是灵气更充裕了,还是哪里又有什么变化,人在玄妙中。
可她茫然四顾,并没发觉有什么奇异。
身为岵里青不能探头探脑,她垂下头,与人群一同诵念,“第二谒,谒上清世传,祖师庇佑,清静门庭。”
无形的结界又蓦然壮大,几乎凝实了,山岚如织锦。
这回不仅仅是祝灵犀发现山谷中的变化了。
人群中敏锐的弟子纷纷抬起头,觑见彼此脸上的疑惑,直到有人低声问,“谒清都,这就是清都吗?”
只字片语,人群里忽然升起一道浅浅的白色烟霞,灵气乍涌。
谁也不会对这一幕陌生,任何一个修士这一生或多或少都会亲身遇见这样的场景,因此即使远远隔着人群望见,也能立刻反应过来——
“有人突破了!”
像是一个讯号被释放,数道白色烟霞同时从人群中不同的方向升起,灵气不断涌动,卷起一个个漩涡。
这下谁也不会对“清都”有疑义了,“原来这才是谒清都的本意!”
立刻有人回想过往,“是了,从前谒清都的时候,我也觉得体内灵气尤其顺畅,精神最佳,往后一整个月,学什么都快一倍,可我当时还以为只是我开窍了。”
人群骚动起来。
“原来谒清都不只是个风俗啊?怪不得传承千古,我就说呢,咱们上清宗的祖师不可能搞些没有意义的繁文缛节。”
“可谒清都若是真有这么厉害,怎么从前都没人发现呢?为什么单单就这一次最明显?”
于是骚动的人群有一瞬间迟滞。
这次谒清都有什么不一样的?
很短暂又很漫长的沉寂里,有怯生生的一句从玄黄浪潮里长出来,“是不是曲仙君来了?曲仙君来谒清都了?”
这简短的字句转瞬传遍了玄黄浪潮,成为这股不息浪潮翻覆的白沫。
很少有人去思索这句话背后的依据,也几乎没人去思索这句话究竟有几分可信,无论他们之前是质疑、揣度还是深信,这一刻玄黄浪潮中的每一朵浪花都沸腾,熙攘着叫喊成同一句话、同一个声音:
“曲仙君在哪?”
当一个奇迹发生在人间,他们总会提起她的名字。
沉静冰冷的神塑林立山间,无言地俯瞰这喧嚣的幽谷,凝视不同的面孔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喧嚣里,谁也没发觉,在山谷的尽头,有一座高大沉寂、背负银刃的神塑微微绽着光彩,融进天光,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申少扬在这喧闹声里只觉越发惶恐。
他手上的灵识戒越发滚烫了,连带着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几乎没法掩盖左手如同抽搐般的抖动了。
“你很紧张?”富泱疑惑地看过来。
“没有!”申少扬紧张地回答,声音变了调。
富泱和戚枫一起投来不解的目光。
申少扬顾不上他们,紧张地在灵识戒里询问发生了什么,可灵识戒寂寂,没给他任何回应。
冥渊下,妄诞不灭的魔忽生心悸。
似有骨血之下的逆流,被什么牵引着,要冲破无形躯体的囚笼,灵识戒里的那一抹灵识不受控制地沸涌,顶着刀割火炙的钝痛,也要冲出漆黑戒指的庇护,迎向那片不渡魔妄的清气。
他竟忽然控制不住那一道灵识。
卫朝荣头痛欲裂,魔躯沸涌卷舒,如海蒸腾。
公孙罗在喧嚣中皱紧了眉头。
他也许是这里唯一深信曲仙君不会来的人,但他永远无法扼住这浪潮,只因这浪潮是他亲手掀起。
在嘈杂的呼声里,他提高了嗓音,诵唱出最后一句谒辞,“第三谒,谒我辈玄真,争渡造化,铲除魔妄。”
山谷轰鸣。
远山的钟声也恰如呼应,骤然响彻穹苍,从这一刻起三息一响,一刻不停。
山岚如琉璃碗倒扣,轰然显现结界。
在嘈杂的诵唱声和钟声里,那座若有似无、不为人知的结界,终于显现在人前,那被古人今人唱诵了千万年却只见故纸不见凡尘的“清都”,终于有了实在的模样。
一座结界,映着青山锦绣,笼罩百座神塑,揽仙圣,拒魔妄。
此处清都,不渡魔妄。
申少扬指间的戒指烫如火烧,微微地震颤着,还没等他去询问,一缕幽幽的魔气从戒指里袅袅升起,奔向青山的尽头。
细如游丝,太渺茫,除了戴着灵识戒的人,几乎不会有人能察觉这一道魔气,就算是察觉到了,也几乎不可能追溯到魔气的来源。
但申少扬那一瞬还是神色巨变,本能地伸出手,试图捂住那一缕魔气。
如果在人群中泄露魔气,尤其是谒清都这种场合,那他可就完了!
但还有比他更快、更玄妙,也更有用的,看不见的手。
一缕清气幽幽,覆住青山草木、流光明日、威严神塑,卷住那枚漆黑的灵识戒,在嘈杂的呼声和疑问里,卷走所有烟尘。
玄黄浪潮之外,有人孤身独立,背向青山。
她一身缥缈意,杳杳望孤鸿。
那么多人,谁也不知她何时站在那里的,为何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却好像又那么自然而然。
她立在青山的尽头,只留给芸芸众生一个渺远的背影,好似长立到终古,谁也不看,谁也不关心,只遥遥地凝望青山尽头那座沉寂的高大神塑。
没有人看见她的面容,也没人认得她,但望见这背影的那一刻,她的名字好似便已跃入每个人的心坎。
公孙罗的脸上逐渐露出无法理解又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认得这身影,也认得那身衣裳。
那是曲仙君。
曲仙君穿着檀潋的衣裳。
曲仙君就是檀潋,檀潋就是曲仙君。
他揣测了那么多,揣测檀潋的来历、揣测檀潋的靠山、揣测曲仙君和檀潋的关系,从曲仙君究竟会不会来,揣测到曲仙君如何来,却唯独不曾猜到,曲仙君不是不来。
曲仙君早已来了,她就在人群之中,在每个人身边。
满山嘈杂呼喊,万人仰首找寻那个传奇,望遍青山远岫、碧落长天,可回首,传奇就在红尘里。
仙君未至?仙君已至。
有约?如约。
嘈杂涌动、几欲翻天的欢呼声里,唯有申少扬如坠冰窟——
就在方才魔气窜出的一瞬间,他手上那枚助益他良多、几乎被他当作师承的漆黑戒指,无声无息地化为了齑粉。
刚才那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82章 雪顶听钟(二十)
曲砚浓背立青山, 凝望那一尊沉寂负刃的神塑。
方才结界成形的一瞬,她察觉到一抹细微的魔气奔向青山尽头,落在了属于卫朝荣的那一尊神塑上。
申少扬这个小魔修身上是藏着许多秘密的, 他那枚漆黑戒指里海藏着个神秘的魔门存在, 这些曲砚浓早就心知肚明, 她玩性甚浓,把申少扬这不能示人的秘密当作一个消遣,用几句暗示追问把这小修士闹得惶惶不安,而她只等着观看他拙劣的遮掩。
看好戏时, 她总是不太急,她能为一出好戏等上一百年, 兴致时聚时散,搁置又捡起,足够她等到结局。
她有足够的时间等到申少扬支支吾吾又错漏百出的搞笑谎言。
可魔气从漆黑戒指冲出,奔向卫朝荣神塑的那一刻, 曲砚浓忽然就失却了所有兴趣,她不仅不期待申少扬那个一定很好笑的谎言, 甚至还感到巨大的厌烦,不管申少扬的戒指究竟是什么来历,那个与魔门有关的神秘存在不该碰卫朝荣的神塑。
人潮的欢呼在她身后迭起, 但她没有回头。
在这之后,也许玄黄浪潮如先前一般继续向前涌动,也许公孙罗有几分沉着镇定,也许这些牧山弟子们已满足于她的现身, 在巨大的兴奋中环山而行,依照谒清都的风俗,依次祭拜过每一尊神塑, 最后停在她身后,犹豫片刻,朝她的背影与那座背负银刃的神塑作揖下拜。
曲砚浓间或无意地看过他们一眼,于她无心无念,可这一眼便已足够人铭记百年。
仿佛时光里落下一把铁锚,定定地咬紧这一刻,任百代洪流茫茫冲刷,有太多往事散落在飘零流水里,但这一刻永远明亮。
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过去,牧山永远会有人或骄傲、或怀念、或艳羡地提起这一刻,提起那个缥缈云外来的惊鸿照影,提起一个传奇如传奇般降临在牧山。
一如此时此刻与“曲砚浓”这个名字相伴而生的每一个传说。
如果她稍微留意去听,就会听见在嘈杂的声浪里,人们压低嗓门也掩不住的艳羡,“仙君是不是看了我一眼?好像没有……仙君在看谁?哪个幸运的家伙?”
也许唯独她自己不会留意。
她眼里茫茫,无人映照。
谒清都结束后,人群无声无息地散去——可能不是真的无声无息,但她并没有分一点心去探究,因此有声也似无声。
申少扬在角落里,一半慌张地望着她,想走近了,却又不敢。
他总是有点怕曲仙君。
即使曲砚浓有一副最耀眼的神容,即使她发现了他最大的秘密却从来没有凶恶地对待他,他也依然有种小动物般的本能,恐惧她缥缈出尘下的未知。
可最后,想要得到答案的愿望战胜了本能的恐惧,申少扬咬咬牙,沿着山道向那道背影走去。
曲砚浓默不作声地立在沉寂神塑前。
申少扬站在她身后,张张口,又闭上。
他犹豫了一会儿,脱口而出是灵光,“仙君的问题,我想好答案了。”
曲砚浓终于回过头来望向他。
她原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有兴趣,但这一刻也只是寥寥,她对这一整个隐秘都失了兴趣。
很明显,申少扬的那枚灵识戒里藏着一个来自魔门的神秘存在,现在这个神秘存在不知道出于何种图谋去触碰了卫朝荣的神塑——她亲手立下的神塑。
除非这个神秘存在突然一张嘴,说他是卫朝荣本人,否则她找不到任何理由留他一命。
可卫朝荣会是个浑身散发着魔气的魔修吗?
他生长于仙域,一身仙骨,哪怕曾有伪装,最终死在冥渊时也是一身仙气,和魔修扯不上一点关系。
曲砚浓很不快活。
心里发堵,胸口滞涩,细究没来由,她险些以为自己是借着这变故又想起了什么,比如说她塑下这尊神塑究竟是为什么、牧山的谜团、这些事和她的后手有什么关系……
但没有。
她什么也没想起,也许数百年前的曲砚浓并不认为数百年后的自己需要在牧山发现端倪,也许在她安排的寻踪之旅中,根本没有牧山这一环。
这也就意味着她的发堵与任何往事、利益都无关,她只是偏袒,哪怕那只是个不会说话的雕塑,她也不愿意任何人染指。
申少扬在她冰冷如雪的目光下呼吸一滞,险些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他在拘谨和惶恐中极度清醒,明白这一刻面对的再也不是意兴盎然、平易近人的“檀师姐”,而是那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动辄便翻云覆雨的化神仙君。
申少扬反倒冷静下来了,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镇定开口,“仙君,那枚灵识戒里曾经有一位魔修前辈的残魂。”
曲砚浓目光冰凉凉的。
“曾经?”她抓住了这个字眼,所以申少扬也知道那道魔门残魂已经离开了那枚漆黑的戒指。
她的心像是泡在沉寂的泉底,丝丝缕缕散佚着冷意。
——这是魔门残魂离开前告诉申少扬的?还是申少扬自己猜测的?
这决定了她是否要让申少扬和那道魔门残魂一起付出代价。
申少扬不知道她的推断,停顿了一瞬,就很老实地抬起手,把光秃秃的手指展示给曲砚浓看,“仙君,就在刚才,我手上的那枚灵识戒突然碎了。”
灵识戒碎裂本身当然是一个信号,申少扬就此完全可以推断出残魂离开了灵识戒的事实,而非是残魂早有告知。
曲砚浓推断出这些,但她望着申少扬的目光却没有变暖。
就算是在曲仙君面前暴露魔气时,申少扬也没见过这样冰冷可怖的审视,明明曲砚浓没有放出一丁点威压,他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脸色苍白,勉强鼓起勇气接上刚才的话,“我想请问仙君是否知道那位前辈去了哪里?”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曲砚浓定定望着他,古怪地笑了一下。
“你找他吗?”她的语调似乎很平静,没有什么异常,但也正是这种平静莫测让人感觉出离的可怖,“他不就在你的面前吗?”
申少扬茫然了一瞬,目光游离了一圈,无意地落在面前那座沉寂负刀的高大神塑上,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前辈他、他……”
曲砚浓的声音似近似远,渺茫如风声递送,“他藏在这座神塑上,就在你的眼前,你看不出来吗?”
申少扬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从申少扬在碧峡冒险结丹、毁去魔骨之后,他和前辈的交集就仅剩下灵识戒里的对话。现在没有了灵识戒,申少扬作为一个身具仙骨灵气的纯正仙修,他脸聆听那位前辈的话都做不到。
哪怕现在曲仙君已点破前辈藏匿在这尊神塑身上,申少扬也根本不知道怎么联络前辈。
——方才那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灵识戒究竟为什么忽然碎了?前辈又为什么要藏在这尊神塑上?
申少扬经不住问,“这尊神塑究竟是谁?有什么特别吗?”
在分心敷衍申少扬之前,曲砚浓已不知花了多少精力和神识去探究神塑上的变化,她试图找出那道魔气,把它彻底地拔除,不管它究竟有什么图谋,她都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这尊神塑。
但她竟然什么也没发现,那道魔气触碰到神塑,就像是泥牛入海,一瞬消失了,只留下一尊无动于衷的神塑。
曲砚浓凝定那尊沉寂的雕塑。
她也不明白那个魔门残魂究竟为什么会藏到卫朝荣的神塑上,她不知道从前的自己是否曾在神塑上留下什么暗手——也许这个暗手就是她日后找回记忆化解道心劫的关键,而对于普通修士、尤其是残魂来说,那意味着天大的机缘。
“有什么特别的?”她语调轻飘飘得没有一点重量,反倒重于泰山,“这尊神塑是我塑成的。”
恍如惊雷。
申少扬蓦然失声。
他定定地望向那神塑雕刻出的高大青年,最终目光落在神塑背负的银刃上。
也许是无知者无畏,他顷刻间生出一个让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的猜想,这猜想令他开口的语调也忽上忽下,透着飘忽,“仙君,这尊神塑所雕刻的上清宗祖师,不会就是……你在阆风苑里所说的那位前辈吧?”
也就是……灵识戒里的那位前辈本尊?
曲砚浓微微偏过头。
她能清楚地感知到身侧这个来历神秘的“小魔修”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如掌控她自己的心绪般洞察他的心绪,也因此感受到申少扬剧烈震动下的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像是冥冥中有所预感,她沉寂了千年的心腔里,那颗冷漠无谓的心脏,也随着这小修士的呼吸和心跳一起,剧烈地砰然作响。
她感觉到涌流在皮肉下的血一分分滚热。
“咔擦。”
青石的轻响。
曲砚浓忽然僵住了。
她凝在那里,一动不动。
“咔擦、咔擦、咔擦。”
石块摩擦撞击的声响越来越急,几乎让人头皮发麻。
她一寸寸地偏转她的头颅,直到那青石细碎的声响最终融成了一声沉闷的重响,像是一座山峦用力地落入人间。
“轰——”
尘灰浮散满空。
在莫大的茫然、惊愕、难以置信里,她呆呆地凝立在原地,沉默更似一尊神塑。
远山的钟声依旧悠悠,白雪深覆的峰峦无声巍峨,迢遥的江水蜿蜒绕过山谷……
在雪顶不止的钟声里,那座本该沉寂端坐在青山祭坛里的高大神塑,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站起身,身负银刃,每一步都似摇山撼海,涉过尘寰,向她走来。
第83章 孤鸾照镜(一)
申少扬感觉那一瞬风烟都静。
天光凝定了, 草木都无声,连南北无定的风也放慢了脚步,不敢惊扰。
没有任何提示, 可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喉舌, 仿佛也都被沉沉地缚住, 如同一叶、一花,融进青山翠岫里,成为这幅画轴里无关紧要的背景。
名为申少扬的树叶一动不动,但他的目光与天光融在一起、他的耳朵与山风一道延伸, 在这静止的画轴里,他触摸到山谷的脉搏, 与山谷一起呼吸。
漫长的风、轻颤的草木、蜿蜒的溪水,这山谷的呼吸压得那么低,轻到不静下心来根本听不见,可他又觉得在这静悄悄的呼吸下, 藏着比山海更沉的心跳。
砰砰。
——是什么声音?
砰砰。
——越来越响,他幻听了吗?
砰砰。
——到底是哪里来的声音, 为什么他找不到它的来处?
他在僵立中茫然无果地搜寻,他的思绪像是迟滞的机关,转得那样慢, 远远跟不上他敏锐到极致的感官。
山谷的风忽而停了。
彻底地、忘却式地停下,忘了拂花叶、忘了抚草木、忘了逐溪流,完全地、戛然而止式地止息,于是山谷的不息的呼吸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那个只凝伫在天光和余光里的惊鸿照影, 如云烟般奔向前路。
她只把背影留下,于是那背影里也全是毫不犹豫、无心他顾的专注。
纤长白皙的五指完全地展开,以难以想象的力量和不容动摇的强硬, 落在冰冷的青石上,用力地攥住那张不知花费多少心力雕琢的青石面庞。
这样用力,山海也能叫她给摇颤了,可青石不动。
她无知无觉、无心无念,天光里神容明明赫赫胜过昭昭日月,十二万分的昳丽展露十二万分的冷酷与专注。
“告诉我——”她开口。
“你是谁?”
字句如碎玉沉冰。
申少扬在战栗中瑟缩,他连气也不敢喘,耳边只剩下那乱如鼓点的砰砰声,杂乱无章地捶打在他的胸口。
直到这一刻,他才蓦然意识到那让他莫名其妙的砰砰声究竟是什么声音——
那是他因恐惧、紧张、惶乱而生的剧烈心跳。
在这一刻的天光里,在这个地方,在这一方青石和惊鸿照影相遇的一刹那,冥冥中迸发的、苍山瀚海也无法遏止的暗流,他甚至没能察觉到,但已先灵魂摇颤、本能恐惧,以至于动也不敢动哪怕一下,唯恐葬身在这暗涌的激流中。
少年剑修浑身僵硬,唯有一双眼在那道惊鸿照影和青石间徘徊。
山谷还是那个山谷,乾坤也还是那个乾坤,但一切只属于他们,其余所有人、花、叶都是点缀。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那张脸。
一张太熟悉、仿佛已经镌刻进她灵魂里的脸,哪怕忘却一万遍,她也能循着本能拼凑回来的脸。
卫朝荣生得英俊极了。
眉目俊逸英挺,目光沉沉地望着你,寒锋冷铁,藏着滚海崩山的沸涌。
现在这张脸刻在青石上,成了一尊神塑,再也不会说话,永远不会温热,又突然那么陌生。
那样突然而然,又那样早有预兆,她发觉她真实的、彻底地失去了卫朝荣。
今时是往昔的倒影。
她只抓住了倒影。
于是掌心里的那块顽石就越发沉重而冰冷,拥有与一千年等同的重量,她抓住的太少,每一分都要清楚。
“你是谁?”她问。
青石神塑沉默相对。
那双灰色的、栩栩如生的眼睛没什么光彩,不甚清晰地倒映着她的面庞,将她的疑虑、冷酷、质疑和藏不住的专注映照得很扭曲。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双青石眼睛能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异术多诡,一道魔门残魂附身在一尊青石神塑上,本也不需要那双装饰般的眼睛。
曲砚浓很明白,可她的手并没有松开。
“不说?”她语调很轻。
这轻曼的语调里,藏着比刀剑更森冷的寒芒。
申少扬终于从那口漫长的、充满战栗的冷气里喘过来了。
他望见曲仙君用力攥紧的手,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青石神塑的面庞捏地粉碎,他一蹦三尺高。
“仙君、仙君、仙君!”少年剑修发出杀猪一样的哀嚎,没头没脑地向前冲,“手下留情啊仙君!”
以仙君的修为、实力,随随便便一用力,那石头块雕成的神塑还不是一眨眼就变成飞灰了?
那前辈怎么办啊?
前辈以前还能寄身在灵识戒里,现在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落在了这尊大石头雕塑上,万一被仙君捏碎了,前辈不就变成孤魂野鬼了?
申少扬觉得自己受了前辈大恩,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仙君手起石碎,这不能够。
他英勇无畏、生死置之度外地冲了上去。
曲砚浓冷冷地回头望他。
天光云影在上,她眼里锋芒胜过至高至明日月。
“呃、我、呃,”申少扬一腔英勇无畏呛在了喉咙口,顺着喉管一滴不剩地流下去了,只剩下滴滴答答的害怕,“呃,我是觉得,这就是一尊石头雕塑,虽然现在会动了,有几分稀奇了,但应该是回答不了您的问题吧?”
少年剑修又鸡贼又畏惧地拿余光瞥她的脸色,“仙君,一个小小石塑,不值得您动气。”
曲砚浓倘若会因为他一句话改了神色,那就不会在腥风血雨的魔门里闯出一片天了。
“小小石塑,”她重复申少扬的话,为这小魔修拙劣的掩藏在心里微微冷笑,“方才你似乎说过,藏在你那枚灵识戒里的,是一个魔修残魂。”
残魂附身在卫朝荣的神塑上,“活过来”的不是神塑,而是那道残魂。
一个神塑回答不了问题,一道残魂难道会不能?
申少扬支支吾吾。
他心里叫苦,当灵识戒突兀碎裂后,他就再也联系不上前辈,现在神塑近在眼前,他却根本没有从对面听见任何提示——他怎么会知道前辈究竟为什么不回答曲仙君的问题啊?
年轻小剑修苦恼地琢磨了半天,灵光一闪,没琢磨出前辈的苦衷,倒是突然想明白曲仙君的态度——
以曲仙君的身份、实力、手段,如果真的想要毁掉那尊青石神塑,完全是一个心念间的事,怎么会轮到他这个刚结丹的小虾米来阻止?
曲仙君甚至还耐着性子回头和他扯了两句闲篇……
申少扬望向那尊一眼可知精细雕琢的神塑。
仙君说,那是她亲手塑成的。
虽然不知道神塑的意义何在,但既然仙君愿意花费心力刻成这尊神塑,那她一定很珍视这尊神塑、珍视神塑所代表的那个人,绝不会轻易毁去。
前辈不就是那个人吗?
物归原主,不正是最好的结局?
“前辈他这个人,比较慢热。”申少扬想明白曲仙君的态度,又想起了前辈的抉择,他随口胡诌,“不回答您,绝对不是因为不尊重,是有苦衷的。”
至于是什么苦衷……他怎么知道?
他还一直想问前辈为什么不愿意和曲仙君相认呢。
如果前辈已经放下过往深情也就算了,可申少扬这一路观察下来,前辈根本没有一点放下的意思呀!
“苦衷。”曲砚浓咀嚼着这个词,面无表情。
申少扬完全猜不透曲仙君在想什么。
曲仙君和前辈,这对情深似海的爱侣在想什么,他一个也搞不明白。
他望望曲仙君的脸,心里是说不尽的遗憾。
“仙君,前辈虽然是魔修,但心肠极好,绝不是坏人。”申少扬说,“前辈绝非有意占据这尊神塑,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若有转移灵识的办法,前辈绝对愿意将这尊神塑让出来。”
总之仙君可不要觉得这尊神塑拿不回来了、直接就毁掉。
曲砚浓很仔细地观察他的神情。
这个年轻小剑修不是能藏住事的性格,情绪明明白白都写在脸上,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申少扬的脸上没有一点不自然,并不像是说谎。
至少申少扬觉得自己没有说谎。
她心里涌出一缕失望。
在看到神塑摇山撼海朝她走来的那一刻,她心里有过很漫长的奢望,是否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在神塑上“活过来”的,是卫朝荣本人?
可如果立在她面前的就是那个为她赴汤蹈火的人,又怎么会不愿和她相认?
申少扬从前拿着灵识戒,应当最清楚他的态度、他是否想和她相认、是否和她有过深深羁绊,然而申少扬说了那么多话,却没有一个字是与他们的旧日羁绊有关的。
所以,附身青石神塑的人,当真不是卫朝荣吗?
曲砚浓收回手。
她方才因神塑“活过来”而产生的一切心潮痕迹,都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死寂一般的静。
“刚才那些话,都是他让你说的?”她语调平平,听不出爱恨。
申少扬老老实实地摇头。
“灵识戒碎裂后,我就听不到前辈的传音了。”他说,“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判断。”
曲砚浓的目光如朦朦雨幕,“从前你又是怎么听到他声音的?”
申少扬半懂不懂的。
“我本来从悬崖上跌下去,差点就要死了,是前辈救了我,给我重塑了一副魔骨,前辈说有魔骨就能听到他说话。”他回忆,“后来在碧峡的时候,我自己打碎了魔骨结丹。自那之后,前辈说我只能通过灵识戒听到他的话了。”
他说到这里,看看曲仙君,未尽之语很明白:现在灵识戒已经碎了,他是完全听不到前辈的传音了。
这和曲砚浓的猜测大差不差。
她又是几分失望。
如果藏在戒指里的那个存在只是一道魔修的残魂,那么她当然不可能听见他的声音——她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仙修了,灵气与魔气水火不容,她自然读不懂魔魂的灵识。
倘若那魔魂完整凝实,又或者拥有实体,那倒是有别的办法。
从前仙魔对立的时候,仙修与魔修还是有一些隐秘交流的办法的。
曲砚浓凝眉望那神塑。
附身神塑……算是拥有实体吗?
够呛。
申少扬能和那道魔魂交流,最关键的还是那枚戒指。
可灵识戒已碎。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申少扬。
“话不说全吗?”她淡淡地问,“从镇冥关爬上来的那个人,不是你吧?”
申少扬肝颤了一下。
才说到灵识戒里有一道魔魂,曲仙君就直接问到镇冥关的那次相见了,若说曲仙君不是早有怀疑,申少扬自己都不能信。
他这一路比试,好多次差点露陷,但最后都无事发生,心里觉得自己总能逢凶化吉,现在才隐约意识到,在他松一口气、自以为安全的时候,还有一双淡漠无情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
曲砚浓已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果然。
她想,果然。
那道满身魔气的高大身影,那个望着她沉默不言的人,那个紧紧握住她的手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小修士呢?
什么气质相似、长相相似,都是她为了那一眼而牵强附会的借口,申少扬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和卫朝荣没有一点相似。
她所念念不忘的那一眼,不是因为皮囊。
曲砚浓定定凝望那冰冷神塑。
她很确定,卫朝荣从始至终都是个仙修,即使假扮魔修的那些年,也只是靠秘术改了气息而已,而眼前附身在青石神塑上的却是一道魔门残魂。
难道这世上有什么离奇际遇,竟能让一个仙修在死后变成一道魔气缭绕的魔魂?
她竟想不明白。
曲砚浓望向申少扬,神容漠然。
“再问他要一枚灵识戒。”她无波无澜地说。
第84章 孤鸾照镜(二)
申少扬呆住。
“啊?我?”他结结巴巴地问, “没有灵识戒,我和前辈说不上话啊。”
仙君是不是搞错了?他只是个金丹小修士,能有什么办法啊?
曲砚浓已转过身。
“是么?”她语气很疏淡, 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我以为你有办法。”
申少扬望着曲仙君从他身侧走过, 她方才对青石神塑那样专注,好似一定要从那尊神塑上找出一个答案,可顷刻又转身,浑不在意, 头也不回。
“仙、仙君,您就这么走了?”他难以置信地问。
曲砚浓顺着山道而下。
“不是说要把神塑还给我吗?”她仿佛没有一点留恋, 不曾有一次回顾,背影湮没在青青草木间,“我等着。”
“哎,哎, 仙君?”申少扬冲上前几步,望着那道惊鸿照影穿过山林, 转眼出现在青山下,远得只剩一个如光点般的剪影,他无力地伸了伸手, 徒劳地张张嘴,“怎么、怎么就走了啊?”
他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地望向身后动也不动的青石神塑,“前辈, 曲仙君究竟是什么意思啊?她是真的不打算追究吗?”
青石未动。
申少扬想来想去,感觉曲仙君似乎没这么好说话,“我感觉曲仙君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追究, 这次肯定和甲板上那次一样,是给我时间解决问题,我需要给仙君一个交代。”
“咔咔。”
青石神塑发出很轻微的声响,但被草木风声掩盖了。
申少扬毫无知觉,“虽然您肯定不是故意附身这具神塑的,但仙君不知道。从仙君的角度来看,一个陌生人占据了她亲手塑成的神塑,仙君肯定很生气啊。”
“咔咔咔。”
青石神塑的声响越发清晰,在虫鸣声里交相呼应。
申少扬自顾自琢磨来琢磨去,唉声叹气。
“前辈,”他说,“您赶紧想想办法,给仙君再弄一个灵识戒吧,不然仙君真把这尊神塑毁了可怎么办?”
“咔咔咔咔咔咔……”
石块摩擦撞击的声响压过草木风声、林虫低鸣,刹那小山轰鸣,在申少扬嘀嘀咕咕的言语声里,那尊青石雕铸的巨大神塑轰然迈步,越过重重蜿蜒山道,一步步向前走去。
申少扬的嘀咕戛然而止,他错愕地望着那大步远去的青石神塑,徒劳无力地伸出手,“哎,哎,前辈?”
坚冷高大的青石背影不回头地消失在山道尽头。
申少扬张张嘴,又闭上。
“刚才仙君还在这里的时候,前辈怎么没反应?”年轻小剑修嘀嘀咕咕,“怎么仙君一走,前辈也走了?”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又突然冲到山道边缘,“前辈,灵识戒!灵识戒!”
下方山道上,坚冷高大的青石神塑沿山道大跨步向前,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见他的吆喝。
申少扬终于泄了气。
“能给我一个灵识戒,肯定也能给曲仙君一只,前辈不给,肯定是不愿给吧?”这年轻小剑修苦恼极了,以前辈对曲仙君牵肠挂肚的程度,不愿意给曲仙君灵识戒的原因,只能是因为心灰意冷、决意放下了。
明明曲仙君还那么想念前辈……
申少扬想到这里,忍不住地叹了口气,“前辈也真是的,当真这么决绝,不打算和曲仙君说一句话吗?”
遥远天河下,魔气微微翻涌着。
卫朝荣神色漠然。
他微微抿唇,眉眼都冷,神容如有寒意,可细看起来,却好似十分无奈。
也不知这尊塑成他模样的神塑上究竟留了什么玄机,牵引了他的神魂,让他一缕灵识换了载体,依附神塑行动,也算是真正和尘世有了交集。
这本应是好事,也确实是好事,但他并不能完全掌控这具神塑,那股冥冥间的联系时断时续,一会儿能动弹,一会儿又僵住,这才会出现轰然走到曲砚浓的面前,又僵立不动的情况。
也许是他还没摸清催动这尊神塑的办法,又或许是这股渺茫的联系只能做到这一步——断续而不连贯的、粗糙而不精细的动作。
山道上方,申少扬没头没脑地喊声传来,“前辈,灵识戒,灵识戒!”
冥渊下,卫朝荣神色更添几分叹息。
申少扬并不知道灵识戒的来历,于是想当然地以为,只要曲砚浓拿到一枚灵识戒,前辈和仙君就能毫无阻碍地对话。
——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那么当初在镇冥关里,申少扬把灵识戒递给曲砚浓的那一刻,后者就该听见来自冥渊的呼唤了。
卫朝荣只剩下魔魂,相隔千万里,仙修本就听不到他的声音。
灵识戒是申少扬最后的一截魔骨。
许多年前,妄诞不灭的魔忘却自己的名姓,在浑浑噩噩、一成不变中醒来,一缕神识偶然信手,将一枚石子变成了灵识戒,随意地掷入冥渊,任南来北往、几度春秋,最终被奄奄一息的申少扬撞上。
灵识戒魔化了申少扬的仙骨,使得后者拥有了一身与灵识戒同源的魔骨,灵识戒也就成为了申少扬自己都不知晓的、独立于他躯体之外的最后一块魔骨。
有灵识戒在,即使申少扬毁去了一身魔骨、重新成为仙修,也依然能听到来自灵识戒中的声音,然而当他把灵识戒交给其他仙修时,没有人能听见灵识戒里的声音。
现在灵识戒崩碎,卫朝荣也算是彻底失去了对外联系的渠道,即使他再做出一千一万个灵识戒,也送不到曲砚浓的手里,就算送到了,曲砚浓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缺的不是灵识戒,是魔修。
这世上已不再有魔修,于是再也不会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重新拥有了一副躯体,磕磕绊绊、不甚灵敏、木讷僵硬,但终归是有了躯体,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天光下,追向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也再次失去了与这尘世交谈的渠道,从此再无人能听见他的话语。
卫朝荣微微呼出一口气。
他神色恢复了平静。
有得亦有失,人生常如此。
能再次站到曲砚浓的面前,堂堂正正地昭示他的存在,这就是得。
不过,他之前的无奈让申少扬误会了他对曲砚浓的态度,以至于把他的动弹不得、发声不能当成了不愿相认,不仅不帮着他解释,还反过来在曲砚浓面前掩盖他的身份……
妄诞不灭的魔叹了口气。
也算是作茧自缚,倒把他自己缚起来了。
卫朝荣不由自主地叹了声造化弄人,很快又振奋起精神。
一千年都熬过了,这点坎坷又算什么?
远天长钟悠悠,一如旧时风月。
青山依旧在,白雪覆深苔。
曲砚浓涉过青草遍生的谷地。
有人在山谷口等待多时。
“晚辈牧山弟子公孙罗,见过曲仙君。”容貌秀丽纤弱的牧山代阁主身姿笔挺,拱手躬身下拜,“伏愿仙君千秋万岁。”
先前曲砚浓在静室同公孙罗见过一面,那时公孙罗的姿态也很恭敬,但礼数和真心是很好分辨的,彼时他绝没有此刻的真心诚意。
只因她应诺而来,挽救了牧山岌岌可危的名誉吗?
“对仙君而言是小事,但对牧山来说,雪中送炭也不为过。”公孙罗直起身,平静地说,“牧山在仙君面前自然是沧海一粟,但蜉蝣也知恩仇、识好歹,有恩必报,有债必偿。”
若要攀附,早来装腔,何必等到现在?
曲砚浓从前觉得公孙罗、公孙锦这对兄妹从外表到性格都大相径庭,一个直中取,一个曲中求,这一刻却发觉他们能有缘做兄妹,终归还是有点相似之处的。
人心复杂,公孙罗绝非不知善恶的人,但当善恶和牧山的利益冲突时,他也能毫不犹豫地舍弃善恶之辨。
曲砚浓早已习惯了叵测人心。
她不甚在意,“故地重游而已。”
公孙罗再次俯身长揖。
“晚辈虽不知数百年前旧事,亦不知仙君取走那尊丢失的神塑的目的,但牧山因此受益匪浅,不啻为是千年不遇的机缘,牧山上下铭感五内,在此再谢仙君。”
谢意是真心的,但道谢里不无探究,公孙罗没放弃探究那尊神塑的下落和她取走神塑的目的。
曲砚浓哑然失笑。
“各有所获,公平交易。”她看明白了,但不搭腔,语调淡如烟,“不必谢。”
公孙罗得不到答案,沉默了一瞬。
“先前晚辈与知梦斋合作,除了获取朱雀火之类的奇宝之外,还曾拜托知梦斋留意那尊失落的神塑,如今得知了神塑的下落,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他不卑不亢地说,“那个知梦斋的修士,对鸾谷的了解极深,甚至要胜过我,必然是鸾谷的嫡脉弟子,多半还担任要职,不是獬豸堂弟子,就是太虚堂弟子。”
上清宗家大业大,光是为了维持日常,就有八堂十九院,之前公孙罗只说那个知梦斋修士是鸾谷弟子,现在却直截了当地指出那人一定在獬豸堂或太虚堂任职,立时便将排查的范围缩小了九成。
这推测显然不是公孙罗一夜之间得出的,只能说明上次见面时他有所保留。
“看来久慕盛名的分量,远比不上知恩图报啊?”曲砚浓似笑非笑。
公孙罗神色未变,“仙君说笑了。”
“仙君若去鸾谷,想必会见夏枕玉祖师。”他说,“原本夏祖师也要来谒清都,却在谒清都将近时说不来了。”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怎么?你是要和我说夏枕玉的坏话吗?”
这话很不好接,但公孙罗神色自若地摇了摇头,“仙君误会了,夏祖师自有考量,晚辈岂敢有所怨望?”
“只是方才谒清都,想起了百年前的一桩往事。”他说,“夏枕玉祖师来牧山的次数并不少,我年幼时便见过夏祖师。”
曲砚浓扬眉。
“化神仙君名扬五域,天下谁人不敬慕?晚辈自然也不例外,对夏祖师时时留意,夏祖师也不在意,只是立在其中一尊神塑前久久驻足。”公孙罗说,“她只看那一尊,其余都不看,甚至连她自己的那一尊也不看。”
“驻足久了,晚辈远远望着她,莫名就生出一种错觉。”
“就好像……”
“那不是一个人在看神塑,而是两尊神塑在互相对望。”
曲砚浓目光凝固。
这是第二个在她面前说夏枕玉像神塑的人。
如果公孙罗和公孙锦这对兄妹没有私下统一过口径,那么这过分相似的形容,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夏枕玉究竟是什么样,才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神塑?
第85章 孤鸾照镜(三)
曲砚浓当然知道夏枕玉长什么样。
她见过夏枕玉的次数, 比大半个上清宗的弟子见夏枕玉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
夏枕玉一点也不像神塑,她不冰冷、不坚硬、不漠然,浑身上下并没有任何一个特质能与神塑联系在一起。
她是个完全与这形容相反的人。
夏枕玉不仅绝不冷硬, 还温良得过了头, 即使常常失望, 也往往会用包容来接纳一切。直到她们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夏枕玉也只是用沉默作别。
曲砚浓很少信任什么人,甚至直到现在她也依然对夏枕玉保有怀疑,但她把自己终将遗忘的道心劫后手交给夏枕玉保管了数百年。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深重的信任吗?
公孙罗很清楚对一位化神修士绝非褒义的形容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很快解释, “我并不是说夏枕玉祖师为人冷漠,夏祖师古道热肠,对牧山和鸾谷一视同仁、从不偏颇,只是……一个人给旁人的感觉未必如她真正的性格。”
“夏祖师给我的感觉就是神似神塑。”
话语很委婉, 似乎只是一句怨望之语后废话般的自我找补,但公孙罗的性格和他的妹妹绝不相同, 他既然说出了口,那就只能是一种暗示,或者试探。
——令上清宗祭拜数千年的神塑, 让曲砚浓在数百年前大费周章的神塑,当真就只是一批只具有追古意义的顽石吗?
神塑雕刻修士面容、纪念对应修士,很容易让人反过来琢磨神塑与修士本人之间的联系,而夏枕玉这个唯一周知在世的、拥有对应神塑的修士, 自然也就成了公孙罗探究的跳板。
这也许是牧山弟子本能的探索——令牧山守护了上千年的神塑,究竟是否还具有别的意义?
曲砚浓很轻易地明白了他的心思。
这疑问同样也是她的疑问,她不信什么上古传承、经义所载, 只信她自己。
既然数百年前的曲砚浓选择在牧山亲手塑下卫朝荣的神塑,又选择将这段记忆遗忘,那么这些沉默无言的神塑上,一定藏着莫大的秘密。
她不信这千年神塑当真是顽石,不信随便一缕魔魂附身就能唤起卫朝荣的神塑,不信这世上会有旁人能顶着那副由她亲手塑下的面孔站在她面前。
藏在神塑上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她会找到答案的。
公孙罗从她那里得不到想要的回应,沉默一瞬,终归是太在意,失了平常心,追了一句,“仙君从前同夏祖师见面时,当真没察觉到什么?”
从公孙罗幼时惊鸿一瞥至今已有百年,倘若夏枕玉身上有什么异常,时间自然比百年更长,难道真的是公孙罗太多心?
曲砚浓未答。
她上一次和夏枕玉见面是二十年前,回忆清晰如昨天,但她和夏枕玉实在太熟悉,彼时正因望舒域“玄黄一线天地合”的天灾、四方盟滥发清静钞的人祸而焦头烂额,她根本没有细细观察过夏枕玉的模样。
再回忆,当时夏枕玉的每一个反应她都能记起,却唯独想不起夏枕玉当时看起来是什么样。
曲砚浓只记得,那一日,若水轩的雾很深。
若水轩是夏枕玉的道宫。
在因弟子众多而寸土寸金的鸾谷,一人独享一座若水轩,绝对是独一份的待遇,但对于一个早已登极揽圣的化神修士而言,若水轩实在是太小,小到甚至称得上怠慢了。
当世三个化神修士中,曲砚浓恣意、季颂危铺张,唯有夏枕玉心甘情愿、别无所求地终日守在这样小的道宫里,一守就是千年。
一百个若水轩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知妄宫的一角。
曲砚浓是凭空出现在若水轩外的。
她那时怒气冲冲,久违地恼火万分,心里已经琢磨了无数遍究竟要怎么让无法无天的季颂危割肉放血偿债,突兀出现在若水轩外,鸾谷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她的到来——除了夏枕玉。
若水轩的雾正深,将那座朴实的道宫完全笼罩,如在彼岸,仿佛是个闭门谢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讯号,但曲砚浓并不在乎,她凭虚御风,越过幽深的湖水,落在微微湿润的青石桥面上。
夏枕玉立在石桥尽头。
当曲砚浓出现在若水轩外的那一刻,夏枕玉就察觉了她的到来。
“我就猜到你这个急性子必来,不是今日来,就是明日要来。”深雾里,那道朦胧但熟悉的身影执一盏冷白兰灯,先笑起来,很舒缓,“你果然是没耐住,今日就来了。”
兰灯清亮,照开了一片深雾。
曲砚浓落在夏枕玉的面前。
“季颂危自寻死路,我不过夜就送他去见阎王。”落了地,她便反客为主,气势如虹,大踏步越过夏枕玉,径直朝若水轩里走,言必冷笑,“他是破罐子破摔,掂量着无论怎么闹腾都有你我给他收拾烂摊子,早知如此,当初仙魔大战后,我顺手了结了他。”
夏枕玉被她反客为主,却不生气,绵长又平和地一叹,“想不到季颂危的道心劫这样深重。我往常见他坐守四方盟,每日埋首于生意经,从未仗着修为强取豪夺,还以为他找到办法舒解道心劫,张弛有道,没想到陷得这样深。”
曲砚浓冷笑更甚,“也就只有你个实心眼觉得他平日老实,他这是早就心野了,一口气给你玩个大的。”
夏枕玉一开口就被呛,微微摇摇头。
“是该给个教训,叫他多吃点亏,以免往后犯下更大的错。”她叹口气,语调悲悯,“在他不过是一个指示的事,但对于那么多无辜的小修士而言,不啻为飞来横祸。”
自四方盟鼎力宣扬清静钞后,五域中绝大多数修士都已习惯了这个能替代灵识宝物做交易的存在,甚至不乏拿全副身家换了清静钞的人,季颂危为了逃避一域之首的责任,滥发清静钞,将令多少人倾家荡产?
曲砚浓已走到若水轩门前,她语调冰冷,“要给他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夏枕玉在她身后笑了一声。
“那还不走吗?”
曲砚浓一只脚已踏入门槛,闻言微微讶异,回过头看向夏枕玉,顿了一下才问,“去望舒域?”
夏枕玉点点头,“不是要去给季颂危一个教训吗?”
曲砚浓只觉今日的夏枕玉未免积极过头了一点。
往日这种事,夏枕玉都要合计一番才行动的,怎么今日直接说走就走?
夏枕玉神态很端凝。
“不去吗?”她一板一眼地问,“我以为你心意已定,不是来和我商量的。”
夏枕玉很少能拗得过她,所有的合计、商议,到最后总是夏枕玉退一步。
曲砚浓感觉平白被夏枕玉呛了一次。
像是温和老母鸡冷不丁啄人一口,叫人很是发愣。
但曲砚浓不会因此生出愧疚。
“那很好。”下一刻,她便转过身,神色凌然,“直接走吧。”
往后一日风波百万里,跨北溟、越青穹,季颂危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清静钞,这一日在后来的二十年里被话本奇谭翻来覆去想象了遍,从天崩地裂到暗无天日。
然而那一天里真正暗无天日、痛不欲生的只有季颂危一个人。
她们踏着清湛的月光重新登上若水轩前的那座石桥。
夏枕玉主动相邀。
“进去坐一坐?”她语气温和,明明对曲砚浓有恩,又算得上是后者的仙途引路人,却从来没摆过恩人的架子,说话时有一种认真的客气,“没有珍馐佳肴,但一杯清茶总是有的。”
往常曲砚浓总是拒绝——她早就在若水轩待够了,一草一木一桌一画,闭着眼睛都能回想描摹,还去坐什么?她兴致缺缺。
这次本也不会例外,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停顿了一下,鬼使神差来一句,“没有极品玉照香我不喝。”
山海域阆苑雪,上清宗玉照香,四方盟三覆云,合称五域三大佳茗。
夏枕玉也错愕一下。
“有,你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她无奈地笑,“我好歹也是化神修士,若水轩要是没有极品玉照香,那还有哪里能有呢?”
曲砚浓便飘然落入了若水轩的长阶,倒把身为主人的夏枕玉抛在了门外,她也不当回事,坐在水榭茶桌旁,怡然等夏枕玉斟茶,化神仙君的派头摆到了若水轩。
夏枕玉愿意给她斟茶,但不惯着曲砚浓朝桌上道经伸过去的手。
这边茶盏才提起,另一边已伸出手,往曲砚浓的手背上“啪”地一拍——
响亮。
但不疼。
别说早已化神的曲仙君不会疼,就连寻常稚童挨上这么一下也不会嚎。
“规矩些。”温良的化神仙君蹙紧了眉头,轻斥,“饮食不课经。”
上清宗的规矩总是很多。
不能穿硬底云靴,怕骄纵横行惊扰同道;参悟经书时不能饮食,唯恐意不虔、心不静,误入歧途。
曲砚浓被夏枕玉敲打一掌,伸出的手顿了一顿,又神态自然地收回来。
“没说要课经,随手翻一翻而已。”她眉毛一挑,垂着眼睑,捧着玉照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这里有什么道经我没看过?一本翻烂的道经,就这么宝贝?”
夏枕玉很爱惜地抚过那泛黄的书页,不答。
曲砚浓便也无话。
她兴致来得快,散得更快,方才还眉眼舒展、神气活现,转眼便淡了,茶盏里茗茶十里香,她只喝一口。
一口玉照香才入喉,茶香还在唇舌,她已起身。
“奉劝一句,你自己的道心劫自己清楚,道经于你,就如钱财如季颂危。”她神色漠然,只在话尾轻轻地瞥了夏枕玉一眼,“别前脚笑了钱串子,转头又步他的后尘。”
夏枕玉微微怔然,抬眸望来一眼,可还没等曲砚浓看清她眼底究竟是何情绪,夏枕玉便又垂下眼帘,低眉捧着茶盏,畅然一笑,“你又要砸我的道经了?”
曲砚浓冷冷淡淡,“我很闲吗?”
“走了。”她已耗尽了耐心,如云烟而去。
往后二十年,她们没再见。
雪顶下,牧山晚钟声远。
公孙罗迫切地等待她的回答。
无论她有多少猜疑,夏枕玉都是上清宗的定海神针,把对一个祖师的猜疑说给后辈听,又将夏枕玉置于何地?
曲砚浓语调疏淡,如青云吐雾般平缓,“我所认识的夏枕玉,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个特质与神塑相似,无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
公孙罗的眼底闪过一抹失望。
“看来是晚辈多想了。”他毕恭毕敬地说,“胡言乱语,惹仙君发笑,请仙君恕罪。”
曲砚浓意态悠然。
“细枝末节,不需在意。”她说,“细心多思是好事。”
公孙罗朝她再次躬身行礼,“牧山上下多蒙仙君恩泽,方有今日之盛,仙君往后凡有差遣,牧山必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这多半是场面话,曲砚浓对牧山的相助不过是一场交易,酬劳在数百年前就已支付,而牧山的债已用这数百年偿清。
君恩没几分,报恩也没几分真。
倘若她真的要差遣牧山,自然要开出新的筹码——公孙罗倒乐见其成呢。
曲砚浓渺渺一笑。
“我如今确实有用得到牧山的地方。”她说,“有没有兴趣再和我做一次交易?像你们牧山先辈所做的那样?”
公孙罗蓦然抬头望向她,这样冷静的人也藏不住惊和喜。
他秀美的脸上泛起一点潮红,语调却压得很平实,“仙君有何吩咐?”
曲砚浓却不直接回答。
“嘘。”她食指轻轻抵着唇瓣,“听。”
公孙罗疑惑地静心聆听——听什么?
已无人迹的山谷里,能有什么声音?难不成这满山寂寂的神塑,见了曲仙君一面,还能开口说话?
簌簌的山风、沙沙的草木、呦呦的鸟鸣……
还有——
“轰!”
“轰!”
“轰!”
大地震颤。
公孙罗的冷静自持再也维持不住,脸色巨变,扭曲到一个难以想象的怪异表情,就像是看见了这世上最荒诞、最难以理解、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以至于这个极擅长控制自己情绪的修士也在不可置信的疯狂中大喊出声,“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飞扬的烟尘里,坚冷高大的青石神塑一步一山摇,朝他们走来。
“现在你知道当初那一具神塑究竟是怎么丢的了。”曲砚浓置身事外般说,“神塑自己长了腿,可以自己离开。”
公孙罗没能给予她回应。
他死死地瞪着眼前那尊“活过来”的神塑,似乎想从后者身上找出些被曲砚浓法术驱使的痕迹——他宁愿相信有人偷走了神塑,也不愿意相信数百年前的那尊神塑是自己离开牧山的!
“现在我和牧山可以再做一个交易,”曲砚浓语调很随意,像是一个玩笑,“借一尊神塑,还你们一个崛起的机会。”
公孙罗蓦然无言。
她真的蛮客气的,还愿意说“借”。
毕竟谁都知道,曲仙君借神塑,有借无还。
上一个被曲仙君借走的神塑,还不知道在哪个不毛之地待着。
第86章 孤鸾照镜(四)
牧山往后就是滔滔寄情江。
“沿着寄情江顺流而下, 最蜿蜒处,就是鸾谷。”公孙锦头戴斗笠,脚踏微湿的青草, 望着茫茫江水说, “就算不急着赶路, 任舢舟自行,三五日也该到了。”
长渡寄情江的舢舟是牧山友情奉送的,他们背靠大江,最不缺的就是舢舟。
公孙锦一向打扮得很朴素, 放在田垄上就能去当老农,今日也没有例外, 竹编斗笠一戴,看起来皮肤更黝黑了。
但她的精气神却绝不会是一个寻常老农能有的,“仙君,先前擢选岵里青时, 万幸有您出手。”
谒清都时,素白道袍一现, 公孙锦便明白了“檀师姐”的身份,惊异之外,竟还有几分恍然——难怪她初一见到“檀师姐”便觉莫测战栗, 她竟还有几分慧眼识珠。
有眼能识泰山,公孙锦万分惊喜之余,心情还颇好,今日听说曲仙君要离开牧山, 特意来送行。
公孙罗站在妹妹身侧。
他今日格外沉默,没有一点代阁主的做派,反倒成了妹妹的陪衬, 直到公孙锦道完谢又道完别,实在无话可说后,他才向前踏了一步。
“仙君厚爱牧山,牧山上下铭感五内。”秀气纤弱的牧山代阁主这样说着,神色很沉着,唯有一双眼睛藏不住焦切,如此周全的人,一时之间却连恭敬也忘了,牢牢盯着曲砚浓的脸。
连公孙锦都察觉出他的失态,忍不住地微微蹙眉,袖口微微摆动,与公孙罗的袖管沙沙地摩擦了一下——没办法,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冠绝天下的化神仙君,任何讨巧的办法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公孙锦只有用这种笨办法来暗示公孙罗恭敬些。
但公孙罗没有理会妹妹的提示。
无人能理解他此刻的焦躁。
公孙锦现在还茫然无知、置身事外,然而等她回到牧山中,依照岵里青的职责再次巡守青山,她就会发现此刻的牧山中,有一尊神塑不翼而飞。
等到那个时候,曲仙君已带着那尊神塑踏上浩浩荡荡的寄情江,天下之大,难道还有人敢从她手中讨回什么东西吗?
虽说曲仙君已承诺了会如数百年前那样回报牧山,但眼看着舢舟已随江水悠悠,承诺中的回报却始终不见踪影,即使公孙罗城府再深,也免不了心浮气躁。
——于曲仙君来说,这天下是予取予求,无论她做了什么,总有人为她摇旗呐喊,可对于牧山而言,时隔数百年再丢一尊神塑,那是他们难以承受的分量。
公孙罗越是明白,越是焦躁,却不敢声张,更不能让公孙锦知道,以免后者控制不住情绪,张扬起来,只能无视公孙锦的话,一味地盯着那道素白道袍的身影。
曲砚浓立在江岸上。
硬底云靴踏得芳草弯弯,晨露坠在她靴上,冰冰凉凉,却被日光映照得含了金。
一个坚冷高大、身披玄色斗篷的身影沉默地立在她身后。
公孙锦站在那里,总忍不住去看一眼那个身披玄色斗篷的身影,她印象中,曲仙君并没有带着这么一个人来牧山——难道是半途赶来与他们会合的同伴吗?
知情的公孙罗却连看都不舍得看一眼,在他眼里,那就不是个会动的神塑,而是个天大的篓子。
曲砚浓神容都静。
她对上公孙罗焦切的目光,莞尔。
“你心性不够啊?”她悠然说,“好饭不怕晚。”
这看似莫名其妙的话,让公孙锦一头雾水,她转过头去瞪公孙罗——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定和公孙罗逃不开关系。
公孙罗沉默一瞬。
曲砚浓笑了笑。
她俯下身,从江岸上折下一支刺葵,递给公孙罗。
“不要愁眉苦脸。”这个行走于人世间的传奇如此说,“我不食言。”
申少扬在边上东张西望。
他好奇地打量着公孙罗的表情,不知道仙君和牧山代阁主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公孙罗蓦然抬起眼睑,对上申少扬的目光,倒把后者吓一跳。
这一届阆风之会的情况才刚刚传回牧山,公孙罗对申少扬的印象很深刻,但不单是为了“阆风使”。
——这个人就是那个令曲仙君当众感叹“肖似故人”的剑修。
这句话才是给公孙罗留下深刻印象的根由。
对于公孙罗这样身居高位的元婴修士来说,“阆风使”虽然名头响亮,但每三十年总有一个,算不上太稀奇,但能有三分曲仙君故人的影子、让曲仙君当这天下人的面喟叹,那就是了不得的本事了。
可公孙罗看来,这位新任“阆风使”最有本事的地方还不是这个。
有三分故人影子只是个优势,而这位年轻的阆风使却能把这来之不易的优势落到实处——看看吧,曲仙君出门远游,竟也带上了申少扬,谒清都后众人都离去,生怕惊扰了化神仙君,唯独申少扬一个人侍立在侧,仙君竟也容下他。
神塑“活”了过来,这事连牧山自家都不曾留下记载,想必对于曲仙君来说也算是极重要的一环谋划,却任由申少扬在一旁看着,这是何等的信任与宠爱?
公孙罗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便容易多想。
曲仙君的性情其实表现得明明白白,她一身缥缈意,万事不关心,有种游离在红尘之外的飘忽不定,这样的人最难讨好,她已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见过、经历过,于是什么都不稀奇。
要说申少扬有多特别,能叫曲仙君另眼相看,公孙罗是不太信的,那么只能是申少扬把握住了那三分“肖似”——甘愿去做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影子,这人一定城府极深,对自己狠得下心。
公孙罗没别的意思,只想和曲仙君身边的狠角色结个善缘,未来牧山想要崛起,还得依赖曲仙君的照拂,双方打交道的机会多着呢。
想到这里,他微微踌躇,伸出手,从袖中取出了一面明镜。
“申道友。”他正色。
*
“嗵——”
水花清亮,荡开悠悠碧波。
“哎哎,怎么船又往岸边漂过去了?富泱你到底会不会划船?”申少扬的大呼小叫在船头回荡,“哎哎,又回去了——”
富泱露齿一笑,很阳光,但是个冷笑,“申老板,要不你来?”
申少扬又闭了嘴。
这条舢舟是牧山友情赠送的,能逆流而行,也能抵挡河水侵蚀,品质极佳,但有一点坏处,极难上手,谁也不会驱使。
他们从牧山出发,小船悠悠荡荡地漂了半个时辰,这才刚刚离开牧山范围。
可没忍上几个呼吸,申少扬又忍不住,“哎呀,哎呀,又要往回划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回到牧山了。”
江风吹起碧波成浪,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拨了一拨,富泱奋力挥动船艄,但一股柔和但巨大的力量袭来,将小船猛然又推回来时的方向。
申少扬崩溃。
“你不是鸾谷弟子吗?应该不是第一次来寄情江吧?”他充满希冀地问祝灵犀,“你就没点办法?”
祝灵犀摇头。
“我坐过的船都是宗门特配的极品法宝,不需要船艄。”她说,“我还没见过这种船类法宝呢。”
申少扬一时沉默。
戚枫坐在角落里,忽然小声感叹,“这样看来,牧山有点穷呢。”
船尾,曲砚浓坐在甲板上看落日。
身披玄色斗篷的高大身影沉重地落在她身侧,斗篷歪歪斜斜地滑落了一角,夕阳里如一尊雕塑般沉默。
申少扬远远地望着这两个背影,突发奇想,胆大包天地开口,“仙君,咱们快转回牧山了,您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曲仙君动也没动一下。
“小小寄情江,”她语调慢悠悠的,尾调上挑,融化在江风云影里,“这样就把你们难倒了?”
申少扬很耿直,“确实是被难倒了。”
话未说完,身侧三个怒瞪——谁被难倒了?申少扬自己被难倒了,不要拖着大家一起放弃。
申少扬一摊手,行吧。
曲砚浓终于转过身。
其实只是微微侧过头来,露出半张无瑕的脸,似笑非笑,“看来还是得另外找个艄公。”
申少扬不报指望,他们都已经出发了,还能去哪找艄公?
江上清风猎猎拂过。
没什么声息,船头忽然一沉。
申少扬猛然回头。
一张青黑的脸在璀璨日光里炯炯。
“大司主?”惊声。
徐箜怀神色冰冷地向富泱伸出手,接过了那把船艄,高高扬起——
轻舟一跃,已过万山。
“行了。”曲砚浓语调悠悠,懒洋洋地回身,重新面对夕阳,“艄公来了。”
令上清宗獬豸堂大司主做艄公!
大司主竟然当真愿意。
小修士们交换着惊叹的神情,蜂拥坐进船中,凑在一起,偷偷地看船尾夕阳下的两道背影。
长风悠悠,白衣与玄衣并肩。
*
牧山送走一群客人,又迎来一位特别的客人。
“废话少说,既然仙君又答允了帮扶牧山,那咱们就开始筹划吧。”这位气度高华的元婴女修发号施令,“我给你们讲一下适合牧山的东西。”
公孙罗刚回来就被这个陌生的元婴女修劈里啪啦地一通指教,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就被这问题糊了一脸。
他试图跟上节奏,“这位道友,是否要先了解一下牧山的情况……”
毕竟对方又不是牧山人,根本不知道牧山眼下究竟需要什么,万一用神塑换来了一堆没用的东西,牧山可就亏大了。
谁料这位陌生元婴女修很高傲地说,“还了解什么,我不用了解。”
公孙罗便不说话。
对于这种高傲又精明的人,一再反驳也属于得罪,牧山往后还要多多仰仗知妄宫,他不欲开头就得罪人,无论这女修说出的话有多离谱,他都不打算直接反驳。
然而出乎公孙罗意料,对方字字精准,不似知妄宫来的,倒像是在牧山待过很多年。
“还未请教道友的名姓?”他急忙问。
高傲的元婴女修朝他微一颔首。
“知妄宫,卫芳衡。”她说着,矜持地笑了一笑,“金丹后随仙君修行,细算起来,差不离也就是你往上五辈的师叔祖吧?”
公孙罗彻底愣在那里。
在一片茫然的空白中,他最后一个念头如幽影般一闪而过——
从知妄宫到牧山跨越南溟,隔了千山万水,卫芳衡竟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赶到,可见曲仙君远在玄霖域,却能随时差遣知妄宫中的修士。
那么是否无论身在何处,山海域都不过是曲仙君掌中一握?
第87章 孤鸾照镜(五)
一面明镜。
这是一面明澈如水的镜子, 毫光毕现,再不爱美的修士拿到了它,也忍不住要对着它照一照, 看看这样神异的明镜是否能映照出别样的神貌。
申少扬坐在桌边, 望着桌上清光如水的明镜, 终于是没能忍住发问,“你们说,牧山代阁主送我这面道心镜,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没错, 这面道心镜是公孙罗单独送给申少扬的。
申少扬自觉自己跟来牧山后,几乎没出过什么风头, 应当很不起眼,收到道心镜的时候,他还有点不敢相信,指了指自己, 语调有点飘忽,“给我?”
——他根本没和这位代阁主说过话吧?公孙罗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别是送错人了吧?
没想到公孙罗竟然真的知道——
“申道友说笑了。”文弱秀气的代阁主朝他微微颔首致意, 姿态有礼,“曲仙君钦点的阆风使,天下谁人不识?只因牧山地偏闭塞, 消息不通,尚未得知阆风之会的消息,这才多有怠慢,还请勿怪。”
这客气劲, 让申少扬听得简直晕晕乎乎的,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难道阆风使的含金量当真这么高,连身居高位的元婴修士都要对他另眼相看了?
“这面道心镜伴我多年, 如今我心境已改,用不上它,甚为遗憾。”公孙罗说,“倘若申道友不嫌弃,便做个纪念吧。”
如果是同辈修士赠出一件磕碜法宝,还要对申少扬说“拿去做个纪念”,申少扬多多少少还要有点不高兴,多半要耿直地告诉对方“你自己留着玩吧”,可公孙罗是个元婴前辈,还是牧山的代阁主,送出的这面道心镜品质极高,绝对是上品宝物,那就不能算是寒碜人,而是“另眼相看”。
申少扬晕头转向地就接过来了。
公孙罗还很体贴地加了一句,“申道友也可拿这面道心镜问一问曲仙君。”
道心镜来历诡异,不止徐箜怀一人能发现。
公孙罗走火入魔多年,在知梦斋的启发下,也察觉到道心镜的怪异,只可惜他实力不够,看不出道心镜的玄机。
他看不破玄机没关系,总有人能看透,公孙罗这么说,就是想让申少扬把道心镜拿给曲仙君,看一看这件风靡上清宗的法宝是否有古怪。
按照公孙罗的推断,申少扬能得曲仙君青眼,无非是他身上有几分故人的影子,谁也不知道曲仙君何时便会收回这份爱屋及乌,因此申少扬一定很有危机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曲仙君相处的机会——万一相处得久了,曲仙君对他本人也有点青眼了呢?
公孙罗把道心镜交到申少扬的手里,等于是给了申少扬一个机会,申少扬这种“心机深沉”的投机之人怎么会错过?
可惜,公孙罗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被他寄予厚望的申少扬是个缺心眼。
“公孙代阁主人还怪好的。”这位“心机深沉”之人感慨。
富泱坐在他对面,捧着一叠账本,手里的笔没停过,头也没抬地说,“人好?人家那是觉得你奇货可居。”
也就申少扬会把公孙罗的另眼相看当作欣赏了。
申少扬一愣,茫然,“什么奇货可居?”
这话怎么听起来就这么怪呢?不太像是看好他实力和潜力的样子。
听不懂就算了,富泱埋头算账。
“你说呀,什么叫奇货可居啊?”申少扬按捺不住,伸手去推富泱,“总不会是看好我以后会变成化神修士吧?”
“咳咳咳咳咳咳……”
富泱笔头差点飞出去,呛个半死——这人怎么这么敢想啊?
申少扬悻悻地嚷嚷,“不就是开个玩笑吗?至于吗?”
富泱收了笔在手中转一圈,呵呵一笑,“说不定公孙罗真是那么想的呢?”
……这人没意思!
申少扬放弃从富泱嘴里套出答案,转而看向戚枫和祝灵犀,“虽然道心镜对你们上清宗来说很重要,但咱们现在都知道,道心镜是有问题的——你们说公孙罗知不知道啊?”
听说“鸾谷有知梦斋的线人”这个消息后,祝灵犀便闷声不吭起来,坐上船后,一句话也不曾说过,这时被申少扬盯了半晌,这才抿着唇抬眸,伸手把桌上那面道心镜拿了过来,微微偏转,对向她自己——
“你干嘛?”一声暴喝。
祝灵犀手里的道心镜一抖。
申少扬一个飞扑,越过桌面,“砰”地一声把祝灵犀手里的道心镜扣在桌上,“你不怕走火入魔啊你?”
祝灵犀握着道心镜的手被他摁在桌面上,嘴唇紧紧抿起,露出一个极力忍耐的神情,“就算误入歧途,也不在一次一时,我们上清宗弟子人人对镜,难道个个都走火入魔?我也常常对镜,难道我也走火入魔了?”
她神色严肃板正,指着镜面,“你看。”
原先清光如水的镜面上,不知何出惹来一片灰蒙蒙的尘埃,并不厚,仿佛随手能拂去。
“这就是我的道心。”祝灵犀认真地说,“虽然道心镜的来历有待排查,但能被上清宗传承多年,道心镜的意义很重大,是修士观想内心的重要途径,不啻为天才之作——这世上直指神通的宝物成千上万,直指道心的宝物可还能找出第二个?”
申少扬一手撑着桌面,大半个身子倾过来,盯着道心镜上的浮灰看了半晌,吃惊极了,“祝灵犀,你道心蒙尘了啊?”
祝灵犀将道心镜推回桌子中央。
“我未得道,道心蒙尘又有什么奇怪的?”她语气淡淡的,“修行中,小到见花见月、大到生老病死,万事都有可能令道心蒙尘,所以才要修持道心,时时勤拂拭。”
申少扬听得半懂不懂。
“那你这次是为什么道心蒙尘了?”他依旧撑在桌子上,充满探究地盯着祝灵犀,很认真地问,“我们一起帮你擦干净啊。”
祝灵犀一时语塞。
“要是能由别人帮忙,还算什么道心?”她板着脸问,“你不要说了。”
总不能让她直接回答,她是因为宗门远远不如经义和想象那般清正,因此而生了妄念吧?家丑不可外扬,让祝灵犀把上清宗的缺点说得明明白白,她做不到。
申少扬挠头,“可你说明白一点,也没有坏处啊?”
祝灵犀抿着唇,不吭声地瞪他。
申少扬茫然回望她。
祝灵犀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被婉拒了还非要追问,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啊?
“渡过回头滩,前面就是鸾谷了。”立在船头的艄公忽然开口,把一船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这位艄公面色青黑,身形健壮,周身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冷气,让人见了就不敢造次,再一细看,居然还是一位元婴修士。
“大司主,鸾谷会有人来接我们吗?”申少扬终于不再追问祝灵犀,转而好奇地问。
祝灵犀悄然松了口气。
徐箜怀瞥了申少扬一眼。
就算有人来接,也显然是为曲砚浓而来,这来历古怪的小魔修还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何况——有他这个大司主做艄公还不够?
他握着船艄,望了船尾。
那里有两道身影。
一道云裳缥缈,在江波天光里仿佛随时将飞上青天。
一道高大坚冷,披一件银灰斗篷,头脸都遮得严实,沉默不语般伫立不移。
徐箜怀青黑的脸变得很复杂,硬生生挤出了五颜六色:虽然曲砚浓给青石神塑套了一件斗篷,但他哪还能看不出来那是什么?
曲砚浓来牧山一趟,倒把人家供奉数百年的神塑给盗走了一尊,徐箜怀毕竟也是上清宗人,每每看见那个披着斗篷的背影,心情都分外复杂。
“回头滩,怎不回头?”曲砚浓转过身。
朗朗明日下,她几如飞仙。
徐箜怀微微一怔。
“来了。”他很快应声,手中船艄微扬,搅动江水,奋力一划!
巨浪回旋,白沫飞天。
飘飘荡荡的小舟在这漩涡中急速回旋,朝来时的方向倒卷而去,顺着浪潮,轰然飞上九天,落雨如幕,而小舟迎头撞上,刹那冲出这雨幕——
天地忽阔。
浩荡碧空如镜,澄澈琉璃顶下,万里山谷如青鸾展翅,欲往九天。
来往万千遁光、上下无数画阁,云雾缭绕,青山巍峨,参差万象。
申少扬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来到山海域之前,他以为画楼不过精巧些,哪有什么夺天工之妙;去过知妄宫之前,他以为道宫不过神秘些,所谓天上宫阙不过是夸张之词……
直到他亲眼见到鸾谷。
天上人间。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回头滩外要回首。”曲砚浓悠然说,“过了回头滩,鸾谷就在眼前啦。”
徐箜怀蓦然回头看她。
曲砚浓离开上清宗已有上千年。
可她究竟在上清宗待过,留下过上清宗的痕迹,就算是沧海桑田,也没有抹去。
她连回头滩都记得那样清楚。
他原以为她从未留意、早该忘记。
鸾谷之上乱云如海。
云流如江流,天风如江风,舟楫一入云海便被云流推着走,俯首不是江水,仰头也不是青天——
申少扬蓦然张大了嘴巴,指着头顶,结结巴巴,“你们、你们上清宗的天,怎么会是一面大镜子啊?”
仰头看,一艘小舟倒悬在遥远的穹顶,顺着白茫茫云海向前,舟上有一个黑着脸的艄公、一对并肩同坐的世外人、几个神采飞扬的少年,还有一个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指向他们的呆头鹅。
头顶不是碧蓝青空,是他们的倒影。
祝灵犀见怪不怪地向呆头鹅解释,“鸾谷头顶玉照天,澄澈如明镜,无论身在何处,只要还在鸾谷之中,仰头就能看到自己的倒影,这事在五域不是秘密。”
鸾谷环境独特,既与外界相接,又明显自成一方秘境,倘若不知道“回头滩外要回头”,就算在寄情江上徘徊一百年,也找不到入口。
上古传承、万年宗门、一方秘境,奇特些怎么了?
申少扬张张嘴——再奇特也不能头顶一面大镜子吧?那岂不是每个人抬起头都能看到整个宗门的人在做什么了?
祝灵犀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每个人只能在玉照天看到自己和周围的人,看不到远处。”
但无论身在地面还是云海,玉照天都在头顶,仰头就能看见倒影,不因高低而变。
申少扬又坐回去了。
舟下的云流忽而乱了起来,推着小舟左摇右晃,船上的小桌案“嗡嗡”地抖动,仿佛遥远处有谁扰乱了江水。
祝灵犀板得很严肃的神情微变。
站在船头的大司主脸色忽然变得更黑了。
坐在船尾的曲仙君也微微讶异地回过头,看向遥远的天际,好似那里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一条船上的气氛在顷刻之间微妙地变了,只有申少扬还无知无觉,伸着脖子张望,“怎么回事?云海怎么忽然翻……我去!”
身下的云海猛然升起一股巨力,在翻腾前,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其遥远之处掀来的滚浪,无声无息,没有一点痕迹,却在刹那之间将这艘舟楫狠狠地抛向了上空。
“轰——”
舟楫沉沉撞入云流。
因为未作准备,申少扬差点摔个四仰八叉,飞流的云絮飘到他衣领上,把他的眉毛染得不黑不白,“……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的云海还会翻船吗?”
无人作答。
那一道巨浪不过是个开始。
稳稳涉过寄情江的舟楫被云海涛浪卷得摇摇晃晃,原地转了两圈,身不由己。
明明是一天轻云,硬生生卷出万里狂澜。
徐箜怀稳稳地立在舟头,那青黑的脸仿佛比先前更难看了,但他只是深吸一口气,从乾坤袋中摸出一顶斗笠,缓缓地盖在头顶,船艄扬起又落下——
“嗡!”
一声闷响。
不断抖动的桌案忽然定格下来,摇晃的舟身重新向前,云流还在漫卷咆哮,但小舟岿然不动,缓缓向前。
空旷的远天也终于出现了云流之外的剪影。
数艘薄纸白船冲出汹涌的云海,逆着云流攀升到浪潮的最顶端,然后气势汹汹地朝他们的方向飞驰而来。
“难道是獬豸堂在抓逃犯?”申少扬疑惑。
大司主的脸绷紧了。
“獬豸堂不止管逃犯,普通弟子犯错也会被带走,也许是在追普通弟子。”戚枫小声地提出猜想。
大司主的脸都快皱在一起了。
“獬豸堂弟子应当不会闹得整片云海不得安宁吧?”富泱很善解人意地说,“也许他们就是逃犯呢?”
大司主的脸黑得像是阴雨天的乌云。
祝灵犀很平静、很平静。
“都不是,”很难说她脸上的认真究竟是认真的,还是破罐子破摔的觉悟,“是同门弟子在云海争渡,比谁行舟快,每年两次。今天不是大比,应当是他们私下组织的练习。”
就连船尾的曲仙君都惊讶地回头张望。
“上清宗现在的大比还要比这个?”曲砚浓吃惊地问。
她在上清宗待过的那些年,只知道每年有两次大比,决定了许多弟子往后半年的待遇和资源,她自己也参加过很多次,自然知道上清宗的大比永恒不变是擂台斗法。
从诞生大比,到她离开上清宗,大比的形式一直都是在那个百丈的擂台上硬打,千年万年就没变过。
怎么说呢?
如果云海争渡这样的比试规则发生在阆风之会,曲砚浓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毕竟这是她一手组织的盛会,专门用来找乐子,规则以新、奇为尊,往后的每一届裁夺官理所当然地遵循了最初的规则。
但这里可是上清宗,是全天下最古板的地方,就她熟识的那些老古板,居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学会了革新?
曲砚浓简直要刮目相看了。
“不是太虚堂组织的正经大比。”祝灵犀清秀的脸也像大司主那样绷得死紧,好像这样就能把一个荒唐的事变得合理,“是普通弟子自发组织的,没有长老们同意。”
曲砚浓肃然起敬。
敢在上清宗坚持不懈地作妖,而且定下每年两次雷打不动的频率,顶着长老们杀人一样的目光,坚定不移地作死,这是真正的勇士。
就连她当年都没干过这种事。
申少扬后知后觉,“那这事獬豸堂允许吗?这些人不会被獬豸堂抓起来吧?”
祝灵犀的目光可疑地朝大司主的方向飘了一下。
“照理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大司主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要睁就睁两只眼。
徐箜怀没回头,只是冷笑般哼了一声。
他斗笠下青黑的脸与阴影分不出区别,谁也不懂他的意思。
舟楫稳稳地向前。
最快的那一艘已快要冲到他们的眼前,纸船迎风踏浪,势如破竹。
船上的修士不出意外应当是这一场私下比试的头名了。
申少扬仰着脖子,好奇地张望,想要看清这个云海争渡的强者——对方肯定是勤奋训练、由衷热爱、天赋过人,这才能顶着宗规压力脱颖而出的吧?
他有点想认识一下这个头名,因为他也是头名——阆风之会的头名。
纸船越来越近。
站在纸船上乘风破浪的那个人也看清了他们的面容,惊慌失措的脸上立刻写满了惊喜,一下扑到最前方,声嘶力竭,“前辈救救我救救我,我只是回来交个采购任务,找了条纸船涉过云海,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申少扬呆呆地望着对面的人。
“宫执事?”他张大嘴。
远处云海涛浪再次汹涌,掀起一股巨浪。
“啊啊啊我控制不住了救命——”
纸船在宫执事的惨叫里一骑绝尘,“嗖”地一下擦着他们的船边冲了出去。
远天千帆才到一里外。
申少扬缓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有时候,头名也只是个意外啊。”他很深沉地感悟,“你也没办法,一不小心就头名了。”
祝灵犀、富泱和戚枫:“……”
第88章 孤鸾照镜(六)
“宫执事说的应当是真话。”祝灵犀冷不丁说。
一船人都看向她。
“云海争渡已成惯例, 我也跟着同门试过驾驭云舟。”祝灵犀说,“云舟轻若纸,几乎没有一点分量, 在云海中完完全全随波逐流, 全靠修士灵力催动, 需要极精妙的控制力才能乘风破浪。刚才宫执事飞得极快,云舟上的灵力却很紊乱,几乎难以控制云舟,更别说甩开身后千帆了。”
一船人都沉默了。
这么说来……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但宫执事能甩开身后千帆成为头名的原因,可能真的如他所说, 是个纯粹的意外?
这叫宫执事后头的千帆云舟情何以堪啊!
申少扬忽然惊叫起来,“那宫执事岂不是很危险?眼下运气好,云流推着他乘风破浪,一路顺畅, 可待会云流转了向,把云舟掀翻了, 宫执事可怎么办?”
他一惊一乍的,“这可是万丈高空,玉照天就在头顶, 宫执事常年奔走在银脊舰船上,鲜少斗法,遁法想必也久未磨练,一不小心掉下去哪还有命在?难怪他要喊救命呢。”
“咱们和宫执事虽然只是一面之缘, 但总归算是认识的,同生共死,这就是生死之交了。”年轻小剑修眼珠灵巧地转了又转, “朋友有危险,怎么能不搭把手呢?”
祝灵犀犹疑。
她觉得事情哪有申少扬说得那么夸张?宫执事再怎么不擅长斗法飞遁,那也是个金丹修士,就算从云海上掉下去,最多不过是出个丑,怎么就有性命之忧了?
但她又不太拿得准——万一申少扬在银脊舰船上试探过宫执事的实力呢?万一宫执事的水平真就有那么夸张呢?
“宫执事掩盖咱们的行踪,让咱们顺顺利利地到了牧山,虽然人有点油滑,但人无完人嘛。”申少扬一边说着,余光一边鬼鬼祟祟地朝船尾并肩的两道身影看,嘀嘀咕咕,“见死不救,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
曲砚浓把这小剑修的目光睨得一清二楚,眉毛微微挑高,申少扬这番嘀咕不是说给别人,而是专门说给她听的——这是见了云海争渡、云舟涉浪觉得刺激有趣,一时手痒,也想上去凑热闹,又怕她不许,旁敲侧击呢。
她看得明白,唇边却噙了一点笑意,这小剑修的小心思实在好玩。
“去吧。”她很爽快地说,与上清宗一别千载,她何尝没有一点好奇?
申少扬倏地像个跳蛙般原地弹起,快活至极,怪叫一声,一步跳出小舟,追着随云流漂远的云舟飞去。
祝灵犀、富泱和戚枫相对看看,犹豫地望了曲砚浓一眼,饺子下锅般跳下了小舟。
小舟骤时一轻。
徐箜怀压不住船头,险些要被船尾翘飞起来,他冷着青黑的脸,灵力环住舟楫,只一瞬就稳住了船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望着船尾的两道身影。
曲砚浓已是化神,身轻如云水,她上船时,舟楫甚至不曾轻晃一下,那么压在船尾、险些让舟楫倾覆的自然是那尊被拐来的神塑!
牧山也是上清宗的一份子,神塑更是上清宗所有人的神塑,徐箜怀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拐带走一尊神塑?
但曲砚浓太过泰然,下一程就要去鸾谷,牧山代阁主亲自为她送行,一点也不像是不知情,反倒好似和她达成了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共识。
徐箜怀性子执拗,但做了那么多年的大司主,凡事总是想得很多,见到曲砚浓这副泰然自若拐走神塑去鸾谷的模样,一时又疑心她是否另有打算,或是得了夏枕玉祖师的请托?
否则公孙罗怎会闹也不闹,任她把神塑带走?这可是动摇牧山根基的事,曲砚浓就算把刀架在公孙罗的头上也不能让人认栽。
何况,就算曲砚浓实力再强,也不至于这么嚣张,直接大摇大摆地把自己从上清宗抢走的东西带给鸾谷展示一番吧?
……好吧,其实他也说不准。
但至少神塑现在身在鸾谷,而不是知妄宫。
徐箜怀紧紧绷着青黑的脸,越盯那道披着玄色斗篷的身影越不顺眼,扭头望着翻腾的云海,声音如淬了冷水,“你让那几个小修士下去,他们可要吃苦头了。”
曲砚浓向后仰靠在船篷上,微微偏头望向云流奔涌的方向,眼里笑意浮浅若流云,听徐箜怀这么说,更有兴致,分明是看好戏。
徐箜怀气结。
从宫执事一晃而过,到申少扬四人相继跳下舟楫去追云舟,这短短两句对话间,跟在后面的云舟已至。
“唰——”
一叶云舟贴着他们的舟楫边缘行过。
云絮一点,飘飘荡荡从云海里飞起,还没落在舟楫上,就已融化在天风里。
“唰唰——”
两艘云舟擦肩而过,行至他们身前时,巧妙地一左一右旋转船头,须臾间绕开这艘逆流的舟楫,向前方追去。
可惜微微旋转船头绕开舟楫的这一晃眼功夫,偏了云流一瞬,令这两艘云舟距离前方的两道云影更远了一段。
这两艘云舟旋转船头绕开舟楫时,去势太急,半逆了云流,星星点点的碎云从云海里跳起,在天风里飘飘荡荡,就是不落下。
“唰唰唰——”
往后千帆都赶上,乌泱泱满眼的云舟蜂拥而至,望见这里有一艘舟楫逆流而上,横在前方,挤在最前面云舟上的鸾谷弟子脱口而出是震声,“我去!”
云舟已递到他们面前,云舟上的修士这才忙忙碌碌地俯下身按着舟头,捋起玄黄道袍宽大的袖口,露出两条常年做早课的结实胳膊,手臂上肌肉骤然鼓起,爆发出一股巨力。
“——起!”声如炸雷。
白纸般的云舟轰然横起船头,如扑虎般转向侧方,“砰”一声巨响拍落在云流里,惊起碎云如雨,浮浪如滚,劈头盖脸地朝四面八方打落。
有一浪碎云荡得最远,晃晃悠悠坠向舟楫,朝船头船尾一兜子漫过来。
大司主定定地立在舟头,满眼碎云把他青黑的脸遮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出那白茫茫如鹅毛的碎云堆里还藏着个黑脸精。
碎云在船尾缓缓地落下。
曲砚浓懒洋洋地仰靠在船篷上,半寐了眼,眉睫下秋水神光一半潋滟,碎云轻轻软软地坠在她素白道袍上,粘了满身无瑕云絮,她也不恼。
稍有一片碎云如棉厚,不知怎么的晃到她头顶,慢吞吞地飘下,仿佛一匹纱锻,轻拢慢笼,要为她戴上一顶头纱。
曲砚浓早瞥见这片碎云,可眼睑仍懒懒倦倦地垂着,抬也不抬一下,就任那碎云坠到她眼前。
一重阴影先落在她面颊上。
碎云不至。
曲砚浓眼睫微微颤动,懒散散抬眸去看。
一截玄色袖口垂在她面颊前,稳稳不动,磐石不移。
碎云如缎,飘飘悠悠撞上这磐石,轻轻软软挂在那一截玄衣上,素色分明,一段白,一段黑。
曲砚浓眉毛挑高了,扬在那里不动,像云霞边的两道黛青。
青石神塑不动。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那道高大坚冷的身影依旧面朝前方平稳地坐着,身形未动,唯有一只手朝侧方伸了出来,遮在她额前,揽一抹碎云厚缎。
衣袖垂在她面前随天风微摆,拦了碎云却不收。
曲砚浓也不动。
她仰靠在船篷上,看那截玄色衣袖,倏然抬手,拈下一抹碎云,一点白岚搭在她指间,被天风稍稍一吹就散了,唯留指尖微微氤氲气。
徐箜怀立在船头,透过漫天碎云望着那伸出手的神塑,青黑的脸几乎揪在一起。
神塑玄奇,神识灵力都无法附着,除了最笨拙的人力,谁也无法移动神塑分毫,因此牧山失窃过一尊神塑成了未解之谜——如今徐箜怀怎么也想不通,曲砚浓究竟是对这一尊神塑施了什么神通,才能让神塑受她驱使?
上清宗的祖师神塑,被她拿来当作傀儡使?
徐箜怀脸色极难看。
上一尊离奇失踪的神塑,不会就是她偷的吧?
很想质问,但打不过她,万一她真承认了,他怎么收场?
大司主深感憋屈。
舟楫边上,那一艘骤然激起惊云的云舟落下,船头已指向侧方。
云舟上的修士手臂又是朝下一按,巧妙使力,云舟猛地一摆尾,甩开一浪尾云,展眼似半扇青罗,撞在舟楫的船篷上。
等到一扇云浪落下,那艘云舟已险险地绕开了他们,追着前方四艘云舟而去了。
只是这动静太大,耽误的功夫却比先前几人更多,本来这艘云舟就落后了一大段,这么一起一落一转,更是险些要看不见最前面那道云舟的影子了。
“几位师兄师姐对不住,我要追不上了,下次见面一定赔罪!”云舟向前方狂追,除了漫天碎云,只有渺渺失了准的喊声留给舟楫上的人。
徐箜怀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手里的船艄。
曲砚浓却“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仿佛是一个预兆,这艘云舟过后,乌泱泱的舟影都冲到眼前,这些修士就没有方才几个同门的好运气和好手段,冲过碎云浮浪,才发现眼前横着一艘明显不是争渡而是路过的舟楫,可前冲的势头太猛,周围的云舟又太多,欲学前面的同门绕开,却反倒一头撞上了侧方的云舟,一舟搭在一舟上,轰然竞起云浪。
前面云舟叠在一起,冲势缓了下来,后面的云舟来不及收势,一头撞上来,将两艘云舟撞得飞向两边,让那后来者居上,顺顺当当地冲向前方,而那两艘倒霉的云舟横在云流间,眨眼间便被后面千帆撞上。
“砰!砰!砰!砰!”
一时间,如纸薄的云舟连环相撞,“砰”声仿佛爆竹,再也听不到一个停。
“谁啊?怎么横在前面?不要命啦?”
“前面撞舟了,你们后面的看不见吗?不会停下来啊?想撞死我?”
吵吵嚷嚷的喊声、骂声、惊呼声炸开了锅,整片云海都是歪七扭八、密密麻麻的云舟,谁也别想冲过去,恰如一口破锅,有来无去。
过江之鲫游得过去,下锅的云舟过不去。
横七竖八的云舟三番两次撞个没完,三船翻了两船,机灵人早已弃了身下云舟,一跃而起,跳上别家船,来不及弃船的却遭了殃,眼睁睁看着云舟倾覆,一声惨叫——
“嘎!”
舟楫横在这口锅里,被数不清的云舟撞了无数下,稳稳不动。
“嘎吱,嘎吱。”
徐箜怀把船艄捏得死紧。
云舟倾覆如盘,盘里的饺子也就下了锅,坠进蒸腾的云海里,运气好的稳住身形,飞身稳在云流里,运气不好的爪哇乱叫,从云海里一路坠下云霄,惨叫声越来越远、远、远……
没有人担心这几个掉下云海的倒霉蛋,敢来云海争渡的修士至少也有筑基后期,这万丈高空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太大危险,若有哪一个落在地上磨破了油皮,当真能叫一众同伴笑上三年。
眼下一锅舟谁也别想走,稳下舟头的弟子们坐在舟中,个个满头云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望向那几个跌落云海的倒霉蛋,忽地爆发出一阵狂雷般的大笑声。
只有一个机灵的倒霉鬼,明明已赶在翻船前跳起,偏偏运气太差,跳上一艘云舟,那艘云舟就跟着翻了,他倒真有本事,再跳——
再翻。
一口气连跳四艘云舟,从这头跳到那头,倒霉的机灵鬼奋起一跃,“咚咚”落定。
硬底云靴稳稳踩在舟楫上头,挨着船篷站。
这回没翻船!
机灵的倒霉鬼大大松了口气,扶着船篷站直了,先望望船尾。
曲砚浓眼睑微抬,与他目光对上。
她神若云水,满身云絮,没有半点狼狈,反如云中神仙、画中芳魂,本非尘世人。
目光相对,她翘了翘唇角,眸光胜流光。
与她并肩的那道身影原本横着一只手,给她遮着碎云,等她回了头,那披着玄色斗篷的高大身影慢了两拍,手臂一垂下,简简单单一个动作,竟震得舟楫晃了三晃。
玄衣人收了手,缓缓回身,斗篷垂在额前,把面目遮得严严实实,唯有那种静望打量的感觉穿过斗篷,明明白白。
一对并肩世外人,分明姿态各异,却有种不言自明的停匀谐美之感,应当是一对爱侣。
机灵的倒霉鬼倏然脸红到耳尖。
“各位师兄师姐,多有搅扰,对不住对不住。”机灵的倒霉鬼很有眼色地作揖到底,“借一履之地,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曲砚浓唇边笑意更深。
“我倒是没意见。”她声线悠长,轻曼似春风,“他也没意见。”
倒霉鬼真的很机灵。
眼前的神仙眷侣没有意见,那就是说背后剩下的那位同门会有意见。
机灵的倒霉鬼立刻回过身,二话不说,从头揖到脚,一个大礼下去,“这位师兄,小弟失礼,罪该万死,给您请罪!”
这样的大礼下去,再汹涌的怒火也该熄灭了,就算是余怒未消,正常人也该不情不愿地伸手来扶了。
可机灵的倒霉鬼在那躬身半天,愣是没等到身前那人伸手来扶他。
一点声音也没有,身前那人就那么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机灵的倒霉鬼在心里叹口气。
看来今天遇到一个难缠的同门。
对方不给台阶下,他也不能一直躬成大虾等着吧?
机灵的倒霉鬼缓缓地、缓缓地直起身,试探性地望向前方,想看看身前那个难缠的同门的脸色是不是真的很黑。
他望见徐箜怀紧绷的脸。
没有三缸剧毒泡不出这么一张青黑的脸。
把全鸾谷拎起来抖一抖,也只有一个人能有这么青黑的脸。
机灵的倒霉鬼张张嘴,失了声。
“大、大司主?”气若游丝。
徐箜怀冷笑。
“聚众胡行乱闹,扰乱云海航道,按律罚入符沼一次。”他冷冷地绷着那张独一无二的青黑的脸,目光下移,落在对方的鞋面上,“未着软底云靴,违背宗规,罚没清静钞百铢。”
机灵的倒霉鬼眼泪一瞬间就掉下来了。
他真的蛮机灵的。
可他也是真倒霉啊!
第89章 孤鸾照镜(七)
千帆困在一锅里, 前面四五艘云舟却还在认真争渡。
申少扬最先跳下舟楫,也最先追上宫执事,“砰”地坐进如纸薄的云舟里, 一点也不见外地和宫执事挤在一起, 神采奕奕, “宫道友,我来帮你了!”
云舟被他压得一沉,微微惊起一点碎云。
宫执事又惊又喜。
这一刻就算是一只鸡跳进他的云舟里说要帮他,宫执事都会感激涕零, 何况申少扬是本届阆风使,一个正儿八经的天才。
“申道友, 你会驾驭云舟吗?”宫执事充满期待地问。
“不会。”申少扬很老实地回答。
宫执事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没事,你有这份义气,我便感激涕零。”虽然云舟还是被云流推着,不受控制地急速飞驰, 但宫执事有了同伴,突然就又镇定下来了, 他拍拍申少扬的胳膊,给自己鼓劲,“接下来就靠咱们兄弟两个齐心协力, 共度难关!”
“砰!”
一声巨响,云舟后面一沉,幸好宫执事和申少扬都坐在靠前的位置,云舟只是震了一震, 稳稳地浮在云流上。
又是一个人挤过来。
“申老板,你跑得也太快了。”富泱不走心地抱怨,推了推申少扬的肩膀, 语气轻快,“我还没反应过来,你就跳下船了——好歹也把我叫上吧?”
宫执事对富泱不太熟悉,只记得这是四方盟的代销魁首,做生意做到阆风之会里的那个牛人。
但这一刻就算是一只鸡跳进他的云舟里说要帮他,宫执事都会感激涕零,何况富泱是能在本届阆风之会摘下青鹄令的能人,一个正儿八经的天才。
……两只鸡当然也一样。
“多谢多谢!”宫执事抱拳,再次期待地发问,“敢问富泱道友,是否会驾驭这云舟呢?”
富泱当然也很老实。
“不瞒宫执事,我对上清宗的云海争渡仰慕已久,一直想亲手试一试,这次终于能如愿。”他哈哈一笑,对上宫执事期待的眼神,“……现在不会。”
宫执事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没事,你有这份义气,我便感激涕零。”他笑笑,拍拍富泱的胳膊,“接下来就靠咱们兄弟两……三个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砰!”
又一声巨响,云舟后面又是一沉,这次宫执事和申少扬坐在前头,险些被整个翘起掀飞,如纸薄的舟头扬起又坠下,一船人如锅里的菜,一个颠勺,又落回锅里。
又又是一个人挤过来。
“我也来帮忙。”戚枫小声说。
宫执事也认得戚枫。
看过镇冥关阆风之会比试的人,不可能不认得戚枫,虽然后来有传言说戚枫是被人控制了,真正毁镇冥关的另有其人,但没个准,大家都半信半疑。
但这一刻就算是一只鸡跳进他的云舟里说要帮他,宫执事都会感激涕零,何况戚枫是能在本届阆风之会摘下青鹄令的能人,一个正儿八经的天才。
……就是这鸡似乎有点太多了。
“戚道友也是第一次来我们上清宗吧?”宫执事已平静得像是大彻大悟,笑呵呵地问,“应当也是第一次尝试云舟?”
戚枫红着脸点点头。
宫执事露出宁静平和的微笑。
“没事,你有这份义气,我便感激涕零。”宫执事很熟练地拍拍第三只胳膊,和蔼地说,“接下来就靠咱们兄弟四个……”
“砰!”
又又又一声巨响。
宫执事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什么也不必说了,祝师妹,我知道你还没结丹,专心修练,从来没有试过云舟,不知道怎么驾驭云舟,你有这份心我就感激不尽了,往后咱们兄弟……兄弟姐妹五个齐心协力,一定能共度难关。”
祝灵犀足尖轻点,稳稳立在云舟尾端,神色古怪复杂地望着他们。
“宫执事,你在说什么?”她板着脸,很困惑,“……我会驾驭云舟,试过云海争渡。”
啊?
宫执事猛然转身。
“而且云舟本为一人独行而设计,你们几个挤在云舟上,云舟已经变慢了。”祝灵犀一板一眼地说着,对上四张呆呆的脸,顿了一下,“……你们都没发现吗?”
申少扬真的没发现!
“哎呀!糟了!”他一拍大腿,“宫道友,你的头名要保不住了。”
宫执事才不在乎这个头名呢。
这是鸾谷弟子自己组织的比赛,根本没得到宗门认可,比赛内容也近乎儿戏,就算拿了头名也没有一点实质好处——云海争渡说得好听,其实云舟连法器也算不上,速度还不如修士自己飞遁,不然眼前这四人怎么追上他的?
都是傻子胡闹瞎玩,拿下这么个头名,还不如多往南溟走两遭,多采购些丹药赚点清静钞。
“没事没事,”宫执事很委婉,“我本就没这个实力,全凭运气,实在太惭愧,失了头名才是正好……”
“轰——”真正巨响。
惊涛拍岸,卷起千重云。
碎云飞满天,浇得人一头一脸,惊浪人却在碎云浪外,追着漫天云,声势浩大,一往无前。
没给人半分喘息之机,云舟已至。
浮云碎玉里,那人鬓边蓝羽先穿云浪。
薄纸擦过薄纸,衣袂拂过衣袂。
后来者原本弯着腰,一手按在云舟上,在两艘船擦肩而过的一瞬直起身,居高临下,低下头恰对上申少扬抬头望。
那目光冷如薄刃。
四目相对,太巧,申少扬一愣,那人却朝他笑了一笑。
只一瞬,后来者便越过他们这艘云舟,反超过去。
申少扬愣怔不过一瞬。
下一瞬,他猛地一拍云舟,“糟糕,被这人超过了,头名没了!”
宫执事想说,当这四个人相继跳上他这艘云舟的时候,头名就已经没了——云海争渡当然是单人比赛,哪有五人挤渡的?快别白费功夫。
但申少扬已经学着那蓝羽修士的模样,俯身按住云舟,灵力不要钱地催动,竟真令云舟震荡,一瞬惊起,如跳蛙一般飞跃向前,又重重坠下。
一番折腾,竟离前面那道身影更远了。
祝灵犀忍不住皱眉。
“云舟不是这么驾驭的,你这不是渡船,是跳船。”她说着,一手伸出,将前方的富泱和戚枫拨向两边,硬是挤出云舟一片空地,她也不上前,只是把手掌按在空地上,灵力迸发。
也未见得使了几分力,云舟却是轻盈一摆,随云流而下,朝前方那道身影追去。
一船人给她叫好。
宫执事张张嘴,又闭上。
算了,说了也没用。
别人是上了贼船,他是被贼人跳上了船。
祝灵犀说自己试过云海争渡真不是吹牛的。
一艘云舟在她掌下轻盈如叶,吃了一头前船的尾浪,她竟也巧妙让开,没有一道云流能稍稍阻碍她前行,十几个呼吸间,原本落后的云舟竟又顽强地追上了前船。
双方的距离拉近到三丈,便如定住了,怎么也没法缩短。
祝灵犀眉头蹙得很紧。
她很清楚前面那艘云舟上是个金丹修士,而她只有筑基,但云海争渡并不取决于修为,只看对灵力的掌控程度,筑基也极有可能胜过金丹。
不,她甚至很确定自己一人乘舟,必能超过前面那艘船。
但她不是孤身一人,这艘船上足足有五个人。
“云海争渡允许参赛者互相出手吗?”富泱忽然问。
宫执事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这话除了祝灵犀,只有他能回答。
祝灵犀不答。
宫执事是个老实人,宫执事回答。
“不可以。”他说,“但云海争渡也不许五人同乘,反正都这样了。”
反正都这样了。
申少扬蓦然立起身,一脚踏上舟头。
“嘿,前面的朋友,风大不大?不舒服吧?”他很热情地扬手,“快退至我身后。”
一道剑光比言语先追出。
前面那艘船上的蓝羽修士长笑了起来,他头也不回地一拂袖,一道符箓从他袖中飞出,还未离舟,就已变成一道剑光,直直迎向申少扬的剑光。
砰然巨响,两两消散。
“后面的朋友,多谢你的美意,不过我们鸾谷好客多礼,还是我来给你们顶前方风浪吧。”蓝羽修士扬声而笑。
那一道由符箓转化而来的剑光太明显,一出现就叫人看破来历。
“符剑。”祝灵犀定定说。
上清宗真正的正统绝学,就连英婸这样的天才也苦求难入的传承。
“蓝觅渡嘛,符剑一脉嫡传弟子。”宫执事竟认得那人,说得头头是道,“这人家中往上数五六代,都是鸾谷人,长辈中未必出现过什么修为高深的大人物,但根底清白,是鸾谷的中流砥柱。据说蓝觅渡刚筑基,就被定下去学符剑了。”
言谈之间多艳羡。
宫执事斗法不精、云海难渡,但论起这些弯弯绕绕,谁也没他精通,“啧啧,真是天生好命,几代人奋斗出一个根底清白、中流砥柱,往后鸾谷所有的门都对他们敞开了,命好到这个份上,一辈子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祝灵犀一再蹙眉,终于没忍住,语气认真,“修行问道在个人。”
宫执事于是就望着她笑。
“祝师妹,你们这些道心坚定的天才当然如此。”他说,“但我们凡夫俗子,只想过日子啊。”
祝灵犀眉头紧锁。
申少扬忍不住就想到之前在牧山认识的英婸,后者好似说过她天资驽钝学不得符剑——连阆风使都觉得自己学不了,那符剑得有难、多厉害?
“那个蓝觅渡很厉害吗?”他问,“和英婸比呢?”
宫执事认得蓝觅渡,当然更认得英婸。
答案当然是很好得出的,但蓝觅渡还在前面,他们的交谈声根本逃不过人家的耳朵,叫宫执事怎么说呢?
申少扬也不知是太愣,还是太纯,竟听不出谦辞下的深意,当真以为英婸不学符剑是因为天资不足,还以为蓝觅渡能学符剑,真的胜在天赋。
门槛自然有,但拦的不是天资,是出身。
云舟上两个上清宗弟子都明白,但明白人不会说,也不好说,反倒是富泱和戚枫回想起英婸背后那对鹰翅,猜了个七七八八。
富泱眼明心亮,但精明;戚枫心细如发,但腼腆。
各有各的理由,谁也没说破,徒留申少扬一个人抓耳挠腮,拍着宫执事的胳膊,“你不认识英婸吗?就是上一届的阆风使,你们上清宗的那个。”
宫执事憋着没说话,前方却传来一声清润,气息绵长,神完气足。
“道友,不必逼那位师兄了,他是给我面子,不好直说英师姐天资纵横,我蓝觅渡岂能比得上英师姐一根毫毛?云泥之别,不如还是我替他说了吧!”
申少扬又朝前方望去,那蓝羽修士已侧过身,站在云舟上朝他们回头望来。
宫执事很惶恐,虽说他确实觉得英婸比蓝觅渡强,但何至于用上“一根毫毛都比不得”这种说法?英婸若是青霄云,蓝觅渡也不至于是地上泥——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云下飞鸿吧?
蓝觅渡这话说得太过,实在让人不好接。
“蓝师兄太过谦了。”宫执事赶紧捧一捧,找补一下,“英师姐固然天资出众,但蓝师兄也是人中龙凤、前程远大,两位都是上清宗未来的肱骨,何必分个高低上下,落于俗套呢?”
蓝觅渡已完全回过身来。
方才擦肩而过没看清面目,这一刻隔着三丈远,申少扬才看明白蓝觅渡的模样。
眉目端正英朗,神情疏阔爽朗,正气凛然。
是个一眼分明的正直人。
申少扬把手背到身后,悄悄地对着身后的祝灵犀比划着,暗示祝灵犀趁着蓝觅渡放松警惕加快速度拉近距离——谁叫蓝觅渡大意轻敌,不专心争渡的?
参加比赛就是要赢!
祝灵犀看见申少扬藏在身后挥个不停的手,无言: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输赢?
无语归无语,云舟轻巧地荡开云流,速度更快了三分,却没惊起一点碎云。
申少扬干着坏事,很紧张,又要装作不紧张,没话找话,转移蓝觅渡的注意,“蓝道友,你看起来很厉害啊,宫执事都认得你,你是不是很有名?”
蓝觅渡似乎根本没看出他们的小心思,也没发现后面这艘云舟与他的距离正悄然缩小,虽然不认得申少扬,但接话却如老友般自然,“算不得有名,我只是喜欢交朋友,朋友认识得多了,认识我的人也就难免多了。”
也不知是不是蓝觅渡觉得自己稳操胜券,当真大意了,两艘船的距离已悄悄缩减到两丈。
再要靠近,就绝不可能偷摸来了,只能拼一刻奋起,瞬间超过蓝觅渡。
申少扬背后的手压低了,示意祝灵犀做好准备,一边说,“这么说来蓝道友一定是个很好的朋友……”
三——
“……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愿意和你做朋友。”
二——
“我们几个也想和蓝道友交个朋友。”
一——
“轰!”
承载五人的云舟悍然跃起,如狮虎奔啸,奋力扑向前方之舟。
落了空。
那艘渐渐放缓的云舟在他们跃起的一瞬陡然加速,微微摆尾,等他们落地,竟恰恰领先一个身位。
蓝觅渡长笑一声,“道友,强买强卖,你这个朋友交不得啊。”
原来人家早就看出来了。
申少扬悻悻。
“算了,我们本来就是来帮忙的,不和你争先。”他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我们该走了。”
蓝觅渡却露出微妙的笑意。
“恐怕不行。”他说。
申少扬错愕,“为什么?”
蓝觅渡抬手,云舟渐渐放缓,只比他们领先几寸,他遥指远天,“咱们云海争渡,扰乱航道,你看,獬豸堂来捉咱们了。”
申少扬猛然起身。
远天外,果然有一线长舟,尽是人影,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
“我,我们不是来争渡的啊?”他傻眼,赶紧说,“我们是来救朋友的!”
蓝觅渡挑眉。
“你可以和獬豸堂弟子说。”他笑。
申少扬这辈子还没被人抓起来过!
多丢人啊。
“我不是你们上清宗的人。”他慌张回头,“我是跟别人一起来的。”
身后云雾飘渺,不知何时有舟楫横在云外。
脸色青黑的大司主背手立在舟头,身后一排玄黄道袍、腰挂宫铃的修士虎视眈眈。
唯有那舟尾两道人影置身事外,看着很和善。
曲仙君身姿缥缈,气升云水。
“搅扰人家上清宗航道,违反上清宗宗规,丢不丢人?”仙君气度超然,宝相庄严,“诸位,拿下无妨。”
申少扬:“……”
仙君刚才是笑了吧?一定是笑了吧?
第90章 孤鸾照镜(八)
曲砚浓站在舟楫上看着四个小修士敢怒不敢言地跟着獬豸堂弟子走。
云海争渡声势浩大, 参与者众多,极易扰乱云海航道,给正常路过的修士造成困扰, 危险性虽然不高, 但麻烦不少。
獬豸堂早就盯上了这一次云海争渡, 提前做好了准备,就等着瓮中捉鳖、一网打尽,只是没想到这次中途出了意外,千帆过不尽, 一锅下饺子。
等到这些獬豸堂弟子察觉到不对,收拢过来查看情况, 又意外发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司主,稳操胜券顿时成了战战兢兢。
“大司主,此次云海争渡参与者共有一千零六十四人,其中七人跌落云海, 均被找到,一同扣押。”负责此次捉拿的獬豸堂弟子站得像根笔直的棍子, 生怕有一点让大司主不满意,“共计捉拿一千零六十九人,全部带回堂中处罚。”
徐箜怀先前冷眼旁观, 正是因为他知道獬豸堂必已等在一旁,用不着他来出手,听到属下禀报情况,微微颔首。
没有点评就是最好的点评。
獬豸堂弟子松了口气。
“这位前辈。”她犹豫了一下, 看向曲砚浓,她并不认得这个女修,但能让大司主徐箜怀亲自做艄公, 这女修的来历得有多大——天知道她方才看见大司主捏着船艄,眼珠子都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
同出獬豸堂,每个人的性情也不一样,像徐箜怀这样冷硬无情、谁的面子也不看的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獬豸堂弟子在宗规面前铁面无私是真的,但人情味还是有一点的。
面对这么一位来历大得让人不敢细想的前辈,獬豸堂弟子还是稍稍找补了一下,“依照本宗宗规,参与云海争渡、扰乱航线,需去符沼走一遭,再由一人作保赎人,就可以出来了。”
倘若没人作保,进了獬豸堂的人就得吃点苦头,从符沼出来后,还得被分派些活计,做完苦力才能出来。
曲砚浓兴味极佳。
“多谢。”她唇边笑意一点,“我待会就去赎人。”
作保赎人这招不是獬豸堂的专属,就连魔门也用过,传承悠远,曲砚浓早就习以为常,可她这一生还不曾赎过人。
獬豸堂弟子见她好说话,暗暗松口气,补充一句,“前辈若是要去赎人,可以等三日后再来獬豸堂,符沼不好过,没那么快。”
“两日。”徐箜怀忽然开口。
獬豸堂弟子讶异,朝大司主望去。
“以你那几个小修士的实力,两日足够。”徐箜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獬豸堂弟子更惊异。
三日已是正常偏快的水准,大司主却说那几人只要两日?
曲砚浓宛然一笑。
“好。”她语气如掷玉,“明晚我去獬豸堂。”
大司主让她两日后去,这女修竟又随意减了半日,且不说这股笃定,就说一般人对着大司主这张青黑的脸,哪敢如此轻描淡写地不给面子?
徐箜怀的脸色更差,冷笑,“那你就在獬豸堂等一晚吧。”
——大司主竟无计可施!
獬豸堂弟子不敢吱声。
她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飞快地带着同门走了。
天风两三拂,云海便空荡荡。
曲砚浓立在舟楫上不言。
云海远眺,玉照天如明镜,映照她与身侧剪影,如两点鸿影。
徐箜怀打破沉寂。
“那知梦斋的内应就在鸾谷中。”大司主冷冷说,“鸾谷弟子千千万万,一一排查是查不过来的。”
曲砚浓没回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语气疏淡。
徐箜怀这一路已有了盘算。
“引蛇出洞。”他说,“设局把人引出来。”
曲砚浓笑起来,“是个好主意,你打算用什么引?”
徐箜怀不喜欢她的语气。
她实在太擅长这种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无限嘲弄的语调。
但徐箜怀知道曲砚浓就是这么个人,计较这些除了为难自己没有有点用,他神色紧绷,惜字如金,“道心镜。”
曲砚浓这回有点讶异,“为什么是道心镜?”
徐箜怀看她一眼。
“道心镜来历蹊跷。”他说,“除了季颂危,我想不到别的可能,但上清宗一向对四方盟有所警惕,季颂危不可能通过明面上的渠道把道心镜送到上清宗,更不可能直接影响鸾谷。”
反倒是知梦斋行事低调,虽然来自望舒域,但它与四方盟不过是加盟合作的关系,又以炼器炼宝著称,几乎不会引起警惕。
曲砚浓点着头。
“就只是因为这个?”她挑眉。
徐箜怀断然,“足够了。”
倘若从别的方面出手,容易打草惊蛇,那个内应才在牧山被惊了一回,只怕不会轻易上钩,但谁也不会想到他从道心镜下手。
徐箜怀是个老练的猎手。
“那人同公孙罗密语时提起我走火入魔。”他说,“没有人知道我走火入魔。”
曲砚浓信徐箜怀把这事遮掩得很好,连她也不知道,山海域无人知晓。
“之前我追查知梦斋,并不只是因为那一船暴乱。”到这一步,徐箜怀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按照他们的说法,当时那个带着方孔玉钱的暴徒本该把方孔玉钱留在牧山,但他却上了前往山海域的舰船。”
曲砚浓微微扬眉。
那枚方孔玉钱最后被戚枫带往山海域,檀问枢的残魂控制了戚枫的神识,最终在她眼皮子底下试图毁掉镇冥关。
“他们有一句话让我记忆最深,”徐箜怀说,“贵主大好绝户之计,竟不打算亲自见证到尾吗?”
绝户之计。
任谁在自家地界上听到这么个词都不会不上心,凭着这一个词,徐箜怀亲自追查了到南溟上,但当时他不知道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
道心镜之于上清宗,不正是一招绝户之计吗?
曲砚浓明白了。
“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语气淡淡的,让人听不出意蕴,“道心镜是季颂危的礼赠。”
以此为前提,徐箜怀的怀疑便顺理成章。
徐箜怀冷冷反问,“不是他,难道是你?”
曲砚浓竟不生气。
“当然不是我,”她哑然失笑,“但我觉得你这么追查,也许会失望。”
徐箜怀听话能听音,蓦然望向她,“你有什么线索?”
曲砚浓不回答。
她想起牧山那一尊尊神塑,想起她要去牧山的消息传出后立刻毁诺不来的夏枕玉,想起夏枕玉神塑上仿佛本应托着什么东西的手,还有公孙兄妹犹豫不决的形容。
“给你个忠告,”她说,“别去纠缠道心镜。”
徐箜怀惊疑不定,皱紧眉头打量她。
曲砚浓神容平静无波。
“去看看太虚堂。”她说,“查查吧。”
*
申少扬在獬豸堂里装鹌鹑。
不止是他,上千名参与了云海争渡的修士此刻都在装鹌鹑。
“虚明堂弟子徐通,这是你三年来第三次挨罚了。”身着玄黄道袍、腰挂宫铃的獬豸堂修士手捧卷宗,在一排鹌鹑面前踱步,一个个细数,“玉完堂孔醏,这是你第四次来。”
所有被点名的修士都把头低到胸口。
“还有你!”獬豸堂修士停在谁的面前,嗓音蓦然抬高了,几乎能把屋顶掀了去,“蓝觅渡,你是把獬豸堂当自己家了?这个月我已经是第四次在这里见到你了,上次是你带着一班筑基师弟师妹青崖绝跳,再上次是你带着百来个寿元将尽的金丹前辈雾岛求生,再再上次是你带着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闲人去摘鸾首峰上的宫铃。”
“我这回非得找你们太虚堂的人问问,你们太虚堂就闲到这个份上,不给你多派点活,净让你琢磨怎么好玩?”
蓝觅渡就站在申少扬边上两个身位。
“师叔,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不同于其他鹌鹑战战兢兢,蓝觅渡表现出了超凡脱俗的镇定,甚至还拱手款款作揖,“若不瞎折腾,也不能与师叔日日常相见。”
“我还谢谢你来看我!”獬豸堂修士怒目一瞪。
蓝觅渡就笑。
“岂敢,岂敢?是我谢师叔。”
獬豸堂修士卷起手里卷宗,抬手就往蓝觅渡脑门上一敲,中气十足,“自己给我去符沼挨罚!”
蓝觅渡顺势一低头。
“得嘞,”他一溜烟跑远,“弟子这就领罚,不碍您眼。”
鹌鹑堆里一阵低低的笑声。
獬豸堂修士又气又好笑,瞪圆了眼睛,把每个人看一遍,“笑什么笑?很好笑?”
鹌鹑堆又不笑。
獬豸堂修士冷笑,“一群皮猴子。”
“你们仨不是本宗弟子?”他目光落在申少扬、富泱和戚枫身上,一顿,“不是本宗弟子怎么会参加云海争渡被抓?”
申少扬赶紧从鹌鹑堆里抬头,“我是来做客的,我见到一个朋友遇到了困难,想去帮忙,他们三个是我的朋友,我们不知道会被抓。”
獬豸堂修士好整以暇。
“朋友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坐上了云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游到最前面去了,你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他很危险,所以要去帮他,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和蓝觅渡那小子说上话,一起游在最前面了。”他问,“是不是?”
申少扬赶紧点头,“是啊,就是这样啊!”
獬豸堂修士皮笑肉不笑,“你猜我信不信?”
云海争渡的参与者太多,不得不分开惩戒,宫执事没和他们分到一起,申少扬气结。
“再说,你们不是上清宗弟子,难道她也不是?”獬豸堂修士看了祝灵犀一眼,微顿,语气微微加重了一点,“祝师妹,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他们不知道本宗的规矩,你应当是知道的。”
祝灵犀垂头不语。
她确实知道,但同伴都去,她犹豫再三,终归还是咬牙跳下了舟楫。
往前回溯一年,祝灵犀绝不会这么做,也绝对不相信自己会明知违反宗规却执意要做什么事,她拜入上清宗以来,从未来过獬豸堂一次。
那一刻她心里想了什么,她也不记得了,但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跳下那条船。
“行了,你们都是一个惩罚,自己领号牌,罚闯符沼一次。”獬豸堂修士同祝灵犀并不认识,只是知道“小符神”这么个人,知道祝灵犀遵循宗规,从未来过獬豸堂——对于上清宗弟子来说,这倒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墙上挂着的号牌看到了没?”獬豸堂修士指了指右手边的白墙,“青色的号牌,一人一只,等到号牌变成白色,就算是过关了,到时再从符沼里出来。”
祝灵犀知道这是对方特意给她解释。
寻常上清宗修士从入门起,总有这样那样的机会被獬豸堂带回来领罚,同她一起进上清宗的同门中,只有她一个人从未进入过符沼。
“小符神从未进过獬豸堂”的传闻流传得小半个鸾谷都知道,这位獬豸堂修士显然也知道,这才解释给她听。若今日是别的鸾谷弟子带着三个外人站在这里,獬豸堂修士甚至都不会多此一举介绍了。
“多谢师叔。”她微微抿唇行礼。
不悔,但有愧。
违背宗规是她的错。
獬豸堂修士却乐了。
“谢我什么?”他说,“闯过阆风之会的天才,连自家符沼都没来过,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祝灵犀微微愕然。
獬豸堂修士泰然一笑。
“小年轻板着个脸干嘛?咱们这宗规千万条,人家一个月犯几十条,你二十年来一条也不犯,像话吗?”他说,“瞧不起咱们獬豸堂啊?”
祝灵犀语塞。
獬豸堂修士被她目瞪口呆的模样逗得更乐,主动摘下几只青色号牌递过来。
“行了,”刚才把一众年轻弟子训成鹌鹑的威严修士拍拍她肩膀,“小小年纪,何必这么循规蹈矩,犯上几条宗规,天也没塌。”
“适度学一学蓝觅渡也无妨。”
祝灵犀攥着号牌,犹豫地望向他。
看这位前辈方才的态度,可不像是无妨?
獬豸堂修士大笑。
“——大不了就多来见我几面。”
祝灵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