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雪望着三荒子,三荒子也望着万山雪。
半晌,在不寻常的沉默之中,他伸手,从下往上地推起了那块丑陋的面具。面具上绑着铃铛的小辫儿稀里哗啦地响。面具背后,是一张纯刚性的脸面,颧骨很高。他长得一双三白眼,眼白较常人面积大些,于是他的凝视就显出几分狡猾的凶相,合着执拗的专注,总令人起鸡皮疙瘩。
他一身鸡零狗碎的装饰,袖子是一圈破布条,行动间露出底下坚实的肌肉纹理。闻言,他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我说今天砸窑这么顺当。”三荒子说,一只手还背在身后,“原来是你万山雪出了大力啊!还以为你他娘的就可着窝边草啃呢。”
这是说去年万山雪劫粮队的事儿了。
两边人马都静得可怕。万山雪对面,蒙面的崽子们虎视眈眈。
万山雪忽然也一笑。
“窝边草好啃。就是有的台炮(傻子),啃这么个窝边草,连命都搭上了,你说值不值得?”
万山雪对面,三荒子陡然变色!万山雪大吼一声“趴下!”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枪响声后,两边枪声顿时连成一片,这两个不共戴天的绺子立时火并起来!随着不知道谁的“散开!散开!”众人都争先恐后地一边打枪一边找寻掩体。万山雪的马快,已经沿着赵家大院撒开四蹄,绕圈奔跑起来!他一抬手,便有一个人倒下,三荒子却立刻在人群掩映中消失不见了。他听见三荒子的声音,却看不见他的人影——他把自己藏进了自己的崽子们里,万山雪怒笑一声,大骂道:“三荒子!你他妈缩着卵在哪儿避风(躲着)呢!”说罢,两手都离了马缰,人还稳稳坐在马背上,一手撸枪壳子,一手开枪,霎那之间,又放倒了三个!
凝神去听,也听不清三荒子一身的鸡零狗碎和铃铛碰撞的声音,因为马的嘶叫声、枪声、招呼声全都响成一片。万山雪两腿夹住马腹,向后下腰一倒,两枪击中身后偷袭的蒙面崽子。史田的怒吼声紧随其后,他那只独眼瞪得溜圆,在他眼睛里的,一个也没放过;许永寿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屋顶,仗着地势高,撂倒一片;郎项明就更难找,如同一尾泥鳅一样,消失在赵家宽敞的院子里,躲在朱红色的宽大柱子后头,时不时放一记冷枪,准头儿还不错。
“褚莲!你点不中我!”三荒子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身量高大,却没一个人能瞄中他的血核桃(脑袋),仿佛他已经融进了自家崽子们造成的一道人墙里似的!可他沙哑又高亢的笑声却回荡在院子里,“以前就是,现在也是!”
两方交火,枪声混乱,无数的子弹在大院正中飞过,甚至不知道击中的到底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三荒子究竟去了哪儿?一颗子弹擦着万山雪的耳朵过去,他珍惜这匹白马的性命,不肯下马寻找掩体,只能在大院里闪转腾挪,更是他在明,三荒子在暗。
“他妈的!三荒子,我给你个报号,就叫‘缩头王八’!”他大吼一声,两枪点了史田背后的崽子。白马仍在疯跑,汗水和不知道谁的鲜血染乌了它的皮毛,在这样的速度下,万山雪几乎看不清场内到底谁是谁。
三荒子在哪儿?难不成他已经一头扎进了哪间屋子,或者借着掩护干脆跑了?那不可能,他想要杀了万山雪的心,难道就比万山雪想要杀了他的心少吗!
白马已经晕头转向,他气喘不停,勒住马缰——但是,仿佛他的心思和三荒子转到了一块儿,他忽然听见那个声音,离他并不远,就在他一回头的时间——
“褚莲!”
一瞬间有如给拉长成了一个世纪,他回头的一瞬,三荒子的枪口近在眼前,他自己的枪也举起来了——不,没有那么快,来不及了——
砰——
三荒子脸上的表情定格在那个“大仇得报”的狞笑,紧接着又变成困惑和错愕,一朵血花在他的右胸炸开,同一时刻,万山雪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大喊“跳子!跳子来了!扯呼!扯呼!”他提枪便射!但是三荒子忍着痛就地一滚,躲过了他致命的一枪,一闪身,已经跳上了一个蒙面崽子的马,飞奔了出去!万山雪瞄着他的背影,又是一枪——却只有“咔哒”一声扳机的轻响。
他没有子弹了。
“大柜!风紧拉花(事急速逃)!走啊!”
是济兰,他还穿着那身红艳艳的嫁衣,已经朝他奔了过来,此刻更是满面尘灰和焦急的神色——原来就是他,刚刚射中了三荒子的肩膀,他的枪法还没有那么准,何况他刚才离得实在太远了。但万山雪仍浑身打颤,牙关咬得死死的,忽然转头吼道:“你的枪呢?给我!”
“大柜!”
“给我!”
“跳子来了!走啊!已经……已经追不上了!”
万山雪僵在原地,不远处,蓝颜色的制服几乎连成一片——官兵来了!他咬牙一望,在奔来的官兵队伍之后,看见三荒子的背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很快消失不见了;他一转头,只见济兰正抓着他的马缰不放,恐怕他强行策马去追,济兰也绝不会松手——
“来不及了!”
万山雪猛地一闭眼睛,怒吼一声:“扯呼!跟着我!”说罢,将济兰的手臂一抓,济兰借力坐上了他的马背,就坐在他后头,两只手立刻围上了他的腰。白马如同一颗子弹般射了出去!史田、郎项明、许永寿领着几班崽子跟在万山雪身后,从刚刚进来的侧门飞奔出去!马是胡子腿,只要有马,他们就来得快,去得更快。
万山雪的人马很快跑出了围子,在一片野地上飞奔。
万山雪刚转过头来要说话,忽然听见身后属于史田的声音大呼道:“趴下!”
身体比头脑更快,二人猛然趴下,在马背上颠簸的同时,身后响起接连一片的枪声!
“他妈的……还在追?”万山雪扭过头去看,只见一溜骑兵仍在他们后头紧追不舍,蓝哇哇的制服连成一片,他大声喊道:“跟紧前头的!”
说罢,他一夹马腹,史田、许永寿等人紧随其后,跟他一起,一头扎进了一个看不见边儿的树林子里头!
“大柜!”
从万山雪的身后,济兰递来他自己的第二把枪。万山雪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回身两枪!两个跳子(兵)应声落马,他却不贪枪,马上趴回马背上,身后枪声四起,两方一追一逃,交起火来!
崽子们的枪法就逊色多了,混乱之中,顾不上有几个自己人落马,唯有林间的野风和还未抽芽的枝条抽打着他们的手臂和脸颊,万山雪仍在唿哨,引着崽子们跟随的同时,也引着穷追不舍的追兵。
迎着风,济兰在他身后大叫道:“我们往哪儿跑!”
万山雪的声音顺着风朝他飘来:“先甩掉!这林子里甩不掉,就成他们的仙(杀了他们)!小心别让柴手(子弹)抠开血核桃(脑袋)!”说罢,他又飞速起身,啪啪两枪!这次射的是马腿——马儿扑倒在地,连倒了一片。
济兰向后看去,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几欲作呕,脸上满是枝条抽出来的伤痕,他一咬牙,也拔枪射击!三颗子弹,中了一颗,他又很快趴下。
紧接着,他忽然发现,万山雪的背影上,有一块深红色的印记,正逐渐洇开。他喉中一梗,脑子里轰然一片。
万山雪一生中有三次濒临死亡。
第一次是他刚从娘肠里爬出来的时候。
他娘怀他那一年,全围子都在闹旱灾,地里颗粒无收,他娘四肢细得像干柴火枝子,只有肚子大得像皮球。据产婆说,他出生的时候浑身青紫,进气儿多,出气儿少,眼见着就不成了。他娘饿得没有奶,能吮出的只有血。于是,大人们只好用羊奶喂他,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他一天胜似一天地活了下来。他爹妈怕养不活他,心有余悸地给他取名褚莲,小名莲莲,也是怜怜。
第二次是他八岁那年,遇到了一个劫道的。
他见过枪。他爹是围子里的炮头,围主的左右手。他常偷偷去摸他爹的枪,所幸他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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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出过什么事故。那日,他买了一块高粱饴,含在嘴里,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出于一种孩子独有的探索心理,他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过去,劫道的也叫棒子手——棒子手有枪,巧的是,他的袄子里也有一把枪。
第三次,是他十八岁那年,那是一个数九寒冬。
爹死了,尸骨收殓在围子里。围子外,是他和娘的尸身,还有牵着他不放的郝粮。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好大的雪啊。人说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会有好收成。他极目望去,万山负雪,只有一轮孤冷的月亮,亘古不变地照耀着人间。
从这三次濒死之后,他再也不相信他会草率地死掉。
做胡子,总是要有点迷信的。
因为迷信也有用处。
就比如此刻。
枪林弹雨声中,万山雪杀得兴起,脸上分毫不见慌乱,还能在闪转腾挪之中回身射击。他听见史田的怒吼,还有心调笑道:“咱独眼枪小心点儿剩下那只眼睛!”史田大骂一声。
慌乱之中,他粗略地点了点人头,大约没少,扬声叫道:“散开!雪里红跟我走!”
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他们应对跳子也有些经验。史田、许永寿各自单开一路,领着分拨的人马向两边转去,郎项明缀在队伍后头,时不时地放上一枪。
“失散了咋办!”济兰一张嘴,吃了一口风。
“顾不了那么多了!”万山雪吼道。
济兰只好紧紧抱住万山雪的腰。追兵渐渐乱了,为谁先去哪一头而犹豫了片刻,这犹豫也为他们争取了时间。只要散到林子里,藏住了,或者是杀他们一个回马枪,就都有可能了。
渐渐地,万山雪和济兰都听不见史田他们的声音了,他们这支小队在林子之中闪转腾挪,最终和追兵对起枪来!
子弹,惨叫,马嘶声响成一片!
“马是胡子腿。”那男人这么说,大大的手握着他小小的手,他小小的手里则握着枪,“这叫打马壳。”
“格格,打他们马腿!”万山雪叫道,枪随声而发,啪啪两颗子弹,正中目标!又一匹马哀叫着倒了下去,摔断了一个跳子的脖子,那跳子很快被友军的马踩成了肉泥。
“知道了!”济兰的手却正在抖。万山雪总是给他出难题!不管是砸阿林保的窑也好、打雁也好,还是现在也好!他银牙紧咬,抬手便射!这一枪又偏了,直接打到了马眼睛上。马背上的跳子也举枪回击,幸好他躲得快。
擒贼先擒王,由是跟着万山雪的这一支小队人最多。所幸万山雪枪法卓绝,一枪一只马腿——跳子之中很快叫嚷起“分散!分散!”来,这一次,他瞄的就成了跳子的眉心。
跳子一旦打散了,就很难再重聚起来,这支小队很快开始撤退——万山雪没来由想到济兰提起过的军饷问题,他摇了摇脑袋,勒住马缰,开始思索史田他们的去向。
他回身一望,崽子们已少了小三分之一,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尤其是济兰。
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像个新娘子了:老金家老姑娘的嫁衣早就被枝条子划破,满是破口,挂在济兰身上;那张秀美的面孔上也满是伤痕,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启张着。
“大柜……”
“就剩这么点儿。”万山雪阴着脸,远远望着四散奔逃的跳子,济兰觑着他的脸色,又叫了一声大柜。
万山雪看着他。
“你的肩膀……”
此时,那片血迹终于洇到了正面,濡湿的一片,似乎还在往外渗透。
迟来的疼痛渐渐漫上他的身躯,万山雪的嘴唇和济兰一个颜色。但是他忽然张口说话了,说的话和这伤口全无关系:“你知道这林子叫啥吗?”
济兰仍瞪着万山雪的肩膀,几乎有些生万山雪的气了,但仍摇了摇头。
万山雪忽然畅快地笑了起来:“这叫麻达林。意思是说,谁来都得迷路。”
济兰完全说不出话了。