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孙大哥说的,天一冷,出海的人便少了,鱼市的商贩也撤去了几家,只留几家定点的店铺还开着门。
船队的生意依旧,兴茂酒楼愈是冬天,愈是红火。
偶有路过的,看着空荡荡,显得冷清的鱼市,快步走去买了东西便走。
一连几天没有开张的米店伙计,擦着柜台,和收拾粮食的另一个伙计搭着话:“小二,这几天收拾收拾东西,我瞧着东家快关门了,这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市集,现在都冷清的不成样了。”
店门大开着,冻得干活儿的伙计频频摩挲手掌,时不时重重的跺脚几下以驱寒,“快些把活儿干了,咱去里头歇着,这他妈什么破天气,这还没入冬呢!”
擦柜台的听见他这话,也加快的动作,背着身擦完台子,便要去帮着搬粮食,这一回身,门外的光景映入眼底,深秋之时,天上竟降下白点霜花。
啐了一口,那伙计儿暗道不妙,“没到冬天,这天杀的老天爷竟然下起雪来了。”
“你胡说什么呢在那,这才几月几,下哪门子的雪……”一直弓着身子干活儿的人直起腰来,反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落雪噤了声。
嘴唇嗫嚅,二人半响没有言语。
元仁七年的最后一句箴言,就随着雪降下了。
无声无息,霜雪覆盖,冻死了地里的草种。
雪刚下的时候尚无风,米粒大的雪越下越大,片片雪花飞舞盘旋,待到下午的时候,已经如漫天鹅毛以撒向天,雪从鱼市下到码头,由海岸下到村口,白了古藤老树,白了石砖草顶,白了东坡角。
此时尚未入冬,这一场深秋的雪,就把冬天前行带进场,历史的乱世之争,也就在这场雪里开始了。
季家的咳嗽声几日不停,季奶奶从铺草顶那日开始,身体里便留了一股寒气,排不净便徒留体内损耗着人的精气神。
原本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短短几日便消瘦下去大半。
季挽林守在床边,伺候着她的病体,火炉上时常烘着水,生怕入口的水有一点凉意。李常春将窗户和门缝都细细的塞上了东西,怕海草不够细,便将海草揉碎了掺上泥。
季爷爷守在灶台边上。
“咳咳……”老人喉间涌出的咳嗽声,厚重的,沙哑的,教人心慌,见奶奶咳的难受,季挽林急忙借力托起她的身子,将热水捧到嘴边,吹去热气喂老人喝下。
待季奶奶睡下,季挽林才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子,推开门,少女满面愁容,眉目间隐隐悲伤,见她出来,季爷爷迎上去,手里端着一份好入口的饭食。
看见爷爷的那一刻,季挽林本就强忍的情绪涌入鼻尖,眼圈红通通的,小渔娘急忙侧了脸,不想让季爷爷再分神安抚自己的情绪。
“挽娘,去歇歇吧,和常春一起吃点东西。”老人嗓音像含了一口沙砾,丝丝作哑,磨着他的心。
季挽林从未见爷爷这个样子。
说完,他推门进去,又将门稳稳关住。那个在海上漂泊了一生的老人,受住了海上的惊涛巨浪,却在老伴儿的病态前茫然不知所措。
季挽林推门出来的那一眼,老人竟头发全白,一时老了十岁有余,那双清明的眼睛,被咸渍的眼泪侵蚀,变得混沌昏黄了。
她向桌前走去坐下,僵硬的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饭。
身旁的李常春神色暗暗,他没有说话,从拿弓开始,少年便越发言语寥落,只会和季挽林多说几句,眼下她正难过,他便只默默的陪着吃点什么。
季挽林拢了拢衣领,眼神带了些许茫然,那个若隐若现的念头越发凝实,几经辗转,她竟有几分责怪自己不早有这个洞察。
离开。
她早就该离开了。
应该在日子好起来,船队跑起来之后就离开,带走爷爷奶奶,带走李常春。是她屡次沉溺于一时的祥和,是她屡次忘记世道的残酷,是她——
季挽林是最应该清醒的。
历史不会对任何人容情。
历史不会改变。
奶奶病重,冬天早寒,天边摇摇欲坠的黄河水。
季挽林突然有些恍惚,不知道往哪里走才会让一切都好起来。
还会好起来吗?
盯着院落中的雪,少女沉思,真的会吗?未被文字记录的现实已经这般折磨,那个鲜血浸街,民不聊生的乱世又将是何种摸样?
她抬眼看向李常春,少年一身清冷,眉眼含了一簇雪一样,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他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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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着他那张俊美的脸,随着年龄的增长,身量彻底显露出来,哪怕坐着的凳子是很矮的小凳,他依旧高出大半个身子。
这是一个冷淡、寡语,对什么都不上心,似乎什么都无法牵引他的心神的人,但现在这个高大凌厉的身影,正小心挑着盘中的鱼肉,将刺剔开,夹到她的碗里,不厌其烦的做着这样的小事,不动声色的关心着身旁的人。
那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李常春,以凶残狠绝出名,季挽林面前的李常春,只有满腔的柔情和赤诚。
真的会好吗?这个将你逼成史书上那个常胜将军的残酷现实。
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季挽林又吃了一口饭,劝着自己不要过多忧虑,现在李常春还没有黑化,姑且快快珍惜吧。
感到季挽林周身冷寂的情绪散去,李常春不动声色的松了咬紧的后槽牙,接着又夹了一道菜到她的碗里。
少年起身去帮她倒水,刚迈开几步,身后传来小渔娘疲惫至极,恍惚幽幽的声音。
他听见她说,离开。
雪落了一个院子,小渔村西边的一扇门被推开,抖落门上的雪。
木匠正擦拭着他的宝贝兵器,就见他的小徒弟带着一身雪进了院子,心下诧异,这般用功,这雪可是不小。
“师傅。”李常春进门先是一拜,才不慌不忙的将肩上的雪扫落,少年越发沉稳,像一柄未显出锋芒的剑。
清冷又具有力量。
“乖徒儿,这是想师傅了?不必冒雪前来,这多叫人不好意思。”老铁得空贫两句,招呼少年走上前来。
老铁师傅面前的木桌上,放了一壶水,里面沏着茶叶,若有个懂茶的便能喝出这茶叶的不菲来,但这院子拢共二人,没一个懂行的,白费送茶人的一片心意,只当热水下肚。
至于这送茶人是谁,便更无人关心了。
喝了小半壶的茶水,师徒二人热了身子,便到院中比划开了,一招一式直击命门,招招警惕,攻守转换。
少年武艺天赋极佳,老铁攻来的拳他躲过去,下一拳便学着师傅的样子出手,切磋是于他而言的授学,只要他还有余力,就有反击的可能。
院中的雪依旧在徐徐下落,师徒二人落了一身的雪,招式仍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